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又一個灰衣人試圖阻止黑龍前進,惹得他不耐煩,張嘴噴出水柱,把灰衣人全都噴濕,都軟軟的化為原形,一張張由灰紙剪出的人形,濕答答的黏在墻上、地上。
縱然木府建筑深幽復(fù)雜,但他好歹是堂堂的龍神,又來過數(shù)次,按著記憶里的路子走,不一會兒就瞧見大廳,大剌剌的就跨步走進去。
大廳里頭,姑娘正坐圈椅上,一手撐著下顎,一手握著書本,興味盎然的翻看,讀到有趣的地方時,逸出粉嫩唇瓣的笑,比銀鈴響動時更悅耳。
她的坐姿很隨意,綢衣下擺分開,露出一只踢開繡鞋后,擱在椅面上的裸足,另一只則是下垂輕晃,鞋子還穿得好好的,鞋面上的繡花,隨著悠閑的輕,映到陽光時就綻放、收回陰影時就凋謝,花開花謝,落得一地殘花。
聽見沉重的腳步聲,她懶洋洋的抬起頭來,神情沒有半點驚訝,像是早就預(yù)知黑龍會來,卻又偏偏要問:“你怎么來了?”
“我來接受你的道欺!焙邶堧p手叉腰,態(tài)度趾高氣昂。
她眨了眨眼,把書本放在桌上,覺得這件事情更有趣,嬌子的身軀往前傾靠,靈活的雙眸欣賞黑龍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語帶鼓勵的催促。
“快說,為什么我要道歉?”她好奇的追問。
黑龍的眼色一沉。
“你不是寫了信給我嗎?”
他收到的時候,還以為又是什么煩人的指令,沒想到展開一看,內(nèi)容讓他大喜過望,片刻也不耽誤的就趕來。
“有嗎?”
她唇兒彎彎,指尖輕敲著桌面,笑吟吟的反問黑龍。
“我就是收到信才來的!
黑龍瞇起雙眼,情緒從高昂漸漸變得陰沉,語帶警告的說道:“你在信里寫著,很抱歉褻瀆尊貴的我,誠心要當(dāng)面向我道歉,還要歸還我所有的鱗片!
姑娘垂下視線,長長的眼睫在粉頰上映出影兒,粉唇噙的笑意更深,白嫩小手端起桌上的茶盞,徐徐拂著漂浮的茶葉,過了一會兒才說:“我不記得有這件事!
“別想反悔!”
黑龍怒道,咄咄逼人。
“不道歉也行,把鱗片還給我!”
他懶得跟這小女人玩無聊游戲。
姑娘抬起雙眸,好整以瑕的提問。
“你說的信在哪里?”
黑龍從纏身的藥布里,抽出一張紙,往桌上重重一拍。他的力量能劈開雪山,但同樣的力道,劈在姑娘身旁的桌子上,卻半點反應(yīng)都沒有,桌子還是好端端的震都沒震一下。
“這里!”
強勁的掌風(fēng),對她也沒有分毫影響,綢衣與長長的發(fā)絲不見飛揚。她只看了眼,視線就再度回到黑龍臉上,露出深深的同情,頗為遺憾的嘆了一口氣。
“你被騙了!
黑龍的發(fā)因怒氣而硬直。
“什么?”他低咆。
因為同情,所以她很有耐心。
“你太笨了,所以輕易就被騙了。”
氣壞的黑龍正想怒聲反駁,桌上的信紙卻皺了起來,浮現(xiàn)清楚的五官,發(fā)出嘎啦嘎啦的笑聲,四角卷起的翻滾,落到一張舒適的椅子上。
“嘎嘎、嘎嘎,說得錯,這只龍果然是笨的。”
它笑得東倒西歪,左擰右扭,紙上的少女圖案也跟著扭曲,又滴下幾顆晶淚珠!拔抑皇菕{上墨水,隨便騙了幾句話,他竟然就信以為真。這么笨的龍,難怪會被剝掉鱗片,光溜溜的活像條泥鰍!
刻薄的諷刺,激得黑龍心頭火起,五臟六腑都烤得滋滋作響。
轟!
他嘴噴出雄雄烈火,瞬間將作怪的信妖燒成一團灰燼。備受屈辱的他,剛要轉(zhuǎn)身離開,想要盡快沉回深深的水潭里,好好睡上一覺,或是找些蝦兵蟹將來出氣時,椅子上的灰燼竟無風(fēng)自轉(zhuǎn)。
灰燼轉(zhuǎn)啊轉(zhuǎn),逐漸下沉累積,很快的又堆棧成一張完好如初的紙。
就連龍的火,也無法消滅它。
“你能拿我怎么樣?你能拿我怎么樣?這把小小的火,拿去廚房里,燒那些木頭還管用些!
