人們相愛以致順利的結(jié)婚，總是美事，人生在世，失意的事見豈止八九，有情人終成眷屬，聽著都舒服，故此我雖然既不認(rèn)得男方，亦不認(rèn)得女方，也走進(jìn)去觀禮，坐在最后一排。
神父正在講：“……相敬相愛……”
一對新人穿著禮服，肅穆地站在圣治前面，交換戒指，我怔怔的看著他們的背影。這兩個人以后一輩子都要生活在一起了。一輩子。一輩子是段太長太長的時間，我簡直不能想像生生世世對著同一個人是怎么一回事──一起起床，刷牙，洗頭，看電影，吃飯，上床……多么可怕，然而人們，還是結(jié)婚了，義無反顧地踏上這條路。
不過婚禮還是美麗的，人們喜氣洋溢的面孔，花香，教堂中特有的氣氛，新娘子身上漂亮的紗衣，一輩子的事情……我喜歡婚禮。
我側(cè)側(cè)頭，看我隔壁不遠(yuǎn)處站著一個女賓。
她全神貫注地肴著前方，那種神態(tài)像是新郎的前度女友，不知為什么，她偏偏給我一種落寞的感覺。她雙手扶著椅子前端，手指沒有搽顏色，套著小小的戒指。
然后她移動頭部，我看到她的臉，她是個好看的女子，年紀(jì)很輕，約廿三四歲，尖尖鼻端，秀氣的眼睛、濃眉，她在微笑，嘴角卻有點(diǎn)下垂，仿佛有點(diǎn)苦澀，又有點(diǎn)晌往，很復(fù)雜的心態(tài)，我形容不了。
她是一個人來的。
跟我一樣。
但是我不同，我并不認(rèn)識新郎新娘。
禮成后一對新人轉(zhuǎn)身愉快地經(jīng)過甬道，我順手抓起一把彩絲，往他們身上撒去。祝他們快樂。
那女郎并沒有動作，她只是看著新郎新娘與親戚們笑著離去，她駐足不動。人群一下子散清，只剩我與她兩個人。
她顯然注意息到我了，解嘲的動動嘴角。
我喜歡她的樣子。于是我向她笑笑。我?guī)缀蹩隙ㄋ切吕傻呐f歡。（惆倀舊歡如夢）
新娘是很普通的一個女孩子，并不如她美，但是婚姻這回事全憑緣份，根本不能以常理推測，他娶她，或是她嫁他，不過是因?yàn)閿[不脫的緣份，不是因?yàn)樗日l都好。
這個白衣女郎低下頭，預(yù)備走了。
我走上前，跟她閑閑的搭訕說：“觀禮？”真是廢話。
她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身走。
“小姐──”
她轉(zhuǎn)過頭來。
“你的手袋。”我把一只白手袋通過去。
她說：“天！我就快把我的頭都掉了。”她解嘲地笑。她笑起來很特別，嘴角先往下彎一彎，然后才真正的展開笑容，一雙靈活的眼睛是慧黠的。
“你認(rèn)識女方？”我故意問。
“不�！�
“男方？”
“不�！�
我十分詫異，“雙方都不識，那你怎么來參加婚禮的？”
“我喜歡婚禮，所以走進(jìn)來看�！彼唵蔚恼f。
呵？還有第二個這樣的人！
“你呢？”她問：“看樣子，你彷失落了全世界似的，你是沂娘的前度劉郎？”
我笑出來�！安徊徊�，我說出來你并不會相信，我也不認(rèn)識他們，我是為了觀禮而觀禮，跟你一樣。”
“真的？”她仰起瞼笑，她有一個非常精致的下巴。
“來，我們?nèi)コ员琛！蔽艺f：“你叫什么名字？”
“綠霞。”她說。
“綠霞�！蔽艺f：“很好聽的名字。我叫宋家豪�！�
“你不是香港人，是不是？”她問。
“不是。為什么？我的粵語說得不靈光？”我問。
“我有種感覺你不是。”她又笑笑。
“我父親移民瑞士多年，我在那邊出生長大，現(xiàn)在度假──第一次來香港。”我說。
“告訴我，你為什么喜歡看婚禮？”她問。
