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連茶具也講究,留存在木府已久,那套薄如蟬翼、輕如綢妙、潤白如玉,近年來從未動用的薄胎茶具,也被小心翼翼的取出來,仔細(xì)擦干凈。
倒入熱茶后,隔著薄薄的杯身,都能瞧見茶水的顏色。
最初泡的是滇紅金芽,但姑娘一看,說茶湯太深,要換淺色些的,于是改換茉莉花茶,芬芳馥郁,茶湯也清清淡淡。
一切打點妥當(dāng),姑娘在大廳里,從舒適的圈椅站起,用悅耳的聲音,朝著門外柔柔的福了福身,禮數(shù)十足的喚道:“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亦悅乎。您既然回來了,又何必客氣呢?請到我這兒來,一起品茗閑聊!
她意味深長的一笑,不似如臨大敵,反倒像要招待貴客。
“或許,我還有些事情,得跟您請教才行。”
語音脆似銀鈴,雖然聲量不大,卻能傳得很遠(yuǎn)。
聲遠(yuǎn)、再遠(yuǎn),如鈴鐺滾入了黑暗之中,終于消失無聲。
姑娘等著。
靜。
屋外,毫無動靜。
無風(fēng)、無聲、無人影。
等了一會兒,她掩唇輕笑,又微啟粉唇,嬌聲再道:“您老人家何必遮遮掩掩,不敢前來相見?”
說到這兒,她略微一頓,秀眉微挑,嬌語輕言。
“莫非,您是怕了?”
嬌嫩的聲,帶著丁點的笑意,在寂靜中,輕輕的響起。
這話看似邀請,但挑釁、嘲弄的意味,卻格外深沉。
果然,語聲未落,遠(yuǎn)處就傳來一陣低沉的笑聲。
緊接著,一股強大的震動驀然鋪天蓋地襲來,搖動整座木府,信妖毫無防備,被強勁的波動震得胡亂擺動,連忙緊緊抱住房柱,就連嚴(yán)陣以待的黑龍,也被逼得退了一步。
姑娘素白綢衣漫舞,裙袖被吹揚得獵獵作響,仍站在遠(yuǎn)處不動,笑意盈盈的望著外頭。
“怎么了?怎么回事?”信妖沒見過這等景況,嚇得忙問。
“沒事!
她輕輕一笑,淡淡說道:“客人來了!
強大的震動,一再沖撞木府,堅固的結(jié)界從外網(wǎng)內(nèi),一層一層的碎裂,被強行突破。而且,那股力量像是對木府極為熟悉,直直往大廳而來。
當(dāng)最后一層結(jié)界破碎,震動終于終止。
一個身穿白袍的年輕男人,出現(xiàn)在大廳門外,容貌俊逸非凡,嘴角勾著不以為然的笑,閃著異樣光芒的雙眼,注視著站在桌旁的姑娘。
除了樣貌之外,最惹人注意的,是他的雙手。
那雙手,潤如白玉,即使隨意垂落在身側(cè),映襯著白袍,仍散發(fā)著淡淡光芒,連最上等的絲綢都黯然失色。
“你這小女娃兒,年紀(jì)小小,膽子倒是不小,竟然敢用話激我。”
他冷冷一笑,上下打量著這嬌弱的少女,半點不以為意。
“若不是如此,怎么能見到您呢?”
她含笑坦誠,不驚也不懼,斂袖往桌邊的另一張椅子伸去。
“站著說話多累人,您還是請入座吧。”
男人隨手撩起白袍,從容入內(nèi),在桌邊做下,才環(huán)顧四周,見了那些盆里的花兒、繽紛的繡線,跟一些姑娘常用的東西,都很不滿意:“這兒改變不少,堆的盡是女人的玩意兒!
“我不過是照自個兒的喜好,做了一些更動罷了!
不等灰衣丫鬟上前,她難得斂起長長的綢袖,親自為對方倒茶。
“如今,我回來了,一切都會恢復(fù)原樣。”
男人一字一句說著,話中所指的不僅僅是大廳的擺設(shè),更有別的含意。
站在角落的黑龍,陡然瞇起雙眼,直視這非同尋常的男人,塵封的記憶被喚醒,驚得他全身一震。
他見過這個男人。
雖然,只是見過一面,但那飄逸的白袍,冷淡的笑容,伴隨著錐心刺骨的疼痛,都讓他無法忘懷。五十年前,他被七根銀簪釘在深水中,這個男人曾來詢問他,要他承諾不再做任何壞事,當(dāng)他憤怒的拒絕后,男人面帶笑容,卻無情的將銀簪踩的更深。
怎么可能?
