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湛的天空中時不時飄來片片千變?nèi)f幻的云朵,似羊兒,似桃花,像繁華的十里揚州。先前剛下過一場雨,洗滌出這片雨后晴空。
回廊下,掛著一盆盆垂瀑似的蘭花,有紅的、粉紫、淡藍……姹紫嫣紅,沾了雨水的花瓣兒更顯嬌嫩,彷佛那不禁碰觸的柳絮,風(fēng)吹雨殘,輕輕一揚,隨風(fēng)東西去。
很平靜地,一如往昔,在興武侯府里,幾乎每一日都如今日般安靜平和,有點亮不太亮的昏暗中一抹淺淺的金色光芒從東邊躍出,一點一點地浸染,光照大地。
下人們開始忙碌了。
最先動起來的是廚房,燒熱水的燒熱水,淘米下鍋的淘米下鍋,切菜剁肉的雙手忙個不停,準(zhǔn)備全府人的早膳,從簡單的棗熬粳米粥到做工繁復(fù)的雪片糕、鵝油酥卷,豬肉松花小卷、千層油糕、如意卷、香炸桂魚、溜肉段……
廚房的香氣飄得很遠,飄過年前新上漆的小樓,飄過初長蓮葉的湖面,飄過有著垂花門的院落,似有若無地喚醒守夜的小丫頭,伸直懶腰打哈欠。
“軟玉,你又睡著了!
一名扎著雙髻,年約十歲的小丫頭輕推榻上的綠衣丫頭,怕驚動睡房里的小姐,特意壓低了聲音。
“沒……沒有,只是打個盹而已,沒睡!泵髅饕荒樌б獾男⊙绢^十分驚慌的下榻,努力睜大一雙睡眼惺忪的眼睛。
“瞧瞧你的眼屎都有豆子大了,還不快去凈凈面,一會兒夫人瞧見了又要數(shù)落了!辈皇遣荒芩,而是不可以睡得太沉,免得聽不見睡房里面的動靜,沒把小姐伺候好。
溫香是家生子,家中一連數(shù)代都在府里為奴為仆,她有兩個性情純樸的兄長,一個老實本分的姊姊在西院,爹娘都是實在人,娘親在花房干活,她爹則負(fù)責(zé)馬車的看顧。
他們一家人很平凡,沒什么心眼,主子說干啥他們就干啥,從不說不。
最大的大同是主子。
興武侯府單看“興武”兩字,便知是馬上立下了戰(zhàn)功,福蔭子孫,三代以前是武將,漸漸轉(zhuǎn)為文官。
最為人津津樂道是他們的家規(guī),年過四十未有子嗣方可納妾,妾生子由嫡母撫養(yǎng),妾只是個擺設(shè),生子用,一旦確定有孕便不再同房,有孕的侍妾交由嫡妻看管,直至生產(chǎn)。
不過人一相處久了豈會無情,難免衍生出許多不必要的紛擾,好在近兩代的興武侯府并無這方面的困擾,府中男丁所娶的妻室皆有所出,“侍妾”這玩意兒原則上不存在。
逢場作戲有,沾沾葷味,但引進府里的絕無,家規(guī)甚嚴(yán)。
有監(jiān)于此,所以興武侯府的人丁并不旺盛,嫡系的兒孫屈指可數(shù),在傳承香火一事上便顯得有些心余力絀。
上一代的老侯爺生有兩兒一女,仍健在的他早年立下不世功績,與先帝打出萬里江山,情同手足,同食同寢,在戰(zhàn)場里拚搏出的交情是鐵桿的兄弟,得了五代襲爵不降等。
但是君臣之間最怕功高震主。
先帝一駕崩,曾經(jīng)的深恩厚待也跟著煙消云散,為了不讓新帝找上興武侯府麻煩,正值壯年的老侯爺毅然決然的交上兵權(quán),并在令人錯愕的眼光下迅速分家,一分而二。
雖然還住在一起,可是偌大的一座府邸已從中間分成兩半,東院屬于現(xiàn)任侯爺趙漢陽,院落多且大得多,方便招待來客,和人應(yīng)酬往來,漆紅的大門朝東開。
西院小了約三分之一,住著二老爺一家人,他有二子一女,長子永慕,八歲,次子永項,五歲,女兒若瑩六歲。
“起來了、起來了,你別嚇我,你先去叫小姐起床,我洗個臉就過去。”面上還有睡時壓出的印痕,八、九歲大的軟玉慌慌張張的往外跑,就怕起晚的自己會被夫人責(zé)罵。
“好啦、好啦,你去吧,小姐先由我伺候,你快去快回,別耽擱了,小姐醒來找不到人你就得挨罰!彼齻?yōu)槿伺镜牟豢呻x主子左右,要隨傳隨到,不能馬虎。
尤其是她們家小姐,敷衍不得,外表看似遲鈍,傻里傻氣的,其實精得很,比以聰慧著稱的二小姐還要聰明。
“小姐,你醒了嗎?”溫香輕聲的低喚。
“沒醒,我還在睡,不要吵我,小孩子沒睡夠會長不大。”軟糯糯的聲音好似糯米糕,黏乎黏乎的。
“小姐,不能再睡了,今兒個是初十,得向老太君請安,你不好再賴床。”一會兒夫人就會使人來催了。
每逢有五、十的日子,東、西兩院的子孫都得向住在兩院正中央的老太君請好問安,讓老人家瞧瞧兒孫好不好,增進感情,一家子和和樂樂的,不因分成兩家而生疏。
秋香色的軟被里發(fā)出貓嗚似的呻吟,“又到了初十呀!溫香,我爬不起來,我想睡覺!
