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夢娜追隨著石達克的視線，他的注意力凝聚在書房窗戶下二樓的某一點。她有點不安地揣測，他是在沉思那三只此刻正在他花園草坪上融化的冰雕天鵝。
此時，她的手下或許已將那場突然叫停的婚宴中大部分的證物清除干凈。十五磅的精選沙拉、兩面三刀百份蘆筍餡餅、三大盤加味羊乳酪，及一百五十份春卷，無疑已重新裝回"正點外燴公司"的貨車。
那座用淡紅及乳白色玫瑰裝飾的豪華五層大蛋糕，應(yīng)已安全地貯放進它特制的木箱中。
但是那三只冰雕天鵝是頭痛問題。它們不僅非常重，現(xiàn)在又變得相當(dāng)滑溜。
那些天鵝一定會被刪掉的。夢娜急急忙忙地跟著達克走進那幢由混凝土、玻璃、鋼管筑成，被他稱之為"家"的堡壘之前，曾評估地瞧了它們一眼。天鵝的喙已開始滴水，而它們的羽毛已一片模糊，就算立刻將它們送回"正點"的冰柜也挽救不回它們的命運。夢娜知道她沒法將天鵝保留下來，移到下星期二的慈善晚會再使用。
白白浪費了，就象石、潘兩人的婚宴。
處理那三座巨大的冰雕，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將它們留在原處，直到晚春的陽光融化掉它們。那不需要太久的時間，或許兩天吧！西雅圖近來是難得的風(fēng)和日麗。
但是想到將那些天鵝留在達克冷漠而高雅的花園，夢娜不由得有點愧咎。在這位被拋棄的新郎經(jīng)歷過今天下午的羞辱后，她還硬塞給他如此鮮明的證物，未免太過無情。尤其她正要試著塞給他那些昂貴冰塊的帳單。
夢娜堅定地抿緊下顎，她絕不能讓自己天生的多愁善感削弱她的決心，她負擔(dān)不了泛濫的同情心。它牽涉到太大一筆金額。承辦石、潘兩人的婚宴已使得她財務(wù)困窘。
她困難地替石達克的問題找一個委婉的回應(yīng)。
"我說不上來潘小姐是否為婚前協(xié)議書所困擾。"夢娜輕聲說。她的身體前傾，幾乎只坐到椅子邊緣。
她一直盯著達克寬闊的背影，確定他不會轉(zhuǎn)回身，這才伸出手擱到他那張玻璃和鋼管制造出來的書桌。
她迅速將潘蜜拉的道歉字條挪開一點，接著仔細地將那張宴席發(fā)票擺好，確定達克回到他的座位時一定能看見。
"我只是納悶，"達克的注意力仍停留在那三只天鵝上。"我一向在事情出錯時做出詳細的失敗分析。"
"失敗分析？"
"那是災(zāi)難發(fā)生后的標(biāo)難程序。"
"哦。"夢娜清清喉嚨。"呃，石先生，這其實不關(guān)我的事，而我相倡我的發(fā)票寫得非常詳細，請你看一看好嗎？"
"從一開始我就明白表示我要那個東西。"達克一手撐著窗沿，繼續(xù)瞪視著樓下的冰雕天鵝。
"失敗分析？"
"婚前協(xié)議書。你想她認為我會在最后一分鐘改變我的想法。"
"我不知道，石先生。"又考慮兩秒后，夢娜再次伸手到他桌上，將蜜拉的短箋翻面。"不幸的是，我無法冷凍精選沙拉。而這星期我的宴席中沒有其它客戶點蘆筍餡餅。我怕潘小姐訂的東西全都得算錢。"
"可惡！要她簽份婚前協(xié)議書有什么不對？她想我怎么做？她真的以為我能信任她會留在這里五十年？"
達克沮喪的氣憤聲調(diào)，令夢娜震驚地轉(zhuǎn)頭瞪著他寬闊的背。她領(lǐng)悟他是真的不懂他的前未婚妻的行為。真絕。這個人據(jù)說是絕頂聰明，她曾聽到一位婚宴客人稱他是電腦人。但是他顯然對生命中幾件最重要的事相當(dāng)遲鈍。
就連和潘蜜拉只有在討論婚宴細節(jié)才來往的夢娜，也知道達克的未婚妻對簽署婚前協(xié)議書的看法。上個月潘蜜拉在夢娜的辦公室內(nèi)突然精神崩潰地大哭出聲，那時她們正試圖在蘆筍餡餅和香菇餅之間做一選擇。
"婚前協(xié)議書，"蜜拉對著面紙悲嘆。"你能相信嗎？他不愛我，我知道他不愛我�；槎Y前四星期才發(fā)現(xiàn)這個事實，對新娘子來說豈不太恐怖？我該怎么辦？"
"呃，蘆筍餡餅非常受歡迎--"
"不，你不用回答。那不是你的問題，抱歉讓你煩惱，夢娜。只是我非得找個人說說，而我又不想讓我父母擔(dān)心，他們好高興我要嫁給達克。"
"你會考慮取消婚約嗎？"夢娜焦急地問，"真要的話，請現(xiàn)在就告訴我，我馬上就要訂材料，聘請臨時幫手了。"
"我當(dāng)然不會取消。"蜜拉又擤了一次鼻子。她挺直背脊，朝夢娜勇敢地笑笑，像極了圣女貞德就要上臺犧牲的表情。"我必須完成它。人怎么可以在最后一分鐘取消這種事，嗯？家里的人會嚇?biāo)馈?quot;
"或許你應(yīng)該回家仔細考慮一下，"夢娜說。"婚姻是人生的一大步。"而我不可能退還新鮮蘆筍和羅勒香料給材料供應(yīng)商。
蜜拉呼出一聲悲嘆。"你知道嗎？他是個大老粗。他有電腦般的智商，樹干般粗壯的身材。多可惜！"
"潘小姐，我想我們不該討論這種事。你未婚夫的身材和我們今日決定的菜單完全無關(guān)。"
"你知道嗎？他在科羅拉多的一個名叫'羅塞達中心'待過好幾年，他的專長是混亂解析，有些工作還列為高度機密。"
"哦。"夢娜不知道該回答什么。她對混亂的定義是當(dāng)"正點"承辦的重大餐宴就要登場，她那些由演員兼差的手下臨時接到試演通知。
"他一點格調(diào)都沒有，成天穿著慢跑鞋、牛仔褲和一件舊燈芯絨夾克上班。"蜜拉擦拭眼睛。"還戴著一副圓眼鏡，天啊！還有用一個裝滿原子筆和鉛筆的塑膠盒保護襯衫口袋。真是羞死人了。"
"他大概覺得那樣很方便。"
"我盡力提升他的格調(diào)，但好難喲！你都不知道我費多少勁才說服他買件結(jié)婚禮服。他想用租的，你能相信嗎？"
"香菇餅也很可口，但是--"
"他覺得任何社交活動都無聊得要命。"蜜拉可憐兮兮地看夢娜一眼。"他討厭雞尾酒會和慈善聚會，他從不去歌劇院或劇場，他甚至謀略回避例行的商場交誼。"