它露出輕蔑的表情,嘎啦嘎啦的笑,左角迭著右角,戲謔的說出毒言語。
“泥鰍!泥鰍!笨泥鰍!”
黑龍眼前發(fā)黑,單手一揮,露出鋒利的龍爪,剛要揮過去,一旁就響起嬌脆好聽的聲音,用軟甜的語調(diào)說道:“不可無禮!
簡單的四個字,蘊含強大的力量,他身上的藥布,陡煞一圈圈全部收緊,束縛得他動彈不得,連嘴巴都被封住,吐不出半個字,只能維持原狀,可笑的僵在原地,只剩一雙眼睛能怒視信妖。
見到黑龍被困,信妖有些訝異,皺折擠出眉挑得高高的,態(tài)度輕浮的對姑娘說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紀(jì),倒是挺識相的。”
它滿意的舒展,單薄的紙身膨脹開來,有了人的形狀。
“哼,要進木府,也沒外頭說的那么果難嘛!
“是黑龍?zhí),才會帶你進來!
姑娘巧笑倩兮,吩咐一旁的灰衣丫鬟,替信妖奉上最好的茶。
“對,他笨透了!”
信妖再同意不過了。
“不過,你也不像傳中那么厲害嘛,外頭那些沒用的家伙,只會聽信謡言就嚇得整天姑娘東、姑娘西,真把你當(dāng)硯城的主人了!
“我的確是硯城的主人!
她輕聲細語,笑得很愜意,似乎一點兒也不覺得被冒犯了。
“就因為我是硯城的主人,所以,我知道硯城最美麗的少女是誰!
“這還用你說!
信妖翻了翻白眼,墨跡點的眼珠,后翻到眼眶里頭。它轉(zhuǎn)過身來,驕傲展露背上的少女。
“就是她!
姑娘卻用小手掩嘴,輕笑出聲。
“當(dāng)然不是!
她揚起手來示意,灰衣丫鬟即劇恭敬的退下。
“那只是庸脂俗粉,最美的少女早就被我挑進木府,跟庭院里那些奇花異草一樣,只能供我賞心悅目!
信妖聽了,色心又起,不愿意身上的圖案,輸給姑娘的收藏。它不斷替換美女,就是要能為自己添色,聽到有更美的少女,當(dāng)然不愿意錯過。
“你該不會騙我吧?”它有些懷疑。
“當(dāng)然不會。”
姑娘搖搖頭,小手指了指旁邊,比讀到書上有趣的地方更開心。
“你又不像黑龍,我怎么能騙得了你?”
連人與非人都敬畏的木府主人,也對它如此敬重,說的話讓它飄飄然,更再次確認關(guān)于這小女孩的種種傳言,全都是子虛烏有。
“那你快點把最美的少女叫出來!
它愉悅的下令,在椅子上坐得更舒適,還要灰衣丫鬟伺候它喝茶,用紙片的舌,咂咂有聲的品嘗滋味。
“剛剛就已經(jīng)派人去傳喚了!
姑娘也端起茶來,笑容可掬的與信妖享用好茶,氣氛極好,相處得就像是多年好友。
“你真識相!
它不吝稱贊,上下打打量著她,眼睛瞇了起來。
“要是等一下那個少女沒有你好看,我就把你卷了,讓你當(dāng)我的圖案!
它覺得她的模樣,初時看并不驚艷,但是愈看愈好看。
姑娘笑而不答,灰衣丫鬟已經(jīng)把人帶到,輕推到信妖面前。
那少女美若天仙,眉不染而黛、唇不點而朱,真的比它強留身上的那個,好看不知多少倍。信妖站起身來,在含羞帶怯的少女身旁兜轉(zhuǎn),感嘆世上竟有如此美人,不論哪個分都好看得不可思議。
欣喜不已的信妖,聳肩抖了抖,背上的圖案就落了下來,被強留的少女跌坐在地上,一時還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仍默默垂淚。
信妖張開雙臂,身子從中分開,將美麗絕倫的少女圈卷入內(nèi),過一會兒,它的背上就浮現(xiàn)那少女的圖案,千嬌百媚好看極了。
它的腦袋往后轉(zhuǎn),脖子伸得長長的,像是女人穿上新衣裳那么高興,來來回回看著,都不覺得厭煩。
“這圖案果真好看!”