睡眠很重要,她到底知不知道?沒睡足五個時辰有礙發(fā)育,七歲的她還在長身體,要多吃多睡,個頭才能長得高。
“小姐,等請完安再回來睡個回籠覺也不遲,奴婢哄你睡!睖叵銖狞S花梨木柜子取出一套淺紫帶粉的衣裙,搭配粉紫繡丹桂、鞋面上縫有兩顆金色鈴鐺的鞋子。
興武侯的大小姐很喜歡鈴鐺,金的、銀的、銅制的,她喜歡聽鈴鐺搖的聲響,哪里有鈴鐺聲就有她。
“不要。”趙若瑾使起小性子,將團花錦被拉高蓋住頭,只露出一頭鴉黑發(fā)絲,小人兒有很重的起床氣。
“小姐,你再不起床,二小姐就要來鬧你了!币徽f起府里的二小姐,溫香臉上露出無奈的神情。
興武侯府的大小姐、二小姐是雙生子,眾所皆知是府里侯爺、夫人、少爺們捧在手心哄護的寶貝兒,是一對最最矜貴的明珠,凡有好的先往她們面前送,疼若眼珠子似。
可是明明是長得一模一樣的孿生千金,個性卻是天差地別,大小姐趙若瑾看起來傻氣,人有些懶,做什么都提不起勁,松松懶懶的不想動,學(xué)起東西比其他人慢,天生的牛步,叫人看了為她著急。
而二小姐趙若瑜卻是剛好相反,她活潑好動,見人就笑,小小年紀(jì)便反應(yīng)靈敏,兩眼有神明亮,每一天都活得生動,有滋有味,風(fēng)頭之健一時無二,嘴巴甜得讓人膩味。
只是奇怪,老侯爺很是偏愛常常走神的大孫女,對能言善道、口齒伶俐的二孫女反而不喜,他老人家一張冷臉有著沙場上嗜血慣的武將殺伐決斷的凌厲,見誰都是不茍言笑的冷視,唯獨趙若瑾能軟化他面上的冷硬線條,讓他露出一抹笑意。
這件事叫人猜不透,為什么是這個呆傻的丫頭呢?而非嘴甜的小孫女,老人家喜歡笨小孩?
無解。
也許是緣分吧!天生有股濃得化不開的祖孫情,趙若瑾傻不愣登的模樣合老侯爺眼緣,一見她呆萌呆萌的樣子就想笑。
“你們不會擋住趙若瑜呀!她一來就把她打出去!蹦莻要命的魔鬼,真是個陰魂不散的。
一聽到主子孩子氣的話語,溫香失笑,道:“小姐,二小姐是你親妹妹,你不能連名帶姓的喊她!
小小的腦袋鉆出半顆,“我不能當(dāng)自己是獨生女嗎?”
她討厭雙胞胎,尤其是打算禍害她的“穿越人”。
沒錯,是穿越者,興武侯府里兩個從現(xiàn)代穿越的靈魂。
趙若瑾打小就曉得這個腦子有洞的雙胞胎妹妹是穿越的,她們從同一個時代來,趙若瑜是天津人,有點天津口音,她改了很多年才改過來,死時應(yīng)該才二十出頭歲,剛?cè)肷鐣痪,在日商公司工作,專長口譯的美麗秘書。
為什么自己會知情呢?
