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生倒是公正文明,不徐不疾,不溫不火地說:“已替你驗過血液,你大可恢復(fù)感情生活,不過,一定要采取適當(dāng)防護(hù),你可有知會女伴叫她檢查身體?”
千歲點點頭。
“診治已告一段落,你身體健康。”
千歲自喉嚨里發(fā)出道謝聲音。
他松了一口氣,像是一塊烏云從頭頂揭開,離開醫(yī)院時,腳步輕松許多。
在家門口碰到蟠桃,她捧著水果糕點正要送給千歲母親。
千歲笑,“請進(jìn)來,快是一家人,別客氣!
打開蛋糕盒子,見是蛋撻,連忙一手一個抓起,送進(jìn)嘴里,發(fā)出嗚嗚滿意的聲音。
蟠桃不出聲,默默的看著千歲。
“可是要結(jié)婚了?”
她問:“嬸嬸在家嗎?”
“她這時多數(shù)午睡 ,起得早,下午眠一眠!
“她真是好母親。”
“蟠桃,將來你也是!
蟠桃笑笑不語。
“金源是好人,你會有幸福!
“他不良嗜好甚多,煙酒賭全來,看見漂亮女人,盯著不放。”
“這是男人本性啊。”
“又無積蓄,也沒有計劃。”
千歲摸著頭頂,“你說的,正是我,我也完全一樣,走到哪里是哪里,有時自己都害怕,只得喝多瓶啤酒。
“不,千歲,你是個有主見的人!
“蟠桃,你把我看得太好!
蟠桃黯然,“金源想與我結(jié)婚!
千歲不敢說什么,維持緘默。
幸虧這時他們聽到一聲咳嗽,原來是千歲媽媽起來了,蟠桃向她請教該向金源家索取什么聘禮,絮絮談起來。
千歲走到露臺去。
對戶那個女生說:“出來了!
“他可以看到我們?”
“我想不,他好像有心事!
“今天他穿著上衣,看不到上身,遺憾之極。”
其中一個女生干脆取出望遠(yuǎn)鏡細(xì)細(xì)觀察。
“偷窺狂”
“彼此彼此”
“也許他只得一具肉身,沒有靈魂!
“他有那樣好看的肉身,誰還管其他!
“可能他沒有學(xué)識,也沒有工作能力!
“我自己什么都有,算了吧,做人追求快樂,顧慮不要太多!
她們兩個笑了“我自己什么都有。
在露臺上,千歲只聽的母親在屋內(nèi)輕輕說:“酒席、首飾、衣裳……那一定有,你放心,他們愿意把車房樓上收拾出來,連生意一并交給你們,他們回鄉(xiāng)下退休。
蟠桃惘然問:“車房樓上?”
“晚上收了工,相當(dāng)靜,附近有小學(xué),很方便!
她忽然問:“那樣就是我的一生?”
她也終于想到這個問題?”。
千歲媽媽不禁笑起來,“你還想怎么樣呢?升讀大學(xué)?抑或周游列國?”
蟠桃又答不上來。
“金源說同你去夏威夷度蜜月,多有想頭!
蟠桃精神一振。
“我叫金源父母向你家提親可好?”
蟠桃點點頭,“我已經(jīng)二十四歲!
“就這么說好了,別在三心兩意!
蟠桃緊握千歲媽媽雙手“就這么說好了。
這時輪到千歲咳嗽一聲,返回室內(nèi)。
對戶兩個漂亮的女生又遺憾的說:“進(jìn)去了!
手上時間太多,人會變的無聊,所以數(shù)千年來到了年紀(jì)人人成家立室,一個小小孩就忙的整家人仰馬翻。
金源來了,一般捧著水果糕點,他與蟠桃都十分敬老。
他佯作驚喜:“桃子你也在!
兩人低聲交談,甚有默契,千歲微笑,他倆已有足夠條件兒孫滿堂,五世其昌。
片刻金源過來搭住千歲肩膀:“我們出去走走!
黃昏,鬧市人頭涌涌,嘈吵熱。
金源笑說:“不知怎地,我擠在人群中,說不出暢快,我在這城市長大,熟悉這里一切,如魚得水,我完全不想移民。
千歲點點頭。
他們站在水果攤前喝新鮮椰子汁。
夜之女已四處招客,在樓梯角巡來巡去。
金源又笑說:“你看她們多有職業(yè)道德,不管天晴天雨,抑或天寒地凍,照樣穿得這樣少,站整個晚上,毫無怨言!
這條街上,什么都有。
一個小販擺攤子賣冒牌手袋,嘴里嚷:“真的一樣,真的一樣!
千歲不禁笑出來,所有冒牌貨都自稱與真貨一樣好,很快青出于藍(lán),比真的還好,面皮老老,肚皮飽飽。
金源自豪的說:“我買個一只真的給桃子,有證書,做工料子硬是不一樣,我的女人用真貨。
一只手袋還有證書,千歲笑的咧開嘴。
金源忽然指著說:“什么,這里也有車子去了落霧州管制站?不得了,簡直勿須再建跨境鐵路,嘩,全無監(jiān)管,任意設(shè)站,又不按行規(guī)經(jīng)營,叫正式投資取得政府執(zhí)照的專線如何營生?
千歲連忙在他耳邊說:“你兄弟我正是非法經(jīng)營者!
金源這才噤聲。
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金源父母與蟠桃的家長都在喝茶吃點心,大家哈哈笑十分熱鬧。
千歲說:“各位慢慢談,我要工作!
臨走他還聽見大伯問:“幾時輪到千歲?”
千歲已經(jīng)出門。
天氣忽然起極大變化,一下子刮起雷雨風(fēng),豆大雨點撒下,客人見有空位便涌上,一下子坐滿。
千歲開車。
后座有四五個男客,兩個年輕人低頭瞌睡,其余幾個中年人粗俗地敘述他們的艷遇,眼尾瞄著女客,哈哈大笑,十分欣賞她們的尷尬神色。
車子駛往郊外,他們也漸漸靜下來。
忽然那兩個年輕人其中一個站起往車頭走去。
千歲在倒視鏡中看到,輕聲喝道:“危險,坐下!
那人一抬手,千歲看到一把手槍。
那人命令司機(jī):“把車駛到角落停下。”
這時車尾另一人也亮出武器,“別動,不準(zhǔn)出聲!
乘客大聲吸氣,不敢聲張,有人發(fā)抖,有人嗚咽。
車子停下。
“司機(jī),你拿著這只布袋,叫他們逐一脫下首飾手表,取出錢包,丟進(jìn)去,快!快!”
千歲無奈,也第一個帶頭把財物放進(jìn)布袋子停下。
今夜走的是什么運。
那幾個中年大漢不甘心,稍一猶豫,已經(jīng)聽到一下槍聲,碰一聲爆炸,車頂穿了一個圓洞,是真槍.
有婦女哭出聲來。
車廂狹窄,槍聲就在千歲耳朵附近響起,嗡一聲振蕩耳膜,他覺得劇痛,暫時失聰。
千歲沉住氣,維持冷靜,一下子收集了乘客的財物,把一只重疊疊包袱交給搶手。
那兩人得手后本想下車,附近一定有接應(yīng)車輛,可是其中一人忽然看到前座有年輕女客頗具姿色.
他伸手去摸她大腿。
女客驚的渾身發(fā)抖,不能言語。
這時,千歲輕輕攔在手槍與女客當(dāng)中。
搶手瞪著千歲,揚起手槍。
千歲輕輕說:“你們求財而已,既然得手,何必節(jié)外生枝,前方有的是尋快活地方!
搶手一怔,忽然覺得有理,為著安全起見,呼嘯一聲,與同伴下車去了。
剎那間他們消失的無影無蹤。
那女客癱瘓,放聲大哭。
男客們勇氣又恢復(fù)過來,喃喃咒罵,又遷怒司機(jī)不帶眼識人,一路罵道派出所。
各人七嘴八舌向警察報告劫案過程。
警察對乘客們說:“你們遇到一個好司機(jī)!
乘客想一想,都靜下來。
那年輕女客顫抖地向千歲說:“司機(jī),謝謝你。”
千歲不說話。
他沒有好好保護(hù)乘客,是他失職,是那場雷雨降低了他的警惕心,他十分懊惱。
有兩個女客是他熟客,拍著他的肩膀說:“司機(jī),你已經(jīng)做的最好!
以后還有人敢坐他的車子嗎。
警察對他說,“王千歲,你要到醫(yī)院驗傷。”
“我無恙。”
警察說:“你耳膜可能受傷,需要檢查,耳聾可不能駕駛!
千歲只得上醫(yī)院。
真沒想到當(dāng)值醫(yī)生正是上回那個漂亮女生。
她仍然板著面孔,“又是你?”
千歲垂頭沒想到當(dāng)值醫(yī)生正是上。
隨行醫(yī)生同她輕聲說幾句,她看著手上報告,點頭不語,過一會,輕輕重復(fù):“又是你?”
她帶千歲到測試室,親自替他檢查。
千歲的耳朵聽不到某段高音階。
他有點怕,呵從此殘疾了。
醫(yī)生在他右耳朵邊說:“王千歲你左耳受到一百二十分貝音響近距離沖擊,不幸暫時失聰,大幸是會得復(fù)原。”
千歲吁出一口氣。
醫(yī)生忽然說:“我代表你的女乘客多謝你,你很勇敢!
千歲唯唯諾諾,因有前科仍然不敢抬頭。
“劫匪可有蒙面?”
千歲搖頭,“茫茫人海,何處去找,劫匪肆無忌憚!
“上次失去貨柜車,找到疑犯沒有?”
千歲意外,醫(yī)生還記得那件事,他又搖頭。
這時,警方集中所有證人描述,已制成疑犯繪圖。
圖中兩個年輕人相貌平凡,毫無特征。
警察說:“面對面也很難認(rèn)出來中!
千歲說:“兩人持槍手勢十分熟練!
警察說:“十四座位,過兩天可發(fā)還給你!
“那是我營生工具,愈早還我愈好。”
警察對他有好感,“明白“!
“我可以回去了嗎?”
“警方對你充分合作表示感激。”
天色已微亮。
他在警局外截車,司機(jī)見他一兩胡髭渣,又孔武有力,不敢載他。
千歲只得叫金源出來。
這時有白色小跑車在他身邊停下,那漂亮的女醫(yī)生探身問:“可要載你一程?”她也剛巧下班。
千歲搖搖頭,“有朋友來接!
果然,金源氣急敗壞趕到。
女醫(yī)生微笑著把車駛走。
金源一疊聲問:“怎么又在醫(yī)院,發(fā)生什么事,十四座位車呢,警車呼呼嚇嚇人,你無恙?”
千歲把遇劫一事簡潔地講了一遍,特別叮囑,“別告訴我媽!
“呵王千歲,你走什么狗運,我陪你去找人祈福!
千歲長長吁出一口氣,“”我只想回家好好睡一覺。
千歲倒在自己床上倦極入睡,忽然聽見槍聲響起,低頭一看,胸前烏溜溜,一個子彈洞,紫黑色血液汩汩流出來。
他受驚哭叫,“媽媽,媽媽!
母親的手按在他額角,“媽媽在這里,你要遲到了,還不快去鄧家!
千歲跳起來梳洗。
到了鄧家,管家滿面笑臉迎出來,豎起大拇指,“英雄,沒想到你今朝來得及上班!
原來港報當(dāng)天詳細(xì)報道了該宗新聞了。
鄧家?guī)讉家務(wù)助理圍上來嘰嘰喳喳問長問短。
管家說:“你先送大小姐!
原來鄧可道也遲了,她一手拿著咖啡杯,一手拿著公事包,匆匆上車。
這是花園里玫瑰花盛開,被早晨的陽光蒸起香霧,整個行車道香氣撲鼻,可是大小姐似朦然不覺,秀麗的她埋頭在厚厚的筆記里.
千歲把車駛往大學(xué)。
她匆匆進(jìn)去。
杯座上是她的保暖杯,留下一圈淡淡果子色唇印,引人遐思。
千歲苦笑,他還敢想什么。
靠在駕駛位上,他睡著了。
校園幽靜,他睡得很好,也不再做噩夢。
不知過多久,有人輕輕叩車窗玻璃,一看,原來是大小姐,他連忙下車替她開門。
千歲送她回家,她每日只來回學(xué)校與書房,很少去別的地方,十分寂寥。
回程中她看街上風(fēng)景,車子停在行人道前,她凝視一個年輕母親抱一個背一個手拖兩個共四個子女匆匆而過,鄧可道嘴角露出微笑,差不多年紀(jì)呢,命運完全不同,人家已是四子之母。
到了家,她照例向司機(jī)道謝,客氣一如他好心義務(wù)免費載她一程似的。
千歲看到二小姐可人急不可待出來,雙手叉在腰上同姊姊說話。
兩姊妹沒說幾句已經(jīng)不歡而散,可道惱怒的一聲不響入室,可人在她背后還斥責(zé)幾句。
這一切,千歲都看在眼內(nèi),他佯裝低頭什么都沒看到。
鄧可人朝他走來,嘴角喃喃說:“老姑婆食古不化!
她把手搭在車上,問司機(jī):“可知我們吵些什么?”
千歲不出聲。
全世界爭吵,不是位財,就是為氣,還會為什么。
果然,鄧可人抱怨:“問她借一點點錢都不肯!
幸虧管家出來叫她:“二小姐,金平銀行有電話找你!
二小姐立即進(jìn)去聽電話。
管家說:“千歲你回去休息吧,難為你了!
千歲松一口氣。
接著還有好消息,警方監(jiān)證科叫他去取回那輛車子。
千歲把車子駛回修車行,大力沖洗著還有好消息,警方監(jiān)證科叫他去取。
金源忙來檢查,看到那小小槍洞,立刻焊錫修補(bǔ)。
一邊喃喃說:“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槍洞!
車子很快煥然一新。
大伯出來巡視,稱贊幾句。
大家都懂得低調(diào)處理此事。
金源問兄弟:“今晚由我替你吧!
千歲笑:“不怕,我今晚照樣上路!
“有時我真佩服你那倔脾氣。”
那天晚上,千歲照樣載滿乘客出發(fā)。
出了公路便見警車設(shè)路障,逐車搜查。
乘客一邊煩躁一邊問,“什么事什么事!
千歲問了幾句,回頭同他們說:“前邊有貨柜車遇劫!
“可有人受傷?”
“一死一傷!
乘客沉默,只余嘆息聲。
平時五分鐘的車程走了近一個鐘頭。
經(jīng)過意外現(xiàn)場,只見貨柜車車頭附近一大灘厚稠鮮血。
乘客們驚心的叫出來。
這條路日益兇險已是不爭事實。
那晚,千歲金睛火眼般小心。
第二天早上,好夢正濃,母親推醒他。
千歲睜開眼睛,聽見媽媽說:“警察公共關(guān)系組找你!
千歲一秒鐘內(nèi)完全清醒,他吃驚問:“找我干什么?”
“你保護(hù)的那個女孩子想當(dāng)著記者謝你,警局認(rèn)為這是宣傳及獎勵好市民的絕佳機(jī)會,請你接受獻(xiàn)花及訪問。
千歲發(fā)呆,“媽,你知道這件事,金源告訴你?”
千歲媽沒好氣,“我還識字,我會讀報!
千歲吁出一口氣,“我不接受訪問!
“你自己同他們說。”
千歲取過電話,對方再次說明來意。
千歲輕輕說:“換了別人也是一樣反應(yīng),我是司機(jī),應(yīng)當(dāng)照顧我的乘客,我不想接受訪問!
對方一怔:“!”
“再見!鼻q放下電話。
千歲媽怪惋惜,“為什么拒絕人家?”
千歲微笑,“記者是一個有權(quán)問及任何隱私的陌生人,他們因工作已不大顧及禮貌,一開口就是:你幾歲?干這行業(yè)多久?累嗎厭嗎?你戀愛多少次?可能什么都問,就是不問那宗意外!
看得秘聞雜志多了,千歲對所謂訪問也有點認(rèn)識。
千歲媽說:“隨得你。”
門鈴響起來,千歲去開門,意外驚喜,“三叔,你回來了。”
三叔坐下便說:“千歲,下星期還得借你!
“三叔請說!
“鄧家親戚辦喜事,當(dāng)晚,你負(fù)責(zé)接送兩位小姐!
千歲媽詫異,“咦,你回來了,不由你接送?”
“我載鄧氏夫婦,他們不喜歡一家四口擠一輛車,這叫做排場!
千歲媽欷歔,“有錢使得鬼推磨。”
三叔放下酬勞,“我先走一步!
“三叔,不用!
“這是你應(yīng)得的,兩位小姐沒有什么吧。”
千歲搖搖頭。
三叔拍拍他的肩膀離去。
母親問:“兩位小姐可有架子氣焰?”
千歲想一想,“很好很客氣,像普通人一般!
“她倆可長得美?”
“過得去,我沒盯牢人家細(xì)看!
“衣著是否華麗,可有奇裝異服?”
“我不懂那些,再名貴我也看不出來,媽,再問下去你也可以做記者了 !
那天晚上,月黑風(fēng)高,乘客特別靜,千歲專心開車。
金源已替車頭換上氙燈,照得又遠(yuǎn)又亮。
忽然之間,千歲看到路前一堆動物眼珠閃光,他連忙緩緩?fù)O萝囎,一邊警告乘客:“關(guān)上窗,坐好!
他看到奇異的一幕。
一只耕牛自田里走失游蕩,跑到公路上來,被一群十來只野狗圍住,它幾次俯沖突圍,卻脫不了身,野狗不露缺口。
乘客們都看得呆了,議論紛紛。
路上車子都停下來看這場生死之斗。
千歲心里說:別跌倒,別跌倒。
說時遲那時快,一只野狗奮身撲上公牛咬著背脊不放,傷口冒出鮮血,牛受重創(chuàng),乏力跪下。
這一倒地便判出輸贏,一群野犬涌上分一杯羹,那只牛是完了。
千歲與乘客們怵目心驚,呵,人何嘗不是如此,不能倒下,一定要站穩(wěn)。
千歲同自己說:死也要站著死。
這時公安車趕到,一定有途人通知他們來清路。
趕走野狗,公牛已經(jīng)支離破碎,不忍卒睹。
這時,更加意外的事發(fā)生了,一群烏鴉蜂擁飛來,啄食牛只撕裂尸身。
千歲從未見過這許多烏鴉在太陽落山之后還在活動,看來它們也因食物改變生活習(xí)慣。
一個乘客說:“卑鄙。”
“兄弟,這叫做弱肉強(qiáng)食!
“唉,這條路上,什么怪事都有!
“這些烏鴉比那群野犬更加可怕!