"但是我認為蘆筍餡餅看起來更出色。"夢娜迅速把話說完。
"不是我沒試。天知道，我試過了。畢竟，日后我得陪他在公眾場合出現(xiàn)。"蜜拉擠回更多眼淚。"但是我沒信心能改造他。他就是不感興趣，而要叫石達克做事，你必須先得到他全副的注意力。"
"話又說回來，我們可以嘗試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效果，"夢娜說。"例如蝦片土司。"
"抱歉，這不是你的問題。"蜜拉再次說道，又露出勇敢的笑。"我必須記得這樁婚姻不是無期徒刑。若是不順利，我隨時可以離婚。日子還是會過下去，不是嗎？"
"沒錯，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夢娜咕噥。
"菜單再拿給我看看。你想我們該要蘆筍餡餅，還是香菇餅？"
"蘆筍餡餅，"夢娜迅速表示。"這道點心很醒目。就是貴了一點。"
"費用不是問題，我告訴過你，達克會負擔(dān)宴會的所有開銷，他堅持的。"蜜拉的嘴苦澀地扭曲。"我原以為他會自愿負擔(dān)婚禮的費用，是因為他為那份可惡的婚前協(xié)議書感到愧咎。事實上，我不認為他有絲毫愧咎。電腦是沒有情緒的，不是嗎？"
現(xiàn)在回想起她辦公室中古怪的那一幕，夢娜明白她應(yīng)該多留意她的直覺，婉拒承辦這場婚宴。達克不是大老粗，而他絕對有情緒反應(yīng)。她可以感覺它們在他體內(nèi)回旋，就象人不需等到真的成為落湯雞就能知道暴風(fēng)雨將至。
雖然心存疑慮，她仍照計劃進行。她的生意經(jīng)讓她拋開直覺，專注于承辦如此大型社交宴會能帶給她的實質(zhì)好處。新娘無可挑剔的家世與新郎激增的財富，使得石、潘兩家的聯(lián)胭成為本季最轟動的婚禮。身為如此盛會的承辦單位，夢娜無疑是挖到了免費宣傳的金礦。
畢竟，生意終歸是生意。
但是，夢娜提醒自己，忽視戴氏祖?zhèn)鞯闹庇X是愚昧。她的直覺從來沒錯過。
達克摘下圓形金邊眼鏡，心不在焉地在他打褶襯衫的衣袖上擦拭。"戴小姐，我是想用邏輯的方法分析這個問題。若是你能提供意見，我不勝感激。"
夢娜咽了一聲呻吟。"或許那份婚前協(xié)議書令潘小姐認為有點--就說不浪漫吧？"
這是非常委婉的說法，任何稍有見識的人都能看出金發(fā)美人潘蜜拉是在特權(quán)世界中長大，在那個世界中她一向予取予求。結(jié)果她心碎地發(fā)現(xiàn)，那個她即將下嫁的人無意給她他卑微的愛和信任。
婚宴逐漸逼近，蜜拉也日漸緊張。每次夢娜和她碰面討論婚宴細節(jié)，夢娜看出這位女客戶的焦慮與日俱增，但是她卻樂觀地選擇加以漠視。新郎和新娘幸福不幸福不干她的事。
夢娜告訴自己，她的責(zé)任只是安排一場成功的婚宴，其它的問題不用她擔(dān)心。
不幸的是，她估算錯誤。蜜拉在最后一分鐘著了慌，此舉不僅讓達克蒙羞，也使得"正點"面臨財務(wù)困境。
"不浪漫？不浪漫？"達克戴上眼鏡，倏地轉(zhuǎn)身面對夢娜，銳利的眼眸閃著紊亂的光芒。"這是哪門子的答案？"
"呃，我也不清楚。"夢娜心虛地承認。
"或許因為這是個無用、無意義、沒有邏輯的答案。"達克抖掉黑禮服，嫌惡地把它扔到一旁。
這個動作使得夢娜直覺地抓緊椅子扶手。達克對情緒的嚴厲控制只會使得他看起來更具威脅。
她迅速看出達克表達感情的方式和她家的男人不同。戴家的男性活潑奔放，而且愛出風(fēng)頭。其實戴家的女人也是。畢竟，戴家是戲劇世家，他們放縱情事。
達克就不同了。他的情緒深沉而幽暗，讓人很難看懂。
她沒法解釋，但就是覺得他非常迷人。她察覺得出他和她在許多方面正好相反，但是他有種罕見的特質(zhì)，部分的她為其吸引。她有點癡迷的妄想，若是他們是在別的場合認識會發(fā)生什么狀況。
她真正領(lǐng)悟到他是個人，是在一小時前大家終于明白新娘臨陣脫逃的時候。在那之前，她一直忙著張羅，根本不曾分神注意新郎。她甚至沒瞧他一眼，直到他的男儐相麥卡倫做出恐怖的宣布并遣散賓客。
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夢娜想，達克穿起禮服的確很帥。
他擁有中古世紀(jì)武士的身軀。不算太高，或許一百八十公分吧！但是非常結(jié)實，他的肌肉勁健，全身不見一絲贅肉。
他的動作恍若飽經(jīng)訓(xùn)練的演員，帶著優(yōu)雅與直覺的自我。達克走到哪兒，人們會立刻注意到他的存在。不過，夢娜感覺得到那些都是他不自覺的表現(xiàn)，而非精心策劃、求取注意的策略。他似乎全然不覺他所散發(fā)出來的張力，他就是他，一個自我包容的自然體。
他的黑領(lǐng)結(jié)已松開，垂在他起皺的打折襯衫上。是他幾分鐘前步進書房時松開的�，F(xiàn)在，在夢娜理解的注視下，他扯開衣領(lǐng)，露出一截強壯的頸項。
她暗自驚異地瞪著他不耐地剝掉金袖扣，扔到玻璃桌上。那對圓球蹦跳幾下，滑過光滑的桌面。達克卷起衣袖，露出強壯的手臂及一枝裝飾著許多小按鈕的高科技新奇表。
以夢娜看到的，這座堡壘里的一切都是高科技愛好者的夢想。你一走進房間，燈光會自動點亮；廚房的設(shè)備是國賓級；一具家用電腦規(guī)劃了一切，舉凡室內(nèi)溫度控制、隨著日照角度開合的窗簾，到復(fù)雜至極的安全系統(tǒng)，一應(yīng)俱全。
甚至墻上的那些畫也象是電腦制圖，幾幅畫的構(gòu)思均是亮麗的光線與色彩所形成的復(fù)雜圓形。
夢娜困難地試圖改變話題。"婚前協(xié)議書似乎會把婚姻弄得象一筆生意，嗯？不過反正那些都過去了。你應(yīng)該慶幸香檳是可以退的，你瞧我已經(jīng)將它們自總額中扣除。"