原因無他,因為趙若瑜面對“新生”很興奮,把同個娘胎出來的雙生姊姊當(dāng)成一般孩童,有些事她不能告訴別人,便對著她這個姊姊說個沒完,偶爾還忘我的說兩句日語。
真不是她要嫌棄,但她這個妹妹真是近乎智障,趙若瑾真的很無言,妹妹說得越多她越沉默,最后干脆裝睡,睡著睡著就真的睡著了。
同樣是穿越人士,表現(xiàn)出來的模樣卻大不相同。
趙若瑜很積極,積極著長大,好顛覆這個世界,她以為她是唯一的主角,正朝妖魔化演變。
別人六個月大還在學(xué)翻身,她已經(jīng)能坐得穩(wěn)當(dāng),笑得咯咯咯地鼓掌拍手,九個月就蹣跚走起路,十個月再大一點還不到十一個月大便會開口喊爹娘,雖然發(fā)音還不是很標(biāo)準(zhǔn)。
越長越大也越來越往神童發(fā)展,一歲能念詩,三歲能作詩,五歲不到成了別人口中的小才女,名聲之響亮到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地步,她常洋洋得意的自我炫耀。
反之,嫡長女趙若瑾就是一個“正!钡暮⒆樱邆月大才會坐,一歲兩個月時要人家牽著慢慢學(xué)步,一歲半才張口喊爹娘,之后便是吃喝玩樂,盡情地當(dāng)個孩子。
趙若瑾開始寫詩時她才學(xué)會握筆,一筆一捺地練習(xí)“永”字,五歲大時接觸第一本書——《千字文》,由簡而難地啟蒙。
如今趙若瑾七歲了,她還是反應(yīng)比妹妹慢一步的大小姐,除了愛看書、喜愛習(xí)字外,她的日子過得枯燥乏味,宛若一泓靜止的水,默默的隱于妹妹的光彩之后,不與其爭輝。
沒人曉得她的上一世是金融系大學(xué)講師,靠著對數(shù)字的敏銳賺足上億身家,開名車、住豪宅、品嘗昂貴的紅酒,三十七歲的她高挑貌美,擁有模特兒身材,還有小她十歲的助教男友,不婚不生子,過著半同居的美好日子。
不過一提起她的死因,還真叫人很想撞頭,那時她正備課,上網(wǎng)查一篇報告,好當(dāng)隔日給學(xué)生上課的教材,誰知查著查著卻不知怎么連上了色情網(wǎng)站,是兒童版,她一時氣結(jié)想報警,誰知手機剛一拿起,眼前突然一黑,她耳邊還停留小孩驚恐的尖叫聲,兩眼再睜開,居然在一處伸手不見五指的“水里”。
之后她才知曉原來她是在娘胎里,包圍著她的是羊水,因為有兩個人,所以空間有點窄,她沒法翻身或做其他事,每日就被脾氣不好的另一個人擠來擠去,有時還對她拳打腳踢。
好在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大概過了兩個月她就出生了,一滑出產(chǎn)道,她高興的手舞足蹈,終于能伸展手腳了,她大概是唯一沒有哭,笑著出世的孩子,把接生的穩(wěn)婆嚇了一跳。
因此她的小名叫樂姊兒。
而晚她兩刻鐘生出來的妹妹卻哭聲震天,她哭是因為自己不是第一個出生的孩子——在娘胎里時,她們已能聽見外界的聲音,知曉這個世界講究嫡庶之分,嫡長和嫡次雖只差一個字,將來議親是有很大的差別,盡管容貌相似,但高門娶媳通常以嫡長為主。
也就是說長媳要娶嫡長,而次子或幼子才娶嫡次,一個“長”字占全了所有好處,長子長媳掌家,是為家主。
“不能,小姐,你有個叫笑姊兒的妹妹!彼皇仟毶,上有一兄,下有一弟一妹。
笑姊兒,很諷刺的小名,當(dāng)初因為趙若瑜哭個不停才取個“笑”字逗她開懷大笑,沒想到她壓根不喜歡,誰叫她笑姊兒她就瞪人,逼人家只能喊她二小姐或瑜兒。
趙若瑾很悲摧的拉下錦被,一張面白如玉的小臉露了出來!皽叵,你壞,就不能騙騙我嗎?”
她努力裝個小孩子,到目前為止還算成功。
溫香笑了笑,將擰干的巾子往主子嬌貴的臉皮上輕擦。“是,奴婢壞,奴婢給小姐換下寢衣!
“我還沒刷牙!弊斐簟
取了青鹽來的溫香為她凈牙,她手指頭細(xì)長,動作很熟練,等她牙口干凈了,又端來薄荷水讓她漱口。
“小姐,你還沒好嗎?我看到二小姐到夫人屋里請安了!贝掖襾淼降能浻駬Q了一套衣服,是掐花藍布衣裙。
正在梳發(fā)的趙若瑾一聽,兩道細(xì)細(xì)的月牙眉微微一顰!败浻瘢愫贸,沒看見我正在梳頭發(fā)嗎?”