千歲不出聲,把車子駛離現(xiàn)場。
他一顆心突突跳得比平時厲害,他覺得前程更加彷徨,心情更加凄酸。
他緊緊握住駕駛輪盤,雙手冒汗。
稍一不慎,那只牛就是他。
回到家,他蒙頭大睡。
母親告訴他,那個在車中險遭狼吻的女孩來過,親手送上糕點及一盆萬年青植物。
“你叫王千歲,它叫萬年青!
千歲不出聲。
“那女孩長得很好,十分清麗,那日她乘夜車趕回鄉(xiāng)間探親,本來我覺得你不該肉身擋槍,見了那女孩認(rèn)為你做得對!
千歲仍然不出聲。
“千歲,不如不做夜更司機(jī)了!
-千歲抬起頭,“有些人坐在家中天花板塌下來就把他們壓死“。”
“啐!
王千歲也有高興的時候,像那天他去接鄧家兩位小姐去參加婚禮。
她們倆下午四時許出門,打扮得粉雕玉琢,像圖畫里的仙子,小小緞子窄上身,下邊是霧般大蓬紗裙,戴長手套。
二小姐頭上戴著小小鉆冠,眼角也貼著鉆石,像似滴未滴眼淚,煞是好看。
大小姐仍然含蓄,只添了淡妝,一張臉晶瑩動人。
管家稱贊:“今晚最美的兩位女賓。”
好話誰不愛聽,可道與可人都笑起來。
千歲眼福不淺。
一路上姊妹并沒有說話,到達(dá)那層豪宅之前,妹妹才問姊姊:“他們快樂嗎?”姊姊不答。
過一會可人又說:“這樣熱鬧,不快樂是小事!
只見大宅車道上停滿名牌歐洲房車,有專人指揮司機(jī)往何處駛?cè)ァ?nbsp;
管理員給千歲一個牌子,“你是九十八號,客人下車后請駛離這里,她們?nèi)缫密嚕匀粫?lián)絡(luò)車上電話!
千歲開門讓小姐們下車。
只見每輛車?yán)锒甲A麗打扮女子,婀娜下車,成群結(jié)隊走進(jìn)大宅玄關(guān)。
這幢房子比鄧宅還要豪華,入門處掛著一盞五六英尺高的水晶燈,天未黑已經(jīng)亮起,閃爍生姿。
千歲看得發(fā)楞。
忽然有人拍他肩膀,笑說:“豪門夜宴!痹瓉硎侨濉
千歲低頭笑,“大開眼界!
“宴會大約深夜才散,今晚金源替你走嶺崗!
千歲擔(dān)心,“他不習(xí)慣。”
“他技術(shù)比你有過之無不及,那小子聰明肚皮笨面孔,只有比你占便宜!
“他?”千歲笑,“講話無力,辦事無力。”
千歲把車駛到附近指定空地,司機(jī)三三兩兩結(jié)集吹牛,他靠在座位看雜志。
大字標(biāo)題:真英雄拒絕出風(fēng)頭——“任何人都會那樣做,”他謙虛地說。
半晌千歲才明白這是說他,嚇一大跳,丟下雜志。
原來被人說長道短是那樣可怕的事,千歲不由得同情那些叫雜志揭密的名人。
他知道小路終點有個瞭望臺,可以看到全市景色,這時華燈初上,霓虹燦爛,一定極之華麗。
他緩緩走近,只見一對穿晚禮服的年輕男女在欄桿前擁吻。
女子穿玫瑰紅緞袍,她男伴十分大膽,把手插進(jìn)裙子背部,緊而狠地扭住她手臂,像是要吞噬她他。
原本是情色猥瑣的一幕,可是在淡黃新月,灰紫色暮色下,又有大片燈色點綴,變得熱情浪漫。
他們自煩囂的宴會跑到這里幽會。
女子忽然醒覺有人在附近,松開男伴,那穿禮服西裝的男子抬起頭,剛好與十碼以外的王千歲打了一個照面。
他有一張冷酷英俊的面孔。
千歲連忙走回車?yán),他打了一個盹。
兩個小時之后,車?yán)镫娫掜懥,是大小姐聲音:“請到大門噴泉處接我!
千歲看看時間,她提早離場。
他連忙把車駛近,只見鄧可道已經(jīng)站在噴泉附近等車。
一道水簾自大理石雕塑鯉魚嘴里噴出來,繽紛水珠,掩映著月色美女,可算為良辰美景四字作演繹。
但大小姐身邊有個男伴,他正握著她手輕吻,呵,她不是沒有私人生活的呢。
千歲輕輕吁出一口氣。
慢著,這男子有一張英俊冷酷面孔,千歲認(rèn)得他,他一心二用,他不是好人。
他不得不下車為他們開門,他倆手拉手上車。
就在這時,那男子也認(rèn)出半垂頭的千歲,他不出聲。
回程中可道不大說話,仿佛喝多了香檳或是混合酒,頭輕輕靠在男伴肩膀上。
到了鄧宅,他倆下車。
千歲心里為鄧可道不值,竟有刺痛感覺,正想把車交回管家,那男子出來找他。
“司機(jī)!彼兴。
千歲轉(zhuǎn)過頭去。
他十分直接,“你剛才看到什么?”
千歲輕輕答:“我什么也沒有看見!
“你是司機(jī),眼力那樣差?”他試探他十分直接。
“先生,我只看得見路。”
“很好“。”他自口袋里取出兩張大鈔遞給司機(jī),“拿去買香煙吧!
千歲十分有禮,“東家不許我們收小費,請原諒!
那男子呵呵笑,“好,好!
他又轉(zhuǎn)回鄧宅。
管家出來接過車子,千歲回家去。
呵,不忠不實,鄧可道所遇非人。
母親在家里織絨線,看到他抬起頭來,“千歲,今日你去了何處,我兒你見聞如何?”
千歲答:“讓我細(xì)細(xì)告訴你。
才講了開頭,他已經(jīng)睡著。
夢中聽見有女子哭泣,看不清臉容,她穿著玫瑰紅緞裙,掩著面孔,狀甚悲切。
醒來,千歲用冷水洗一把臉,同自己說:王千歲,不管你事。
他到附近檔攤買燒餅油條與母親分享。
許多白領(lǐng)比他先到,有男有女,狼吞虎咽,呵,民以食為先。
回到家門,他看到有人從大門出來。
千歲下意識躲到一角。
那人是鄧家二小姐可人,她還穿著昨夜紗衣,臉上化妝褪色,那件晚服也稀皺,與昨夜的光鮮形成對比,原來人同衫都經(jīng)不起時間折騰。
她來做什么?
只見可人見不到他,一臉失望,下樓去了。
千歲輕輕開門進(jìn)屋。
母親看到他,微微笑。
他攤開早點,與母親共用。
母親忽然告訴他一個傳說:為什么有些男子特別討女孩子歡喜?原來是這樣的,謠傳靈魂投胎乘船,分男船女船,女船上全是女嬰,但是那搖櫓的卻是男靈,那整幫女孩,來生都會為一個男子傾心,因為她們由他負(fù)責(zé)送到人世。
千歲聽得笑出來。
“你大抵便是那個搖櫓子。
千歲仍然咧嘴笑,“想象力太豐富了。
“你不問那紗衣女孩來找你干什么?”
那件紗衣白天看來象一只垂死粉蛾。
“我不知道,她時間太多,無聊,她有誤會!
“她特地來說一句:叫你打電話給她。
“知道了!
“有什么緣故?”
“她是三叔東家的女兒,吃飽飯沒事做。”
“原來如此!
一連整月,千歲開車往返嶺崗,盡忠職守。
大伯說他:“象轉(zhuǎn)了性子,以前那一絲浮躁也不見了,對一個年輕人來說,是好是壞?”
千歲象似認(rèn)了命,他可以看到兩條路,一條浪蕩孤獨終老,一條愚忠成家立室,兩條路都得靠坐在駕駛座位生活,兩條都不是他想走的路。
他悶得呆了。
休假,他把車子駛上舊路。
紅燈區(qū)光華如昔,衣著裸露的女子捧著店牌走近司機(jī):“先生,小敘休息,按摩、洗足、理發(fā),先生,收費廉宜!
一個女子走近,她穿著長大雨衣,忽然伸手掀開衣襟,千歲知道內(nèi)里是裸體,連忙別轉(zhuǎn)頭去,他實在毫無心情。
那雨衣女子格格狂笑。
千歲說:“我找一個人!
他塞一張鈔票過去。
“呵,看不出你那樣長情,找誰?不如就我吧。”
“我找華美按摩的小紅!
誰知那雨衣女一聽這幾個字,立刻變色,竟把鈔票丟還車廂,一聲不響離去。
“喂,喂。喂!
半晌,有人在車側(cè)問:“誰找小紅?”
“一個人客。”
那女子閃身出來,“小紅在村前一間紅磚屋里暫住,小路盡頭,你一定找得到!彼⒖套唛_。
千歲停好車子。
他步行十多分鐘,小路又長又迂回,全是碎石子,不好走,他想回頭,忽然看到紅磚墻。
房子一半已經(jīng)塌陷,幾只母雞咯咯來回覓食,黃狗見人搖尾迎出來。
一個女子坐在門口,背著人,在盆里洗衣服。
“誰?”
“小紅,我是那勸你去醫(yī)生處檢查的司機(jī)!
“是你!彼曇艉芷届o。
千歲找塊平整的石頭坐下,“可以談幾句嗎?”
小紅輕輕訕笑,“你想說什么?”
“閑聊!
她輕輕搓干凈衣服絞干,站起來晾繩上,身體一直背著千歲。
千歲輕輕說:“這里真靜!
與公路旁喧嘩大不相同,隔一條小徑便是鄉(xiāng)村,抬頭可以看到油菜田開著黃花。
一只白色粉蝶飛來,輕盈的停在含羞草葉子上,千歲伸手指去抓。
小紅說:“別去傷害它,朝生暮死,反正它也活不過今晚!
千歲縮回手。
“為什么來找我?”
“你看過醫(yī)生沒有?”
小紅答:“去過醫(yī)院!
“痊愈了吧,你別再干那種行業(yè),不如做工廠!
小紅說:“你是個好人!
她緩緩轉(zhuǎn)過身來,千歲在陽光下看到她的面孔,嚇了一大跳,遍體生寒。
只見那小紅額角上已冒出幾枚銅板大小紫血泡,她臉容瘦削蒼白,象骷髏一般,不能同從前那紅粉緋緋的女子相比。
她很平靜地說:“我的病醫(yī)不好,醫(yī)生說已到末期,你很幸運,你未受傳染!
千歲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你是好心人,你會有好報。”
千歲沉默。
“我記得你說過寂寞,又說不知這條路會通向何處”,她的記性很好,“你放心,路的盡頭會是你溫暖的家。”
講了那么多話,她似力竭,坐下氣喘。
半晌,千歲自褲袋掏出他所有鈔票,輕輕放在那塊大石頭上。
他沒有再說話,緩緩轉(zhuǎn)身離去。
一群烏鴉從田里飛起,成群啞啞地叫,撲向公路覓食,千歲跟它們的方向走。
成群艷女看到他,再次迎上來,“先生跟我走——”
他推開她們。
千歲上車,調(diào)頭往回駛。
女子追上拍打他的車窗。
有人抱著一只燈箱:“華美按摩,溫柔鄉(xiāng)暖。
千歲覺得暈眩,急轉(zhuǎn)彎把車子駛走。
接著他悶了好幾天。
白天足不出戶,一聲不響,看電視新聞。
晚上開車。
一日,接載的乘客中有兩個女學(xué)生,跟著大人探親,坐在司機(jī)位后座閑聊。
開頭講些化妝時裝歌星明星瑣事,后來說到功課。
其中一個說:“歷史科最坑人,溫習(xí)至耗時,一句‘歷代教皇與歐陸君主爭權(quán),何故’,便答死人。”
另一個笑,“還有‘試演繹十字軍東征與今日西方強(qiáng)國聯(lián)同攻打回教國家的前因后果’,一千年的恩怨,如何回答?”
兩人笑作一團(tuán)。
千歲無限感慨,說不出的羨慕,呵,只為十字軍東征煩惱,幸運的女孩。
“獅心王李察往拜占庭大戰(zhàn)回教撒拉丁大帝一場真正精采!
“幸虧歷史老師長得英俊,哈哈哈!
翌日,千歲到書店去找書,“可有十字軍東征書籍?”
“先生,要中文還是英語?”
“請介紹中譯本!
那本十字軍東征足有兩寸厚,千歲翻一翻,知難而退,不料好心的女售貨員笑說:“是給小學(xué)生看嗎,我介紹圖畫書給你。”
千歲輕輕說:“不用了,謝謝你。”
可是店員已經(jīng)把書取出,千歲選了套西洋歷史。
金源一定會大嚷:“書,輸,快扔出去!”
在修車行看到一輛哈利戴維生機(jī)車,龐然巨物,車身噴有火焰圖案,正是地獄天使黨員至愛。
“誰的機(jī)車?”千歲嚇一跳。
“鄧家二小姐,她問起你。”
千歲問:“她開得動這輛車?”
“哈利性能良好,不難駕駛。”
千歲坐到一角,取起礦泉水喝一大口。
“她對你很有意思!
“我不打算做她玩具。”
“大家開心嘛!
千歲搖搖頭。
“小道德先生,那你做人還有什么滋味!
角落有一架小小舊偉士牌小綿羊機(jī)車,千歲坐上去,“機(jī)器還可以嗎?”
“你也不會喜歡這樣平和的小機(jī)車。”
“在繁忙市區(qū)穿插最好。”
“不夠神氣呢。”
“金源,像我們這等沒有學(xué)識的窮小子,神氣什么?聲音大,扮威風(fēng),徒惹人恥笑。”
金源笑,“這是孔夫子說的?要不,是孫子兵法!
千歲垂頭,“我講老實話!
“我介紹女朋友給你,像大小姐那般斯文可好?”
千歲攤開報紙,只見有點小消息:“深圳有傳媒報道,傳有關(guān)部門協(xié)定,把嶺崗至本市直線車減剩五條,每條路線每日開一百班次,由交通協(xié)會負(fù)責(zé)招標(biāo)經(jīng)營!
他一時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下午,陪母親喝茶,她碰見一群老朋友,話題不斷,他耐心在一旁相伴。
一位伯母感喟,“你還有幾年好日子過,兒子婚后只會陪丈母娘!
“有些男人看到老婆如老鼠見貓,我家兒子看見妻子如見閻王。”
“前些日子不是有段新聞嗎:孝順女婿擋車勇救岳母,嘿,那活脫是我家好兄弟。”
連千歲都忍不住笑起來。
說得千歲媽心里擔(dān)心起來,回到家問:“兒子,你會是那樣的人嗎?”
“媽,你說呢?”
“我看不會,不過,我也不會同你倆住,你們出去自組小家庭好了!
晚上,千歲親自站在車門前揀客,凡是粗壯大漢,手臂紋身少年,煙味、酒味人客一概不載:“前面有車,立即就開。”他把他們往前推。
女乘客認(rèn)得他,紛紛上車。
千歲關(guān)上車門,“開車!
他喜歡開一線窗戶呼吸新鮮空氣,可是臉上往往因此蒙上白蒙蒙的一層細(xì)沙,像女子敷了粉似,這就叫風(fēng)塵仆仆了。
駛到一半,忽然聽見車子后有呻吟聲。
他吆喝:“什么事?”
車廂內(nèi)騷擾一番,向他報告:“司機(jī),有人要生養(yǎng)!
他一時沒聽懂,“生養(yǎng)什么?”
“司機(jī),有位太太即將要生孩子!”
千歲一聽,立刻把車調(diào)頭。
“司機(jī),停車,來不及了,她要生了,下車,快來幫忙。”
有人說:“誰有電話快叫我們的救護(hù)車。”
剎那間千歲提起勇氣,往車尾取過一壺礦泉水及一張大毛巾。
他走進(jìn)車廂,乘客紛紛下車走避。
有一個中年人說:“司機(jī),我?guī)е黄ゲ迹闾娈a(chǎn)婦圍一圍,給她一點尊嚴(yán)!
另一個婦女說:“我有接生經(jīng)驗,讓開一點!
只見產(chǎn)婦痛苦得滿頭大汗,已不能言語。
千歲用濕毛巾裹住她的頭,“不怕,不怕,救護(hù)車已在途中!
那女子緊緊握住他的手,狹小的車廂后座忽然變成一個為生死存亡掙扎的世界,千歲一陣暈眩。
就中這時,他聽見一聲微弱哭聲,接著又是一聲,像一只小貓被壓住尾巴或是尋找食物的嗚咽。
那助產(chǎn)的婦女說:“司機(jī),你可有刀剪?”
千歲連忙自口袋里摸出一把瑞士軍人小刀,這時,他已聽到救護(hù)車嗚嗚趕來。
“司機(jī),把你襯衫脫下!
千歲連忙把衣服剝下來遞過去。
這時他看到血淋淋一團(tuán)肉,仿佛有五官,正張大嘴哭,哭聲開始響亮,天呵,嬰兒出生了。
千歲忽然看到這一幕,刺激過度,剎那間領(lǐng)悟到人類數(shù)千年文明敵不過單純的生老病死。
他虛脫,眼前金星亂冒,膝頭一軟,竟昏倒在車廂里,癱瘓在產(chǎn)婦邊。
“司機(jī),司機(jī)!
救護(hù)車停下,急救人員跳下車來看視,“產(chǎn)婦在哪里?這是個男人呀!
千歲已失去知覺。
醒來的時候在醫(yī)院急診室里。
醫(yī)生看著他,“又是你,王千歲。”
正是那漂亮的女醫(yī)生,他們已是第三次見面。
“母嬰——”
“母子平安,男嬰是大塊頭,重九磅多,那丈夫已趕到,他們說很感激你!
“我的車子呢?”
“你兄弟把他駛回車房清洗,他說已把車資退還乘客,他們均不介意!
千歲汗顏,他竟膽小得昏過去了。
“王千歲,又一次證明你是好市民,已經(jīng)替你檢查過身體,一切無恙,你可以出院!
醫(yī)生像是有話要講, 她說:“王千歲,你試著讀一讀以上文字。
千歲一看那些小字,只覺字樣都在跳動,他苦笑,“我頭暈!
正在這時,金源和蟠桃來了。
醫(yī)生離去。
金源說,“替你帶衣裳來。”
千歲十分感激,連忙穿上。
看護(hù)走近說:“王千歲,你可以出院了,劉醫(yī)生囑你下星期三回來檢查眼睛!
“我雙眼有事?”千歲意外。
“檢查過自然會明白!
