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四點，經(jīng)世才迷迷糊糊醒來。
“啊，睡著了�！彼麖木谱郎献饋怼�
“不對�！背鲈菩Γ骸澳愫染七^度，壯烈犧牲�！�
經(jīng)世嘀咕：“我才不是酒量這么差的人�！彼丝滔髠�大男孩，揉著眼睛，跳下桌子。
出云故意氣他：“不但酒量差，酒品也不好，一喝醉就開始胡作非為�！�
經(jīng)世不生氣，揚眉說：“我記得有人趁機非禮�！�
“我非禮？那你報警好了�！�
“出云，你吻技一流。”經(jīng)世對他豎大拇指。
出云啼笑皆非，搖頭。
回到別墅，剛要偷偷溜回房間，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出現(xiàn)面前。
“三少爺，”他對經(jīng)世喊一聲，轉(zhuǎn)身對出云笑：“曹先生，今天有電話打到房間找你，你不在。似乎事情緊急，電話連續(xù)來了幾次，我冒昧代接了�！彪p手遞了一張精美紙條上來。
出云拿起紙條一看，原來是香港委托辦理離婚的律師來電，要他盡快聯(lián)絡(luò)。
經(jīng)世問：“什么事？”
“大概是離婚方面出了點問題。”出云說：“不用擔心，沒有大麻煩的。這楊律師當日對我拍胸口說百分百打贏官司。”
“還是聯(lián)絡(luò)一下比較妥當。”
出云點頭：“我現(xiàn)在回房�！�
“好，晚飯見�！�
出云回到房間，撥通香港長途。
“楊律師，我是曹出云。”
對方語氣有點驚惶，又有點松一口氣：“曹先生，總算和你聯(lián)絡(luò)上了�！�
“發(fā)生什么問題？瞻養(yǎng)費？還是證明他們奸情的證據(jù)不充分？”
“都不是�！睏盥蓭熡悬c不知道該怎么措詞：“曹先生，我是來通知你，離婚申請，可以撤銷了。”
“撤銷？誰說我要撤銷離婚申請？”
“是這樣的。其實……曹先生，你已經(jīng)不需要離婚了。”
出云聽出不對，狐疑頓生：“什么意思？”
“看來這件事你還不知情。”楊律師緩緩說：“我們剛剛得到確切消息，曹太太，就是曹陳慧芬女士，在浴室割脈自殺，搶救不及，已經(jīng)身亡。”
頭嗡一聲，仿佛被錘子狠狠砸到。
“什么時候的事？”出云手足冰涼。
“不知道，我們也是剛剛得到消息。應(yīng)該是幾個小時前的事吧。曹先生，請節(jié)哀順變�！�
心被劃了一刀。
出云凝固一般，呆住。
楊律師又說：“曹太太的追悼儀式，后天舉行�！�
“謝謝。”
“那離婚申請……”
“撤銷吧�！�
出云放下電話，全身無力。
一夜夫妻百日恩，他不愛慧芬，卻不等于聽到她的死亡而不悲傷。
濃濃的心痛愧疚，從被割傷的心里源源不斷涌出來。
他傷人太甚，被他所傷的人，一個不知所蹤，一個花樣年華逝去。
曹出云，你該下地獄。
出云抱頭痛哭。
良久，耳邊響起驚惶呼喚。
“出云，你怎么了？”
有人緊張地摸他的臉。
“出了什么事情？不用擔心，天大事情有我?guī)湍��！?nbsp;
出云抬頭，看見經(jīng)世擔心的臉。
“慧芬死了……我太太死了……”
經(jīng)世愕然，隨即半跪在出云面前，撫摸出云的頭發(fā)臉龐。
“出云，那不是你的錯�！彼p輕說：“不要內(nèi)疚�！�
“是我逼死她�！背鲈坪莺菀ё约旱拇剑骸捌垓_、利用、始亂終棄�！�
“哦，出云�！苯�(jīng)世抱住他，溫暖他冰凍的身軀。
“我要參加她的葬禮，我要見她最后一面�！�
“我陪你。”
“謝謝你，經(jīng)世�！�
“不必言謝，懂報答就好�！�
次日，經(jīng)世拋開正在當新嫁娘的姐姐和滿屋賓客，和出云一起飛回香港。
他向姐姐道歉：“對不起，姐姐，我應(yīng)該全程在這里的�！�
“不用擔心，按你主意去做吧�！狈浇�(jīng)嬋可以看透世事的明亮眼睛轉(zhuǎn)到出云身上，她深邃的目光令出云心猛抽動一下。
不愧是方家人。
她對出云說：“出云，我很難過。請節(jié)哀順變�！�
航程很長，飛機上，出云看著窗外藍天白云，一直沒有作聲。
經(jīng)世擔心：“出云，不要默不作聲，喝一點點酒，睡一下好嗎？”
“不必擔心我�！背鲈妻D(zhuǎn)頭：“經(jīng)世，有你在身邊真好。可是你知道嗎，對我好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經(jīng)世嘆氣：“出云，你情緒不佳，不要胡思亂想�！�
“真的，錦輝如此，慧芬如此�！�
“我相信，你一定不會再次傷害身邊的人，對不對？”經(jīng)世認真地問：“對不對，出云？”
