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腳步，她認(rèn)出他的聲音。
緩緩地、遲疑地，她轉(zhuǎn)過身，面對湛鑫。
瞇緊眼，想再看清楚些。是他嗎？是吧，才一個下午的相處，她便熟悉起他的聲音、他的動作語調(diào)，熟悉他對自己的不耐煩。
他來尋她？該不該為此開心？因為他在意自己？
算了，怎能這般自我高估，他為的是湛平哥，為她能代替姊姊撫平湛平哥的傷口。低眉，這種「因為」哪里和「在意」扯得上關(guān)系。
心酸酸，為了一個談不上熟稔的男人。
該不該走回他身邊？
假設(shè)驕傲抬頭，她當(dāng)然該頭也不回地拔腿就跑，問題是，驕傲不對，況且……她已經(jīng)自我承認(rèn)，驕傲是種錯誤表現(xiàn)。
咬唇，捏緊拳頭，她花五分鐘考慮，然后把行李背在肩膀，往他的方向走去。
車燈依然耀眼，她仍舊看不到他的面目表情。
他在生氣？肯定的，他對自己生了一整天的氣，往后可能還要氣上好一段日子，因為，他和關(guān)奶奶同樣認(rèn)定，是她們姊妹奪走湛平哥的美滿人生。
她走回頭了。
上揚的是眉梢、是唇角，是他松卸下來的心情。
從駕車出門開始，他的心提上半空中，擺擺蕩蕩，是慌亂、是焦慮，是厘不清的失落與恐懼，這種情緒用來面對一個陌生女子不合宜，但，他就是。
短短幾步路，她像走了幾輩子，她不曉得如何面對他的憤怒，不曉得他會不會毀約，不肯帶她去見姊姊？更不了解他是否在自己與關(guān)奶奶中間有了為難？問號在胸口串聯(lián)，串得她心驚膽顫。
她在發(fā)抖？是害怕？
很好，還懂得害怕！雙手橫胸，他等她來認(rèn)錯。
認(rèn)錯？認(rèn)什么錯？要她說──對不起，我不該和老奶奶吵架，不該在她罵姊姊時頂嘴？算了，這種認(rèn)錯比挖苦人更酸。
或者要她說──抱歉，我應(yīng)該躲在關(guān)家大門外面等你來找我。更不通了，這種說法，他會認(rèn)定她在嘲諷他。
那么，她要怎么開口？不知道，他無法替她找到臺階下，只能靠她自立自強。
問題是，她沒說話，在咬爛了下唇，一步當(dāng)十步走，好不容易走到他面前時，她伸出手，手心里有一張百元鈔票。
什么意思？想用一百塊錢換取他的諒解？
她以為他那么廉價？眼光多了兩分冷然，他不說話，等待她的解釋。
吞吞口水，她鼓起勇氣，等待讓他失去耐心，但他執(zhí)意等到她的答案。
「可不可以換給我零錢？」
換零錢？他想扭下她的頭，找找里面的組織和正常人有沒有差異。
照常理，他該冷冷嘲弄她幾聲，或者吼她兩吼，吼出她的正常意識，但他居然沒有，掏掏口袋，掏出幾枚十塊錢，遞到她掌心間，也沒數(shù)數(shù)自己給的錢數(shù)夠不夠，就把她的一百塊挑進(jìn)自己的口袋里。
她看著他的動作，很明顯的心疼不舍在眼底閃過。想抗議？好啊！他等著。
悶笑在肚里，他等著她下一步動作，但……很可惜，她沒抗議。
轉(zhuǎn)過身，羽沛奔到飲料機(jī)旁，投出兩瓶最便宜的鋁箔包飲料。插入吸管，低頭，她像渴了幾百年的水蛭，遇著鮮血便迫不及待，不過短短十秒鐘，她喝光兩瓶飲料。
不過，這顯然還不夠。她低頭數(shù)數(shù)手中銅幣，猶豫再猶豫，一枚銅板在投幣口徘徊半晌。
不過十塊錢，需要考慮那么久？
湛鑫大步走到她身旁，二話不說，搶走她手中硬幣，塞進(jìn)投幣孔。
「那……」
「那什么？」
