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fēng)如剪，剪出碧綠校葉，剪出溫軟的白云和姑娘們的春衫。
也才短短一年，繁德兒在浮屠的調(diào)教下，不斷利用時間，修習(xí)內(nèi)力，將內(nèi)功練到了超乎她這年紀(jì)該有的成績，就算還未能到達(dá)爐火純青的地步，在浮屠這師傅看來，她天賦之高，已經(jīng)是前無來者了。
這天，用過早膳，繁德兒依照慣例的離開紫氣東來閣，前腳剛跨過門坎，越紫非那把清朗如云的聲音就追了出來。
“我可能要出一趟遠(yuǎn)門�！�
他出遠(yuǎn)門不是新鮮事，這一年，他也常出門，多則半個月，少則幾天的。
“這次要去哪？”她轉(zhuǎn)頭，這一年，她的個頭幾乎比一年前多了好幾寸，臉色紅潤，骨骼均勻，稚氣混合著聰穎自然的寫在兩道英眉里，才小小年紀(jì)就長成這
般，假以時日，不知道會變成什么俊俏模樣。
“上山�！�
“嗯，幾日回來？”
“無法預(yù)計(jì)。”
繁德兒腳步收回來了�！笆裁匆馑�？”
每回他出門，她都會例行的問他要去哪、幾時回家，他也總是據(jù)實(shí)以告，時間一到，也都準(zhǔn)時回來。
這變成了一種他們彼此間小小的習(xí)慣了的行為模式。
所以，他出門歸出門，繁德兒也很安心。
“你這次上山，有別的、很重要的事嗎？”總覺得他特別告知，事有蹊蹺。
“要上山拜師學(xué)藝，再不上山，就老了�！彼且槐菊�(jīng)的模樣叫人發(fā)噱，但是再細(xì)看，完全不是那回事。
他沉靜而悍然，不容更改的決心、絕不猶豫的堅(jiān)持很明白的彰顯著。
“再說一遍？”繁德兒挖挖耳朵，以為自己聽錯了。
噴飯“老”這字眼，論她自己靈魂的年紀(jì)，她都沒叫老了，他算哪根蔥。
“你可不是那種只會混日子的男子，干么把自己說得一無長處。”教她騎馬，推演兵法，教她練武防身，這樣的男人夠優(yōu)秀了吧，居然嫌不足，想要更上層樓，精益求精？
其實(shí)這樣也沒什么不好，擁有上進(jìn)心，誰能說不好？
“我學(xué)的只是粗淺的拳腳功夫而己，這些還不夠。”這一年，她的精進(jìn)，他看在眼里，或許很快，她的修為就可以與他比肩。
他不想在這個地方輸給某人。
“我這幾天就會起程�！�
“你前天、昨天，甚至剛剛吃飯的時候?yàn)槭裁炊疾徽f？”火燒眉毛了才丟顆炸彈下來，讓人措手不及，這算什么！
“因?yàn)槲覜]想過你的反應(yīng)會這么大�！彼凵駧е嫖�。
“哪有�！狈钡聝盒奶摰拿约旱哪槪蛩啦怀姓J(rèn)。
她只是神經(jīng)線沒控緊，偶爾……偶爾發(fā)神經(jīng)。
“為什么這么突然？”好像一個悶雷炸在胸口，炸得她喉腔發(fā)澀，暈頭轉(zhuǎn)向的，這感覺很差。
“不是突然，這是我早就計(jì)劃好的人生一部分，只是我覺得現(xiàn)在是應(yīng)該實(shí)踐它的時候罷了�！�
“你從來沒說過，暗示、明示，都沒有�！彼薹�。
她突然覺得自己一直沒有看透他。
“這又沒什么好說�！�
沒什么好說？她咬牙，很好，沒什么，那她又何必一個人唱獨(dú)腳戲，在那里表現(xiàn)得非常有什么呢？
“去吧、去吧你，最好一輩子老死在光禿禿的山頂上好了�！�
這負(fù)氣的喊聲看在越紫非眼里，嘴角詭譎的彎了起來。
她對他也不是沒感情嘛。
繁德兒見他還笑得出來，頭發(fā)都豎起來了。
“那就祝你一路順風(fēng)！”然后半路發(fā)瘋吧！
“不急，我還有件事要拜托你�！�
“我從來不接受人家拜托�！彼龤獾貌惠p。
“聽我說說看嘛�！�
這種柔軟的口氣，這家伙是在哄人嗎？
“說吧�！毙鸟R上軟了一塊。
“這個家就拜托你了�！�
她把手搭上他的額頭，再摸雙耳，又按了他的脈搏，一臉難以置信。
“很正常啊，沒燒沒熱，可怎么說這么奇怪的話？你又不是不打算回來了�！�
拜托，在這別院，她壓根是個外人好不好，把這個家托付給她，不像是腦袋清明的他會說的話。
“別妄自菲薄，除了你，我不以為還有誰有能力扛起這樣的責(zé)任。”