出云凝望經(jīng)世，他忽然搖頭，茫然道：“我不知道，我太怕舊事重演�！�
經(jīng)世忽略出云的否定，他張大雙臂，抱住出云。
擁抱，溫暖。
出云反射性地摟緊經(jīng)世，忽然發(fā)現(xiàn)，此刻，原來是在藍天白云中。
出云，我們終有一天，可以擁抱于藍天白云下。
不止，我們要在陽光明媚的清晨，把擁抱的影子投射在海里。
參加慧芬的追悼儀式，并不是容易的事。
出云一現(xiàn)身，立即招來所有陳家人的怒目相視。
有熱血親友撩起衣袖，要教訓(xùn)出云，剛跨出一步，就被人制止了。
最冷靜的，是陳父。
出云緩緩步至棺前，三鞠躬。
凄愴神傷。
當初結(jié)識慧芬，她還是個大女孩，刁蠻任性，但也算清純可愛。
“曹出云？你就是曹出云？”第一次見面，慧芬對出云皺鼻子：“你知道我是誰？我是你未來的老板！”
慧芬，我負你。
她曾嘆息：“出云，為何你是孤兒出身？你知道嗎，這樣我們很難結(jié)婚�！�
她曾握拳：“出云，我決定了，要嫁給你。你一定要爭氣，讓那些笑話我的人笑不出來，知道嗎？”
她曾譏諷：“沒我陳慧芬，有你曹出云今日？”
她曾哭倒床邊，聲聲泣血：“出云，我愛你，我是那么愛你……”
慧芬，你死前，可有發(fā)下血誓，要這負心人下地獄，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鞠躬完畢，出云轉(zhuǎn)身，面對陳父。
陳父坐在輪椅上，似老了二十年，已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哀大莫過于心死，面對仇人，他似乎已經(jīng)提不起勁來報復(fù)。
出云嘴唇顫動，說不出一個字。
陳父開口，每一個字都緩慢沉重：“她留有遺書，要求墓碑上保留曹姓。這個傻女兒，死也要當曹出云的妻�！�
萬箭穿心。
出云僵立，臉色蒼白，雙手顫抖。
身邊一雙溫暖的手伸過來，緊緊握住出云。
是經(jīng)世，他一直在身旁，不離寸步。
“出云，哀思已表，我們?nèi)グ�。�?nbsp;
他握著出云的手，一步一步走出靈堂。
靈堂外，出云痛哭。
經(jīng)世讓他盡情流淚，直到筋疲力盡。
哭后，出云安靜下來，他說：“錦輝也曾經(jīng)如此痛哭，那次他失去了最疼愛他的父親�！�
“你陪他到靈堂？”
“我不想和他出現(xiàn)在公眾場合，在靈堂外的小路里等他�？此鰜恚@出來接。他一看我，立即放聲大哭，不能自制�！�
“那你如何安慰？”
“我?guī)丶�，煮了我親手做的餃子，喂他吃完，哄他入睡。你知道嗎，我甚少下廚，那是唯一一次。”
“一定很好吃�！�
“難吃極了，錦輝嘗它卻如天上美食�！�
“什么餡？”
“芹菜豬肉，還有一點冬菇�！�
經(jīng)世幽幽嘆氣：“若有一日能吃到，一定是天上美食�！�
心臟仿佛被人用手輕輕捏了一下，出云凝視經(jīng)世。
今夜，實在不忍再令經(jīng)世失望。
出云說：“來，我做給你吃�！�
他從路邊階梯站起來，伸手給經(jīng)世。
今夜情感超越理智。
他把經(jīng)世帶到那個安靜的小屋。
從無外人進來，這里曾經(jīng)只屬于他和錦輝。
經(jīng)世站在門外猶豫：“真可以進入？”
“經(jīng)世，為什么忽然多疑？”
“這是曹出云和田錦輝的圣地，方經(jīng)世哪有資格進入�！�
出云感動，為經(jīng)世對這段愛情的尊重和認同。
經(jīng)世終于還是進來了，環(huán)視，嘆息：“一屋子的證人�！�
“證人？”
“桌、床、窗簾、厚實的墻，想必把當日你們的恩愛，一一見證�！苯�(jīng)世問：“出云，它們會否記住我們這夜。”他眼睛又大又亮，憂傷而渴望。
出云點頭：“會，它們會的�！�
餃子包得并不好，放到水里煮，好些開了口，里面的餡都漏了出來。
只有幾個勉強撈了起來。
經(jīng)世用筷子一個一個地點：“總共八個，你四只我四只�！�
哀傷的夜，包滿哀傷的餃子。
兩人默然低頭吃著。經(jīng)世吃最后一只的時候，抬頭徐徐望四周。
他喃喃：“墻啊，不要忘記了�！�
出云的心，驀然被酸楚的感覺吞噬。
屬于錦輝的位置，正在逐漸被占據(jù)。
永遠忘不了，錦輝的小心翼翼，把送到嘴邊那些普通的餃子視為寶貝。
那一晚，錦輝被這些餃子感動得無以復(fù)加，入睡前，他說：“出云，包了愛的餃子真是美味，我很自私，居然盼望除了我，再不會有他人嘗到。”
出云輕說：“除了你，再不會有他人嘗到�！�
那一晚，已成過去。
誓言，成千古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