黑龍震懾的看著姑娘,再看向男人,答案已滾到舌尖。
“公子,您這么說可能就太失禮了。”
姑娘換出那個名稱,雖然不是對他說的,但已證實他沒有錯認(rèn),這個男人的身份。
本府的主人,就是硯城的主人。
歷任的木府主人,都很年輕,也都沒有姓名。若是男人,就稱為公子;若是女人,就稱為姑娘。
但是,就像天空不會出現(xiàn)兩個太陽,硯城也不會有兩個主人。
在三年前卸任的公子,竟然會再度回到硯城,而且明顯來意不善,不少男人都已經(jīng)喪命,個個都死狀凄慘,門外聚集的人們越來越多,因為結(jié)界被破,哭聲也能傳進大廳。
聽著姑娘的指責(zé),男人先是啜了一口茶,才睨望過來,笑著緩緩搖頭,嘲弄這小女人的天真。
“失禮的該是你!彼麑捄甏罅康闹刚
姑娘眨了眨眼睛。
“喔?”
“我這個主人已經(jīng)回來了,你要是識相,就該即刻離開硯城,消失在我的眼前,永遠(yuǎn)不許再踏入硯城的地界半步!
俊美的容顏上,笑意更深,卻更教人不寒而栗。
信妖躲在角落,因恐懼而顫抖不已,拼命蜷起身子,縮小又縮小,恨不得能當(dāng)場消失不見。
“您弄錯了,木府的主人是我!
姑娘半點不怕,小臉上還是漾著甜笑。
“您雖然歸來,但不是主人,而是客人,還是位不速之客!
俊美的笑容,逐漸扭曲變化。
男人美如白玉雕琢的雙手,端起空的茶杯,掌心拂過杯口,杯中竟就浮出一座小小的硯城。
“硯城,是我的!
他宣布。
“我回來,取回屬于我的東西!
“您說的是夫人嗎?”
姑娘問道。
“很抱歉,夫人是絕對不可能離開這兒的。”
公子一字一頓,咬牙警告。
“把她還給我!”
“很抱歉,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
她眼中有著同情,但堅決不肯讓步。
“你我都清楚,能維持硯城的平衡,都是歷任主人犧牲最在乎的那人,才能換來的。您期滿時不愿意獻出夫人,犯下硯城大忌,才會被逐出萬里之外!
“廢話少說,你把她藏在哪里了?”公子的雙眼,綻出血紅精光。
“您告訴上上任主人,將他夫人藏在哪里了嗎?”她不答反問。
向來溫暖舒適的大廳,陡然吹起陣陣寒風(fēng),變得猶如嚴(yán)冬般寒冷,懸在墻上的燈籠瑟瑟顫抖著,燭火也惶恐的忽明忽滅。
“很好,你既然不說,那我就毀了這座城,親手把她找出來!”
一滴茶水,從他的指尖滴下,落在淺淺的杯中。
驀地,烏云覆蓋天際,前所未有的暴雨傾盆而下。
天色昏暗,但閃電劈下,閃起銀白色的光亮,才照亮公子半邊側(cè)臉,滿是笑意卻森然駭人,眼里的寒意,幾乎能凍結(jié)成冰。
“這城是我的,我要讓他們生,他們就能生;我要他們死,他們就必須死。”
杯中的水越積越多,人們慘叫連連,他卻滿不在乎,無情的戲弄著。
姑娘好整以暇,只是喚了一聲“黑龍!
果然!就知道是找他。
黑龍輕哼一聲,迅速飛出大廳,來到烏云之上,就看見一群白衣人,個個都拿著水桶,手握杓子,不斷朝硯城潑水。每一杓的水,落到地上就是一尺,盡管硯城水渠通暢,也受不住無盡的潑灑。
大水奔騰而下,在城里漫的越來越高,城中無論人鬼,都被淋得濕透,哭天喊地、驚懼交加的爬山屋頂,努力不被高漲的水吞沒。
黑龍單手化為龍掌,勢如疾風(fēng),朝白衣人劃去。
銳利的龍爪,將白衣人都切碎,連烏云也被劃開,暴雨停歇,天際放晴,又露出陽光,暴漲的洪水,又順著水渠流散,陷溺在積水中的人們,這才送了一口氣,狼狽的相互扶助。
黑龍站在云端,往木府看去,能清晰看見大廳里的動靜。
公子不怒反笑,拿著空杯把玩,彈指輕輕一敲。
就聽得轟隆連聲,整個硯城都震動,地面如江河開裂,崩開無數(shù)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裂口,建筑一座座崩塌,落盡無底深淵,人們驚叫奔逃,岌岌可危。
姑娘不疾不徐,抬眼瞧著躲在一旁的信妖,輕言淺笑,淡然吩咐。
“一個都不許給我掉下去。”
“是!