"把婚姻當(dāng)生意處理有什么不對？它牽涉到大筆的財務(wù)承諾，不是某種短期權(quán)宜措施。婚姻是投資，就應(yīng)該照投資方式處理。"
夢娜希望她沒開口。顯然達克一直在找發(fā)泄的目標(biāo)，她卻愚蠢地挺身而出。她急急尋求補救。
"沒錯，婚姻是嚴肅的生意。"夢娜說。
"當(dāng)然！我以為蜜拉明白這個道理。"達克踱回桌前，跌坐進他的椅子。令人稱奇的是，那張椅子經(jīng)他的重壓居然沒有發(fā)出嘎吱聲。達克沒有瞄那張發(fā)票。"我以為這一次我是選對了。她似乎很穩(wěn)定、很明理，不是那種會用戲劇性狀況把男人逼瘋的情緒化類型。"
夢娜揚起眉梢。"這我可不確定。潘小組似乎頗能領(lǐng)略戲劇性狀況。在禮壇前拋下新郎脫逃，絕對是最耀眼的下臺方式。"
達克沒理會她的批評。"她父親和我相處得很好，去年夏天石氏保全顧問公司替他的公司做了一件案子，我就是那樣認識蜜拉的。"
"哦。"夢娜知道石達克的電腦保全顧問公司，已迅速成為這一帶同類型公司的先鋒。
石氏保全顧問公司替西北岸許多大型企業(yè)提供咨詢，服務(wù)內(nèi)容包括電腦安全體系建立及商業(yè)間諜防護。據(jù)說，三年前白手起家的石達克，在三十四歲時已發(fā)展得和他許多客戶一樣富裕。
"我有足夠理由相信蜜拉不是滿眼夢幻、傻呼呼的浪漫派。她有良好的教養(yǎng)，處事一向鎮(zhèn)靜而理性。"達克吞下杯中最后的白蘭地，他的綠眸危險地半瞇。"我開始相信有人刻意誤導(dǎo)我。"
"我相信這一定是一個天大的誤會。"
"不，是她誤導(dǎo)了我，讓我相信她是明理的女性。我們在律師那兒討論婚前協(xié)議書時，她從沒說過任何反對的意見。"
"或許她花了一點時間才克服了震驚。"
"什么震驚？"達克瞪了她一眼。"她早知道我打算簽這份協(xié)議書。在這種情況下，這是唯一合理的做法。"
"當(dāng)然。唯一合理的做法。"夢娜打量著置于達克手邊的酒杯�；蛟S再來一點白蘭地，可以使他度過目前的苦澀。
"戴小組，你是個生意人。你懂我為什么要簽婚前協(xié)議書吧？"
"老實說，我沒仔細想過這種事。"
"沒結(jié)過婚？"
"沒有。呃，我會將部分食物捐給流浪者之家，而我的職員會把剩下的食物吃掉，但是--"
"我也沒有。我不認為這個要求太過份。"
夢娜站起來，抓住置于桌角的酒瓶，傾身向前斟滿達克的酒杯。
"謝謝。"他咕噥。
"不客氣。"坐下之前，夢娜將一支筆稍稍移向他的手。"我想，婚前協(xié)議書的存在的確有點道理，有點象辦理婚宴前先簽合約。"
"正是。"他似乎對她如此了解的反應(yīng)大感滿意。"做生意就是要先簽約。"
"說到合約，石先生--"
"合約是最合邏輯、最明理的東西。天知道，現(xiàn)今的婚姻誓詞根本沒什么作用。合約卻是你可以抓得著的保障。"達克的大手捏成拳頭。"抓得著、看得到的實體。合約象是有牙齒，它可以牢牢咬住雙方。"
"的確。請注意擺在你面前的合約是潘小姐親筆所簽。她說得非常清楚，你將負擔(dān)婚宴的全部費用。"
達克看著她，第一次真正地看她。"你在說什么？"
"婚宴的費用�？傤~詳列在發(fā)票最后一行。請你費神開出支票，我馬上就走。我確信在這個不愉快的時候，你寧愿一個人安靜一下。"
達克瞪著發(fā)票。"什么？六千元？為了一個中途取消的婚宴？"
"六千元是尾數(shù)。我已將簽約時的訂金和上個月訂材料時的二期款扣除了。"
"我不記得給過你兩次錢。"
"潘小姐說你指示她到公司會計部支領(lǐng)所需要的一切。石氏保全顧問公司開了兩張支票給我，并且全兌現(xiàn)了。"
"該死！事情顯然失控了。給我一個好理由，為什么我必須再付你六千元？"
夢娜明白她終于得到了他的全副注意，他的眼睛閃著戰(zhàn)斗的光芒。不是好預(yù)兆。
"因為合約上面說你還欠我六千元。"她大膽直言。"石先生，我很難過今天下午發(fā)生的事，我知道你一定不好受。"
"是嗎？"
"我絕對能想象即將進禮壇前被新娘拋棄會有多難過。"
"習(xí)慣了就好。"
她瞪著他。"你說什么？"
"我說習(xí)慣了就好。"達克將發(fā)票拿近一點仔細研究。"這已經(jīng)是我的第二次了。我是被新娘拋棄的專家。"
夢娜嚇呆了。"你以前也被拋棄過？"
"兩年前，她叫凌情如，后來嫁給醫(yī)生。"
"老天！"夢娜無力地表示，"我不知道。"
"這種事不是我隨口可談的。"
"這個我能理解。"
"她也是留封短箋，說我的感情被冰封住，并且對信任及忠誠這件事有著強迫性的扼殺式做法。"達克的牙齒在一個不具幽默的微笑中匆匆閃露，"她是學(xué)心理的。"
夢娜打個哆嗦。達克的眼神比"正點"的大型冰庫還要冰冷。"你也要求她簽婚姻協(xié)議書？"
"當(dāng)然。她同意在結(jié)婚當(dāng)天簽署，但是那天她卻沒有出現(xiàn)，只是派人送來一張短箋，說她必須為愛結(jié)婚。"
"我懂了。"
"我們的一位共識告訴我，六個月前她訴請和那位醫(yī)生離婚。"
"哦。"
"顯然她又愛上了一位網(wǎng)球選手。"
"這種事常有。"
"基于愛的婚姻不過如此。"達克幸災(zāi)樂禍地表示。
"我不認為個案能代表全體。"夢娜謹慎地說。
"依我看，那是我運氣好。"達克說。
"或許。"
"至少那一次我沒有婚宴帳單的困擾。"達克拿起一枝筆開始逐項核對費用。
夢娜輕輕吐出一口氣，他終于開始看帳單了。距離從他那里弄出支票至少更近一步。
私底下，她認為她能了解為什么潘蜜拉和凌倩如會在婚禮前夕神經(jīng)崩潰，因為嫁給達克需要極大的勇氣。
他的名字非常適合他。他有一種堅硬冥頑的氣質(zhì)，使得任何聰明的女人卻步。