我沉默一會兒�！澳阏娴南胫�？說了出來，你答應(yīng)不笑我？”
“我都答應(yīng)。”她說。
“我覺得婚禮有種凄艷，你覺不覺得？根本是樂極生悲的前奏，所以我愛上婚禮�！�
“你真的那么想？”她詫異，“你是干哪一行的？”
“我仍是學(xué)生，我念天文物理�！�
“呵，”她笑，“宇宙黑洞�！�
我也笑，“你呢？你為什么喜歡婚禮？”
“你也得答應(yīng)不取笑我�！彼f。
“自然。”我說：“你講�！�
“我不明白為什么蕓蕓眾生當(dāng)中，他會遇到她，她又遇見了他。所以每次都想來瞧個分明，仍然是不懂，”她說，“我又想，將來我嫁的是什么人，由不得我選擇，抑或身不由主地，結(jié)就結(jié)了。我很苦怕�！�
她真是一個特別的女孩子。有思想且長得這么美。
“我們?nèi)ズ缺璋��！蔽倚�，“肯不肯去？�?nbsp;
“當(dāng)然�！�
我們選了一個很漂亮的咖啡店，她把帽子脫掉，頭發(fā)整齊的梳著個小髻，長長鬢腳，臉是心型的，老實(shí)說．我從沒見過更完美的瞼。很多茶客的目光向她投來，她態(tài)度自若，長得漂亮，自小被人看慣了，故此沒有一點(diǎn)不習(xí)慣。
她喝礦泉水。
我說：“你應(yīng)該吃香蕉船�！�
“我是否太瘦？”她擔(dān)心。
“唔”我瞇起眼睛看看她，裝個手勢，“我喜歡瘦女孩子�！�
“謝謝�！彼櫚櫛亲�。
我認(rèn)識了她，簡直不想回家�？墒秋w機(jī)偏偏明天一早要開。我看看手表，還有廿小時。
我說：“今天你是我的，OK？”
她一怔，看牢我。
“我的意思是，今天你的時間是我的，直到午夜，別推搪我，別說有約，好不好？”我誠懇的說：“我明天要乘飛機(jī)回蘇黎世�！�
“明天？”她失望，“明天就回去？”
我興奮，“你也有不舍得的感覺？”
“當(dāng)然有，我從來沒有碰見過喜歡看婚禮的同志。”她笑。
“但是我可以再回香港，你可以到蘇黎世來�！蔽艺f：“我們自然不止做一日朋友�！�
“蘇黎世？”她說：“我不喜歡外國�！�
“你去過嗎？”我問。
“我去過美國，在洛杉磯住過三個月。一點(diǎn)也不習(xí)慣。”
“可是美國太大，歐洲很美很有氣質(zhì)�！蔽医忉�，“你會喜歡�！�
“我去過歐洲，我是喜歡，但是長遠(yuǎn)在那邊住───”她笑笑，“我不知道，我的工作在香港�！�
“工作，你的工作是什么？”我問：“我以為你還在讀書�！�
她怪異的看著我，“我……與家人做生意�！�
“你不像生意人�！蔽艺f著故意將她左看右看，惹她笑。
“你們讀書人，一直在學(xué)校里留到三十歲，然后才想其他的，真是幸福。”她羨慕。
“我？”我聳聳肩，“我幸福？”我忽然想起來，“是的，我是幸福，今天認(rèn)識了你�！�
坐在我們隔壁的女茶客竊竊私語，上下打量綠霞。
她說：“我們到別的地方去吧�！�
“她們?yōu)槭裁催@樣的看你？”我問：“你的衣服沒有什么不妥呀�！�
綠霞笑笑，我們付賬離開咖啡店。
“綠霞，你姓什么？”
“姓林。”她說。
“好的，林小姐，現(xiàn)在我們上哪兒去？”我問。
“你會不會到我家來？”她問：“我家住石澳，有沙灘，還不錯�！�
她的口氣像是一輩子沒人上過她的家，像她寂寞得不得了，她的渴望形于色。
“好，我們現(xiàn)在就去�！蔽依鹚�。
“我有車子，”她愉快地說：“你來開。”
“你開，我根本不認(rèn)得路�！蔽艺f。