“喜歡嗎?”姑娘問。
信妖猛點頭,視線還舍不得移開。
“喜歡就好!
銀鈴般的聲,最先引起小小的,但那震動就像湖面的漣漪,一圈又一圈的擴大,直到波及信妖時,云動已經(jīng)如似狂風(fēng),吹得信妖站都站不住,被吹得離開椅子,啪啦啪啦的在大廳里速旋轉(zhuǎn),人形潰散,四角也卷不住,只剩白紙一張。
頭暉目眩的信妖,使盡全力都無法扺抗,驀地覺得背上一陣劇痛。
只見背后的美女圖案,竟張口咬住它。
這一口咬得很深,美女的嘴角流出液體,細如絲線,隨著旋風(fēng)飛揚,日光下紅艷炫目,再一滴一滴溜竄進它的傷口里頭,滲到它最最深處,再這之前,連它都不知道,自己有那么深的地方。
當(dāng)紅艷消褪,液體都溜進去,美女圖案也消失不見,狂風(fēng)才驟然停止。
信妖飄飄蕩蕩,無助的落在地上,驚覺下角竟多了一枚紅色印痕。它擰了又擰、扭了又扭,用盡所有辦法,甚至在地上摩擦,磨得有些部分都變薄了,印痕還是完好無缺。
“為什么抹不掉?”
它哭泣的喊著,先前的高傲,都被磨得精光。它再也笑不出來,指控的望向姑娘。“你騙我!”
她微笑著承認。
“是啊!
美麗的笑容,如十六歲少女般天真無邪。
“你比黑龍更笨,竟然傻到自投羅網(wǎng),我從來沒有見過比你更蠢笨的妖怪!
信妖顫抖起身,憤恨的撲向圈椅,想要將狡詐的小女孩卷起,扭緊直到她全身的骨頭都粉碎,連肌膚也破裂,再也不能露出那種從容的微笑。
強力的撲擊才剛剛觸及綢衣,它身上的印痕就陡然發(fā)出亮光,劇痛讓它慘叫不已,像跳舞般扭曲。
“痛!好痛!”它恐懼的吶喊。
印痕處的痛楚,遠比被龍火焚燒時,更疼上千千萬萬倍,超過它能忍受的極限。
“你到底對我做了什么?”
它不再覺得她弱小,而是覺她強大得太可怕。
“那少女是以我專用的印泥所畫!
她平靜的解釋,繡鞋又一晃一晃,飄下許多落花。
“你不是說喜歡嗎?從今以后,你身上都會留著印痕,永遠都抹滅不掉,這不是很好嗎?”
信妖慘白如雪,只有印痕紅潤不褪。
被留下印痕的信,就是有了主人,印痕是專屬的烙印,也是挅脫不了的束縛,它挑釁硯城的主人,卻落得被留印痕,連自由都喪失,此后只能被這個小女孩奴役,只要她下令往西,它就不能往東。
“別擔(dān)心,你很快就能習(xí)慣的!
她溫柔的語氣,聽不出是安忍,還是諷刺。
“就像是黑龍,他也適應(yīng)得很好!
說著,她彎腰拾起一朵落花,以指尖輕輕彈出。
花兒轉(zhuǎn)啊轉(zhuǎn)、轉(zhuǎn)啊轉(zhuǎn),碰著黑龍僵硬的身軀后,花瓣就散落,融入藥布之中讓藥布恢復(fù)松弛,被困的黑龍終于能活動自如。
“黑龍,把信妖帶回去,好好告訴它,往后該遵守什么規(guī)矩!
寬闊的大手揪住顫抖的信妖,力道緊得紙張繃緊。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信妖發(fā)出笑一般的哭聲。
姑娘拿起桌上的書,仿佛不曾中斷,低著頭又開始讀起來,只是淡淡的吩咐:“以后,別再擅闖進來!
綢衣的長袖一揮,在半空中畫了個圈。
驀地,所有一切都消失。
黑龍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站在一座門廊上,原以為走了很長的路,其實才剛跨過第一道門坎,更別說是打到大廳了,前方的廊道深得看不到盡頭,原本被噴濕的灰衣人都恢復(fù)原狀,無聲的朝大門伸手,鞠躬送客。
他眸色一黯,捏著信妖,沒說一句話,就出門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