金源陪他出院。
他感喟地說:“車廂里像是殺過豬般,一地血,真不能想象一個女子事后還能存活,我忽然覺得要多點尊重女性。”
蟠桃這時回頭一笑。
金源又說:“千歲,你的車子好不多事!
蟠桃答:“我卻這樣想:這是一輛愛做好事的車子,這次幫了一對母子!
千歲點頭,“蟠桃講得好!
第二天早上,他們讀到新聞:“車中產(chǎn)子,母子平安!
過兩日,孩子父親到車行道謝,他帶著簇新瑞士刀及一件名牌襯衫做禮物。
他高興展示相片,只見幼兒雙眼骨碌碌,不知多可愛。與在車中駭人的模樣大不相同。
孩子的父親說:“我已去過助產(chǎn)士家中拜訪,我兒出路遇貴人!
大家聽見他那樣說,不禁笑起來。
“卻沒找到捐出布匹的那位先生,好不遺憾。”
幸虧這世上好人同壞人一樣多。
母親取笑他,“連接生經(jīng)驗都有了!
他感慨萬千,“駕車走這條路,一年好比人家十年!
的確比住象牙塔里的人見識多廣。
星期三早上,他往醫(yī)院復(fù)診。
他也是最近才知道漂亮女醫(yī)生姓劉。
“請坐!
她取出報紙讓千歲讀。
千歲坦白:“自小到大,我不喜歡讀書,看不進(jìn)去,故此識字也不多!
醫(yī)生收斂笑容,給他一副厚玻璃折光眼鏡,“戴上看看!
千歲把那副眼鏡戴上,“咦”,他說,立刻覺得感覺不同,他輕輕讀出:“羊癲沒服藥,司機(jī)病發(fā)撞車:一名患上羊癲癥的貨車司機(jī),為保飯碗,向公司隱瞞病情,錯過覆診,貨車鏟上行人路,幸無殃及途人……”
字樣忽然不再跳動。
電光石火間,千歲忽然醒悟,這是眼鏡發(fā)生效用。
接著,他又明白到,原來多年來是他誤會自己有學(xué)習(xí)障礙,事實上他并不比任何人笨,只不過雙眼有毛病。
劉醫(yī)生輕輕說:“王千歲,你這個癥候,叫閱讀障礙,你一直不知道,沒斷癥!
千歲已經(jīng)淚盈于睫,他抬起頭來。
“眼部神經(jīng)傳遞資訊往腦部傳譯有障礙,以致你喪失部分閱讀能力,不愛讀書,不以為意。”
千歲呆呆地看著醫(yī)生,千言萬語,無限委屈,今日忽然得到釋放,他強(qiáng)忍眼淚。
“我推介你看?,佩戴棱鏡,對閱讀會有一定幫助,可望繼續(xù)正常學(xué)歷!
就是這樣簡單?
千歲忍不住,眼淚落下來。
“許多名人也有這種障礙,”醫(yī)生提了幾個外國演員的名字,“沒有大不了!
對醫(yī)生來說,只要病人的頭顱還黏在脖子上,即沒有大不了,但對千歲來說,這種障礙誤了他前半生,他只知道書本難讀,字會跳舞,連不到在一起,沒有意義,沒想到是一種病,只以為自己是粗坯。
他問:“醫(yī)生你怎樣發(fā)現(xiàn)我閱讀困難?”
她微笑,“醫(yī)生都有點直覺!
一定是他讀錯什么,被細(xì)心醫(yī)生覺察到,入院三天,什么隱疾都被揪了出來。
他頹然:“現(xiàn)在回學(xué)校已經(jīng)晚了!
醫(yī)生抬起頭:“學(xué)校才不論學(xué)生什么年齡,有人十三歲醫(yī)科畢業(yè),也有人五十歲才高中聯(lián)考。”
她又給千歲一支強(qiáng)心針。
“劉醫(yī)生你呢?”
劉醫(yī)生笑笑,“我正常十六歲進(jìn)大學(xué)!
看護(hù)安排千歲看專科。
千歲總算了解到這種遺傳病情詭異之處,可幸王家只得他一人不妥。
一出院電話就響,大伯殷殷問,“一直在醫(yī)生處?”
“出來了。”
大伯放心,“來吃晚飯吧。”
一家斟出啤酒,邊喝邊吃邊談視力問題,慨嘆人真是一點也病不得,健康是福。
第二天,千歲忽然發(fā)憤,重新報讀英文課程。
經(jīng)過測試,他只得小六程度,這叫他氣餒。
一個眉清目秀的女教師同他說:“你若答應(yīng)特別用功,可編你到初二課程!
他猶豫片刻,“我試試。”
千歲預(yù)繳一個月學(xué)費,聽到數(shù)目,他氣平了,一個小時二百五十大元,無論是否患閱讀障礙,自幼失去父親的他當(dāng)年都難以負(fù)擔(dān)這筆學(xué)費。
他注定要做夜更司機(jī),每天晚上,路中央夜貓燈一盞盞在他眼前掠過,千變?nèi)f化的風(fēng)景,他與他的乘客,奔向未知。
他到書店買了小小字典及筆袋,添了文房用具,心里覺得好笑。
呵,遲來的學(xué)子生涯。
上課時發(fā)覺老師只教兩個學(xué)生,派下講義,叫他們做練習(xí)題。
千歲不明白,“怎樣做?”
“讀完這份《專業(yè)操守》,試答例題,題目是《校園司機(jī)患心臟病,是否應(yīng)該即時知會校長》,如答是,有何種效應(yīng),如答否,又有什么后果,用理據(jù)支援答案。
千歲睜大眼睛,這是初二的英語課嗎?
老師說,“你先看通了專業(yè)操守一文,自然會做。”
“你不解說?”
“靠學(xué)生本身領(lǐng)悟,才是先進(jìn)教學(xué)方式。”
千歲幾乎想即時站起來走出課室,他按捺著性子,戴上特制眼鏡,讀那份守則。
遇有不懂英文字,他即刻查閱字典,第一頁花了一小時才讀完,坐在他隔壁的男學(xué)生已經(jīng)答完題目交給老師,千歲滿頭大汗掙扎。
老師說,“你帶回家當(dāng)功課,記住,欠一篇功課,扣百分之五分?jǐn)?shù),并無通融。”
如此刻薄,也是現(xiàn)代教學(xué)?
“老師,你并沒有教我!边@樣便收兩百五?
老師不去理他,別的學(xué)生已經(jīng)來了。
千歲回家,把功課攤開來細(xì)看。他的手汗?jié)裢噶斯P記。
每看懂一段,他哇呀一聲,喜不自禁,像是克服某種困難,又跨前一步。
母親看到他著迷,既好氣又好笑。
金源揶揄他,“才初二?苦讀三年才中學(xué)畢業(yè)?你上當(dāng)了,這種講義哪里值二百五?”
千歲卻說:“金源,這里講人的道義及操守問題,法律不外乎人情!
“你用英文回答啊!苯鹪慈⌒λ
蟠桃打抱不平,“你自己不學(xué)好,就別打擾千歲。”
她拉著他辦嫁妝去。
千歲媽說,“婚期定在明年初!惫至w慕。
千歲沒寫英文不知多久,執(zhí)筆忘字,又不諳文法,寫了好幾小時,他脫下棱鏡揉揉眉心。
母親心疼說,“自然有人懂這些,何必與他們爭飯碗,你做好你的工作,不也就是一個有用的人!
千歲陪笑,“媽媽說得對,我不過是好玩,讀懂了挺有趣。”
“他們說會讀書的人,打開書本其味無窮,所以他們讀了又讀!
千歲吁出一口氣。
一連兩個白天,他把功課改了又改,抄完又抄,小心翼翼交出去。
老師卻說:“王同學(xué),你要添一架手提電腦,凡事功課,整齊地列印出來呈上。”
千歲雙眼瞪銅鈴般大。
功課發(fā)回來,只給了一個丙減:辭不達(dá)意,文法錯誤,更正。
千歲一陣暈眩。
他清醒了,這好比愚公移山,怎樣做才好?
老師把幾本教科書交到他手上,“英語文法手則,動詞字典,以及造句手冊!
千歲遲疑,此刻走還來得及,知難而退是極大智慧。
那清麗的女教師走近,“你可有時間,讓我來看看你的作文。”
千歲跟她坐下。
她用紅筆替千歲改卷子,一邊仔細(xì)講解,千歲金睛火眼全神貫注學(xué)習(xí)。
“今日始你調(diào)到我班來吧,我是孔老師,以后我用英課授課。”
千歲如釋重負(fù)。
那一篇校車司機(jī)患心臟病課文講足四堂課,金源笑得嘴都歪,“一千大元一篇作文,一字千金,哈哈哈!
千歲不去理他。
千歲媽由得他去,總比留戀桌球室酒吧或冶游好得多,讀書代表上進(jìn)。
大伯說:“千歲喜歡挑戰(zhàn)難題!彼蓻]說到出息問題。
他的想法:行行出狀元,少了個把書生,社會大抵如常運作,沒有跨境公路車司機(jī),那些兩千多萬旅客怎么辦?嘿!
做人不可妄自菲薄,做得更好是應(yīng)該的,可是自慚形穢什么的就大可不必。
這經(jīng)營修車的中年漢不自覺已將文明社會中的個人主義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一晚,金源把休假中的千歲拉出來喝啤酒。
千歲一進(jìn)歡場就看見一對男女旁若無人般擁抱接吻。
那男子好面熟,他用力掐著女子手臂,像是要吞噬女方。
看仔細(xì)了,呵,千歲記得那張英俊得冷酷的臉。
他是鄧大小姐的男朋友,沒想到這男子如此好色,饑不擇食,怎么會是好物件。
這時,只見一個壯漢過去拉開艷女,原來,半醉的她是他的女人,兩個爭風(fēng)的男子吵了起來。
金源低聲說:“別管閑事。”
酒吧經(jīng)理過去請他們離場。
金源與千歲喝了兩杯,忽然蟠桃電召,金源沮喪的說:“已經(jīng)管起來了!
千歲與他一起離去。
走到停車場,剛想上車,他們聽到呻吟聲。
金源低聲說:“別管閑事。”
千歲發(fā)覺隔兩輛車有個男子倒在地上,一臉鮮血,是他,他上得山多終于遇虎。
金源拉開千歲,“報警吧,好市民!
“別報警”,那男子掙扎,“我認(rèn)得你,你是鄧家司機(jī),請送我去醫(yī)院急癥室,我有報酬給你!
千歲過去扶他進(jìn)車。
金源嘆口氣,只得開車盡快駛往急癥室。
男子傷得不輕,嘴里少了幾顆門牙,面頰腫起,可是他卻叮囑千歲他們,“請勿告訴鄧家。”
金源把他送到急癥室大門,吆喝:“下車”。
他半走半爬地下車。
金源迅速駛走車子,他說:“這人是大小姐密友,已談到婚嫁,大小姐文靜嫻淑,所遇非人,可憐!
千歲不出聲。
“這人還是律師呢,飽讀詩書,如此下流。”
千歲納悶,“應(yīng)否告訴鄧大小姐?”
“不要管閑事。”
“人人自掃,豈非自私。”
“千歲,她是小姐,那登徒子是律師,你只是司機(jī),你有理說不清,那是他們私事。”
千歲嘆口氣,金源自有道理。
“任得大小姐吃得虧學(xué)乖,無論發(fā)生何事,她仍然是鄧家大小姐,不愁吃用,呼奴喝婢。”
是,金源講得對,千歲噤聲。
金源最后丟下一句:“你努力讀你的英文吧。”
真的,他那小六程度的英文------我最想去的地方,是義大利名城翡冷翠。這句話用英文怎么說?真坑人,逐個字推敲,很快出一身大汗,像做過劇烈運動似。
他盡量用簡單句子,文法不是現(xiàn)代式就是過去式,短短一百文作文,寫得似拉牛上樹,不過孔老師贊他進(jìn)步迅速。
她鼓勵學(xué)生:“王千歲,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
千歲笑,對,還有精衛(wèi)填海,愚公移山,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孔老師長得瀟灑,短發(fā)圓臉,討人喜歡,讀書女子都有股不一樣氣質(zhì),成年學(xué)生自然注意到。
“孔老師芳名叫什么?”
“我叫孔夫子,為什么不交功課?”
千歲低頭暗暗笑得肚痛。
“孔老師為什么來教成人班?”
“因為你們真正愿意追求學(xué)識,教起來事倍功半!
學(xué)生們被她說中心事,沉默。
“作為一名教師,最缺乏挑戰(zhàn)是教名牌中小學(xué):家長們已私下努力把子女訓(xùn)練成半邊天,連明年功課都做得滾瓜爛熟,平均分九十八點六,還有什么可教?”
“孔老師是說我們是植物人,教懂一顆番薯才有成就感!
“你才是番薯,不,你是棵椰菜!
“別吵,讀書!
孔老師輕輕地說,“我的理想是到內(nèi)地山區(qū)教貧民兒童。”
千歲抬起頭來,呵。
“已經(jīng)有許多志愿人士前往,不過多一個更好!
千歲一直沒有說話,他手上有一狄更斯的《塊肉余生》,看完要做讀書報告。
回到家,母親笑說:“讀書也有好處,再也沒有閑雜人等找你。”
桌子上有糕點,“誰送來的?”
“大伯與三叔。”
母親笑容不減,有什么好消息?
“蟠桃已懷著雙胎胞,他們決定速速注冊,取消酒席,改為蜜月旅行,特來通知我一聲!
這下子連千歲都咧開嘴笑,“好家伙!
“王家要添丁了。”
無論怎么說法,老法新派,幼兒總叫人笑。
大伯見到千歲時說:“你媽的意思是,我退休之后,由你來輔助金源做修車廠,兄弟同心,其利斷金!
“金源有蟠桃?guī)兔Α!?br />
“你媽不放心你開長途車!
“她過慮,我喜歡開車,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大伯咳嗽一聲,“最近發(fā)生許多事!
“我會小心!
“你別奮不顧身!
“我明白大伯!
“那么我把那輛小公路車轉(zhuǎn)到你名下。”
千歲呆住,大伯竟如此慷慨。
“你進(jìn)可攻,退可守!
大伯拍著他肩膀,“我退休了,我家本非粵人,無端南下五十年,學(xué)會了鳥叫似的粵語,如此告老還鄉(xiāng),回復(fù)江南人本色。”
他仰首哈哈大笑起來,千歲過去握著他的手。
“事情就這么說好了!
簡簡單單,事情交待完畢,大伯真是奇人,千歲由衷佩服。
金源注冊那天,全家前往觀禮。
三叔說:“真巧,鄧大小姐也今日結(jié)婚,不過,她在英國倫敦舉行婚禮。”
千歲脫口問:“嫁給誰?”三字一出口又覺唐突。
“嫁給遠(yuǎn)房表哥,他在英國外交部工作,婚后不回來了,鄧先生在市區(qū)買了一層公寓送給她作嫁妝。”
千歲放下心頭一顆大石,她沒有選那個壞人,萬幸。
三叔接著感喟地說:“二小姐呢,看樣子打算玩一輩子,”他看著這兩個女孩長大,“她們都沒有架子,對下人親厚。”
三叔的判斷十分正確,許多社會地位優(yōu)越的人都平易近人,孔老師是其中之一。
千歲在開車時都帶著書本與筆記,他添了本發(fā)音準(zhǔn)確的電子字典,閑時練習(xí)讀音。
乘客都被他感動。
“司機(jī)你這樣好學(xué)。”
“有志者事竟成。”
“叫我們慚愧!
“司機(jī)將來想做什么職業(yè)?”
千歲笑而不答。
一位老太太嘆口氣說:“行行出狀元,人靠自己爭氣,是不是司機(jī)?”
千歲聽了,轉(zhuǎn)過頭去一笑,說:“多謝婆婆鼓勵。
他濃眉大眼雪白牙齒兼一臉朝氣,笑容似一絲金光耀亮車廂,幾個女客看得一臉發(fā)呆。
千歲開動車子。
輪候等客之際他琢磨功課:故事主旨是什么,作者想告訴讀者何種資訊,對社會可有控訴,書中最叫你同情的角色是誰,用理據(jù)支援你的說法,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查閱狄更斯的生平。
忽然他聽見擾攘聲音,自書本中抬起頭來。
“什么事?”
“打架!
千歲下車,只見兩個孔武有力司機(jī)正在沙地械斗。兩人均受了傷,面孔、身體均有鮮血流出。雙方都握著鐵管子做武器,咬牙裂齒,要置對方于死地。
千歲想勸架,可是弄得不好,第一個有生命危險的是他,不過,一報警又有麻煩。
他急了,在附近茶水檔處取過一支傳聲筒,對牢大喊,“公安一來,起碼坐一夜,不用找生活?”
宏亮的聲音忽然霹靂般響起,大家都紛紛說,“有理,住手吧。”
千歲大聲斥責(zé),“司機(jī)生涯還不夠辛苦,還要自相殘殺?”
“誰,誰在說話?”
千歲放下傳聲筒。
那兩個打架的年輕人一聽教訓(xùn),氣消了一半,兩人對視對方半響,豎起汗毛漸漸平復(fù),兩人同時當(dāng)啷一聲扔下鐵管,悻悻然回自己車上。
千歲松口氣。
這時,制服人員趕到,兇霸霸問話。
有人遞煙遞水,不知塞了什么進(jìn)口袋,事情漸漸平息。
茶水檔老板出來取回他的傳聲筒。
有人用腳擦擦沙地,把血抹掉,恢復(fù)原狀,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乘客又拎著行李爭自上車。
可怕,千歲想,差點鬧出人命。
他們這一票人還不夠苦?
人家讀大學(xué)他們開夜車,人家穿西裝他們穿短褲,還需不爭氣自相殘殺。
千歲看過三叔必恭必敬幫鄧太太小姐捧著購物袋放進(jìn)車尾廂,彎著腰替她們拉開車門,讓她們坐好了才關(guān)上車門,下雨時還要打傘,車子一定要輕輕停在她們身前,否則,她們走多一步路都不肯,三叔還贊她們沒架子,“鄧家司機(jī)好規(guī)矩”像在說一條狗。
千歲越想越氣。
他忍不住到茶水檔買了一瓶冰凍啤酒,仰頭喝兩口,嘆口氣。
“誰的車子?”一個彪形大漢走近。
千歲走過去,“我的!
“車門一直鎖上?”
“剛有人打架,我急急鎖上車門!
“我那里走脫一個按摩女!
千歲唯唯喏喏,“你可要上車看看?”
他打開車門。
忽然有人叫那大漢,“師傅,這邊!
大漢看看車廂,“你走吧!背硪贿呑呷ァ
千歲巴不得離開是非地,把車駛到另一個村口載客。
他忽然聽到車內(nèi)有一把聲音:“到嶺崗過境,再去飛機(jī)場,由落霧洲往赤鯉角,我給我三百元!