她早晚各梳一次頭,每回由上而下的梳一百五十下,當(dāng)她的雙胞胎妹妹上跳下躥的求發(fā)光發(fā)亮的機會時,她很低調(diào)、很隱密的調(diào)理自己的身子,從頭到腳,由里而外,人有健康的身體才是保固,日后“逃命”也方便,沒有強健的腿骨哪跑得過敵人?
所謂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誰知道哪一天會發(fā)生什么事,未雨綢繆才能有備無患,越是高位越容易遭殃,她爹和二叔父在朝廷上也有三、五個仇人,難保哪一個不會突然抽風(fēng)了干了蠢事,五代襲爵的勛貴也有一朝湮滅的可能。
就算沒有那些起起伏伏,也要把自個兒的身子養(yǎng)好,在這個缺醫(yī)少藥,醫(yī)學(xué)不發(fā)達的年代,一個小小的風(fēng)寒就能要人命,所以她更要小心保重,強身健體,把底子打好。
且愛美是人的天性,還不到化妝年齡的她從頭發(fā)保養(yǎng)做起,每天按摩頭皮幾百下,長出的發(fā)絲油油發(fā)亮,彷佛是黑色的絲綢一般,柔亮滑手,黑如鴉羽,光可監(jiān)人。
經(jīng)過幾年的條理,她越發(fā)讓自己和雙胞妹妹不像,雖然五官上仍相似得如同一個樣子,但氣質(zhì)上已經(jīng)有了顯著的不同,讓人一眼就能認(rèn)出誰是姊姊,誰是妹妹,不再搞混。
很不容易呀!姊妹面容相同卻氣質(zhì)相異。
一回想起一歲以前的情景,那簡直是叫人半夜驚醒的惡趣味,她的爹娘一得到雙生女兒太高興了,鞋子、衣服、飾品等全是雙份,兩個女兒打扮得一模一樣,如出一轍。
她是認(rèn)命了,由他們惡搞,因為“小孩子不懂得反抗”,她任人擺布,當(dāng)作是女兒的孝心。
可趙若瑜不喜歡和別人一樣,她要當(dāng)唯一,她要與眾不同,因此又哭又鬧的不做和姊姊相似的裝扮,這場惡夢方才結(jié)束。
“小姐,你要是去晚了,夫人又要嘮叨上老半天,你到時可別喊耳朵痛,叫奴婢給你揉耳朵!避浻窈軣o辜的說著實話,小姐最怕人念了,夫人一念她就走神得厲害,昏昏欲睡頻點頭,夫人恨鐵不成鋼的氣得快冒火。
是呀!她那個娘實在太閑了,閑得只能動舌頭!昂昧、好了,用那條下頭有鈴鐺的紫紅色絲繩系發(fā)就好,
妹妹都去了,咱們得趕緊走。唉!我明明還是小孩子,請什么安!辈蛔屝『⒆铀柺桥巴。
前一世除了當(dāng)大學(xué)講師,又要忙著理財,錢是夠用了,可是她老嚷著時間不夠用,想去短期旅游都抽不出空,十分羨慕那些說走就走的背包客,一只背包走遍天下。
可是等她穿越來到這個史書上沒有的大楚朝,她才真的想哭,上輩子是忙得足不沾地,似乎永遠有忙不完的事情,而當(dāng)了侯府千金以后,她是閑得快發(fā)慌,整日無所事事的只能發(fā)呆。
所以,其實高智商的趙若瑾在所有人眼中就是呆呆傻傻的樣子,她沒法真的裝小和她同年紀(jì)的孩子一起玩耍,一是孩童的游戲?qū)λ蕴珶o聊,再者層次不同,溝通上困難,索性就大眼瞪小眼,裝傻蒙混過去就算了。
久而久之,人家就真的把她當(dāng)傻子看待,“交游廣闊”的趙若瑜有一群談得來的好姊妹,不時花蝴蝶似的應(yīng)邀到各個府上作客,偶遇了姊妹們的兄弟,認(rèn)識不少將來的青年才俊——現(xiàn)在大家都還小,要有成就須等八年后。
趙若瑜往來的皆是高門大戶、世族權(quán)貴,除非養(yǎng)成紈褲,否則這些小男童日后長大成就、出路必不會太差,她已經(jīng)在重點撒網(wǎng),想從中挑出可用的人為其所用。
她目前的目標(biāo)是先從世家子弟下手,若有更好的人選再擇枝別棲,打小就相處的情分遠超過長大后的媒妁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