她開輛雪白的開蓬摩根跑車。她顯然很富有。她的家也華麗，背山面海的別墅。
“你一個人��？”我問。
“爸媽旅行去了�！彼f。
白衣黑褲的女傭取出飲料招呼我們。
我說：“聽你說話，你仿佛是個寂寞的人�！�
“我的確是個寂寞的人�！彼�。
“可是像你這么年輕貌美富有的小姐，應(yīng)該有很多的男朋友�！蔽以尞�。
“每個人都以為像我這么年輕貌美富有的小姐，應(yīng)該有很多的男朋友，可是他們都不高興來湊熱鬧，所以我一個男朋友也沒有，而且沒有人相信我一個男朋友也沒有�！�
“很難相信。”我坦白的說。
“事實(shí)如此�！彼旖浅聫澮粡�，然后笑起來。
“你閑時做什么？”我問。
“除了工作，便坐在這張椅子里看海�！�
我說：“這樣子浪費(fèi)時間，你不覺可惜……”
“可惜。但我的生命便是這樣�！彼f著聲音低下去，“各人的命運(yùn)不一樣。我唯一的娛樂是到教堂觀禮。人們有勇氣結(jié)婚總是好的。是以今天遇見你。”
“你想結(jié)婚？”我問。
“不，不想。我希望有個伴，陪我說說話，一道沙灘散步；已經(jīng)足夠，我工作很緊張，沒有調(diào)劑�！�
“聽上去要求并不高嘛，來，我們散步去�！蔽艺f。
在沙灘上我們走很久的路。
我問：“你父母沒有介紹朋友給你？，他們應(yīng)當(dāng)有門當(dāng)戶對的世交�！�
“我們家……是暴發(fā)的，社會名流并看我們不起�！彼艿吐�。
“那么你工作上也應(yīng)當(dāng)有朋友�！蔽姨嵝阉�。
“我不喜歡他們�！彼櫚櫭碱^。
“看，認(rèn)識朋友不應(yīng)如此挑剔。”我說。
“你不知道，他們真是無聊，有空便往的士可跑，要不電影院，再不然便聚賭，攪男女關(guān)系，我碰都不敢碰他們�！�
“聽上去變有趣。你不敢跟朋友來往，可是你卻敢把陌生人拉回家來？”
“我不覺得你陌生�！彼煺娴恼f。
“你幾歲？”我問她。
“廿一�！彼稹�
我點(diǎn)點(diǎn)“頭，“你是一個神秘美麗的女孩子�！�
“謝謝你�！彼�。
我們背靠背的坐在沙上。她說：“一個人就不能坐得這么舒服，兩個人永遠(yuǎn)是最好的。”
“你響往兩個人的世界，可是你又畏懼婚姻，這是什么心理？”我輕輕堆一推她。
“我也不知道。我那么怕人群，但是又與陌生人說了兩車話�！�
“胡說，我是你的朋友宋家豪，我不是陌生人�！�
“我是你的朋友林綠霞，我不是──”她的聲音低下去。
“以你的條件，你永遠(yuǎn)不應(yīng)該情緒低落�！蔽艺f，“世界總有美好的一面，振作起來，別鉆牛角尖，懂嗎？”
“如果有你在身邊鼓勵我，世界便不一樣了。”她說。
我忽然覺得自己很重要。一個可愛的女孩子覺得我重要，我的地位便不低。
“下次的假期是圣誕，我一定回來看你。”我說。
“你還會記得我？”她問。
“忘記你？不可能，”我搖頭，“像你這么漂亮的女郎？我做夢都記得你�！�
她靈敏的眼睛里充滿悲哀，我實(shí)在不明白她。在二十個小時里了解一個人是不可能的事，何必去煞風(fēng)景研究她心事？我們倆應(yīng)當(dāng)快樂的渡過一天。
“你希望到什么地方去吃飯？”我問：“我請客�！�
“我很少出去吃飯，多數(shù)在家吃傭人煮的菜，你愿意試一試？她手藝不錯�！�
“當(dāng)然，之后呢？別忘記我們尚有一整夜時間。”我說。
“我最想跳舞�！彼f：“你會不會帶我去跳舞？”