千歲不相信雙耳,他自倒后鏡里看到一個高大金黃頭發(fā)的年輕外國女人對牢他笑。
女子大眼尖鼻白皮膚,不折不扣是西洋人,衣衫單薄,這時老實不客氣把千歲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取過穿上。
她一定是大漢口中所說那個走脫了的按摩女。
千歲不出聲,那女子數(shù)出三百元丟給他,然后點燃支香煙吸一口。
“車廂內(nèi)不準(zhǔn)吸煙!
她又深深吸一口,笑著把香煙丟出車窗,千歲看到她手臂上汗毛金光閃閃。
她語氣生硬地哼起英文歌來,“寶貝要買雙鞋子,寶貝要走出這里,寶貝要遠(yuǎn)走高飛,寶貝要尋找新世界!
千歲往飛機(jī)場駛?cè)ァ?nbsp;
“我來自白俄羅斯,說:白俄羅斯。”
趨近了,千歲聞到一陣汗臊味。
“你那么年輕,做了多久?”
她際遇那樣差,離鄉(xiāng)千萬里,生死未卜,卻不改歡樂本性,這女子有什么質(zhì)素仿佛可供王千歲學(xué)習(xí)。
千歲不出聲。
“呵,你不愛說話,”她忽然改了歌詞,“媽媽需要一雙新鞋,媽媽需要看這個世界!
車子飛馳出去。
千歲惻然,他日常遇見的,全是這些沒有明天的人,不知從哪里來,活著,也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隨遇而安,過一日算一日,今天總要吃飽,太陽落山,找個地方休息,明天再來。
孩提時誰也沒有替他們計劃過將來,去到哪里是哪里,流浪尋找機(jī)會前程,這不是他王千歲嗎?不,他還有媽媽叔伯,他們比他更慘。
千歲把一只旅行袋丟給白俄女。
她打開,見是干凈衣服,心生感激,到后座換上。
又把頭發(fā)掠往后腦用橡盤扎好,忽然像個清純少女。
千歲問她:“去何處?”
“有人接我去汶萊。”
“你家人呢?”
“似我這般地步,何來家人?”
“他們?nèi)栽诎锥砹_斯嗎?”
“是,每月待我寄錢回去過活。 ”
千歲把三百元還給她,“去買雙鞋子,有機(jī)會走回家去!
她嫣然一笑,“你真可愛。 ”
同是天涯淪落人啊。
她摟著千歲深深一吻,“祝我幸運!
金發(fā)女終于靜下來,在后座打盹。
車子駛進(jìn)飛機(jī)場范圍,千歲停住車,想叫她下車,轉(zhuǎn)過頭去,車廂人跡杳然。
白俄女來去如風(fēng)。
不知幾時,她已下車走得遠(yuǎn)遠(yuǎn)。
千歲不愿空車回去,他換上牌子:“二十元回市區(qū)!
忽然之間,一幫背著背囊的洋人少年涌上來,他們的導(dǎo)師高聲叫:“別爭,守秩序!
千歲轉(zhuǎn)過頭去,又驚又喜,“孔老師。 ”
可不就是短發(fā)圓臉的孔夫子。
“王千歲,”她也十分意外,“是你,再好沒有。載我們回市區(qū)吧,這里一共十二名交換學(xué)生,今晚在中區(qū)青年會入住,明日才有熱心寄養(yǎng)家長來領(lǐng)走他們!
“這責(zé)任多大。 ”
“誰說不是,這班北美生像猢猻一般。 ”
“他們聽得懂嗎?”千歲駭笑。
“很快會懂,孩子們,靜一點!
車子向市區(qū)駛?cè)ァ?br />
一班學(xué)生忽然高聲唱起四重奏,歌聲清脆,“劃劃劃劃你的船,順流而下,快活地快活地快活地,人生不過是一個夢……”
千歲沉默。
同一部車,載千百樣人,他是司機(jī),他必須把他們安全地載到目的地。
抵達(dá)青年會,孔老師付車資,千歲說:“老師,不用!
“怎么可以,”孔老師堅持,“這是你的營生,油價上升至廿六年來最高,怎好意思叫你白做。”
千歲只得收下。
老師擺手,“明天見。”
那班黃頭發(fā)學(xué)生也活潑地跟老師說中文:“明天見!
千歲咧嘴笑。
那晚他回家用蓮蓬頭沐浴良久,身上仍似有白俄女洗不清騷臭。
孔老師卻似股清泉。
天很快亮了。
母親同他說:“金源叫你到自己廠里加油,莫到外邊油站,貴得似搶劫!
“明白!
母親看著他,“孩子,你心事重重。 ”
“我很好,媽媽不必?fù)?dān)心。 ”
“最近都不見有女孩來找你!
千歲笑,“那很好,少卻多少煩惱。 ”
“同齡女都結(jié)婚去,你會落單。 ”
“我才不怕!
他走到露臺上,忽然覺得陽光刺眼。 原來對面房子有人用小鏡子反射他,亮光霍霍在他身上轉(zhuǎn)。
他約莫看到一邊笑一邊作弄他的是兩個年輕女子。
千歲連忙尷尬地躲到大廳。
母親問,“什么事?”
“我上課去。”
他背上背囊出門。
先到咖啡廳喝杯檀島咖啡,老板娘同他說,“安娜她不幸福,離鄉(xiāng)背井,既寂寞又冷清,語言不通,只得吃與睡,胖很多。”
千歲不出聲。
“我也不幸福,天天守著一個茶水檔,沒有人說話。”
千歲看她一眼。
她無限感慨,“女人過了四十最好自動裝死,不甘心就會出丑!
這是哪一家的理論?
“你母親也不幸福,年輕守寡,裝聾作啞,才存活下來!
千歲按納不住,“喂,老板娘你客氣點。 ”
“我說的是實話。 她幾歲?四十出頭,可是打扮得像六十出頭!
千歲丟下咖啡。
老板娘繼續(xù)發(fā)牢騷,“所有女子的命運都悲哀不堪!
昔日一推開冰室門,就看見安娜這塊活招牌,不是靠著墻壁與伙計打情罵俏,就是嬌聲問學(xué)生套餐好不好吃。
那時候年輕人喜歡留戀冰室,茶餐廳多數(shù)有個愉快易記的名字:歡喜、大華、美好、合群……后來電子游戲大行其道,私人電腦普及,他們都不大上街,關(guān)在房間里就是一個世界。
茶餐廳里的西施也嫁人去了。
她不幸福。
千歲想大聲問途人:喂,你幸福嗎,抽樣調(diào)查,隨意問一百人,看有多少人幸福。
他回到學(xué)校。
孔老師比他早到,正在批閱他的功課。
千歲說聲早,接著問,“學(xué)生們都到寄養(yǎng)家庭去了嗎?”
“都領(lǐng)走了,這是個好計劃。寄住家子女可以籍此機(jī)會學(xué)習(xí)英語會話,交換學(xué)生們也可以熟習(xí)中文,昨日他們發(fā)現(xiàn)電腦字面解法原來是電子頭腦,感動不已!
千歲輕輕說:“前程似錦。”
“你也是呀,王千歲,我讀過你作文,寫得相當(dāng)好,文法句意尚待進(jìn)步,可是已有涵意,這里,你說書中南施活在黑暗世界,也許是一種解脫,有點悲觀呢!
“在作者控訴的不公平時代,南施活到一百歲也沒有用。”
老師微微笑,“你指工業(yè)復(fù)興與前英國貧富懸殊情況!
“我讀過有關(guān)報告,彼時倫敦貧民區(qū)疫癥流行,滿街滿巷不知自己姓名的孤兒,他們的營生是掃清街道上的馬糞,好讓行人走過,討銅板為生,可是這樣一個帝國,在外卻征服了印度、南非、澳洲,可見民脂民膏全用在軍費上,罔顧低下層人民幸福!
孔老師凝視他,肅然起敬,一百個學(xué)生都沒有一個會接受這本小說啟思如王千歲,大多數(shù)成年補(bǔ)習(xí)學(xué)生都為著考試答問題,取得資格拿到文憑方便找工作。
王千歲卻真正融入一本社會小說里,且做了資料收集,他懂得比別人多。
孔老師微微笑,這是一個優(yōu)秀學(xué)生。
他有悟性感性。
而且真正覺得讀書是一種享受,從一本書中得到啟示共鳴。
“這個社會的階級觀念比從前進(jìn)步了嗎,沒有,但是掩飾工夫比從前做得更好。”
孔老師咳嗽一聲,“五一勞動節(jié)慶祝流行,幾乎釀成示威行動,何故?你支援抑或反對。舉例細(xì)述。”
她把題目交給他。
千歲取出他的手提電腦,年輕的他學(xué)得快,中英文打字都已經(jīng)相當(dāng)上手。
孔老師看著他,有志者事竟成,凡是推說沒有時間累極了生活苦不堪言的人都不必再找籍口,有些人專愛陪異性蜜友打算逛街,把那些時間用在學(xué)習(xí)上,鐵桿已磨成針。
稍后千歲對孔老師說:“我不敢妄想上大學(xué),讀小學(xué)與中學(xué)我已經(jīng)夠高興!
孔伸手去拍拍他肩膀,她忽然告訴他:“我叫孔自然。 ”
千歲一怔,低頭不言。
今日他說話比平日多了百倍。
孔自然,大自然,自然逍遙,他們都有好名字。
金源蜜月回來仍然取笑他:“喲,家里多了一名才子,祖宗積德。”
一個大雨天晚上,金源聲音不那么鎮(zhèn)定,顫抖著在電話里說:“千歲,快來,幫我送蟠桃去醫(yī)院。 ”
千歲跳起床,趕過去看個究竟。
只見蟠桃躲床上痛苦地呻吟,金源一籌莫展,哭喪著臉流汗。
千歲立刻說:“你抬頭我抬腳,上小貨車,趕去醫(yī)院。
他已有經(jīng)驗,知道不用害怕,只須謹(jǐn)慎。
金源在后座陪著妻子,千歲飛車前往醫(yī)院,途中效能警察追上來。
金源大叫:“我老婆要生了!”
警察二話不說立刻幫他們開路。
急救人員已在大門等候,立刻把蟠桃抬進(jìn)去,金源淚流滿面。
不 一會醫(yī)生出來表示要做緊急手術(shù),剖腹產(chǎn)子,著金源簽字。
金源刺激過度,號淘大哭,旁人側(cè)目。
看護(hù)連忙安慰:“王先生,我們可預(yù)期王太太及雙胞胎母子平安!
“保證?”金源得寸進(jìn)尺。
醫(yī)生笑拍胸口,“我來擔(dān)保好了!
金源坐下簽字。
醫(yī)生說:“王太太已懷孕三十二周,胎兒發(fā)育良好,我們估計兩名胎兒各重三磅左右,需住氧氣箱!
千歲暗暗吃驚,三磅,象貓一樣。
金源對千歲說:“叫雙方父母來!
千歲搖頭,“讓老人睡到天亮!
看護(hù)凝視千歲,“你是好人!
金源筋疲力盡倒在候診室沙發(fā)上。
千歲問:“孩子名字想好了沒有?”
“兩個都是男胎,叫添錦與添威。”
千歲忽然反對:“不,不能叫那樣俗氣名字!
“才子你有何主意?”
千歲決定兩個侄子必須有比較文雅的名字。
“爸說要有金木水火土!
“叫自由與自在!
“什么?”
這時看護(hù)推著氧氣箱出來,“王先生,恭喜你,母子平安,左邊是添錦,右邊是添威!
千歲趨近看,只見兩只小小紅皮老鼠,面孔皺皺,苦惱地打著哈欠。
他忽然感觸,當(dāng)時如與蟠桃在一起,今日做父親就是他,不過他的兒子,決不叫王添錦王添威。
那邊,金源又痛哭起來。
千歲連忙用攝影電話拍了幾張相片,這才通知了嬰兒的四祖。
一下子雙方所有親戚都涌至醫(yī)院,千歲靜靜退出。
他在停車場找到小貨車,打開車門,聽見背后有人問:“可以載我一程嗎?”
千歲轉(zhuǎn)頭看到恰才那個俏護(hù)士。
他忠告說:“小姐,千萬別乘順風(fēng)車,也不可以讓別人乘順風(fēng)車!
看護(hù)說:“你不是陌生人,我有你家地址電話!
“上車吧,去哪里?”
“我已下班,去喝杯咖啡如何!
千歲笑笑:“我還有事,改天吧。”
他把她載到家。
“三十六號七樓甲座,我叫歐陽,現(xiàn)在你知道我住在何處了!
千歲大方說:“幸會!
“你不認(rèn)得我?”
千歲微笑。
“你家就在附近,斜對面那幢舊房子,自我家露臺可以看到。”
千歲睜大雙眼,什么,她就是那個瞥伯?她有正當(dāng)職業(yè),容貌端秀,可是,卻擁有如此怪癖好,可怕。
千歲忍不住輕輕問:“你看到什么?”
輪到她微笑,“很多,我們知道,你沒有女朋友。”
“我們?”
“我與表妹同事!
千歲深呼吸,“為什么?”
聽到這個問題,歐陽感喟,“因為生活沉悶,工作壓力重,因為我們只是小市民,不能象城市富豪千金般放縱任性以及無后顧之憂,我們這些女孩子只得苦中作樂。”
千歲聽得發(fā)呆。
她吁出一口氣下車,忽然轉(zhuǎn)頭,“以后站露臺時,請脫去上衣!彼中α恕
千歲過好一會兒才能開車,至少人家懂得表達(dá)心思,他卻不會。
千歲陪母親去探訪蟠桃,他們帶了小瓶叫一口盞的燕窩做禮物。
諸親友見他們母子來了,連忙招呼,一邊老實不客氣情不自禁地上下打量王千歲。
千歲只穿白襯衫卡其褲球鞋,戴一只不銹鋼手表,可是看上去朝氣蓬勃,精神奕奕,他知道母親的親友正在判斷他底細(xì)斤兩,他們無禮,他卻不想失禮,不卑不亢微微笑朝他們招呼。
也只能這樣化解,否則,難道還扁著嘴把頭轉(zhuǎn)到一邊不成。
三叔走近,“千歲,有無興趣到鄧宅做工?”
千歲連忙答:“我現(xiàn)在很好!
“鄧家兩位小姐都很喜歡你,說你斯文有禮!
千歲輕輕說:“她們好嗎?”
“二小姐依然故我,每朝兩、三點鐘才回家,天天玩得興高采烈,大小姐婚后不大習(xí)慣霧都生活,鄧太太已過去探訪她,也許帶她回家!
大小姐也不幸福。
“她本來有個男伴,鄧太太說他輕佻,我們看著也覺得評語很正確,他倆拆開了,可是她想念他。”
那個好色的浪蕩子,千歲記得那個人。
三叔說:“都不管我們的事,千歲,你晚上在路上千萬小心!
他拍拍他的肩膀去看那對孿生兒。
新一代出生了,他升級叔父輩,不再是長輩眼中的香餑餑。
那天晚上,千歲載著滿滿一車客人,往路上出發(fā)。
途上相安無事,經(jīng)過一個避車處,忽然聽見響號不斷。千歲慢駛,只見一輛小貨車停在路邊,看不到司機(jī),車號卻不停呼喚。
千歲停下車子報警。
乘客鼓躁:“司機(jī),莫管閑事,速速離開現(xiàn)場。”
千歲轉(zhuǎn)頭說:“禁聲,鎖好車窗車門,你們?nèi)粼诠飞铣鍪,也希望有人打救。?nbsp;
他下車去看個究竟,只覺耳邊車聲不住呼嘯經(jīng)過,竟無人停下細(xì)究。
他一走近司機(jī)位便聽見呼救掙扎聲,他連忙打開車門,大吃一驚,只見一個男子手腳捆綁,扎得像粽子,嘴上封著膠布,他發(fā)狂用頭撞向響號掣。
千歲連忙掏出瑞士軍刀,割開尼龍繩,那男子已經(jīng)筋疲力盡,啞聲說:“兄弟,多謝打救,快替我報警。”
“警察即來,什么事?”
“我駛到一個交通位見紅燈停下,一名男子忽然沖出,用槍指嚇,強(qiáng)行登車,逼我服迷藥,我駛到這里,逐漸昏迷,他們命我停車,捆綁封嘴。”
他頭臉手腳紅腫,苦不堪言,喃喃咒罵。
這時,已聽到警車響號嗚嗚駛抵。
“附近沒有巡邏車打救你?”
“兄弟,這條路出名三不管,何來警力人力,快讓我下車檢查貨物。”
一看之下,司機(jī)連聲叫苦,原來貨車后門撬開,他大叫:“六千多部手提電話不翼而飛,全數(shù)被人掠去!”
警察趕到,千歲錄下口供,他說:“我還有一車乘客需要照顧!
警察明白事理,“你去吧!
千歲上車,對乘客說:“阻遲你們一個鐘頭,今日車費五折優(yōu)待!
車廂先靜了一靜,然后有人說:“司機(jī),你做得很好,我們愿照付車費!
剛才他們把臉貼在車窗上,把情況看得一清二楚。
千歲說:“坐好,開車!
路上愈來愈兇險,像從前江湖一般,貨車最好聘請保鏢護(hù)行。
所以王千歲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也是很應(yīng)該的。
客人紛紛下車,都付足車資。
千歲卻不愿做私人司機(jī),阿王去這里,阿王去那里,阿王你把車兜到門前,太太去搓牌,小姐去喝茶,少爺要打高球……現(xiàn)在,他是勞動人民,載的也是勞動人民。
一個女司機(jī)走近,朝千歲搭訕:“聽說你從不超載?”
千歲不出聲。
“傻子,你不見得去買合法汽油吧,”她咕咕笑,“這樣,做到老也沒錢賺!
千歲仍然不出聲。
“客車一路兼營快遞或載貨業(yè)務(wù),檢查站眼開眼閉,早已打過招呼,一聲滿座之后,起碼還能超載十名八名:小孩坐到父母身上,大人蹲在過道,車門口踏板上也能‘貓’兩個,順便接包裹,又賺一筆!
千歲終于輕輕說:“我們走的路線不同!
她又咕咕笑,“對,你載城里人,他們聰明。”
女司機(jī)孔武有力,能言善辯,千歲敬而遠(yuǎn)之。
客人坐滿,他又開車。
白天上課,他把早一晚的經(jīng)歷用英語寫出:“……那司機(jī)不顧傷勢,先檢查貨物,原來那六千多部手提電話價值千多萬元,運貨生涯是越來越不容易了,如此司機(jī)生涯!”