他把飲料交到她手中，她的確該餓了渴了，從中午到現(xiàn)在，她連半口水都沒喝，他一心在湛平身上，沒有照管到她的腸胃。
青春期，是正在成長發(fā)育的時間，她的饑餓很合理。
把飲料塞回他手中，她不喝，她要十塊錢�！改惆彦X用掉了，明天坐公車……錢不夠�！�
「誰說妳要坐公車？」
插上吸管，把飲料塞進(jìn)她嘴里，她嚴(yán)重的「發(fā)育不良」，哪里像個青春期小孩。
「我只搭得起公車。」
她實話實說，但貧窮不代表自己和下等社會掛勾，總有一天，她會憑借自己的能力成為社會的中堅分子。
他聽懂她的意思了。「妳還是要離開？」
「關(guān)奶奶并不歡迎我�！�
「辛家姊妹做事，會在乎別人歡迎或不歡迎嗎？」他諷刺。不等她反應(yīng)，他又拋下一句：「如果妳明天還打算去看辛羽晴的話，自己上車�！�
說完，他坐回駕駛座，等十秒，然后打檔回車，未加速，他從后照鏡里看見羽沛向自己跑來。
贏下第二回，勝利者是他──關(guān)湛鑫。
�。�
「這是妳的房間�！雇崎_厚重門扇，關(guān)湛鑫先進(jìn)屋。
房間很大，比她之前居住的公寓大上兩倍，大床、大衣柜、大化妝臺、大沙發(fā)……所有東西都大得嚇人，即便如此，房間仍舊顯得空蕩冷清，缺乏她們狗窩里的溫馨。
「明天早上八點，我在樓下等妳。九點半之前，我們必須趕到醫(yī)院。」
他的意思很清楚，現(xiàn)在是凌晨四點，七點半之前她得下樓用早點，八點到九點半的九十分鐘里，是她看姊姊的時間，當(dāng)然，這九十分鐘包括了所有車程，然后，她得陪著湛平哥，直到他再度出現(xiàn)于醫(yī)院，帶她回到這里休息。
他拿她當(dāng)機(jī)器人。
說他對她過分？并沒有！他對自己更過分，他的時間是以秒作計算，每一刻都做最精準(zhǔn)安排。這幾日，為湛平的事，他每天的睡眠時間不超過三個小時，所以他給她的休息時間，夠充裕了。
交代完畢，他準(zhǔn)備離開她的房間。
「請問……」羽沛遲疑。
「什么事？」他沒回頭，背著她回話。
請問有沒有一點東西可以吃？請問我可以在哪里找到食物填飽自己的胃？她的「請問」被他冷淡的三個字打散，吞吞口水，連同問題吞進(jìn)肚子里。
無所謂，不食嗟來食，自尊再度抬頭，她說：「沒事�！�
沒事？他冷笑。沒事才怪，他可以把她滿腹的「想問」列出清單，她想知道辛羽晴葬在哪里，想知道她在這里將扮演什么角色，想了解為什么明明他討厭她，還要收留她，甚至她還想問……有沒有東西可以吃喝……沒錯，青春期的孩子禁不起餓。
轉(zhuǎn)身，他斜靠在墻邊，「說吧！妳有任何的疑問趁現(xiàn)在一次提出來，我不希望以后妳心念一起，動不動就搞離家出走的把戲。今晚，我希望是唯一的一次�！�
說到底，他仍然認(rèn)定今晚的事錯在她？羽沛皺眉。
沒什么好訝異，他和老奶奶是家人，和她……只不過是不得不碰在一起的陌生人。「我不會再和關(guān)奶奶對峙。」
「很好�！�
「但是，姊姊沒錯，捍衛(wèi)愛情是勇敢不是罪過�！惯@點，她要一說再說，說清說明。
愛情？他的回應(yīng)是冷笑。
湛鑫根本瞧不起這類字眼，愛情能帶給人們什么？短暫的幸�；蛘甙l(fā)泄？他認(rèn)為，為愛情付出的精神不符合利益成本。
「也許你不以為然，但姊姊不是你們口中的壞女人�！�
他從沒當(dāng)面批評過姊姊，但他的表情態(tài)度已經(jīng)說明。
「她是什么女人，不關(guān)我的事�！�
