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間藥室，四面墻全是柜子，書柜、藥材柜，還有排滿瓶瓶罐罐的立柜，中間擺著一張大長桌，可以坐上七八個人，書柜擺在臨窗處，里面有數(shù)百本醫(yī)書，比鋪子里賣的更多，多數(shù)連聽都沒聽過。
隨手抽出一本，他轉(zhuǎn)身對正在搗藥漫漫問：「書皮上沒有書名。」
漫漫無奈，她努力了，努力疏離，努力客氣，努力讓兩個人的關(guān)系在「朋友」前而止步。
但他顯然不滿意這種安排，于是他比她更努力，努力黏著她、巴著他，隨時隨地同她說話，讓她不管在哪里都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對于他黏糊糊的行為，她無能為力，但仍然堅持不投降。
見她不回應(yīng)，他把書拿到她眼前晃，笑容甜得勝蜂蜜。「為什么沒書名？在哪里買的？」
不答，她倒一杯溫水給他，意思是——有吃的，就閉嘴。
他喝掉�！肝矣植皇呛档兀憷弦液人�，種稻子嗎？」
不理，自顧自忙著。
「這書是絕世高人寫下的吧，你真有這機緣？可以引薦高人嗎。」
再給他添滿水，然后繼續(xù)做事。
他喝掉水，拉開長凳，往她身邊坐去�！改憧础顾_衣襟，露出堅實的胸口，一臉的土匪。
「你干什么？」漫漫迅速別開臉，假裝耳垂處的微熱不存在。
「灌下去的水噴出來了，你不能再喂我喝水�！怪割^沾沾胸前的汗水，他用力證明這塊水田水量充足。
她無奈道：「那叫流汗不叫噴汁，需要提醒你嗎？你是失憶不是失智�！�
很好，終于有反應(yīng)了！藍殷咧開嘴，笑出一口大白牙。「你再不跟我說話，我就要失智了�！�
「你想要我說什么？」
「這書是高人寫的還是你親手編纂，你有這么厲害的醫(yī)術(shù)，不應(yīng)該躲在山里避世……」
嘰哩咕嚕，哇啦哇啦……他在她耳邊講個不停，大有你不回應(yīng)，我就吵死你的堅持。
放下炮制中的藥材，她試著憋住火氣，人人都夸小神醫(yī)脾氣好，但架不住他逼人發(fā)瘋的本事。
「這是師父用來教我醫(yī)術(shù)的冊子。」
她剛回答，他立馬接出下一句�！改銕煾笇懙模可厦娴臄�(shù)字代表什么？」
打病人會下十八層地獄？醫(yī)德，醫(yī)德，醫(yī)德，漫漫在心底默念三回合后說：「由淺入深。」
「全部的醫(yī)書都是你師父寫的嗎？那得花多少功夫？除了你，她還有其他徒弟嗎？學(xué)生有沒有遍地開花……」
師父沒有徒弟遍地開花，但她的眼睛翻到開出兩朵小白花。「你知不知道我的縫合技術(shù)很好？如果你閉不上嘴巴，我可以幫這個忙�！�
生氣了？沒事，藍殷沒在怕的�！改銕煾羔t(yī)術(shù)這么厲害，你學(xué)會幾成？」
關(guān)，你，屁，事！
不生氣，她是性情溫和的漫漫，不會輕易爆炸，深吸氣……她努力夸獎自己的脾氣，加深她溫良恭儉的美德，然后從瓶子里倒出幾顆天王補心丹，仰頭吞下去，低下頭，繼續(xù)沉默。
不過，學(xué)會幾成？前世她擔(dān)心自己常不著家，會讓繼母大發(fā)脾氣鬧得全家雞犬不寧，因此不敢在師父身邊待太久，但光那點兒功夫，她已經(jīng)讓鎮(zhèn)國公府欠下偌大恩情。
重生之后，漫漫再不讓繼母影響自己，她直接搬到山上和師父同住，將全副心力用在學(xué)醫(yī)上，不敢說稱霸杏林，但行醫(yī)濟世、與閻王搶人，她還是做得的。
想到這里，嘴角邊露出兩分笑意，他看見了，看見她的自信。