孔老師讀了十分感動,把若干詞不達(dá)意部分改動,更正文法,把作文貼在布告板上。
其他同學(xué)不以為然:“孔老師若那樣盡心教我們,我們可以寫得更好。”
“老師偏心,喂,天下有無不偏不倚得教師?”
“王千歲你真幸運!
千歲輕輕把作文摘下。
孔老師問:“你害怕閑言閑語?”
“不,他們不會明白,”他停一停,“你也不會明白!
孔老師忽然改用英語說:“我是本市婦嬰院一個孤兒,五歲被一對美國歐裔夫婦收養(yǎng),再新澤西州長大并接受教育,自幼到大,我遭遇歧視洗禮!
千歲抬起頭來,他意外到極點。
“大學(xué)畢業(yè),養(yǎng)母重病,養(yǎng)父與她離異另娶,由我照顧養(yǎng)母到她離世,然后,我到本市教書,一耽下來便是三年!
千歲都聽懂了。
孔老師微微笑,絲毫沒有苦澀的意思。
呵,原來她有那樣的身世。
“對于苦難,我也略知一二!
千歲哪里還敢小覷孔夫子。
他又學(xué)了一課,不要以為天下就他一人最吃苦最無奈最不幸。
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王千歲,試用英語作答。 ”
“我不敢,怕講得不好,叫老師笑話!
“我不會取笑學(xué)生。 ”
“我自覺羞愧!
孔老師又說:“你一定奇怪,我為歐裔收養(yǎng),怎會姓孔,我自何處找到姓氏,我是否見過親人?讓我告訴你,我養(yǎng)父姓尼楚,Nature,他叫我孔妮,于是,我為自己取一個中文名,叫孔自然!
千歲聳然動容,老師有可嘆的身世。
“我在中華文化中心學(xué)習(xí)中文,沒有學(xué)好,不過也足以應(yīng)付生活,我倆有很多相同之處!
千歲不知何處來勇氣,期期艾艾,用英語回答:“怎能同老師比!
“是,你更好學(xué)勤力。”
別的學(xué)生到了,孔老師叫千歲做新的功課:什么叫歐洲文藝復(fù)興。
千歲想說,寫這些功課實在太費時間,他都無暇游泳打球,可是他不敢說什么,唯唯諾諾下課。
忽然發(fā)覺,他大著膽子,竟與老師講了那么多話。
平時,王千歲一個月也說不到那么多。
“你一個人在本市,可是住親戚家?”
老師答:“收入不高,我在山上租一間房間,平時用公路車或步行,房東老太太對我很好,我?guī)退蚶韼涡偶,她替我?zhǔn)備膳食!
“可有想家?”
“我想我先得找出什么地方是我的家,但是,有點掛念老同學(xué)。”
他們開始做功課,他讀課文給老師聽,老師更正他讀音,漸漸上口。
假使老師可以整天陪他,一定學(xué)的更快。
真好笑,妄想老師終天陪在身邊。
千歲靈機(jī)一觸,把孔老師讀書聲錄下,隨時聆聽。
她讀新聞:“油價瘋狂上漲,并無抑止現(xiàn)象,高企在每桶四十元美金,勢必引起通脹,車主及生意人紛紛叫苦!
千歲媽問:“這是誰?聲音多么動聽!
千歲笑而不答。
“是女朋友?”
“我倒想!
“她用英語說些什么?”
“媽媽,為什么幾個叔伯都沒學(xué)好英文?”
“自小出來做工,哪有時間好好讀書,你三叔會說幾句。用英語說些什么?”
而王千歲同學(xué)本人,因視力障礙,看英文課本深覺吃力。
他聽見媽媽說:“對面有頑童玩鏡子反光。”
千歲把竹簾放下。
這時,他忽然明白,他心中仰慕的是什么人。
當(dāng)然不是嬌縱的二小姐,也不是文靜但無甚主張的大小姐,亦并非特別善待他的女醫(yī)生,路上邂逅的鶯燕更不在范圍之內(nèi),王千歲真正喜歡的人是孔老師。
他想她在身邊,不是因為想學(xué)英語會話,純?yōu)榭吹剿幸环N平時罕有的喜悅。
他的手搭著簾子發(fā)呆。
媽媽說:“那日去看蟠桃,一大堆親戚,有幾個女孩子想認(rèn)識你!
不知不覺,王千歲已找到他喜歡的人。
他低下頭,他一點把握也沒有。
“千歲,為什么發(fā)呆。”
他回房間去寫功課。
金源對家課的看法:“天天一大堆,有些同學(xué)自下午四時做到深夜,差些白了少年頭,那么勤工,我打工隨時賺一萬八千,足夠零用,何用受刑!
一不喜歡,便是受罪,不愛應(yīng)酬的人一見盛大場面便叫苦連天,不愛讀書看到家課就無比厭惡,金源從來不做功課,他帶一只球回學(xué)校踢。
到了初中三金源自動停學(xué),在修車行得心應(yīng)手,不知做得多么愉快,他磨砂的車平滑一如原廠手工,客人贊不絕口。
之后他把書本扔在一旁,不過今日的他口氣完全兩樣。
他同千歲說:“今日去取了孩子們出生證明文件!
千歲笑,“他們叫什么,順風(fēng)順?biāo)?來福來旺??br />
“照你意思。自由自在!
千歲一怔。
金源結(jié)巴地說:“我在想,孩子們呢,總得讀好書吧!
千歲低下頭,強(qiáng)忍著笑,差些流淚,啊,孩子們尚未滿月,王金源已為天下父母心現(xiàn)身說法。
他訕訕說下去:“讀大學(xué),做官,或者當(dāng)公司總裁,不用像你我做的手指發(fā)黑。”
千歲沉默,他覺得惻然。
金源終于像他那樣,看清楚了自身。
他抓著頭,“讀書人斯文!
千歲輕輕問:“打算怎樣教導(dǎo)?”
“蟠桃說:搬到名校區(qū)域居住,一早請補(bǔ)習(xí)老師,教他們英文數(shù)學(xué)等科目,只準(zhǔn)看教育電視,不許看胡鬧綜合節(jié)目,家里禁絕粗話煙酒!
千歲點點頭,“修車行由誰繼承?”
“將來再說。”
“你去名校接放學(xué),是否換上西裝領(lǐng)帶,抑或,扮作司機(jī)?”
金源一愣,忽然聽出這是極大揶揄,他生氣,悻悻說:“狗眼看人低。”
“金源,做回你自己。”
“蟠桃與我不想孩子做粗胚!
千歲只得拍拍他肩膀,“努力加油!
金源尤自生氣,“你看死我兒子不會讀書!
他走了。
千歲媽問:“這是怎么一回事?”
“他做了父親,忽然感動,想把世上最好的給孩子!
“對,應(yīng)該如此。”
千歲不出聲。
千歲只想做一個比較好的王千歲,不是別人,他不想為任何人脫胎換骨。
那天晚上,他正在站頭等客,忽然聽到收音機(jī)報告:“因為旅游車司機(jī)忘記攜帶省際旅游證,引致車子在旅途中被民警扣下,十七名游客在楓涇出口被警察攔住,動彈不得,司機(jī)沒向乘客作任何解釋,隨警察去了派出所,將游客晾在一邊,全車乘客十分驚惶不知如何是好,希望有好心司機(jī)空車前往楓涇接載旅客前往目的地烏溪,速與電臺聯(lián)絡(luò)。
千歲一聽,只覺好笑。
他打電話到電臺,“我愿意載,正駛往楓涇!
“你貴姓名,幾時可到?”
“我叫王千歲,車牌一三三八二,約二十分鐘抵達(dá)楓涇。”
“謝謝你。”
千歲趕到現(xiàn)場,狼狽不堪的乘客見車涌近,忽然有人鼓掌。
千歲把他們連人帶行李載往烏溪。
乘客只給消費,沒有車資,千歲也不予計較。
第二天他往修車行加油。
忽然好奇問:“金源,油從何來?”
“講多錯多,不說不錯,明知故問!
“不是違法柴油吧!
金源瞪他一眼,“你才非法。”
“孩子們好嗎?”
“明天到你家吃飯,你不知道?”
“怪不得老媽要殺雞宰鴨。”
“你媽叫你成家,千歲,我們既不能揚名立萬,結(jié)婚生子也是一項成績。
說到他的孿生兒,金源臉上發(fā)出亮光,求仁得仁,他最幸福,千歲認(rèn)真替他高興。
上課時他問老師:“送什么給嬰兒最好?我一對孖生侄子滿月!
千歲的英語因為勤練,發(fā)音頗準(zhǔn),可是語氣生硬,不太似對白,有點兒像背書,常常在不應(yīng)該斷開之處停頓,正是初學(xué)者的口吻。
老師卻只有鼓勵神色,“下了課我陪你去選一件顏色鮮艷的玩具!
千歲的心咚一跳,這不是主動約會嗎,呵,有否機(jī)緣呢。
下課他們一起離去,在嬰兒用品店挑了若干玩具及衣物。
千歲大開眼界,原來今日幼兒自有他們?nèi)兹沼闷,可愛的小小件,不比千歲小時,什么都是大人用剩,或是大人名下?lián)芤恍┏鰜斫o小孩,千歲有點感觸。
付賬的時候,售貨員說:“先生太太,下周有新貨運到,有一種嬰兒床,安全舒適,請來參觀!
千歲福至心靈,轉(zhuǎn)過頭對孔自然說:“明日中午,可否賞臉到我家吃飯?”
不料孔自然十分大方應(yīng)允,“呵,那我也得選一件禮物,這只小熊音樂盒很適合!
千歲鼻酸手顫,要過片刻才鎮(zhèn)定下來。
下午他在家,情緒高昂,不能自已,滿屋亂走。
母親在廚房忙個不停,有魚有肉,加雞湯蔬菜,幸虧老房子廚房寬敞,足夠活動。
千歲幫母親裹云吞,“為什么吃這個?”
“因為像元寶!
“華人為什么崇拜金錢?食物尤其如此……金橘、麻球、餃子、油條……都象征金錢、金條,最好錢財滾滾而來。”
“因為窮人多!
千歲沒話說。
片刻三叔來訪,帶來水果,三叔對寡嫂一直這樣關(guān)心。
千歲媽突然問:“三叔,你還記得羅湖橋嗎?”
三叔答:“嘿,當(dāng)年但凡自內(nèi)地由陸地過來,均需經(jīng)過羅湖橋。”
千歲媽微笑,“當(dāng)年我手抱,由母親帶我走過羅湖橋,我還記得四周有士兵站崗,嚇得一聲不敢響,媽媽說,父親就在橋那頭等我們!
三叔感慨,“四十年過去了!
千歲甚愛聽他們懷舊,斟出香茗,坐在一邊細(xì)聽。
“真是百年滄桑,報上說兩百多噸重羅湖鐵路新橋已經(jīng)啟用,全部電氣化,老橋被放在梧桐河回廊當(dāng)文化展覽!
“記得梧桐河嗎?”
“當(dāng)然記得,那邊是華界,這邊是英界,沒有合法出入境文件,叫偷渡者!
叔嫂二人唏噓不已。
三叔說:“那時我父親一定要南下,長輩都反對;好端端離鄉(xiāng)背井,連根拔起,這是干什么?后來,才知道家父有判斷能力!
千歲媽點頭,“不過,新移民家庭十分吃苦。 ”
“不久也學(xué)會一口粵語,同小廣東一樣。”
千歲媽轉(zhuǎn)過頭來,“千歲,你載我們?nèi)プ咦咝铝_湖橋!
千歲連忙答應(yīng):“明白!
“千歲黑黑實實,像廣東人!
“現(xiàn)在哪里還分什么省什么縣,都是同胞!
“你還記得寄包裹歲月吧,豬油白糖最受歡迎,每家雜貨店門口都貼著‘代寄包裹’字樣!
三叔微笑。
這時候客廳墻壁上忽然出現(xiàn)一圈光影霍霍亂轉(zhuǎn)。
千歲媽嘀咕:“對面有頑童!
三叔童心突起,“來,千歲,我們以彼之道,還彼之身。”
他們進(jìn)房去抬出一面穿衣鏡,搬到露臺,把大鏡子對牢對面,剎那間把小小光圈折射過去,強(qiáng)烈百倍。
千歲哈哈大笑。
三叔也笑,“叫這班頑童三天睜不開眼睛!
他們又把鏡子抬回寢室。
稍候他告辭去鄧家上班。
千歲說:“三叔一直沒有結(jié)婚。”
母親不出聲,過一會兒才答:“他眼角高。”
“是為著方便照顧我們吧,他怕妻子小器,離間我們叔侄感情!
“他又說他沒有資格成家,單身沒有負(fù)擔(dān),做人簡單得都多。”
“三叔老來會否孤單?”
“有沒有子女,老了都一個模子,千歲,將來,你以自己家庭為重,我不要你為遷就老媽而遲婚!
那天晚上他沒睡好,第二天上完課接孔自然回家吃飯。
千歲媽一打開門,意外之喜,她第一次看到千歲的朋友。
兩人長得竟那么相像:一般濃眉大眼,同樣穿白襯衣卡其褲,一般背著書包。
千歲媽以為他倆是同學(xué),好學(xué)的女孩總錯不了,她一點也沒有時下少女染金發(fā)躋高跟拖鞋那些陋習(xí)。
她喜心翻倒,也不故作鎮(zhèn)定,忙不疊招呼貴客,介紹家人給她認(rèn)識。
蟠桃斜眼看著孔自然:唏,清湯掛面,幸虧抹了一點口紅,否則像農(nóng)民,背帆布書包,穿斜布褲子,樸素過頭。
但不知怎地,她看著自己的大花皺邊裙及涼鞋,突然覺得夸張。
幸虧今日兩個孩子才是主角,誰也搶不了他們鋒頭。
孔自然一見幼兒,哈一聲說“以往我看楊柳青年畫,只想,世界上哪有如此可愛胖嬰,今日看到這一對孖子,才知道完全寫實。
千歲咧開嘴笑,不愧是讀書人,稱贊人也那么含蓄動聽。
吃完飯留下禮物,孔自然告辭,千歲送她出去。
他說英語:“菜式簡單,叫你見笑!
“鴨汁云吞令我回味無窮。”
千歲忽然輕輕說:“我是一個夜更司機(jī)!
孔自然轉(zhuǎn)過頭來:“我是英語教師!
千歲講得更加明白一點:“你不嫌棄我。”
孔自然微微笑,“來歷不明的棄嬰仿佛是我呢!
千歲緩緩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手,剎那間,歷年來委屈無奈像是在這一刻得到申訴,他心境忽然平靜下來,呵上天待他不薄。
自然閑閑說:“你母親的男友對他十分體貼。”
千歲莫名其妙,“家母沒有男伴!
“那個無時無刻不靜靜看著她的中年男子,他理平頂頭,穿黑衣黑褲!
“那是我三叔,先父的親兄弟!
“呵。”
千歲卻不介意,“你看出來了!
孔自然尷尬的笑。
“三叔真情流露,這些年來特別照顧我們母子!
“你猜,你媽媽知道他的心思嗎?”
“家母是一個非常單純的人,我想,她這生也不會知道有什么異樣!
孔自然像是有話要說,但輕輕打住,他們北美長大的人,雖然爽直,但不至無禮。
千歲卻這樣回答她:“家母是真的不知,并非大智若愚。”
自然點點頭。
送走女友,千歲回家,大伯與三叔聊得起勁。
“…你以為陸地兇險,海上更加可怖,今年二月,海盜在八號貨柜碼頭起卸區(qū),劫商船,掠貨二十多萬,去年三月,賊人持刀洗劫沙洲油船十多萬,八月又劫舢板,漁民受傷垂危!
“盜賊如毛。”三叔嘆息。
金源說:“這叫做殺頭生意有人做,也有搶匪身中警槍當(dāng)場倒斃!
看到千歲回來,大家注意力轉(zhuǎn)向他,“女朋友走了?”
蟠桃酸溜溜說:“很好呀,斯文,白皙,有學(xué)問。”
千歲亦覺滿意。
三叔看著他,“千歲,齊大非偶!
蟠桃頻頻點頭。
大伯解圍,“千歲喜歡誰我們也喜歡誰!
金源問:“她能做飯嗎,會帶孩子否、可知生活艱難?”
千歲微笑。
蟠桃搭嘴:“洋人說的啊,當(dāng)一件事好得不象真的時候,它大抵也不是真的!
千歲媽替兒子抱不平:“王千歲配得起任何女子!
千歲本來平和情緒給他們七嘴八舌激起漣漪。
他走到露臺去吹風(fēng)。
三叔站在他身后問:“孔小姐是你同學(xué)?”
千歲猛然轉(zhuǎn)過頭去,“三叔,我家的事,自家作主,多謝你關(guān)心,不過,我已經(jīng)長大成人,會得照顧母親!
三叔退后一步,不知怎地,腳步忽然踉蹌。
他平生第一次遭到千歲搶白,這個打擊非同小可。
他勉強(qiáng)點頭,“我明白。”他退出露臺。
接著,親人們告辭,千歲無意向任何人道歉。
大門關(guān)上,屋里恢復(fù)清靜,千歲見大廳像刮過颶風(fēng),亂成一片,連忙幫母親收拾。
媽媽問他:“突然面色又變,是誰叫你不悅?”
千歲不答。
“你三叔也真是,無故嘮嘮叨叨講了一大堆!
千歲端張椅子叫母親坐下,握著母親雙手,明明有話要說,確一句也講不出來。
那晚,他載著乘客走他熟悉的長路,突然落淚。
親人都提醒他:千歲,且莫高興得太早,也不要太認(rèn)真,這件事上,我們不會說你是癡心妄想,不過,你要有個心理準(zhǔn)備,當(dāng)心是鏡中花水中月。
他一夜都沒睡好。
第二天去上課,另一個老師過來教他:“孔老師到領(lǐng)事館申請入境證,今天由我來代課!
孔自然沒有對他說起這件事,她要到什么地方去?
“王千歲你進(jìn)步迅速,是補(bǔ)習(xí)社明星學(xué)生,盼望你繼續(xù)努力。”
每逢有人推門進(jìn)來,千歲會抬頭看過去。
孔老師姍姍來遲,到十一時許才現(xiàn)身。
她也朝他招呼千歲連忙站起,他雙手又再恢復(fù)溫暖。
她示意他繼續(xù)學(xué)習(xí)。
千歲低下頭,原先到補(bǔ)習(xí)社上課,是為著學(xué)好英文,不是找女朋友。
他凝神做習(xí)題,四十條錯了三條,老師稱贊幾句下課,他走到孔自然身邊。
千歲呆住她滿臉喜悅抬起頭。
“這是我多年理想,今日終于可以實踐,千歲,同事們要替我慶祝!
千歲發(fā)楞,那么,他呢,他在她的將來全無地位?