盡管再害怕,信妖也不敢違逆命令。
它飛出木府,深吸一口氣,沿著破裂的地面鋪展開來,擴張擴張再擴張,取代破裂的地面,接住每個墜下的人,硯城有多大,它就鋪展的多大,還探出雙手雙腳,緊緊抓住最大的裂口,阻止硯城落入地底。
“你都是依賴幫手做事的?”
接連兩次攻擊都被擋下,公子竟也不惱,探手捏起茶葉,在指尖摩搓,青翠的茶葉瞬間干枯。
不僅僅是茶葉,硯城內(nèi)外的植物,同時都枯萎凋謝。樹上不剩任何綠葉,連花兒也凋落,在地上茍延殘喘,氣味由芬芳漸漸轉(zhuǎn)為腐敗。
“我比較懶惰,有幫手很方便!
姑娘頗有心得,白嫩的指尖輕觸與茶葉共同沉浮的茉莉花。
“不過,偶爾要是遇上有趣的事,我也不介意自個兒來!
枯萎的茉莉花,被注入生命力,不但恢復(fù)原樣,還無止無盡的長出綠葉、長莖,很快就布滿大廳,再如海浪般涌出,所經(jīng)之處樹綠花開,一掃先前的蕭瑟,長得比先前更茂盛。
公子的雙眸,陡然精光大亮。
“你不能阻擋我。”
握在手中的茶杯,被緊扣住邊緣,杯口的薄瓷碎裂,紛紛滾落到底部。
轟!
巨大的聲音,引得黑龍回頭,駭然注視雪山之巔。
萬年積雪全部崩落,發(fā)出連聲巨響,下沖的雪化為奔騰的白馬,急速沖刺,眼看就要將硯城踏為平地,掩埋在厚厚的雪層下。
姑娘卻是不慌不忙。
“未必!
她嫣然一笑。
僅僅只是一笑。
愛慕她、臣服她的植物們備受鼓勵,全都奮勇爭先,迅速變高變粗變密集,大樹間有藤蔓相連,空隙再填上各種花兒,在硯城四周組成一座牢固的高強,硬是將崩雪阻下,唯一的漏網(wǎng)之魚,是一片雪花。
蒼白的雪花轉(zhuǎn)而轉(zhuǎn),轉(zhuǎn)而轉(zhuǎn),飛進木府、飄入大廳,落在公子的面前,悄然融化,化為一滴水,被地磚吮干,再也看不見。
笑意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狂怒,公子俊美的臉龐,變得分外猙獰,難以相信這個小女人,只掌管了硯城三年,就能讓萬物為她所用,即使是他身為責(zé)任者時,也不曾有這種能耐。
仿佛看穿他的心思,姑娘雙手一攤,水汪汪的眼睛,無辜的眨動著。
“我跟您是不同的。”
公子咬牙切齒,猙獰的笑著。
“沒錯,你跟我的確不同!
從踏入木府至今,他首度與她看法一致。
“喔,真好,您看出來了!
她很是雀躍,愉快的雙手一拍。
那笑容實在教他生厭。
“是啊。”
他揚起手來,往身側(cè)垂直一抹,就開了一道無形的門。
“我們的不同在于,你最在乎的人,我很輕易就能找到!
他打了個響指。
啪。
無形的門從內(nèi)而開,從里頭走出來的,竟是高大健壯、膚色黝黑,總是騎著棗紅色大馬,帶領(lǐng)馬隊進出硯城無數(shù)次的男人。
此時此刻,他雖沒有騎著馬,卻手提大刀,刀刃閃著寒光,雙眼深幽的沒有任何光芒,對一切視而不見。
她的笑容凍結(jié),連身子也僵住了。
邪惡的低語,在她耳邊回蕩,一句又一句的說著:“記得我們共同的朋友吧?”
那聲音忽遠(yuǎn)忽近,找尋到她最脆弱的一處,如毒液般流淌進來。
“你忙著找尋失蹤的尸體,卻忘了該要保護,你最在乎的男人!
在男人空洞的黑眼注視下,她一動也不動,眼睜睜看著他緩慢提起大刀,一步又一步的朝她走來,刀刃的寒光映得他小臉煞白。
她的確顧及了全部,卻忘了要顧及他。她能保護一座城,此時,卻無力保護他,更無法保護自己。
惡毒的聲音,還在說著:“他是我們共同的朋友。但是,你遠(yuǎn)比我在乎他,太過在乎了。你親自為他療傷、喂餅給他吃,還讓他能不受封印限制,自由出入木府!
低緩的語音一變,厲聲下令。
“雷剛,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