很好，她的醫(yī)術(shù)無人匹敵？
藍殷回到柜前繼續(xù)翻�！赣卸窘�(jīng)？你師父也懂制毒？」
「懂�！顾庇X回答，沒有意識到自己回答了。
聽見她下意識回話，藍殷笑出一朵花兒，就說女人怕纏，纏得夠兇、纏得夠狠，冷漠？哪邊涼快哪邊去。
放下毒經(jīng)，他轉(zhuǎn)到瓶瓶罐罐前，瓶身貼著白紙，名字都很有趣。蜘蛛絲、螳螂鋸、蛇牙液……這毒都擺在臺面上了。
「蟾蛛粉是做什么用的？」
他問，她不答。哎，心腸又硬回去了，無法，只能使出絕招。
「是吃的嗎？」說著他把瓶子往嘴巴倒。
漫漫見狀，心頭一急，連忙撲上前把瓶子搶回來。「什么都吃？你是孩子嗎？這是毒。」
關(guān)心他嗎？很好，他最喜歡被關(guān)心了。
「吃了會怎樣？死嗎？」捧著臉，無辜的兔子眼眨巴眨巴地望她。
漫漫長嘆，放棄了，冷漠對痞子沒用�！笇Γ粤藭�，但它不是吃的�！�
「不然呢？抹的嗎？」
「把藥粉灑在衣物上，就會讓人中毒。」
「這么好玩，中毒后會死嗎？」
「不會，但會讓人很難受�！�
「怎么個難受法？」一句接著一句問，他要把「溝通」這件事貫徹始終。
「中毒之初，身上會長出小紅疹，從一顆到一片，直至蔓延全身，紅腫熱癢，倘若不解毒，一、兩個月內(nèi)也會慢慢消除�！�
「只會癢哦，不怎么厲害。」
「癢是比痛更讓人難以忍受的知覺。」
「你師父很矛盾，既學(xué)醫(yī)術(shù)又制毒，既想救人又害人�！�
漫漫淺哂。不是這樣的，學(xué)醫(yī)是傳承，學(xué)毒……是懷念……
看著她的目光，藍殷皺眉，多大的丫頭，怎有這樣哀傷的表情？她承受過什么？下意識地，他握住她的手背。
一陣微暖襲上，漫漫回神，該推開他的，但對上他視線那刻，突如其來的欲望讓她舍不得，這份溫暖，她好想要……
不愿推開他，也不想正視自己的貪欲，漫漫只能看向窗外。
院里的棗樹長得很好，往常這時候師父總愛和她在樹下對弈，有時下著下著想起往事，師父停下棋子，云淡風(fēng)輕地說著情感濃冽的故事。
「你還好嗎？」
他的憂心忡忡二度溫暖了她，緩緩嘆息，他對誰都這么溫暖的啊，才會讓前世的自己會錯意，表錯情。
「沒事，只是想起師父了�！�
「你師父呢？這幾天都沒見到她�！�
笑容斂下，漫漫垂眉，握著手指，沉默以對。
不想說？還是不能說？話題再度斷掉，她不是個好的聊天對象。藍殷起身，將蟾蛛粉歸位，卻發(fā)現(xiàn)柜子后方……
藍殷還來不及探究，就聽見屋外有人大喊。「小神醫(yī)，快救命！」
漫漫放下藥杵跑出去，藍殷也跟著往外。
只見一名六、七歲的小姑娘站在竹籬外，她心急如焚，眼角有殘余的淚水。
「神醫(yī)姊姊，快救救我哥哥！」
「哥哥怎么了？」漫漫問。
小女孩名叫桃花，父母親很早就不在，家里只有她與哥哥木柳相依為命。
今年春天哥哥外出做工，不知犯了什么事被主人毒打一頓，傷及肺腑，幸得漫漫及時醫(yī)治，方撿回一條命，經(jīng)過幾個月的調(diào)養(yǎng)好不容易又能出門，誰曉得才幾天功夫又出事了。
「哥哥又遇上王少爺，看到哥哥王少爺二話不說就讓人把哥哥痛毆一頓，還摺下狠話，說：『我倒要看看，這次還有沒有人能把你救活』�！�
桃花啜泣不止，他們又沒有想要害人，他們只是想活著而已啊。
漫漫長嘆，背上醫(yī)藥箱，踩起風(fēng)火輪，跑得飛快。
藍殷緊隨在后頭，一路跟來。
不久楊家到了，有村民圍在門口，在看見漫漫同時紛紛松口氣，漫漫朝大家一點頭后直接進屋。