他露出一個僵硬笑容。
“我太高興了,終于可以為失學(xué)孩子盡一些心意,我申請到一小筆費用,可以買書簿用具,我打算發(fā)起小型募捐,擴(kuò)充基金……。”
這時,她的同事們都圍上來打聽詳情,千歲悄悄退下。
他太天真。
一次握手,一個眼神,幾句體貼話,就以為他與她有將來。
三叔殷殷忠告,他卻把他趕走。
有人把中國地圖搬出來找甘肅省,千歲已經(jīng)離開補(bǔ)習(xí)社。
他內(nèi)心沒有怨恨,也不是太過失望,只覺凄涼。
他到歡喜人冰室坐下。
老板娘看見他說:“稀客來了!
他捧著一杯紅豆珍珠刨冰緩緩喝下,企圖想開丟下,他露出苦笑。
“安娜有信來,問候你。”
千歲抬起頭。
“她懷孕了,準(zhǔn)備孩子出生,忙得透不過氣來,忽然習(xí)慣了新生活!
這是好消息,千歲為她慶幸。
“業(yè)主收樓改建,我們要結(jié)業(yè)了!
千歲張大嘴。
“像晴天霹靂可是,我哭足一夜,后來想,也好,自由了。以后可以到處去,再也不用呆呆看店!
一個打擊接著另一個,千歲幾乎站不起來。
他踉蹌地離開冰室。
回家倒下,一句話不說。
母親開著電視機(jī),熒幕閃動,記者說:“圳廣公路深夜車禍,兩輛貨柜車把一輛房車夾成廢鐵,三死二傷,懷疑有人醉酒駕駛……!
千歲長長嘆一口氣。
母親說:“今日不如休息!
千歲點點頭。
“陪我到郊區(qū)走走!
千歲駕車陪母親到海角看風(fēng)景吃海鮮。
他建議到外國旅行觀光,先到日本,再去澳洲。
千歲媽被他逗得咧開嘴笑。
傍晚他們經(jīng)市區(qū)回家,千歲停車替母親購物,選一件外套及一只手袋,母親問起價錢,他只報十分之一,她還嫌貴。
到家太陽已經(jīng)落山,千歲帶回六罐冰凍啤酒,喝得抬不起頭來。
若非放不下老媽,喝死算數(shù)。
他大字般躺床上昏睡過去,漸入夢境,他看到一個同他長得一摸一樣的中年人,臉帶愁容看著他,咦,這是誰,是未來的王千歲嗎?
中年王千歲走近,“兒子”。
啊原來是父親。千歲很少夢到他,驟然相會,他手足無措。
“爸”,千歲伸出手去,父親已杳杳消失。
他不知道母親這時正坐在床邊靜靜凝視他。
有人按鈴,是三叔來訪。
他喝一口茶,輕輕問:“千歲仍然浮躁不安?”
千歲媽點點頭。
“我去打聽過,那位孔小姐,是美國華僑,任職英語教師,最近打算出遠(yuǎn)門,我不看好這段感情。”
千歲媽松一口氣,“噓,別讓千歲聽見你管他的事!
三叔苦笑,“我們小時候自生自滅,真心渴望有長輩做指路明燈,可是你看這一代孩子,痛恨大人管教!
“時代不一樣了!
“你不必理他,他悶訥一會就過去了!
“孔小姐不適合千歲,人家像鳳凰一般,王家清寒,無福消受。”
三叔又說了一會話告辭。
千歲睜著眼睛什么都聽見。
高高天花板傷有一盞掛燈,輕輕搖晃,有催眠作用。他盯久了,雙目疲憊,又閉上眼睛。
電話鈴響,母親去聽,“孔小姐,哦他在休息,晚上開工呢!
照說,他應(yīng)該跳著飛撲出去搶過話筒,但是這次他動也不動。
母親低聲說:“好,我同他講,別客氣!
物資又恢復(fù)靜寂。
千歲轉(zhuǎn)一個身,希望一輩子也不再醒來。
稍后,他還是起來了,看看鏡子里的自己,不覺好笑:“一臉胡子茬,舊線衫舊短褲,腳上一雙塑膠人字拖鞋,活托一個粗胚,就差沒隨地吐痰,亂拋果皮。
他伸出雙手,幸虧指甲未至鑲著黑邊。
喂王千歲,將來找女伴,還是往藍(lán)領(lǐng)堆里尋,彼此了解同情,沒有誤會,誰也不高攀誰。
千歲沐浴更衣上街。
他把車子駛上老路,聽到收音機(jī)這樣廣播:“本季度一個臺風(fēng)鳳凰逼近,至三百海哩附近,天文臺已懸掛強(qiáng)風(fēng)訊號!
他看到海上卷起白頭浪,清勁強(qiáng)風(fēng)撲面,使他壓抑稍減。
他并不打算到甘肅去探訪孔自然。
甘肅省面積四百五十萬平方公里,人口兩千四百七十萬,首府叫蘭州,位于中國中北部,接近內(nèi)蒙及寧夏,貧瘠、遙遠(yuǎn)、是古絲路必經(jīng)之地……這些資料自書本得來。
孔自然是個有志向得好女子,性格像一只隼,喜高飛遠(yuǎn)走。
此刻,她又要去尋找理想。
除非她倦怠,自愿靜下來,否則,無人可以捉摸她的意愿。
千歲嘆息。
不知不覺,車子駛近紅燈區(qū)。
雷雨風(fēng)勁,雨絲打臉上,像細(xì)細(xì)鞭子,有點疼痛,可是鶯鶯燕燕,忙著迎客,漠視風(fēng)雨。
有幾個穿著透明賽璐珞雨衣,里頭自由內(nèi)衣,映映掩掩,十分有趣,司機(jī)們紛紛笑著下車。
千歲看到華美招牌,他伸手去招那個女郎。
女子一步步走近,她穿件粉紅色夾克,朝著千歲笑,“叫我?”
千歲在雨中看到她面孔,驚喜地說:“你痊愈了。”
那女子把眉毛一揚,像是不知道千歲說些什么,但是她懂得隨機(jī)應(yīng)變,“是呀,是沒有事了。”
她的皮膚光潔,體態(tài)豐盈,似比從前更加年輕漂亮。
“按摩、沐足、過夜,請跟我來。”
千歲身不由主跟著她走。
“你不記得我了!
她咕咕笑,“我當(dāng)然記得你,你是?汀!
千歲握住她雙肩,把她扳轉(zhuǎn)過來,她詫異地看著千歲。
千歲付她現(xiàn)款,她拉著他進(jìn)門,叫他坐下,問他可要煙酒,順手脫下外套,露出豐滿身段。
電光石火之間,千歲明白了。
他說:“你不是小紅。”
女子抬起頭來,“小紅,我沒說我是小紅!
她長得好像小紅,但比小紅年輕健康美貌,她像從前的小紅。
女子反問:“你認(rèn)識小紅?”
千歲點頭,“她好嗎?她近況如何?”
女子看著千歲,“你倒還記得小紅!
千歲已知不妥。
她緩緩坐下,喝一口啤酒,“小紅上月已經(jīng)病逝!
千歲聽了,遍體生寒,呆著不懂說話。
“只有你問起她,”女子黯然,”人去燈滅,已經(jīng)沒有人記得她!
半晌,千歲輕輕問:”小紅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姐姐,她并不真叫小紅!
千歲驚駭,你明知她的下場,你還步她的后塵?”
那女子笑了,“家里還有大堆人要養(yǎng),誰不想吃好點穿好點蓋個大房子什么的,自己小心點也就是了。”
千歲只覺物傷其類,無限凄惶,他低頭落淚。
“你與小紅什么關(guān)系,你緣何傷心?”
女子一邊問一邊趨近,把手搭在千歲大腿上。
千歲緩緩站起來,推開木門,離開亮著紅燈的小板房。
“喂你,你叫什么名字?”
千歲不出聲,回到車內(nèi),忽然暴吼數(shù)聲,用拳頭大力擊向車座,接著,發(fā)動引擎,踩下油門,車子直沖出去。
他用極速危險駕駛,逢車過車,像瘋了一般,不知要駛往何處。
直至他看到閃燈路障。
他緩緩?fù)O萝囎,警察過來同他說:“你快調(diào)頭走鄉(xiāng)級公路,這里發(fā)生兩車相撞,一車翻入河中,未知傷亡數(shù)目!
千歲看到小型貨車殘骸,傷者躺在路邊,有些動也不動,有些輾轉(zhuǎn)呻吟,大雨淋下,路邊形成一股血泉。
另外一個警察吆喝:”快駛離現(xiàn)場!”
千歲只得掉頭往回駛。
回到家,一聲不響。
母親告訴他:“孔小姐向你辭行,她急不可待,前往蘭州教書,明日一早八點乘飛機(jī)往北京轉(zhuǎn)火車到甘肅!
他只答了兩個字“明白!
“星期三中午,我約妥陳伯母及她女兒喝茶,你也來吧。”
千歲仍然用那兩個字,”明白!
他媽擔(dān)心,把手按在他頭上,”忽然聽話了!
他朝母親微笑。
母親輕輕說:“在媽媽眼中,千歲永遠(yuǎn)只有七八歲模樣!
千歲握緊母親雙手。
“為著媽媽,你要振作,好好生活!
“明白!
第二天一早他開車往飛機(jī)場送行。
孔自然一眼就看見他,她笑著走近,”千歲,昨日我打過三次電話給你!
千歲看著晨曦中像是會得散發(fā)晶光的她,無限依戀。
她知道時間緊湊,同千歲說,”答應(yīng)我一件事:繼續(xù)回補(bǔ)習(xí)社讀英文!
千歲點點頭。
她松口氣,“我會寫電郵給你。”
“你自己小心。”
“千歲,你也是!
這時,她那幫舊同事已經(jīng)涌近,千歲離開。
他們像是看不見千歲,紛紛向自然問好。
千歲見目的已達(dá)到,悄然離開飛機(jī)場。
在甘肅省蘭州市某處,說不定有一個比他更憨鈍的楞小子,看到孔自然那么友善親厚,會產(chǎn)生同樣誤會。
回程中買一張報紙,在內(nèi)頁最不當(dāng)眼之處,不知怎的,甘肅二字忽然攝入眼中:甘肅暴雨成災(zāi),隆南地區(qū)孔縣的草坪鄉(xiāng)及橋頭鄉(xiāng)暴雨成災(zāi),至少七人死亡,其中三人為兒童,五月二日下午六時左右,山洪暴發(fā),五十二間房屋倒塌,二十三座電站沖毀,農(nóng)作物受損面積達(dá)十八萬畝......
千歲平日怎么也不會留意這段新聞,路途遙遠(yuǎn)不關(guān)他事,他有他的生計足夠忙碌。
他嘆口氣,收起報紙。
回到修車行,他努力洗車,里里外外抹的干干凈凈,車廂里果皮口香膠全部掃清,忽然在玻璃窗上看到一個倩影。
他轉(zhuǎn)過頭去,一時不認(rèn)得那是二小姐鄧可人,她減短頭發(fā)換上套裝,但是卻仍然穿著紅鞋。
她這樣說:”人在專注工作時最好!
千歲問:”有什么可以幫助你?”
“左邊車頭燈撞碎需要更換!
“請回原廠修理!
“我一向來這里。”
“這盞燈只得原廠才有“。”
“奇怪,你大伯當(dāng)家的時候什么都有,他老人家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告老還鄉(xiāng)!
可人詫異,”哪個鄉(xiāng)下,你們不是土生土長?”
“他在浦東鄉(xiāng)郊置了幢獨立屋,五星環(huán)境,兩千多平方口尺,盡享內(nèi)地低廉物價,雇一個廚子月薪才八百元!
可人好奇,”習(xí)慣嗎?”
“人人想過更好的生活,最近這幾年會有數(shù)萬家庭移居內(nèi)地!
她走近冰箱打開取一罐汽水喝。
“你呢,你有類此打算嗎?”
“我得看家母選擇!笨扇嗣肯氲酵跚q對答如流,她說:”我家在內(nèi)地也有事務(wù),不過我對工作一點興趣也無!
千歲看著她,“總會有一種職業(yè)適合你 !彼猿埃骸翱上С院韧鏄凡凰愎ぷ。”
千歲又笑。
他沒想到可以和二小姐聊天。
鄧可人又說:”我載你兜風(fēng)。”
“你的車子有待修理,不如我載你一程!
“我從來沒有坐過這樣大的車!
千歲想起都會諷刺一個人的環(huán)境每況愈下:房子愈住愈小車子愈坐愈大。
“上車吧,二小姐。”
“送我回公司,我爸逼我上班呢!
他們離開修車行,金源兩夫婦才從后門下來。
蟠桃喃喃說:“千歲并不虛榮,卻時時高攀他們。”
金源笑笑,”同鄧二小姐在一起,簡直是低就,那女孩永遠(yuǎn)不會生撬:你看,兩百萬一架跑車就這樣丟在這里。”
“這輛跑車若果拆散逐項零件出售,一共可賣三百萬!
兩夫妻搖頭嘆息。
這時,鄧可人坐在大車后門,不知多舒服,雙臂抱在胸前,對司機(jī)說:”到郊外兜風(fēng),我不上班了。”
“那怎么行,公歸公,私歸私!
“千歲,我記得很小的時候,見過你一次!
“有那樣的事?”
“你約十歲左右,老王帶你到我家花園玩,你喜歡那只金毛尋回犬!
“我記得那只狗,但是卻不記得你!
鄧可人啼笑皆非,“謝謝你!
“尋回犬呢,它很特別,并不看低人!
“所有犬只都上天堂,你看到它時已十歲八歲,它們壽數(shù)不同人類!
“多可惜,它叫什么名字?”
“我家兩只狗,一只叫百子,另一只叫千孫!
輪到千歲啼笑皆非,原來他可以與它們稱兄道弟。
到達(dá)目的地,鄧可人下車。
她丟下一句:”我姐姐嫁人后,我寂寞不堪。”
“姐姐好嗎?”
“她想回家,又怕夫家不悅!
她自己拉開車門,下車去了。
縱有煩惱,已經(jīng)比貧女多若干選擇:家里大門永遠(yuǎn)開著,豪華跑車總在等她,無論在外面多么失意,家里傭人還是必恭必敬叫她二小姐。
把車駛回家,才發(fā)現(xiàn)車窗上用豆沙色寫著:”約我”兩字,千歲凝視一會才擦去。
千歲如常補(bǔ)習(xí)英語。
一日車子經(jīng)過游客區(qū),一對外籍老婦伸手截車,千歲停下,用英語對她們說:”我這是專線車,你們?nèi)ズ翁??br />
老太太見他英語流利,高興得很,”我倆要去大佛像觀光,找不到車子。”
千歲一看手表,正是計程車司機(jī)下班轉(zhuǎn)更時分,的確卻比較難叫車。
“你們上車,我載你們?nèi)タ傉。?br />
老太太像小女孩般歡呼上車。
她倆穿著大花襯衫,戴寬邊帽子,掛著照相機(jī),一路上唧唧喳喳,說個不停,她倆對市容贊不絕口。
千歲佩服她倆人生觀:活著,心情愉快,盡量享受,不論年紀(jì),照樣快活。
白種人對生命較為豁達(dá),生老病死看得開,也愛惜動物及環(huán)境,值得千歲學(xué)習(xí)。
“年輕人你英語說得很好!
千歲笑,“不敢當(dāng)!苯K于派到用場千歲笑。
到了計程車總站,千歲下車,替兩位老太太安排一輛包車,講好車資,讓她們上車到用場。
一位老太太忽然故作失望地問千歲:”你不一起來?”
大家都笑了。
一直到晚上,千歲嘴角仍然掛著笑意。
千歲同母親說:“你,你未老先衰!
“華人習(xí)俗不一樣,我們要是學(xué)洋人,便是老十三點!
千歲吁出一口氣,多可惜。
“記住,明午與陳伯母喝茶!
是要介紹物件給他吧。
母親挑的茶座相當(dāng)優(yōu)雅,母子坐在小房間里,足足等了三十分鐘,對方姍姍來遲。
千歲只當(dāng)陪母親散心,耐著性子,不發(fā)一言。
陳氏母子終于出現(xiàn),千歲照國外人規(guī)矩立刻站起來。
那陳小姐悉心打扮過:濃妝、花裙,相貌不錯,可是不知怎地,好好一個人,卻喜搔首弄資。
她似站不直,?吭谀赣H肩上,坐下之后,又撥頭發(fā),又仰首笑,沒片刻停下來,不住吸引人注意,看得千歲眼花繚亂。
連千歲媽都覺得不大對勁。
說不到幾句話,陳小姐告辭,說另外約了朋友。
這大概是表示對王千歲不感興趣。
千歲無所謂,多陪母親三十分鐘,挑了幾種點心打包,預(yù)備送給金源。
分手后,千歲媽咕噥:“輕佻浮躁,不像個樣子。”
千歲笑而不言。
你挑人,人挑你,可是這樣?
幸虧雙方都沒把對方看在眼內(nèi),根本沒有下一次。
千歲去探訪金源。
金源歡呼一聲,打開盒子吃熱辣點心,一邊說:“千歲,蟠桃堅決搬家,一切為孩子著想:前途要緊,務(wù)必設(shè)法考進(jìn)名校,不惜工本,我們不能叫孩子步我們后塵,你說可是!
千歲不出聲。
“可記得你我在球場混到深夜不愿回家不顧功課,跟一些人吃喝,差點入會?我的孩子可不能那樣!
千歲仍不說話。
“人要突破出身談何容易,”金源語氣突然文雅,“我家原是工人階級,孩子們要做第一代讀書人,可得靠他們自己努力,我不會教功課!
“工人始終屈在社會低下層,”金源干笑數(shù)聲,“書本上說得什么職業(yè)無分貴賤之類,都是故作大方,唉——”
接著,他說起育兒經(jīng)驗,婆婆媽媽,似個中年太太,千歲無從搭腔,只得拍拍他肩膀。
那輛華麗跑車仍然停在車行里,爛燈已經(jīng)除下,新燈尚未裝上。
千歲想一想,撥了個電話,叫原廠師傅派人來把車駛走。
“二小姐若責(zé)怪下來,你負(fù)責(zé)應(yīng)付!
千歲答:“我不怕!
“她仍然纏著你?”金源怪羨慕千歲。
“沒這種事,別亂講。”
千歲看著原廠把鄧可人得跑車駛走。
不知為了什么,他像是放下心頭一塊大石。
臺風(fēng)鳳凰離境,來了喜鵲,橫風(fēng)橫雨。
他母親說:“千歲,今晚別出去了!
“車站上招眼擠滿百多輛車!
“人家是人家,你是你!