中古世紀(jì)武士的形象不僅適用他的五官，也適用于他的體型。他的頭發(fā)近乎墨黑，稍嫌過長，從前額直覆腦后。寬闊的臉龐及下顎仿佛天生適合頭盔。他明亮的綠眸散發(fā)著古老寶石的光芒，一種深沉的睿智在那雙眼睛中燃燒。
總之，達克呈現(xiàn)出一種嚴厲、頑固、毫不通情理的特質(zhì)。那種特質(zhì)對幾百年前的武士或許極其珍貴，但若出現(xiàn)在現(xiàn)代的男性身上卻會相當(dāng)困擾。
夢娜告訴自己，她很高興知道一等拿到支票，達克就不再是她的問題了。
話又說回來，她從沒碰到過被新娘臨陣拋棄的人，更別說這是第二次了。
"兩磅的塔本納德？"達克氣唬唬地瞪著夢娜，"塔本納德是什么鬼東西？"
"基本上那是一層橄欖醬，涂在餅干上吃的。"
"怎么那么貴？干脆端上兩碗橄欖豈不便宜點？"
"或許，但是潘小姐要塔本納德。"
"這些面包條又是什么？誰需要四百份面包條？"
"石先生，婚宴邀請了兩百人，潘小姐要每人至少分到兩條。"
達克繼續(xù)往下看，"香菇肉帽？我甚至不喜歡香菇。"
"但潘小姐喜歡。"
"顯然她喜歡香菇肉帽更甚過喜歡我。這些五十元一只的天鵝是怎么一回事？現(xiàn)在沒有人吃天鵝了。"
"那些不是真的天鵝，它們是冰雕。我的手下賴飛刀藝一流。"
達克瞄向窗口。"我為那些正在花園中融化的冰塊每個花上五十元？"
"就當(dāng)它們是藝術(shù)品吧，石先生！賴飛一向自認是藝術(shù)家。"
"冰做的天鵝。你要我付一百五十元用那些花俏的冰雕替我的花園澆水？"
"我知道這情形對你很難接受，石先生。我很樂意替你一一解說帳單明細，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證，所有的費用都很合理。"
"你對合理的看法和我的完全不同，戴小姐。"達克繼續(xù)看著帳單。"這個草藥羊乳酪--"
"現(xiàn)在很流行的。"
"以這個價錢，我看不出它怎么可能流行。"
"那是一種非常特別的羊乳酪，只有本地的一家公司有。"
"他們怎么做的？把羊養(yǎng)在私人美景別墅？"
夢娜正想辯解那些羊有多珍貴，隨即她改變了想法。她霍然領(lǐng)悟，達克是假藉逐條爭論帳單上的價格來發(fā)泄他心中的恨與痛。
她瞟一眼他握著金筆的大拳頭，他上臂的肌肉緊崩。
"我知道羊乳酪有點過份，"她輕聲說。"但是它的風(fēng)味絕佳，而且耐得住久存。我把它留下來給你嘗嘗好嗎？"
"就這么辦，今晚我就拿它當(dāng)晚餐，另外再留一些餅干及兩瓶香檳。"
夢娜眉頭一皺。
"我知道這不關(guān)我的事，但是今晚你一個人待在這里行嗎？"
他迅速抬頭，目光深不可測，"別擔(dān)心，我不會做出象是食用羊乳酪與香檳過量的傻事。"
"你才經(jīng)歷過一場感情浩劫，在這種事后一個人過夜不是好主意。你有沒有朋友可以過來陪你？或者你的家人？"
"我在西雅圖沒有親戚。"
夢娜一陣錯愕。
"他們都沒來參加婚禮？"
"戴小姐，我和親戚不親。"
"哦。"她不知該做什么反應(yīng)。沒有親人的感覺令她打個寒顫。自從夢娜五歲加入戴氏這個大家族，親人已成為她最得視的一項資產(chǎn)。她母親沒嫁戴班迪之前的生活是她不想再重過的。"呃，那么朋友呢？"
"我想我大概可以在情趣商店買個真人大小的吹氣娃娃，"達克說。"但是以我現(xiàn)在的運氣，或許我還沒看懂使用說明書，它已經(jīng)漏氣了。"
夢娜勉強笑笑。
"我很高興你仍有幽默感，這是好現(xiàn)象。"
"你真這么想？"
"真這么想。"夢娜傾身向前，雙手迭放在書桌上。"我是說真的，我真的不認為你今晚適合一個人過。"
他看她的目光深奧難懂。
"那你建議我怎么辦？我沒心情開派對。"
夢娜順著直覺表示："這么辦好了。你看完帳單后跟我回'正點'，和我的職員一起晚餐，然后你可以跟我們一起去劇院。"
"劇院？"
"先鋒廣場的'聚光燈劇院'。那是一間小型非主流劇院，就坐落在高架橋下，知道那里嗎？"
"不知道，我很少去劇院。"
夢娜自小就得知，世界可以分為兩派，劇院的愛好者及野蠻人。她很少和后者來往，但是今天，不知怎么的，她愿意破例。
"'聚光燈'很小，"夢娜說。"演許多現(xiàn)代實驗劇。最近的這一出戲，我堂妹茱妮有演出一角。"
達克猶豫不決，"是不是那種劇情或布景，而演員一絲不掛地上臺向觀眾丟東西的古怪戲��？"
夢娜溫和地笑笑。
"看來你很熟悉實驗劇場。"
"只是聽說過。我不認為我會喜歡那種東西。"
"往樂觀方面想。對一個就要獨自度過新婚夜的人來說，看一個活生生的女演員光著臀在舞臺上跑來跑去總比吹氣娃娃要好得多。"
達克若有所思地看她。"有道理。"
"毀了，觀眾討厭它。"戴茱妮裹著一件黑色緊身衣及牛仔褲倒進達克身旁的座位。"我們完蛋了。"
達克握著小咖啡杯朝里挪一點以避開茱妮飛揚的頭發(fā)。他機警地打量這位新到的戴家人。她和達克今晚見到過的似乎數(shù)不清的夢娜家人非常相象。
多數(shù)戴家人都有一種明顯的貓樣特質(zhì)--身材高佻、體態(tài)優(yōu)雅，突出的臉蛋、琥珀色眼眸及棕黃色頭發(fā)。整體看起來，這個家族算是相貌出眾的。他們的動作平順而戲劇化。
依達克的觀察，夢娜似乎是唯一的例外。他必須承認，她并不象其它戴家人那樣引人側(cè)目。她比他們都矮，而她的動作不象他們那樣慵懶而優(yōu)雅，而是熱切又充滿活力。
她還有一種溫柔的特質(zhì)，他想，溫柔而且更引人入勝。她有一張豐滿柔和的嘴，大大的藍綠色眼睛，及一頭狂野的紅色卷發(fā)。在她戲劇化的親戚的襯托下，她象一只在花豹圈中養(yǎng)大的虎斑貓。
天色已晚，這間舒適的咖啡館坐滿了戴家人及其它劇院的人。他們多是自一條街外的聚光燈劇院過來的。劇院的演職員和幾位勇敢地看完全劇的劇場老饕同聚一堂。