「小神醫(yī)來就沒事啦。」張大嬸笑道。
「這么相信她？」藍殷不解，十四、五歲的姑娘，醫(yī)術(shù)真能登峰造極？
「當(dāng)然相信，有小神醫(yī)在，沒有醫(yī)不了的病。」
她那口氣，說的哪是漫漫，根本就是佛祖吧！
「就是就是，小神醫(yī)在的地方，牛頭馬面就沒戲唱�！�
越說越夸張，漫漫只是個大夫，怎么在他們眼里就成了救苦救難的菩薩？
看見他沒被說服，立刻有人跳出來舉例說明�！干匣匕⑴ＬУ骄┏轻t(yī)館，大夫連藥都不開，直接讓人把他抬回來，還說想吃啥吃啥，想做啥做啥，反正沒幾天好活了。結(jié)果咱們小神醫(yī)出手，都快兩年了，阿牛越活越精神。」
「阿明兒子生下來時跟老鼠一般大，連哭都哭不出聲，臉紫身體黃，阿明都挖好洞等著兒子沒氣就往里埋，結(jié)果小神醫(yī)拿起銀針往他身上扎幾下……活啦，現(xiàn)在都能到處走了�！�
聽著眾人的崇拜，藍殷對漫漫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
「走走走，回去做飯，做好飯送過來，治好病，小神醫(yī)該餓了�！�
「我家里攢了十幾顆蛋，待會兒給小神醫(yī)送過來，怎么覺得小神醫(yī)瘦了！」
「我本打算把家里的大白鵝給小神醫(yī)送過去呢，這會兒恰好一起送。」
「有肉有蛋，那我去園子里摘點白菜，也給小神醫(yī)送來……」
大伙兒吱吱喳喳，討論個沒完，人走遠了，還能隱約聽見他們討論小神醫(yī)的事跡。
看一眼屋里，藍殷輕笑，這么受愛戴？宮里御醫(yī)都沒她這么春風(fēng)得意。
目送村人離開后，藍殷走進小屋。
進屋，滿眼詫異，這也能叫房子？是幾根木棍撐起的一堆茅草吧，連門都沒有，也是，這種房子哪還需要門，小偷進門做啥？送東西嗎？
屋里挺敞亮的，倒不是窗戶大、采光好，而是屋頂透著天然光，好天氣沒差，但要是哪天下起雨，可以想像其凄慘悲涼。
床上躺著一個瘦弱少年，頂多十二、三歲，身上染滿鮮血，他空洞的雙眼彌漫著一股死寂之氣，彷佛對人生失去意念。
「桃花，去打一桶干凈的水�！孤f。
同情心泛濫的藍殷接話。「我來。」
漫漫一愣，不敢置信地看著他消失的背影。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二少爺幾時學(xué)會打水了？他不是只會斗雞走狗，胡鬧生事？
漫漫俐落脫去木柳的外衫，在看見肋骨上滿布的瘀痕時，鼻頭一陣酸楚，這就是階級，就是平民一輩子無法翻身的證例？
吸口氣，把滿腔心酸壓抑下去，現(xiàn)在她必須救人。
拿出銀針，她對意識清醒的木柳說：「不怕，姊姊來了，你先睡一會兒，睡醒就沒事了。」
低聲安撫過后，她將銀針刺入少年的穴道，動作很輕，像擔(dān)心把他弄痛似的，不久微微的鼾聲傳來。
藍殷捧著水盆站在門口，被她的專注給吸引，分明是扎針，她卻做得像在跳舞，每個動作都輕得像羽毛，微微地撫過人心，他不是患者，卻也被她的眼神給安撫了。
「水燒好了？」漫漫放下銀針問。
「對�！拱阉瓦M屋后，藍殷沒問過她，擰了帕子直接把木柳身上的血漬拭去，邊擦邊說：「左大腿有兩處外傷，右小腿骨折，肋骨斷三根，腹部……」
隨著他的話，漫漫的眼光微詫，他什么時候懂這些了？
咯咯兩下，藍殷將他脫臼的手腕接回去，漫漫捧過他的手，清理上頭的傷口、縫合，才上好藥，他取出藥箱里的棉布，將傷口裹起。
沒有人指揮，他與她的配合無比契合，屋里沒人對話，卻彌漫著一股和諧氣氛，彷佛他們就該這樣合作，彷佛默契本就存在于兩人中間。