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可憐的女孩子，連跳舞這么簡單的事……我說：“放心，我們到最好的夜總會去。”
“我學(xué)會了探戈，你會不會探戈？我請舞蹈教師專門來教我的�！�
“綠霞，”我握住她的肩膀，看到她眼睛里去，“你不應(yīng)孤獨(dú)下去，你必需從象牙塔的繭里走出來，走到人群中，人們是很有趣的動物，各有各的優(yōu)點(diǎn)與缺默，你不會失望的，試一試。”
“上一次我嘗試過，是一年前，結(jié)果那個人傷了我的心，我不愿再走出去�！彼拖骂^。
“可是并非每個人都如此，”我順手把她擁在懷里，“你音我，我不是人群中的一個嗎？我可不想傷害你�！�
“傷害我是沒有�？墒悄忝魈煲吡�，我會難過�！彼⒆託獾卣f。
“看，綠霞，人生當(dāng)然有高有低，有希望有失望。難道你倩愿沒認(rèn)識過我？難道你情愿我們沒有渡過這么快樂的一天？！”
她不出聲。
“綠霞，你的人生觀不正確�！蔽艺f：“到蘇黎世來看我，我?guī)愕教幾�，這次你不會是游客�！�
“我的工作很忙──”
“女孩子的工作再忙也有限，何況你不過幫父親做生意，告兩個星期的假好了�！�
“你歡迎我？”她問。
我笑說：“該死，綠霞，你怎么會有這么濃厚的自卑感？我太不明白，我豈止歡迎你？我會待你如上賓�！�
她笑了，嘴角又往下彎一彎。
我輕輕擰一下她的臉�！巴浤莻�傷你心的人。我們的心要來干什么？不是開心就是傷心，怕傷心焉得開心？哪有因噎費(fèi)食的？別太過保護(hù)自己，明白嗎？”
“我明白。我只是沒有膽子�！彼嘈�。
飯后我們?nèi)ヌ琛?nbsp;
“你學(xué)探戈？現(xiàn)在才學(xué)探戈？”我問。
“我什么都學(xué)得慢人一步�！彼敢獾男σ恍Α�
“我八歲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教會我�！蔽业靡庋笱�，“來，我們出去表演。”
她笑，不肯。綠霞換了一件黑色晚服，腰身看上去只有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輕盈得像一片云。我硬把她拉出去舞池。
開頭她很生硬，但步法整齊。我取笑她：“你的探戈跳得像靈格風(fēng)英語�！�
她笑得靠在我肩膀上。“家豪，我真不舍得你離開。你瞧我這運(yùn)氣，我一生一世都留不住我喜歡的人�！�
“我們現(xiàn)在且不理一生一世的事，我們現(xiàn)在凈跳舞，懂嗎？”
我?guī)е玳_舞步，隨著音樂轉(zhuǎn)動自若，綠霞又吸引了不少目光。我覺得詫異。當(dāng)然她是個美麗的女子，但這么多人注意她，未免太過湊巧。
“開心嗎？”我問。
她深深的點(diǎn)頭。
我的天。她像個鄉(xiāng)下女孩子第一次進(jìn)城。
樂隊(duì)打出探戈哈騷。
“我教你跳這個�！�
她要回座位，“我不會。”她畏羞的笑。
“我教你，很容易的�！蔽逸p輕說：“是，你的左手從頭后拉住我的右手，松開，搭住我的肩膀，慢慢滑開，握住我手掌，轉(zhuǎn)三個圈，是、多么美麗�！�
全場注視她。
“再來一次�！�
她小心的再做一次，我輕輕擁住她，“好極了�！�
她很高興�！澳銜貋砜次遥俊�
“是�；貋砼c你再跳舞，再吃飯，再在沙灘散步�！蔽艺f。
“謝謝你。”她說。
我們回到座位，我請她喝了一點(diǎn)點(diǎn)拔蘭地。