"觀眾不是討厭它，茱妮，"夢娜安慰她。"他們只是看不懂。"
"他們瞧不起這出戲。"茱妮失望地閉上眼睛。"那些觀眾象是在停尸間觀看驗尸。劇評一定很糟，不出一星期這出戲就會結(jié)束。我可以感覺得到。"
達克私下認同她的看法，因此他只是喝著咖啡，不置一詞。反正也不需要，戴家人沒有他的協(xié)助也能自行聊下去。事實上他要插嘴還很不容易的。
"管他什么劇評？"戴寇丹自桌子對面質(zhì)問。"這是非主流劇院，實驗劇場。主流派劇評從來就看不懂。如果他們看懂了，它也不叫非主流劇院了。"
達克想，至少他不是唯一一個看不懂"墻上的蒼蠅"這出戲的人。他看看寇丹，她不是戴家的血親，但是同樣出眾的五官、金棕色頭發(fā)和棕眼，使她和其它戴家人融為一氣。夢娜介紹她是亨利堂哥的妻子，今晚他也在座。
小隔間中擠滿了人，但是似乎沒人介意。除了夢娜，每個姓戴的各自以不同的藝術(shù)姿態(tài)歪斜側(cè)靠，爭取最大的空間與注意力。夢娜坐在達克對面，被亨利和寇丹夾擊。
"劇評不好，表示觀眾不會買票，戲因此被迫結(jié)束。"茱妮發(fā)出悲嘆。"我又要失業(yè)了。"她把頭埋進臂彎，鬃毛似的頭發(fā)滑落肩膀、散落在咖啡桌上。
"就算這出戲有些小毛病，今晚是首演，你又能指望什么？"夢娜伸手過去拍拍堂妹起伏的肩膀。"觀眾看不懂背景的蒼蠅拍所代表的意義又不是你的錯。"
"嘿，茱妮，振作。"象其它人一樣英俊的戴亨利，同情地瞧瞧那位傷心的女演員。
"今晚劇院里坐滿了東區(qū)來的活老百姓，誰也沒辦法。"
"亨利說得對，"寇丹說。"誰都知道那些俗人只懂昨晚餐附表演那種玩意兒，今晚的節(jié)奏用腳打拍子的。"
"'聚光燈'有財務(wù)困難。"茱妮悲哀地坦白。
"這不是新聞，"亨利說。"'聚光燈'從開幕那天起就有財務(wù)困難，多數(shù)小劇院都有。"
"因此依安想出他認為填滿今晚座位的最佳點子，"茱妮說。"他為東區(qū)人弄了一個一票到底的企劃。你知道的，晚餐、表演，外加專車接送。"
夢娜揚起眉毛。"專車接送？"
茱妮扮個鬼臉。"他租了一輛面包車，將他們自湖對岸送來。"
亨利吹聲口哨，"依安又出擊了。一整車東區(qū)人到城區(qū)看非主流戲劇。他一定是走投無路了。"
"誰是依安？"達克略感好奇。
"何依安是'聚光燈'的老板，"夢挪解釋。"事實上，他就是'聚光燈'，制作、經(jīng)理、藝術(shù)指導(dǎo)，你說得出來的名堂，他全包辦了。"
"'聚光燈'是他的寶貝，"亨利說。"依安此生的任務(wù)，就是成為一個家喻戶曉的西雅圖現(xiàn)代劇院總監(jiān)。"
"為計么？"達克問。
每個在座的戴家人看他的樣子仿佛他的智商有問題。這對達克來說是個新奇的經(jīng)驗，他不習(xí)慣周遭的人出現(xiàn)那種表情。
夢娜大表同情。"這樣他就能去紐約，做個真正重要的人。"
"我懂了。"達克禮貌地表示。
夢娜朝他溫和地笑笑，隨即恢復(fù)安慰茱妮的工作。"別理那些俗人，你的表演精采極了。是不是呀，達克？"
從來就不擅交際的達克明白她是要他對茱妮在那出戲中的角色說些好聽話，而那出戲?qū)λ葋y了碼的電腦還深奧難懂。他搜尋著字眼。
"你是我看過最不尋常的蒼蠅拍。"他終于說出一句。
茱妮抬起頭看他，金色的眼眸充滿曙光。"你真的這么想？"
"絕對。"達克說。
夢娜贊賞地看他一眼。"尤其最后她終于將蒼蠅拍扁在墻上，那一幕是不是太棒了？"
達克謹慎地將他的咖啡杯推離茱妮飛散的頭發(fā)。"我?guī)缀跄芨杏X到那只蒼蠅遭受撞擊時，那種全然的扁平。"
夢娜贊賞的表情變成類似懷疑。達克的肩微微一聳，他已經(jīng)盡了力，但是他不能否認他的盟友又少了一個。
令他驚訝的不是這出戲他一個字也聽不懂，遑論那枝蒼蠅拍的意義，而是他竟然能樂在其中；雖然角度不同。
他明白，他之所以能樂在其中全是因為夢娜。
他仍不能確定他為什么會讓她把自已拉到"正點"，和她那些大部分看起來是失業(yè)演員的夸張職員共進晚餐。對于他會陪著夢娜和她的部分親戚去那間怪異的劇院，他更是不解。那間劇院小得他可以將整座舞臺、背景，及觀從席全裝進他的辦公室。
話又說回來，他今晚沒有很多選擇。他若不和戴氏一族各色成員在先鋒廣場的這間咖啡館，就是一個人躲在家里，抱著一瓶太貴的香檳、某種高價羊乳酪，及他的新娘所寫的絕情短箋。兩年前他的新婚就是如此過的。
達克習(xí)慣了事情不順時獨自承擔(dān)。事實上，他也習(xí)慣了一切順利時獨自面對。他已養(yǎng)成了獨自承受失敗或慶祝勝利的習(xí)慣，這已成為他生活的寫照。
當(dāng)他寒心地確定蜜拉不會出現(xiàn)時，他一心只想一個人靜一靜。當(dāng)時他的首要目標(biāo)就是盡快打發(fā)掉兩百位賓客、承辦婚宴的外燴人員，及所有犯濫成災(zāi)的裝飾。
幾乎每個人，包括麥卡倫、他的朋友、儐相，及石氏保全顧問公司的副總裁，都在接到暗示后離開。唯一例外的就是外燴承包人戴夢娜。她沖進他的家，緊盯著他不放，手中揮舞著帳單，逼得他不得不注意到她。
在他的書房里，他終于仔細地看了她一眼。她穿著一件與他類似的小禮服，只是穿在她身上的款式顯得有趣了許多。達克依稀訝異地發(fā)現(xiàn)，以他惡劣的情緒，美色當(dāng)前，他仍能欣賞。
夢娜不太高，胸脯勻稱，下圍則豐滿而圓潤。對達克而言，女人最美的部位莫過于皎好的臀。
最初她追著他要支票的決心令他錯愕。他原以為蜜拉已打點了外燴公司的帳單和所有婚禮的細節(jié)，蜜拉非常清楚他一點也不懂這種事而他也無意去學(xué)。不論是生意上或生活中需要交際的哪一方面，他都毫無耐性。
不幸的是，他迅速增加的財富已將他拋至一個全新的領(lǐng)域，在那里，社交已無法避免地和生意相纏。他得出結(jié)論：他需要一位妻子，因此他開始尋找。