傷處理好后，漫漫在屋前用小火爐熬著湯藥，藍殷看著蹲在一旁掩面哭泣的桃花，慢慢走到她身旁也蹲下。
安慰人這種事，他缺乏經(jīng)驗，但他知道分心是萬靈丹，這顆藥他從小用到大，每次都能奏效。
在他怨恨江氏時，他就分心想想大哥對自己的好，想想「白靈」對自己說的話，想著想著，心就不難受了。
「說說�！顾{殷道。
「說什么？」桃花一臉的眼淚鼻涕，有點丑。
「壞蛋為什么專門欺負你哥哥？」
「王少爺喜歡沈姊姊，可沈姊姊待哥哥好�！拐f著她又想哭了，太委屈。
爭風(fēng)吃醋？那也未免太狠，暴戾程度和呂楊有得拼，那樣的人就不能讓他們生活得太安逸。
握緊拳頭，指節(jié)處發(fā)出嘎嘎聲，那聲音是在提醒藍殷，替天行道的時機到了。
想起呂楊，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那些被呂楊欺負過的人，見他失勢還能不欺負回來？雖有長公主護著，但這并不影響他被蓋布袋、被狗咬、被莫名飛來的磚頭砸中腦袋，想想他的慘狀，藍殷忍不住心情飛揚。
倒楣事一多，他玩妓子玩到不舉這樁就無足輕重了，流年不利能怪誰？
是藍殷動的手？
對啊，呂楊弄斷大哥兩條腿，他就弄殘呂楊的第三條腿。
對，他不善良，他睚皆必報，誰虧欠他就要找回來——這是「白靈」教的，他把她的話聽進去了，有本領(lǐng)，事情才能往他要的方向發(fā)展。
「李花，那個少爺叫什么名字？做啥的？」
「哥哥，我是桃花�！顾m正過后才回答�！竿跎贍斒强h太爺?shù)膬鹤�，叫王志成，他不許哥哥去鎮(zhèn)上做工，但我們家沒有田，不去鎮(zhèn)上做工會餓死�！�
「大開眼界啦，皇帝都不敢說這話，區(qū)區(qū)縣太爺兒子竟有這權(quán)力。楊花，你哥哥在哪個鎮(zhèn)上做工？」
桃花又一愣，吶吶回答，「哥哥，我叫桃花。哥哥在衡江鎮(zhèn)做工。」
揮揮手，行啦，他承認自己對女人不上心，對女人的名字更不上心。「想不想看姓王的倒大楣？」
勾勾眉，藍殷拉出邪魅笑意。
桃花一聽嚇大了�！盖f別，哥哥說那種人我們招惹不得�！�
「爺就還沒碰過惹不得的。」鼻孔一哼，眼底蹭出兩簇名為驕傲的小火苗。
「王少爺會找哥哥麻煩�！�
「我最喜歡找人麻煩，哪會怕麻煩上門，杏花等著吧，等著看王少爺變成王小饕。說說，想讓那個壞蛋變成啥樣？」
又喊錯？桃花想想，算了，大家都知道最近跟在神醫(yī)姊姊身邊的公子腦袋病了，不好使�！肝蚁胍透绺缫粯討K�！�
一樣慘哪夠？怎樣也得收點利息。飛揚的他歡暢地許下承諾，「等你哥哥傷好了，我保證到時你哥哥能在鎮(zhèn)上橫著走�！�
桃花嘟曦道：「哥哥又不是螃蟹，干么要橫著走�！�
她望著他，黑黑亮亮的眼睛不像小騙子那么大顆，小騙子的眼睛太干凈、太清澈，能讓人輕易照見自己，迫得人無所遁形。
笑著，藍殷轉(zhuǎn)頭看向正在熬藥的漫漫，誰知成形的默契讓兩人的視線一個不小心撞到一起。
咧起大白牙，他沖著她猛笑，他笑得自然，她卻是尷尬，偷窺被抓很難自在的呀，含羞斂眉，她飛快把頭轉(zhuǎn)往另一邊。
這副小女兒姿態(tài)勾出他大笑，他笑得春風(fēng)得意，綠水逶迤，笑得紅花朵朵開，幸�？鞓窛M園來。
他就要啊，就要一直看她，就要她把自己當(dāng)成最特別重要，就要被她看得無所遁形，就要……是她對吧？
多年的那個疑問，再次爬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