“當(dāng)心，我想灌醉你�！蔽倚φf。
“我不怕。”她說。
“你實(shí)在不應(yīng)該相信我，你我只是萍水相逢，素昧平生�！�
“你中文也好得很呢�！彼f：“會這么多成語�！�
“別調(diào)皮�！蔽铱謬�?biāo)?nbsp;
“我們還能到什么地方去？”她懇求。
我握看她的手吻一吻。我有點(diǎn)害怕。怕愛上她。愛情常常來得太快太急，我連應(yīng)付都來不及。
“你想去什么地方？”我反問。
“去哪里都好，只要離開家，家實(shí)在太靜太冷�！彼f。
“視歸如死？”我笑，“家里的確很靜，幸虧可去的地方極多，你甚至可以把朋友邀請到家中。我陪你到街上走走�！�
“治安不好�！彼龘�(dān)心，“你不怕？”
“我學(xué)過洪拳，”我揚(yáng)揚(yáng)手臂，“相信我�！�
我替她穿上披風(fēng)，我們在街上散步。天又開始微雨，她玫瑰紅的緞披風(fēng)拖在地上，濕了一截，又瀟灑又……凄艷。她有一切的條件做一個最快樂的女孩子，但是很明顯地，她不快樂。
我不清楚她的底細(xì)，我不想打聽，除非她樂意從頭到尾的告訴我，可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家里又有錢，身體健康，有什么道理如此悲觀？
我們走到早上經(jīng)過的圣瑪嘉烈教堂，那個花鐘早已被除下，但是花的清香猶存。
我笑說：“將來我們或許會在這里結(jié)婚�！�
“別說笑�！彼笪�。
我拉著她的手，我說：“我沒有開玩笑�！�
“你并不認(rèn)識我，”她說，“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正是，你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我們會克服這個困難的了解階段，不過過一陣我們就熟絡(luò)了�！�
“或者你會發(fā)覺我沒有讀過好學(xué)堂，”她說：“或者你覺得我脾氣太怪，或者你認(rèn)為我不是個──”
我接上去，“──或者我會認(rèn)為你內(nèi)在與外表一樣美，或者你會喜歡歐洲的生活，或者……綠霞，你什么都不往陽光那面想，真拿你沒法子�！�
我們沉默下來，我拉看她的手在街上逛到十二點(diǎn)三刻。
我說：“仙德瑞拉要回家了�！�
“你呢？”她問：“你回哪里？”
“回酒店睡覺�！蔽艺f：“明天上飛機(jī)。我需要你的電話號碼與地址�！�
“你能不能犧牲一夜的睡眠？”她問：“為我�！�
“當(dāng)然可以�！蔽艺f：“我很高興有這個榮幸�！�
我開著她的車子送她回石澳。傭人早已入睡。
我問：“你時常這么遲睡？”
她搖搖頭，“不，我的生活正常得跡近不正常，今天是例外，我今天特別高興�！�
她領(lǐng)我上樓，一邊說：“請進(jìn)我房間，比較舒適點(diǎn)�！�
我大方的跟她進(jìn)去。她睡房外附設(shè)小客廳，一套淺藍(lán)色的絲絨沙發(fā)，素色墻紙。我四周看了看，不見有她的放大彩色照片。
我說：“女孩子居然在房中不掛照片，真是奇跡，等于男人不把文憑擺出來一樣的可貴�！�
“照片？照片有什么好掛？要知道自己的樣子，那還不容易，照照鏡子不就行了？”
但很少女孩子不肯這么做。
她加一句：“我看到自己的照片都發(fā)膩。”
我笑笑。