“可計雙倍車資。”
“叫你別去。”
千歲答是是是。
母親看著兒子輕輕說:“聽說一結(jié)婚,就都光聽妻子的話了!
這許是她唯一心事。
“媽媽我陪你回鄉(xiāng)探親!
“所有親人都問我們要東西,先是豬油白糖,后來要電器家具,接著要七日港澳游,現(xiàn)在看不起我們了。”
“你可想回鄉(xiāng)?”
“我喜歡城市!
千歲覺得母親還有別的原因。
果然,她輕輕說:“你爸回來,找不到我倆,那可如何是好。”
講的有道理,千歲惻然,他也盼望父親時時在夢中出現(xiàn)。
深夜,電視開著,播幕員不停輕聲報告臺風(fēng)新聞,千歲打瞌睡,夢中看到自己--只有一點點大,父親仿佛已經(jīng)辭世,他滿山走,漫無目的,有點凄涼,卻又有點暢快。
熒幕上閃過一輛鮮紅得跑車殘骸,記者說:“跑車撞成一團(tuán)廢鐵,懷疑司機(jī)醉酒超速駕駛……”
千歲沒看見,他蜷縮在沙發(fā)上熟睡深夜,電視開著,播幕員不停。
他母親輕輕關(guān)掉電視。
他睡到第二天清晨,被門鈴喚醒。
門外站著三叔,他鐵青著臉,強(qiáng)做鎮(zhèn)靜。
千歲問:“什么事?”
“千歲,別驚動你媽,快梳洗,跟我走門外!
任何時候,三叔那樣尊重千歲媽,真正難得。
千歲連忙洗臉更衣,與三叔出門,“去何處?”
“派出所。”
“到底什么事?”
三叔嘆口氣,“二小姐昨夜車禍出事,重傷入院!
千歲張大嘴。
“她的跑車風(fēng)雨中閃避一輛貨車,裝上燈柱成一團(tuán)廢鐵,幾乎斷為兩截,救護(hù)人員剪開車門,把她拖出,她一直昏迷不醒,警方與鄧家追究責(zé)任!
千歲明白了,他出了一身冷汗。
“車子進(jìn)過王家得修車廠!
千歲連忙說:“我會向警方交代,跑車的確停過王氏修車廠,但是我們卻原封不動,通知原廠駛走!
三叔一聽,突然松口氣,剎那間出現(xiàn)一臉皺紋,像是老了十年。
“讓我說話!
派出所內(nèi)鄧家律師一見他倆便迎上來。
警員接著問:“誰是王氏修車負(fù)責(zé)人?”
“我,王千歲!
王金源有妻有兒,凡是還是由王千歲擔(dān)當(dāng)。
三叔遲疑片刻,維持緘默,他并不偏心,凡是分輕重,這個時刻,他也覺得千歲做的對。
千歲異常鎮(zhèn)定,答案紋理清晰,時間地點俱全,方便警方記錄。
“我決定請原廠修車師傅派人來開走跑車,我們有記錄,并且有對方簽名!
“鄧小姐為何不往原廠?”
“我們假設(shè)她認(rèn)為我們手工不錯!
“還有其他理由嗎?”
“也許,她常修車,我們比較快捷,但這次我們沒有零件,故此,不予受理!
“你可有碰過引擎或剎車?”
“完全沒有!
這時,三叔忽然站起向一個人迎上去,那人身形神氣高大,千歲聽見三叔叫他鄧先生,原來是鄧樹榮本人到了“。
他與律師低聲談了幾句。
然后他走近千歲,“勞駕你!
千歲連忙站起來垂手說:“應(yīng)該的!
律師再與他商議了一會,他又匆匆離去。
這時,警官對王千歲說:“你們可以走了!
三叔松了一口氣,與千歲離開警署,兩人汗流浹背,這才發(fā)覺,已在派出所逗留超過三個小時。
千歲問:“鄧可人情況如何?”
三叔惱怒,“誰理她,夜夜超速駕駛,如一枚定時炸彈,禍延他人!
千歲不出聲。
“幸虧這次我們沒有替她修車,否則麻煩多多,警方已把那團(tuán)廢鐵拖走,鄧家會找專家研究可是機(jī)器出了毛病,我們甩難!
千歲沉默。
“過一段時候,我會向管家辭職,千歲,這次多得你!
“應(yīng)該的!
三叔長長噓出一口氣。
千歲在三天后才從三叔口中知道鄧可人已經(jīng)蘇醒。
他說:“命不該絕,她頭顱嚴(yán)重受創(chuàng),半邊頭蓋骨粉碎,只剩一塊頭皮包著腦子,左耳失聰,喉嚨重復(fù)插入氧氣喉,令聲帶受傷,據(jù)說聲音粗糙!
千歲驚駭,“以后怎么辦?”
“醫(yī)生神乎其技,會有辦法,她此刻戴著特制頭盔保護(hù)頭顱,將來用人造骨頭接駁!
千歲問:“她在哪家醫(yī)院?”
“圣靈私家——千歲,此事與你無關(guān)。”三叔警告千歲。
“明白!
可是過一天,千歲還是到圣靈醫(yī)院探訪。
“我叫王千歲,請問鄧小姐是否方便見我。”
“你等等。”
看護(hù)進(jìn)病房說話,片刻出來,“鄧小姐請你進(jìn)去,不過,先隨我來穿上袍子口罩。”
他輕輕走進(jìn)病房,一時沒把病床上傷者認(rèn)出來。
是她先叫他:“千歲!甭曇羲粏
他蹲向前
鄧可人像只被主人丟棄的洋娃娃,瘦小軟弱,臉上有縫針疤痕。
千歲不知說什么才好,半晌,他說:“以后別開快車了!
她反而笑,“我醉酒,什么都不記得!
這時,有人推門進(jìn)來,一般穿著袍子口罩,可是看得出是個女客。
看護(hù)說:“可人,鄧太太來看你!
千歲意外,鄧太太竟這樣年輕,仿佛不比鄧可人大許多,他驀然想起:這不是鄧可人生母。
果然,那位鄧太太站在病房門口,并沒有走近的意思,只遠(yuǎn)遠(yuǎn)招呼一聲。
母女冷淡地說了幾句,然后,鄧太太說:“你有朋友,我先走!
她拉開門離去,一出病房,就扯脫身上袍子,露出名貴套裝。
可人不出聲。
千歲輕輕問:“姊姊可有來看你?”
可人點頭,“她匆匆來回。”
千歲忽然問:“幾時裝人工頭骨?”
“明天下午。”
千歲說:“祝你早日痊愈。”
“多謝你來看我。”
千歲離去之際在走廊看鄧樹桑與隨從進(jìn)來,他輕輕閃避一旁。
千歲不想打恭作揖。
那幾個人走過,走廊好象卷起一陣風(fēng),所以叫威風(fēng)。
千歲靜靜離去。
可憐的鄧可人,平日一起玩的豬朋狗友不知去了何處。
她的紅鞋兒呢,醫(yī)院只有一雙灰色拖鞋。
不過,她仍是鄧樹桑的女兒,她決非公路邊紅燈區(qū)里一名飄零女。
也許,王千歲的同情心是過分泛濫了一點。
下午,金源蟠桃夫婦抱著孩子們來道謝。
金源汗顏,“三叔說你一手把事攬上身。”
蟠桃同孩子們說:“說謝謝二叔!
兩個幼兒咧開嘴笑。
千歲媽莫名其妙,“什么事?”
金源吁出一口氣,“千歲你是好兄弟。”
千歲拍拍他肩膀,“我們沒事!
一家四口吃了飯才告辭。
千歲媽說:“他們家真熱鬧,沒一刻靜,孩子們會走路的時候,更加吃不消!
過一會,她說:“陳太太問你為什么不找她家小姐!
“我以為她不喜歡我!
“我猜那是欲擒故縱!
千歲笑,“誰有空玩游戲!
“那么,明日陪我與桑太太喝茶!
真沒想到母親有那么多朋友,而那些伯母,又都有待嫁的女兒。
不是人家不夠好,是他配不上別人。
第二天他不愿去見桑小姐,千歲媽忽然落淚,千歲嚇得即時更衣。
到了公園茶座,千歲媽仍然雙眼通紅。
桑太太朝千歲點頭,“千歲長得這么高了!
她外形樸素踏實,千歲對她好感。
桑小姐也遲到,不過桑媽有解釋,“桑子在飛機(jī)場上班,她馬上來!
桑小姐匆匆趕到,活潑大方地打招呼,身上還穿著卡其布制服。
她是文員,千歲一看就知道不是物件。
可是桑伯母隨即介紹:“桑子是在飛機(jī)場任職見習(xí)修理員,你們倆的工作都與機(jī)器有關(guān)!
千歲心想,噫,可能多一個朋友。
桑子叫了客霜淇淋爽朗地吃起來。
約會后千歲媽說:“桑女比陳女好得多!
千歲取笑說:“不怕不識貨,只怕貨比貨。”
“啐,太不尊重!
“媽,誰會讓讀過書的女兒嫁一個司機(jī)!
“照你這么說,司機(jī)統(tǒng)共娶不到老婆,豈有此理!
回到家,千歲查閱電郵,并無孔自然音訊。
雖是意料中事,卻仍失落。
報上小角落有關(guān)甘肅二字新聞還是吸引他注意,大都是壞消息,像五月十五日下午四時,由白蘭高速公路白銀駛往蘭州方向高嶺子隧道內(nèi)發(fā)生重大車禍,一輛轎車與一輛加長太貨車發(fā)生追尾碰撞,二死三傷。
記者連死傷者姓名也不寫:反正告訴你也不會知道。
終有一天,甘肅兩字同山西、遼寧、湖北、寧夏、青島這些省份一樣,失去任何特別意義。
三叔來訪,同千歲媽說:“千歲今年長大許多,你可放心!
千歲媽忽然笑,“我放心他?等他一百歲吧!
千歲搔搔頭,一百年?那是一世紀(jì)呢,人無百歲壽。
三叔卻說:“我們都已年過半百!
“你盼望長壽?”
“我不介意皮膚在骨架上打轉(zhuǎn),最重要是健康!
千歲媽問:“聽說你向東家辭工?”
“提了,東家不讓我走,鄧先生親自出面挽留,加薪百分之三十,我允留下!
千歲媽嗯一聲。
三叔聲音低下去:“我在鄧家,認(rèn)識一個人!
屋子忽然靜默,三個人,都不說話,電話鈴響,也沒人去聽。
三叔輕輕說下去,“她叫范迎好,人老實,相貌端莊,是管家老范的侄女,三十歲,高中程度。”
千歲立刻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他微微轉(zhuǎn)身,看向母親,想知道她的反應(yīng)。
只見千風(fēng)媽嘴角彎彎,像是微笑,但是眼神呆滯,這個消息對她來說,不是好事。
三叔說:“我們倆打算結(jié)婚!
千歲媽連忙說:“恭喜你,三叔!
三叔欠欠身,“我很想有個家,迎好廚藝頗佳,人品不錯,過年過節(jié),她到鄧家?guī)褪,我們因此認(rèn)識!
千歲說:“三叔幾時介紹我們認(rèn)識!
“一定。”
他想一想,所有的話都說完了,便站起告辭。
千歲納罕,輕輕說:“滿以為三叔不再打算結(jié)婚!
可是時勢環(huán)境轉(zhuǎn)變,忽然這種老王老五大受內(nèi)地女子歡迎,又有生機(jī)。
三叔結(jié)婚后,他們母子勢必寂寞,三叔不可能兼顧兩頭家。
千歲倒是不怕,可是母親少一個說話的人,叫他惻然。
千歲問:“三叔還打算生兒育女?”
不可思議,五十多歲生孩子,待子女成年,他連路都走不動。
可笑的三叔,可笑的人類。
這時,千歲吃驚,原來他竟那樣自私,他根本不希望三叔有他自己的家,三叔最好永遠(yuǎn)負(fù)責(zé)照應(yīng)他們母子。
母親不出聲,走到露臺看茉莉花。
門鈴解了他們母子的窘,門外一對年輕男女,由旅游協(xié)會派來,這樣說:“一對艾克遜老姊妹,來自美國德州,特地致電我們,表揚一位熱心司機(jī),她們抄下你車牌號碼,我們經(jīng)過查控,找到一位王千歲先生。”
“我就是王千歲!
“王先生,協(xié)會想給你一個獎狀!
“不敢當(dāng),我做的所有事,都屬份內(nèi),每個司機(jī)都會那樣做!
“王先生,我們覺得你的名字有點熟,打探之下,原來你一向熱心公益……”
千歲汗顏,他說:“驚動你們不好意思,今日我還有點事,我們改天再談。”
他幾乎把他倆推出門去。
這些時候,母親仍然站在露臺上。
下雨了,茉莉花清香直滲進(jìn)屋內(nèi)。
過幾天,千歲幫三叔去接鄧二小姐出院。
鄧可人坐在輪椅上推出來。
看護(hù)想扶她上車,被鄧可人推開,小姐脾氣不減,一看就知道她可望完全復(fù)元。
她的五官微微扭曲,耳朵失聰,容貌同從前的俏麗是不能再比。
最驚人的是保護(hù)頭盔與紗布已經(jīng)拆除,千歲看到她短發(fā)下有科學(xué)怪人般縫針,像拉鏈般交叉整個頭顱。
看到千歲,她有點高興,想說話,可是張開嘴,又忘記想說的是什么。
送她到家,管家出來迎接,鄧氏夫婦卻始終未曾現(xiàn)身。
管家對千歲說:“下星期一你還得來一趟,送二小姐到美國史丹福求醫(yī)!
管家語氣有點無奈,千歲立刻應(yīng)允。
“她腦子里積淤血,說不定還要打開醫(yī)治!
千歲退下,這時,鄧可人轉(zhuǎn)過頭來向千歲招手,千歲連忙走近。
鄧可人看著他微笑,她輕輕問:“我的鞋呢?”
管家連忙答:“二小姐你的鞋全在房里!币贿叧筮厰[手,叫千歲離去。
千歲識趣即時退出。
他看到女傭提著一雙紅鞋進(jìn)去,不由得深深嘆息。
三叔對他說:“醫(yī)生說二小姐只可以恢復(fù)八成!
千歲不出聲。
三叔又說:“有八成功力也足夠應(yīng)用。”
三叔是活潑得多了。
他帶千歲進(jìn)員工休息室。
“迎好,我介紹侄兒千歲給你認(rèn)識!
那位范女士轉(zhuǎn)過頭來,五官端正,一臉笑容,與三叔的殷實十分相配“。
千歲恭敬問好。
他們坐下聊一會,未來三嬸爽朗健談,千歲立刻喜歡她,少了一重心事。
三叔笑著說:“當(dāng)司機(jī)其實是做迎送生涯,朝早一批人上車,下午那些人下車,又有另一票上來,陌生人,可是有緣偶遇同車,亦須珍重!
千歲點頭。
司機(jī)永遠(yuǎn)在路上,只有乘客可以下車,司機(jī)歷盡滄桑,唯有向前。
世上,有些人是司機(jī),有些人是乘客。
三嬸親手做了碗刀削面給他吃,千歲贊不絕口,接著他告辭回家。
在補(bǔ)習(xí)學(xué)校,學(xué)習(xí)英語仿佛失去從前滋味,測驗成績在八十分左右,又為他注射強(qiáng)心針。
他開始讀馬丁路德傳記,從前常常聽到這個名字,不知是何方神圣,現(xiàn)在明白了,因此把課文背得爛熟,當(dāng)作一種特殊享受。
補(bǔ)習(xí)社再也無人提起孔自然,人走了人情也接著消褪,新面孔補(bǔ)充了教席。
星期一,千歲送鄧二小姐往美國。
管家親自伴行,帶著女傭。
三人共十多箱行李,浩浩蕩蕩往飛機(jī)場出發(fā)。
二小姐戴著帽子,看不到傷口,神情呆滯。
一個送行的朋友也沒有。
不知是沒通知他們,抑或他們無暇道別,鄧可人孑然一人上路。
那日下午,剛停好車子,推開車門,忽然有人自行上車,一個坐他身邊,另一個坐在后座。
兩人身手敏捷,千歲來不及反應(yīng),已經(jīng)被按在座位上,后邊有人用硬物指著他后腦。
“開車,照華南路直駛!
千歲回過神來,他輕輕說:“先生,你們認(rèn)錯人了,我叫王千歲,與你們一向沒有糾葛!
“王先生,我們也是聽差辦事,開車。”
千歲知道他們敲暈了他,一樣可以把他帶走,屆時,頭上還多一個瘤。
他只得強(qiáng)自鎮(zhèn)定,朝華南路駛?cè),到達(dá)僻靜小路,大漢命令他停下,立即另外有人來拉開車門,叫千歲下車。
“王先生,這邊!
大漢指向停在路邊一輛黑玻璃窗大車,示意千歲上車。
千歲忽然想起母親,心中恐慌,雙腿發(fā)軟。
大漢拉開車門,他進(jìn)后座,發(fā)覺有一個中年男子已經(jīng)坐在車?yán)铩?br />
他神情親和,一臉笑容,“你好,千歲,可是喝青海啤酒?”對他的嗜好了如指掌。
司機(jī)遞上啤酒花生。
車廂寬松舒適,面對面兩排座位,像個小型客廳。
“千歲,我是一個有話直說的人,我想與你合作做生意,聽滌衣街及木蘭路的行家說:你為人可靠負(fù)責(zé),膽大心細(xì),正是我想羅致的人才!
中年男子五官端正,修飾整齊,口氣斯文,口口聲聲說做生意,千歲略為放心。
他看著中年人,待他說下去。
“很好,你不愛說話,實不相瞞,我最怕多話的人!
千歲點點頭。
“千歲,你每晚走嶺崗,據(jù)我手下說,你只載人,全不載貨!
千歲明白了,他輕輕說:“我王家只會規(guī)規(guī)矩矩做人!
中年人笑,“我也姓王,你叫我王叔好了!
千歲發(fā)覺大房車在市郊緩緩兜圈子。
“千歲,每晚你替我?guī)б幌湄浳锷宪嚕闳绯q{駛,到了站頭,自然有人接應(yīng),半年之后,你會有能力自置樓宇,做一門生意,發(fā)展才能!
千歲仍然不出聲。
“你心里在想,這是什么生意?我可以告訴你,世上無所謂合法或非法生意,生意就是生意,我與人互相利用,彼此都有益處,你已經(jīng)廿多歲,也該想想前程問題,你不能一輩子做夜更司機(jī),這條路你也走膩了!