「卻關(guān)湛平哥的事。你很明白，眼前，只有姊姊能挽回湛平哥的生存意愿，才會把我?guī)У剿磉叀Ｋ�，我不�?zhǔn)你對姊姊有半分輕蔑�！�
濃眉聚集，她對他的行為了然于心……她并不如他所想象的全然無知，些微好奇浮上，他朝她跨一步，細(xì)細(xì)審視她。
她該退縮的，在這種灼灼目光中，很少女人能一貫抬頭挺胸，維持高傲姿態(tài)，但她不準(zhǔn)自己當(dāng)輸家，她捍衛(wèi)姊姊、也捍衛(wèi)姊姊和湛平哥的愛情。
「妳今年幾歲？念國中還是高中？」
她的身材嬌小，站到身旁勉強靠到他的肩膀，白皙單純的臉龐，干凈清靈得教人看不出年紀(jì)，她身邊，是一個沒有被污染過的世界。
「今天是我高中的畢業(yè)典禮�！�
十幾天后，她將參加今年的大學(xué)聯(lián)考，不過，以目前狀況看來，她大概沒機(jī)會往夢想處發(fā)展。
「高中畢業(yè)？」
比他估計的大上許多，不過，即便如此，她還是早熟得教人驚艷。
「是的�！�
「那么妳可以很清楚地看出自己的處境？」
「是�！�
「誠如妳所想的，我的確需要借助妳的力量讓湛平站起來，不管花多少時間精力，妳都必須陪在他身邊�！顾且娮R過這份力量了。
她沒猜錯，什么姊姊的遺愿、什么照顧她，全都是謊話。他是個精算的男人，怎會為姊姊死前的遺憾，接手包袱？若不是她還有點用處的話。
「如果我不愿意呢？」
「那么妳就別想帶走辛羽晴。」
他企圖綁架姊姊來逼她就范？哪有人會綁架死者來逼迫別人？偏偏他就能做出這等事，還做得理所當(dāng)然。
「什么時候我才可以帶姊姊離開？」
「等湛平不再需要辛羽晴，或者他結(jié)婚，或者他走出自我封閉的世界時，妳想離開的話，請便�！�
「為什么你有權(quán)利左右我的未來？」她并非不想幫湛平哥，只是他的口氣態(tài)度太惡劣。
「因為辛羽晴『已經(jīng)』改變湛平的未來。妳姊姊欠下的債務(wù)，妳有義務(wù)替她償還�！�
愛情居然成了負(fù)債，這種算法只有他才計算得出來。她沒頂回去他的話，反正不管說什么，在他耳里充其量是……是沒有教養(yǎng)女人的低等言論。
她不回話，湛鑫以為她同意自己的說法，莞爾。「想來，我們的溝通達(dá)到一定的效果。很好，還有其他的問題嗎？」
當(dāng)然有，她留下來，除開他的恐嚇，她不愿姊姊尸骨流落他鄉(xiāng)之外，也因為，她相信姊姊絕對會希望湛平哥活下來，并且活得健康自在，不要有太多陰霾。她做的是姊姊想要她做的部分，和債務(wù)、虧欠或者溝通無關(guān)。
「沒有�！褂仓^皮回答，她不相信，在他面前真理會越辯越明。
「很好，妳……」瞄一眼她瘦巴巴的身子，他善心大發(fā)�！笂咅I嗎？」
是施舍？「不餓！」她挺直背回答。
「驕傲對妳沒有半分好處�！�
「它卻是我最值得珍藏的高貴性格�！顾Т剑脩B(tài)度表示送客。
湛鑫沒再多話，落在她身上的眼光收回。性格珍不珍貴，隨她，反正，目地達(dá)到，其他的，他不介意。
他離開房間，她進(jìn)浴室灌下大量生水。
她餓壞了，她需要糧食，但不伸手乞憐，不靠別人的同情得到資助。這是她的性情，也許這番性情，將讓她的人生吃盡苦頭，但她不后悔。
十分鐘后，下人端來一盤熱騰騰食物。
對方什么話都沒說，而羽沛看著食物，發(fā)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