達克由痛苦的事件判斷，他的最好選擇顯然是個災(zāi)難。
高佻、苗條、金發(fā)藍眼的蜜拉頗符合"冷淡的金發(fā)美女"的說法。她天生就有那種權(quán)貴世家后代的疏離態(tài)度，她是達克心目中教養(yǎng)好、閱歷佳的女性代表。
認識她三分鐘后，他向自已宣稱她正是他在找的理想妻子。以她的背景及家族關(guān)系，她正是處理他與日俱增的社交義務(wù)的最佳人選。她會知道如何招待他的重要客戶，她可以應(yīng)付總想自他身上挖錢的本地政客及社區(qū)仕女。
在雞尾酒會或慈善義演的場合和人聊天，對達克來說無異是場噩夢，而蜜拉卻是在打從出世就被教導(dǎo)此種技巧的世界長大。她知道什么時候該做什么事。達克原本指望將所有工作以外的惱人瑣事全交給她。
蜜拉原本看起來是如此地可靠。
今天下午的臨陣逃脫，或許是她這輩子所做過的第一件有違教養(yǎng)的事。
和蜜拉相反的，達克認為夢娜是混亂爆炸活動的標(biāo)準(zhǔn)范例。她的各種表情以橫掃西雅圖天空的變化氣團般的速度及活力照亮她的五官。這不是好現(xiàn)象。他早已立意遠離活力充沛的女人。他知道他沒法應(yīng)付情緒化人物，而她們也認為他令人泄氣。
避開夢娜是唯一合理的做法，達克告訴自己。他明白他的直覺不靈光。當(dāng)然，他可以輕而易舉猜出電腦竊賊，但對人際關(guān)系的了解，他可是一點天賦都沒有。依他看，只有人際關(guān)系才稱得上是現(xiàn)今流行的混亂原理。
夢娜的外燴公司坐落在先鋒廣場上的一幢重新裝修過的紅磚庫房。在那里，達克和"正點"的職員同桌，吃下了意外分量的蘆筍餡餅。
在這期間，達克發(fā)現(xiàn)夢娜的整個家族--三代全是靠劇場討生活的人。
他一直認為演藝人員全是姿態(tài)高、財務(wù)不穩(wěn)定又神經(jīng)質(zhì)的人。今晚的觀察結(jié)果也沒什么能改變他的觀念。
但是不知怎么的，今晚那些似乎都不重要。他想，大概是他需要什么轉(zhuǎn)移注意力，而夢娜和她的親戚已然成功。
他甚至愿意妥協(xié)地承認，這出曖昧不明、生澀難懂的現(xiàn)代實驗劇"墻上的蒼蠅"，還是有它可觀之處。
"蒼蠅的全然扁平，"亨利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達克，這個觀點太棒了。我都沒想到茱妮的角色有那一層意義。她真的把它表現(xiàn)出來了，嗯？"
達克知道自己已身陷絕境，因而保留地說："我的印象深刻。"
寇丹的眼睛大睜。"絕對如此，全然的扁平，完美極了，茱妮。"
"你們真的這么想？"茱妮急切地問。
"絕對真的，"夢娜熱心地回應(yīng)。她正要說別的，一個人影落在桌上，她抬起頭，"嗨，依安。精采的一出戲。"
"小夢，"新來的人喚道，"真高興看到你，你這位朋友是誰？"
"這是石達克，每個人都直呼他名字。達克，這是何依安。"
"你好。"達克說。
依安做出驚奇的表情。"該不是石氏保全顧問公司的石達克吧？"
達克不認為這句話值得回答，因此他端起咖啡杯又喝了一口。
亨利插入解除了尷尬，"如假包換。"
"真想不到。"依安咧開嘴笑，向達克伸出手。"很高興認識你。沒想到你會上聚光燈劇院。"
"我是不會。"達克說。他有種感覺他不會喜歡何依安。
依安三個過半，個子矮小，而達克不情愿地和他握手時，發(fā)現(xiàn)他的手掌濕得令人不舒服，他的下巴還有腰線均已松軟下垂�；蛟S它們從來不曾堅實過。他蓄著及肩長發(fā)，頭頂稀疏地梳成馬尾，一個耳朵上掛著一只金耳環(huán)；他的寬腿打褶線長褲直瀉在鞋上，黑綠相間的襯衫發(fā)出螢光的亮光。
"達克，我剛巧聽到你的評論，"依安面帶高度贊賞地表示。"亨利說得對。茱妮演出了它偉大的內(nèi)涵。一種真正的扁平。還有，不要忽略了沖擊那一刻所反映出來的性釋放涵義。"
達克悄悄用餐巾擦拭他的手。"我不確定我有看到那一層面。"
"它非常細微。"依安向他保證。"對不起，我得走了。有錢的大佬在等著，我答應(yīng)過今晚的戲散場后和他們談的。但是我真的很想很快地和你聚聚，達克�，F(xiàn)代劇院需要你這種人。"
達克瞪著他。"這個我很懷疑。"
"嘿，我是說真的，"依安說。"不是每個象你這種地位的人都能欣賞非主流劇院的重要性。我們后會有期。"他朝夢娜眨眨眼。"拜了，小夢。"
他揮手道別，急急走向轉(zhuǎn)角的隔間。
夢娜朝茱妮皺皺鼻頭，降低聲調(diào)說："說實話，我不敢相信你和貝絲伯母會要我和他出去。你知道我絕不會和一個叫我"小夢"的人出去。"
"給他一個機會，"茱妮低聲回應(yīng)。"他這個人不錯，而且你們倆有許多共通點。"
"甭想！"夢娜翻翻白眼，接著機靈地回了達克一眼。"茱妮和我的伯母是不可救藥的媒婆。"
"哦！"達克說道。他暗自記下絕不要稱呼她小夢。"你得承認夢娜這個名字頗不尋常。"
"我在五歲時自己挑的。"夢娜驕傲地說。
達克點點頭。"那么你的真名是什么？"
"夢娜就是我的真名。"
"我是說你在叫自己夢娜前是什么名字？"
"淑珊什么的，"夢娜不在乎地表示。"我不記得了。"
達克訝異地瞪著她。在座的其它人似乎都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他提醒自已演員經(jīng)常改名，這是他們個性不穩(wěn)的又一例證。
茱妮陰郁地嘆口氣。"你知道嗎？我根本沒有意圖表現(xiàn)性釋放的意思。"
夢娜的眼睛閃亮。"你確定？"
"絕對。"茱妮說。
"我想這解釋了為什么我沒看出來。"達克說。
"或許我應(yīng)該那么演的，"茱妮說。"或許能保住那些東區(qū)人的興趣。"