千歲詫異,他從未試過與說服力如此強(qiáng)烈的對話,一直以為江湖客是粗人,他錯了。
王叔親切地說:“你走的路通向死胡同,快快另找出路,三年后嶺崗地下鐵路通車,你們通統(tǒng)要轉(zhuǎn)行,屆時你已老大,怕不容易找到新職。”
千歲看到他,這王叔連他幾歲都一清二楚,每句話都說到他心坎里去。
“你還有寡母需要照顧,手邊寬松,替她雇個幫傭,苦了一輩子,也該松口氣!
千歲忽然淚盈于睫。
“每天晚上,我會派伙計上車放妥貨物,到了嶺崗,又會有人取回貨物,你毋需知道貨物在什么地方,你如常開車即可!
交接如此簡單便捷,可見這個集團(tuán)經(jīng)驗老到,辦事精密,已有一套規(guī)矩,他們經(jīng)營肯定有一段日子了。
看樣子,這王叔不過是一個中層人物。
那合作建議是如此吸引。
“擁有積蓄,人就自由!
千歲發(fā)覺他在鄭重考慮,不由得汗流浹背。
“每走一次車,我會把這筆數(shù)目存到你名下,戶口在美國西雅圖國家銀行。”
王叔給他看銀碼及戶口號碼,呵,數(shù)目寵大。
這時,王叔忽然這樣說:“做得好,在集團(tuán)會有升職機(jī)會!
千歲忍不住駭笑,王叔說得好,這也是生意,分明是間大機(jī)構(gòu),自然有晉升機(jī)會。
“千歲,不要放棄機(jī)會。”
千歲終于開口,“暴利生意,不適合我!
“你有一天考慮的時間,如決定加入我們,可在車頭放一個暫停載客牌子!
車子停下,司機(jī)開門給他,放他下車。
整個過程像電影里一段劇情。
回到家里,千歲揚聲叫母親,沒人回應(yīng),他心頭一緊,慌張起來,一路叫著進(jìn)母親寢室。
只見母親躺在床上,臉色青白,揪著胸口。
她已不能說話。
千歲立即叫救護(hù)車。
臨急找三叔,住宅與手提電話都無人接聽,大伯已經(jīng)回鄉(xiāng),金源自顧不暇,千歲從未試過如此蒼涼。
公立醫(yī)院大房間里躺著數(shù)十位病人,半數(shù)以上痛苦呻吟,像人間煉獄。
千歲忽然鎮(zhèn)定下來,同醫(yī)生說:“我要轉(zhuǎn)私立醫(yī)院!
當(dāng)值醫(yī)生說:“病人輕微中風(fēng),需做心臟手術(shù)。”
“我明白!
他跑回車站,把“暫停載客”牌子豎起。
他另外寫了一行小字:“家母入院,需要急用!
一杯咖啡時間回來,字條已經(jīng)不見。
千歲上車,發(fā)覺車底煞車掣上有一只信封,里邊放著一疊黃色現(xiàn)鈔。
千歲伏在駕駛盤上,深深悲愴,世上原來沒有歧途,只有唯一的路。
他知道母親手上還有一點點錢,那是寡母用來防身,斷然不會輕易取出亂用,他為人子,應(yīng)負(fù)起人子責(zé)任。
千歲剛好來得及到醫(yī)院辦理手續(xù),他與?漆t(yī)生商量過后立刻決定做手術(shù),一次過付清費用。
以后,即使要他用一條右臂來換,在所不計。
母親蘇醒,仍然無力言語。
千歲握著她雙手,肯定告訴母親:“有我在,你好好休養(yǎng)。”
那天晚上,他照舊駕車過嶺崗,出發(fā)之后,他知道貨物已在車上,什么貨色?千歲苦笑,總不會是一箱水果,或是兩瓶洋酒。
千歲明知故問。
現(xiàn)在,他已置身非法行業(yè)。
千歲茫然。
檢查站的執(zhí)法人員大多數(shù)認(rèn)識這批職業(yè)司機(jī),知道王千歲是模范市民,特別方便,他順利過關(guān)。
到站下車他掩上門去喝茶,回來,發(fā)覺車廂尾一只小型滅火筒轉(zhuǎn)移了方向。
他心中有數(shù),一聲不響,接客上車。
煞掣上又有一只信封。
三天之后,母親已會說話,對于中風(fēng)一事,毫無記憶,才不過中年的她,忽然呈現(xiàn)老態(tài)、詞不達(dá)意,記錯名字、時間、地點
而醫(yī)生卻覺慶幸:“救治及時!
但是千歲知道,母親再也不會做到從前那般,也許,對她來說,日子只有容易過。
三叔接到消息趕到醫(yī)院,萬煎穿心,充滿悔意地說:“我不過去了苔里島三天……”
三嬸緊緊跟在他身后,不停地笑,不愿離開他半步,現(xiàn)在,他是她的人了,她需看牢他。
三叔見千歲媽已經(jīng)清醒,淚盈于睫。
千歲走近說:“媽媽,三叔來了!
千歲媽轉(zhuǎn)過頭來,“三叔 她輕輕叫他!
三叔握住她的手,有所決定,對千歲說:“你同迎好去喝杯咖啡!
三嬸說:“我不口渴!
“去!
三嬸仍在笑,不過笑得略僵,千歲陪她出去。
三叔低聲同千歲媽說:“他放出來了!
千歲媽怔怔聽著。
“真沒想到二十年牢獄,晃眼而過,他自紐約回來,有人看到他在本市出現(xiàn)!
千歲媽不說話。
“他跟朱飛那伙,不知又有什么主意,我十分擔(dān)心,我猜想他會來找千歲!
千歲媽只說:“啊。”
“我真怕千歲會見到他!
千歲媽凝視三叔一會兒,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有點高興,她問:“你母親好嗎?她沒同你一起來?”
三叔呆住,電光火石間他明白了,千歲媽根本不知道他是誰,當(dāng)然也不明白他在說什么。
他是壯漢,看到這種情況,不禁傷心落淚。
千歲回來,同三叔說:“醫(yī)生說她過些時日會好轉(zhuǎn)。”
三叔悲憤,“她從來沒過過好日子!
三嬸忽然笑著問:“私立醫(yī)院的單人病房,又雇著私人看護(hù),費用驚人呢!
三叔抬起頭來。千歲緩緩說:“我們還有點積蓄。”
三嬸笑咪咪,“我們走吧,這里有醫(yī)生看護(hù)!辈挥扇宸洲q,她拉起他就走。
千歲感慨,就在這時,他聽見母親說:“哎呀,那是三叔呀!
千歲十分高興,“媽,你想起來了!
“三叔說些什么?”
“他問候你!
“有個人回來了,那是誰?”
這時看護(hù)進(jìn)來,“王太太我推你出去曬太陽。”
一連三晚,千歲都看見同一個年輕女子上他的車。
她長得標(biāo)致,但是眼神滄桑,嘴角微微下垂,有股特別韻味,習(xí)慣雙臂繞胸,擋著手袋,明顯見過世面,大抵不輕易信人。
衣著普通但自在的她獨自坐在最后一排,見千歲注意她,并不介意,只是牽牽嘴角。
她進(jìn)進(jìn)出出,總是選王千歲車子來坐,是為著什么?
第四夜,車子遇到特別檢查,所有乘客需下車搜身,警察牽著狼犬過來逐輛車嗅查,分明是尋找毒品。
千歲胸口揪緊,呼吸遲滯,表面盡量鎮(zhèn)靜,他站到暗角去靜觀其變。
車廂里肯定有貨物,今日,可在那年輕女子身上?
女警正仔細(xì)盤問那女客。
只見她低聲講了幾句話,女警伸手招千歲。千歲走近。
女警說:“車子經(jīng)檢查無事,你們可以上車了!
那女客忽然探手進(jìn)千歲臂彎,千歲一愕,但他隨機(jī)應(yīng)變,這次,年輕女子坐近車頭。
女警笑說:“你看你太太對你多好,每天跟車,怕那些野花野草勾引你!
太太?
千歲這一驚非同小可。不是發(fā)作時候。
他坐上駕駛座位,警察示意他駛過。
回到市區(qū),那女子神色自若地下車。
“喂,”千歲喊住她:“太太,我還不知你的名字”
她笑了,“我叫蘇智。
“蘇小姐,我倆從不認(rèn)識,怎么忽然做了夫妻!
蘇智詫異,“你可要看結(jié)婚證書?”
千歲詫異到極點,“你說什么?”
她自手袋里取出一雙透明膠封,遞近千歲,千歲看得呆了,那是華北政府發(fā)出蓋印結(jié)婚證書,一具他王千歲姓名年歲地址,且有結(jié)婚合照。
千歲抬起頭,他在做夢?
蘇智輕輕說:“去吃碗云吞面!
千歲下車,她又伸手臂挽著他。
千歲問:“你是王叔手下吧!
他倆在大牌檔坐下。她笑笑,“你說呢!
“那張偽造結(jié)婚證書從何而來,照片肯定是電腦合并。”
蘇智不出聲,滋味地吃起宵夜,她還添叫一碗豆腐腦。
“你是什么人?”
“蘇智,二十三歲,湖北人。自幼隨舅舅遷居廣州,中學(xué)程度,會說英語!
“王叔派你跟車,是因為不信任我?”
蘇智微笑,“假設(shè)有司機(jī)連人帶貨失蹤,如何向?qū)Ψ浇淮俊?br />
千歲嘆口氣,“我以為我值得信任”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你打算天天坐我的車來往嶺崗。
“這是我工作!
“又何須認(rèn)作我妻子?”
“你看剛才那女警覺得我倆多溫馨,立刻放行。
“你同她說什么?”
“我同她說,丈夫一次按摩,染到疾病,幾乎離婚,現(xiàn)在,我寸步不離。千歲啼笑皆非。
這番陳情剖白達(dá)到聲東擊西效果,女警即時大表同情!叭绻杏變和校臃奖!
“你這樣聰明伶俐,為什么不做正行?”
蘇智笑了,她學(xué)著他口吻反問:“你這樣勤工好學(xué),為什么不做正行?”眼神滄桑畢露。
千歲無奈,“今日,貨物藏在何處?”
“坦白說,我不知道!
“車子面積有限,我可以找得到。”
“你開車,我跟車,何必多管閑事,有本事,做夠期限脫身。”
“走得甩嗎?”
“木蘭街有的是司機(jī),一日來往嶺崗一千轉(zhuǎn),何必纏住你不放。千歲不出聲。
蘇智改變話題:“賺到錢,你打算做什么?”
千歲答:“讓母親生活舒適點,你呢?”
“我打算開一家玩具店!澳呛芎!
蘇智嫣然一笑,“走吧,丈夫。”
第二天晚上,司機(jī)們聚集在站頭議論紛紛,半怠工,口沫橫飛,摩拳擦掌,他們本來話就比正常人多,何況真的發(fā)生大事。
“要削我們?nèi)砂啻!?nbsp;
“七月生效,追討我們老命,非趕盡殺絕不可!
“官商勾結(jié),殺盡良民!鼻q靜靜聆聽。
“說是我們非法以嶺崗口岸作終點,嚴(yán)重影響口岸服務(wù)秩序,上落客站附近的環(huán)境及貨運,形容司機(jī)‘失控’!
“班次一減,候車時間相對增加,票價鐵定上升,對往返兩地市民不便,勢必轉(zhuǎn)乘另一種交通工具!
“凡擾民政策,必飛快實施。”
“交通部只批出五百個配額,一個配額代表一轉(zhuǎn)車,即一來一回,但業(yè)界卻超班一倍,至一千轉(zhuǎn),令九鐵少收三億,愈來愈不像樣,決定規(guī)范!
眾司機(jī)喃喃咒罵。
這時,忽然有人高聲唱歌泄憤:“一葉輕舟去,人隔萬重山哎喲——”
千歲覺得無奈。
乘客坐滿,司機(jī)們只得回到座位,駛走車子。這一行應(yīng)運而生,等到運道一去,勢必沉寂。
蘇智最后一個上車。
收工后,他倆去吃宵夜,蘇智吃一般粗糙平凡的食物,照樣津津有味,吃相可愛。
只有試過肚餓,或是吃完這一頓,不知下一餐從何而來的人,才會那樣惜福。
蘇智抬起頭來,“看什么? ”
千歲別轉(zhuǎn)頭去。
像我們這種人,只有自己對自己好,否則,還有誰理我們,誰會送一塊糖,贈一件衣裳,若無打算,餓死天橋底。
“你怎樣入行?”
“我走粵港單幫,來回帶香煙化妝品奶粉,后來,又隨人到巴黎帶名牌手袋,被他們看中!
“也是按轉(zhuǎn)數(shù)賺取酬勞?”
“蠅頭小利!
“一滴露水,對蜻蜓或飛蛾來說,也足夠解渴!
“王千歲,你這個人很有趣!
“你一個人住?”
蘇智點頭。
“我也獨居,家母仍在醫(yī)院里。”
蘇智忽然明白他鋌而走險的原因,不禁惻然。
她看著他的一雙手,犁黑粗糙,不似斯文人,但是車?yán)飬s有一本英文書:《馬丁路德及宗教改革》,這人真的十分有趣。
“有女朋友沒有?”
“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喜歡我的人我不喜歡。
“嘿!”蘇智笑出聲來。
“你呢?”
“我對感情深切失望!
千歲想,一定是吃過虧。
這一個晚上,千歲忽然覺得時間易過,母親入院之后,他第一次笑,這都是因為蘇智,他倆在同一架車上。他們在小食檔分手。
第二天早晨,千歲去看母親,她正在吃綠豆糕!罢l送這個來?”
看護(hù)答:“一位小姐放下就走了。”
“什么樣的小姐?”
這時千歲媽說:“醫(yī)生說我可以出院,我真想回家。”千歲笑,“那多好,我即刻去辦手續(xù)!
他與醫(yī)生談一會,了解情況,他完全放心了。
回到家,有一個打扮樸素的外籍女傭在門口等候,“王先生叫我來侍候太太。
千歲以為是三叔,心存感激。女傭一進(jìn)門立刻動手工作,手勢熟練,經(jīng)驗老到,是照顧病人專家。
不久,金源帶妻兒探訪。
那兩個孩子胖大許多,十分可愛,粗眉大眼圓頭,像煞金源,千歲媽十分喜歡。
蟠桃剝橘子給千歲媽吃,一邊嘮叨丈夫。
金源大喝一聲:“女人,你有完沒完,我說一句,你講足十句。
千歲很覺安慰,這已是一對老夫老妻。
他們告辭后三叔也來了,三嬸像貼身膏藥似跟在身后。
千歲認(rèn)為她實在沒有必要嚴(yán)厲監(jiān)管三叔,不過,那是長輩的家事。
三叔詫異,“這個女傭很周到,何處找來?”
千歲一怔,不是三叔推薦,那是誰?
三叔喝一口熱茶,輕輕問千歲:“最近可有陌生人找你?”
千歲搖頭。
“千歲,有事找我商量!
那邊三嬸已豎起耳朵。
千歲只是陪笑。
三叔低聲問千歲媽:“可是他來過?”
千歲媽反問:“誰,什么人?”
三叔完全不得要領(lǐng)。
三嬸卻催他:“時間不早,我們還有別的事!
千歲送他們出去。
回來時聽見母親笑著說:“三嬸太緊張,三叔是好男人,她大可放心。千歲知道母親在痊愈中。
可是他仍覺納罕,按理,他不過是眾多帶家中一名,俗稱驢子,王叔為何對他另眼相看,居然派傭人來侍候。
他的事,王叔像全知道,有這個必要嗎,他只是一個小人物。
當(dāng)天晚上,千歲不見蘇智。
他照樣開車,可是,略覺失落。
他倆同車同路,命運也相同,特別投契。
車后有兩個大叔,高談闊論,把領(lǐng)導(dǎo)人當(dāng)子侄一般教論,千歲幾乎想在車上貼一個牌子:勿談國是。
可是其他乘客聽得津津有味,像是舉行論壇一般。
回程下車,千歲檢查車輛,發(fā)覺近車尾座位底下有一件大型行李,無人認(rèn)領(lǐng)。
千歲遲疑片刻,輕輕打開,他驚叫起來。他大聲呼叫:“救命,救命!”
行李篋里蜷縮著一個小小女孩,大約一兩歲,漆黑頭發(fā),手腳全是瘀痕,已經(jīng)奄奄一息。
他這一叫,頓時有人圍攏。
不久警車與救護(hù)車一起趕到。
王千歲又一次到派出所錄口供。
他什么都沒有看見,根本不覺有人攜帶該件行李上車,坐在車尾位子,正是那兩個口沫橫飛的大叔,一路上也沒有乘客發(fā)覺任何異樣。
就在眾人笑語聲中,一條小生命漸漸湮沒。
千歲問警察,“小孩還有救嗎?”
“情況危急!
千歲疲倦,用手撐著頭,他雙手簌簌發(fā)抖。
女警說:“喝杯咖啡。”
“誰做這樣殘忍的事。”
女警沒有回答,“你可以走了。”
王千歲靜靜離去。
原來小孩不動的時候同洋娃娃一樣,那幼兒面孔祥和,根本不知死亡可怕,也已不能掙扎,聽天由命,真叫千歲心酸。
凌晨,他瞌上雙眼,做了噩夢。
夢見母親同病發(fā)之前一般殷殷垂詢:“我兒,大千世界,你去過何處,你看到了什么?”
他流淚告訴母親:“我看到紅眼利齒怪獸,把活人一個個吞噬,可怕到極點。
忽然怪獸紅燈籠似雙眼漸漸趨近,千歲發(fā)狂嚎叫。
他自床上跳起來,一額冷汗,天色已黎明。
微風(fēng)細(xì)雨,千歲梳洗,一個人到街上透氣。
本來可以到歡喜人喝杯咖啡,可是走近,才發(fā)覺舊樓已經(jīng)拆卸,地盤正開工建設(shè)新廈,迅速變遷,滄海桑田,再無舊日痕跡。
千歲怔怔駐足。
有一個中年人比他先到,也抬頭呆視,像在憑吊。
終于,他們兩人四目交投。
千歲眼利,立刻低聲招呼:“王叔!
正是他新雇主王叔。
王叔卻有點躊躇,像是不想在光天白日下認(rèn)人,或被人認(rèn)出。
在晨曦中,他比在黝暗車廂中蒼老。
不愧是老江湖,他神色轉(zhuǎn)為自若,似老朋友般親切。
“早,千歲,你母親好嗎?”
“托賴,恢復(fù)得很快,多謝你推薦的女傭。”
“這些日子,她一直未有再婚,難為她了!
千歲詫異,他對他的家事,了如指掌。
“你大伯與三叔也都很好吧。”
“過得去,大伯已經(jīng)告老回鄉(xiāng),三叔新近結(jié)婚,”千歲忍不住笑著補(bǔ)一句:“生活非常幸福!
王叔微微笑,這時雨下得比較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