她做好咖啡端上來�！芭挛宜�？”我問。
“你要陪我說一夜的話，”她說，“別忘了�！�
“那還不容易，你要聽什么題目？”我問：“蟹狀星云離我們多遠(yuǎn)？土星的環(huán)是什么一回事？我天天在望遠(yuǎn)鏡里看的是啥子?xùn)|西？”
“都好�！彼谖疑磉�，笑說，“說什么我都愛聽�！�
“不不，我們不說話�！蔽艺f：“你把頭靠在我肩膀上，我們聽音樂�！�
“好�！彼䦶牡孟裰恍∝�。
我握著她的手，她坐得我很近。我們聽著音樂。她有一套很好的音響設(shè)備。
漸漸我眼困起來。我吻吻她頭角�！袄蹎�？”我問。
她搖搖頭。
我按按她的濃眉。“你吸收的蛋白質(zhì)一定比我多。”我打個呵欠，“對不起�！�
“你是唯一對牢我打呵欠的人。”她微笑。
“我相信我也是唯一認(rèn)識你廿小時就吻你的人�！蔽艺f。
她緊緊的靠著我。
──“回來看我�！�
“我會的�！�
“寫信給我�！�
“一定�！�
“打電話來，由我付費(fèi)用�！�
“噯噯，我雖然是學(xué)生，但是這幾個銅板還負(fù)擔(dān)得起�！�
我們就這樣在沙發(fā)上坐足一夜，手拉手的。
天蒙蒙地亮起來，我仿佛睡熟過，恍惚又沒有。轉(zhuǎn)頭肴綠霞，她靠在我肩膀上沉睡。我從沒見過這么漂亮的濃眉，這么清秀的面龐。我會回來了解她！熟悉她，做她的男朋友。
我必需趁傭人起身之前溜走，否則她得花一番唇舌向父母解釋。
我留下一張字條，把我的姓名地址電話留下，然后就開門走了。我運(yùn)氣好，門口居然有輛空計(jì)程車。
回到酒店，我把所有的東西塞進(jìn)箱子，挽著便去飛機(jī)場。
一到飛機(jī)場就聽航空公司在廣播我的名字，叫我去聽電話，我知道是綠霞，非常感激。
她責(zé)問我：“你為什么沒叫醒我？你為什么獨(dú)個兒走了？”
“我會回來的�！蔽艺f：“像蒙哥馬利元帥說的：我會回來。”
她一陣沉默。
“喂，綠霞，別難過，我的飛機(jī)要開了�！�
“再見�！彼龗焐想娫�。
我上飛機(jī)，用小枕頭墊妥，準(zhǔn)備好好睡一覺、隔壁坐個小女孩子，正在看一本畫報(bào)，我一眼瞥到封面的照片，那女郎好面熟。
我問：“請把這本雜志借給我看看好嗎？”
那個小女孩把畫報(bào)遞給我。我取過一看，呆住了，那兩道濃眉，微微下垂的嘴角，秀氣逼人的面孔，慧黠的眼睛……我沖口而出：“這是誰？”誰？
隔壁的小女孩子說：“林綠霞你都不知道中．她是這里最最紅的玉女明星，一年拍十多套電影�！�
明星。
──“你不是香港人？”
──“我看到自己的照片都發(fā)膩。”
──“或者你會發(fā)覺我沒有讀過好學(xué)堂。”
──“我的工作很忙�！�
──“我的朋友太無聊，有空便往的士可跑……攬男女關(guān)系，我碰都不敢碰他們。我……是暴發(fā)的，社會名流并看我們不起�！�
我都一一想起來了。她說過的話都有深意。
原來她是女明星。喝茶與跳舞時注視她的人群……
我的心冷下來。
我膽子再大再也不敢碰女明星。女明星。我是什么人？我怎么敢與最紅的女明星來往？
多么短的緣份。到我六十歲的時候，提起來倒或者會津津樂道的：與一個最紅的女明星坐在沙發(fā)上手拉手渡過一夜……還對住她打呵欠，我是唯一對牢她打呵欠的人。
但是。但是此刻我只覺得心酸。無窮無盡的傷心，我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