"別擔(dān)心，"亨利安慰地說。"這出戲要下戲至少需要一星期。"
"而你白天的工作總是有的。"夢娜愉快地說。
亨利大笑。"沒錯。"他豪氣地擁住夢娜的肩膀。"感謝上帝，家里至少有一個財務(wù)健全。"
茱妮優(yōu)雅地靠著椅背。"有時候我會想，我的下半生注定要在替香菇塞肉中度過。"
"多虧了達克，我們還有香菇肉好塞。"夢娜的視線和他相遇。"因為他義氣地支付了被迫取消的婚宴的所有費用，'正點'又能維持一季。"
不知怎么地，達克覺得尷尬，"別提那件事了。"
"新娘臨陣脫逃，"茱妮一時忘了自己的煩優(yōu)。"不可思議。我還沒碰過臨到禮壇前被新娘甩了的人，可惜我錯過了那一幕。今天下午有彩排。"
"我希望我自己也錯過了。"達克咕噥。
"寇丹和我負責(zé)送香檳，"亨利告訴茱妮。"我們看到了全部過程，那一幕可真沉重，而且有兩百名觀眾。"
"沒開玩笑？"茱妮的眼睛睜得好大。"兩百個人看到你被甩？"
"滿滿一屋子。"達克承認。
亨利趴在咖啡桌上，銳利地看著他。"介意我問你一個問題嗎？"
"那得看是什么問題。"達克說。
"你發(fā)現(xiàn)她甩了你時是什么感覺？我是說，當(dāng)時你第一個想到的是什么？"
"或許和'墻上的蒼蠅'里的那只蒼蠅被蒼蠅拍擊中前一秒鐘時一樣。"石達克說。
寇丹咧嘴一笑。"你是說你經(jīng)歷到一種性釋放？"
"那也不盡然。"達克瞟夢娜一眼。"據(jù)我記得的，那更象是'我可以快樂地上班時跑到這里干什么'。"
夢娜柔和的嘴彎出同情的線條。"無疑的是，他接下來領(lǐng)悟到，雖然婚沒結(jié)成，婚宴的帳單仍然要付。"
"未婚妻翻了臉，撇下帳單走人，嗯？"亨利搖搖頭。"無賴嘛。"
"你可以這么說。"達克同意。
"不過，我們都很高興你付了帳單，"茱妮說。"為了那場婚宴，夢娜買了不少東西，如果你沒付現(xiàn)，她會被榨得精光。"
"那對我們戴家人來說是壞消息，"亨利補充。"我們依賴她在演出空檔有工作做。"
"夢娜是三代家族中第一個有固定工作的人，"茱妮說。"老實說，老一輩的人為此還覺得有點羞慚。"
夢娜舉起咖啡杯，比出敬禮的姿勢。"戴家名聲的一大打擊。"
"但是很有用，"寇丹說。她看看達克。"事實上，我希望追隨她的腳步。"
"你打算找個固定的工作？"達克問。
"我要做個小生意，象夢娜那樣。"
達克喝口咖啡。"做外燴？"
"不盡然。"寇丹的眼睛閃動著新生企業(yè)家的興奮光彩。"我要在先鋒廣場開一間精品店。"
達克打量寇丹深紫色套頭毛衣配紫色緊身長褲的衣著。"讓我猜猜看。專賣設(shè)計師服飾店。"
"才不呢，"寇丹表示。"西雅圖已經(jīng)有千萬間服飾店。我要開的是一間非常特別的店，一間能照顧女人性幻想及性消費所需的店。"
達克納悶他是否錯過了某種提示，這種事經(jīng)常發(fā)生。"性幻想？"
"你知道的，例如性感的彩色保險套。這個國家的保險套有許多是女人買的，難道你不知道？"
"哦，我不知道。"達克承認。
"漂亮的內(nèi)衣，或許再來一些皮件、按摩棒、教學(xué)錄影帶，女性作者寫給女性看的情趣書刊那一類的東四。"
"哦。"達克說。
"而且店里的品味一流。"亨利驕傲地朝太太笑笑。
"品味一流。"達克謹慎地復(fù)述。
"店名就叫'狂野情趣'，"寇丹說。"那將會是一間由女人經(jīng)營管理，專以女性購物者為訴求的店。當(dāng)然，有興趣為生命中的女人買些貼心禮物的男人也非常歡迎。"
達克看著她。"是嗎？"
"'狂野情趣'會是一個職業(yè)婦女與郊區(qū)住戶同感舒適的地方。"
"包括東區(qū)人？"達克問。
"尤其是東區(qū)人，"寇丹說。"我的店會令他們想到最受歡迎的購物中心。非常高格格的。"
"一點也不色情。"茱妮補充說明，以免達克沒弄懂寇丹的構(gòu)想。
"絕對不會色情。"亨利附和。
寇丹俯身向前，兩眼閃耀著殉道者的熱切。"你可知道，在這一帶竟然沒有一間可以讓女人為自己情欲需要而采購的高雅商店？"
"歐，這種事我沒想過。"達克承認。
"誰知道呢？"亨利說。"如果這個構(gòu)想行得通，或許寇丹可以征求經(jīng)銷商加盟。"
達克看著寇丹。"你打算什么時候開店？"
"一等我說服夢娜替我做銀行貸款的保證人。"寇丹朝夢娜嫣然一笑。
達克仔細地放下咖啡杯。"原來是這么一回事。"
亨利眉頭一皺。"什么一回事？"
夢娜的笑有點太過燦爛。"別問了，亨利。他辛苦了一天，時間不早了，或許我們該就此散會。"
亨利查看手腕上的大型米老鼠手表，一面滑出卡座。"才十二點半。"
"明天一早我還要接洽一筆生意。"夢娜挪到椅子邊緣后站起來。"別忘了，明天早上十點之前要到達'正點'。下午有慈善餐會。"
"我們會準(zhǔn)時到。"茱妮保證。"你真的認為我今晚的演出很好？"
"你演得太棒了。"夢娜說。
"抱歉，"達克說。"今天過得好長。"
"當(dāng)然。"亨利憐憫地看他一眼。"我們了解。"
茱妮挪開身體。"你今天發(fā)生的事，我們都替你難過。"
"我活得下去。"達克站起來，繼而楞了一下，不知道該對這些收容了他一晚的陌生人說什么。"謝謝你們請我看表演，還有喝咖啡。"
"不客氣，"亨利說。"'墻上的蒼蠅'是免費觀賞，而你付了咖啡錢。"
"沒錯，"達克同意。"不過，我仍要謝謝你們的陪伴。"
亨利聳聳肩。"老實說，你把今天下午那一幕演得有職業(yè)水準(zhǔn)。輕蔑和傲慢表達得適度貼切，觀眾都愛死那一幕了。"
"我練習(xí)過。"達克從衣帽架拿起燈芯絨外套。他看看夢娜。"我送你回家。"
她微微一笑。"謝謝了，但是我家距此只有三條街，而我的車就停在外面。"
"那我坐你的車，到你家后再換計程車。"達克說。
她奇怪地看他一眼，但沒有反駁。達克挽起她的手臂。感覺很好，他帶領(lǐng)她走出擁擠的咖啡館，進入清涼的春夜。
象往常的星期六夜晚，橫跨先鋒廣場中心的第一街擠滿了有。生動的爵士樂有重金屬自街道兩旁的酒店傾泄而出，肌肉發(fā)達的壯漢蟠踞在俱樂部門口的高腳凳上，和唇色艷紅、鼻懸假鉆的年輕女人打情罵俏。
夢娜的紅色豐田車停在彎道上。她坐上罵駛座并打開客座那邊的門銷。達克想不出任何俏皮話好說，因此他保持沉默，任由她將車子駛進車流。
第一條街過后，他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必須說話的壓力。他松一口氣。
兩條街后，夢娜將車右轉(zhuǎn)，駛進一座老舊的紅磚建筑后面的小巷。她拿起搖控器將車庫的鐵卷門打開，進去后，她將豐田車停放妥當(dāng)。
達克下車，伴著她走向電梯。
"你要不要上樓到我家打電話叫車？"夢娜在他們等候電梯開門時問。
達克突然領(lǐng)悟，他想上樓去她家，比做其它事都來得更甚。今晚應(yīng)該是他的新婚夜。"不用，我由大廳出去，我可以在街上攔車。"
電梯門開了。夢娜走了進去，達克跟隨。門關(guān)上時，他覺得她緊張起來。由眼角觀察，他可以發(fā)誓她是在做某種深呼吸運動。他還沒想出如何禮貌地問她有什么不對勁時，電梯在大廳停下。
夢娜靠著開門的按鈕等達克出去。她仔細瞧他。"你還她吧？"
"沒事。"
"我真為今天發(fā)生的事難過。"
"別提了。"
"你一定不好受。"
"象我說過的，習(xí)慣了就好。"
"我不信。"夢娜飛快地摸摸他外套的袖子。"你多保重。"
"好。"達克頓了一下，"我可以給你一些建議嗎？"
"有關(guān)電腦保全？"
"不，有關(guān)你的家人。"
她偏著頭，紅色的卷發(fā)在頭頂燈照耀下閃出光澤。"什么建議？"
"不要替你堂嫂的貸款做保。"
"我是家族中唯一一個有信用額度的人。"夢娜說。
"太冒險了，那幾乎象你在借錢給她。"
"因此？"
"借錢給親戚從來不是聰明之舉。"達克耐性解釋。
夢娜突然露出若有所悟的表情。"你的家人不很親，嗯？"
"那和我們所談的有什么關(guān)系？"
"沒什么�？上銢]能見到我的父母和哥哥東尼。東尼現(xiàn)在在洛城，他正在試一出肥皂。"
"他從事洗衣業(yè)？"
夢娜放聲大笑。"是肥皂劇。我父母正在吐桑的一間晚餐秀劇院演出'窈窕淑女'。"
"你似乎有個大家庭。"
"我很幸運。"
達克仔細觀察她。"由我聽到的，我覺得他們才是幸運的家伙。你顯然是整個家族的財務(wù)支柱。"
她的眼睛睜大。"你不懂。我們是一家人，我們團結(jié)一致。俗話說，戴家的人唯一能依賴的是另一個戴家人。"
而他們?nèi)蕾嚹�，達克想。"我從沒聽過那句俗話。"
"這是家傳格言。對了，在你走之前，我要給你這個。"夢娜從掛在肩上的皮包掏出一張名片。"我明白眼前你最不想考慮的就是主辦另一場大型社交宴會，但是天下沒有絕對的事。"
達克接下名片。"謝謝。"
夢娜的手脫離按鈕。"晚安，達克。"
"晚安。"電梯門關(guān)上時，達克看到那種奇怪的緊張又回到她眼眸。
他猶豫半晌，終于轉(zhuǎn)身走出大廳。
他幾乎立刻攔到計程車。上車后，他向后靠進椅背。他用粗大的手指摸摸夢娜名片上的浮體字，接著他將名片放回外套口袋。
他覺得疲憊而老態(tài)龍鐘。
他胡猜蜜拉現(xiàn)在在哪里，她又在做什么。
或許這樣最好。他早就明白這樁婚煙或許也維護不了幾年�；橐鍪呛艽嗳醯�，很少人能應(yīng)付得了。多數(shù)人都在婚姻不順時選擇退出。
達克對這種事知之甚詳，他的父母在他十歲時離婚。
父母離婚后，達克和再婚的母親住在一起。有一陣子，他父親會在周末前來探視兒子，但是間隔的時間愈來愈長，終于他再也不來了。
回想起來，達克必須承認那時的他很難相處。他變得乖戾、叛逆，充滿了敵意。他的母親和繼父忙于照顧他們的新生兒，逐漸對他失去了耐心。
他們送他去做心理輔導(dǎo)，他卻用不說話加以報復(fù)。最后，輔導(dǎo)員宣告放棄，達克的繼父采取了東岸生意人的解決辦法。達克被送到三千里外的寄宿學(xué)校就讀。
在西岸長大的達克沒法完全適應(yīng)那所昂貴的學(xué)校。多數(shù)時間他都是獨來獨往，但是獨具慧眼的老師，在他憤怒的外表行逕下看出聰明的慧根。經(jīng)由他的教導(dǎo)，達克發(fā)現(xiàn)了數(shù)學(xué)、物理，最后是電腦。
他很快學(xué)到那些只需要邏輯推理的穩(wěn)定世界和他非常契合。
達克的父親在第一次離婚后又再婚了兩次。達克依稀知道，除了母親這邊的繼弟繼妹，他在波特蘭還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他從沒看過他們或他們的母親。石德森的第三任妻子不覺得有讓他們相識的必要理由。
寄宿學(xué)校畢業(yè)后是大學(xué)，幾番周折后他來到"羅塞達中心"。"羅塞達中心"又導(dǎo)出了石氏保全顧問公司。
生命不斷前進，達克和他的親人漸行漸遠，而似乎沒有人加以注意。
他們并沒有完全失去聯(lián)絡(luò)。他仍在父母生日時打電話給他們，他們則在圣誕節(jié)寄卡片給他。
他曾將結(jié)婚請柬寄給父母，但是他們都沒空前來。達克覺得慶幸。被新娘拋棄在禮壇已經(jīng)夠丟臉了，他不想在這種時候還要面對父母。
一個念頭將他自回憶拉到現(xiàn)實。他從口袋中掏出個人迷你電腦，記下要通知他的雙親他畢竟沒結(jié)成婚。
他希望這一次他們別勞煩送他結(jié)婚禮物。兩年前寄還他母親送的水晶大碗，費了他好大的勁。而他一直沒法將他父親第三任妻子所送的銀水果盤順利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