“這冷笑話一點(diǎn)也不好笑。越紫非，在這個家，我只是個跟著你屁股回來的食客，巴總管呢？方婆子呢？他們隨便一個資歷都比我長久，要替你扛這么大一個宅子，隨便哪個人經(jīng)驗(yàn)都比我多。”
“沒辦法，我就中意你一個怎么辦？”自從遇見她以后，他就變得很愛笑，可這笑里怎么看都多了幾分狡猾。
“神經(jīng)！你信不信你前腳踏出大門，我后腳馬上跟著出了后門？”她大怒，卻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這么生氣。
只因?yàn)檫@消息來得太突然嗎？
她梀然一驚。
她歷經(jīng)再世為人，有什么好想不闊的？
人生聚散如浮萍，世事多變，就像掠過指尖的風(fēng)，抓都抓不住，每個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相伴她一整年的人終究要回到他自己的軌道路線去了。
這有什么不對？
……但是，有沒有什么可能讓他留下來？
她又驚。
為什么她非要他留下來？只因?yàn)檫@三百多天她得到的溫暖？她舍不得放手？人真自私，她也是。
她整個慌了。
只是相處一年的人，她居然就擱下了感情。
就因?yàn)樗粋�人孤零零的活在這間生冷酷的朝代，然后有人給了她溫情，她就這么莫名其妙的淪陷下去了？
繁德兒啊繁德兒，你不是一個十一歲的小姑娘，你真實(shí)的年紀(jì)已經(jīng)二十六了好不好？
前世到底是怎么死的，不就因?yàn)樘湃蝿e人嗎？
換到這個地方來，你又重蹈覆轍了嗎？
這該死的心軟毛病！
“沒什么不可以的，那就讓天青、浮屠，還有你走到哪跟著你走到哪的那個啰嗦丫頭別院所有的下人都回老家去吧！”他從來都不是陰險小人，只是偶爾工點(diǎn)心計(jì)。
“別逼我�！�
“我又不是要逼良為娼，再說了，這叫托付，不是逼迫�！彼麘�(yīng)答如流。
“你不知道跟著一個無用的主子，下人的命運(yùn)會有多慘嗎？”
“所以，我這不是在替他們找一個‘有用’的主子了嗎？”
“越紫非，我發(fā)現(xiàn)你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
不知道為何，他就是喜歡捉弄她，想使喚她，要不就逗慌她，或者看她跳腳咆哮的樣子。
“我知道，自從遇到你以后，混蛋就變成了我的代名詞，下次我要去向我娘告狀，說你總是在私下偷偷罵我。”講到這里，他突然伸出手撫上了她的臉，繁德兒一哆嗦，馬上退了好大一步。
“你不要臉，都幾歲的人了還向娘告狀！”繁德兒戰(zhàn)敗，潰不成軍。
“那我就當(dāng)你答應(yīng)了�！彼膫�性很好拿捏敲打，表面強(qiáng)悍，一顆心其實(shí)柔軟得一塌糊涂。
最重要的一點(diǎn)，她的肌膚摸起來觸感好得像剝光殼的雞蛋。
他喜歡。
“你這些家產(chǎn)要是被我卷款潛逃還是敗家敗光了，你就別哭！”他敢給，她有什么不敢接的！
“歡迎你用力的花�！�
她逃之夭夭，這回，繁德兒大敗，連原本提著的食盒都忘在角落。
“怎么？這樣就要走了？”他還在笑。
“哼，我很忙，我要回家收衣服煮飯打小孩！”
根本是胡謅嘛……
越紫非瞧著躊躇間已經(jīng)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背影，又低頭瞧瞧早就涼了的茶血，再看看這屋子，唇邊笑容褪盡，眼里的深思默默沉凝了起來。
對他來說，這是非常奇特的一年。
和原來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同住一棟別院，這別院，還是他私有的宅邸，就連兄弟也不給進(jìn)的宅子。
再說了，她每天穿著男裝到處亂跑，與他向桌吃飯，一從浮屠那里學(xué)到什么新奇的功夫，馬上跑來演練比劃給他看，又或者臉帶心虛的跑來問他能不能收容她在街上撒到的小動物，甚至偷偷塞銀兩給窮人……
而她能這么快活的出門，全都?xì)w功自己要浮屠做給她的人皮面具。
這一年中，他單調(diào)的生活里充滿了她。
而他也發(fā)現(xiàn)自己很熟悉她的一舉一動，這間閣子充滿她的氣息，她每天卯時進(jìn)門，叫他起床，他要是稍微賴個床，熱燙的巾子就會往他臉上招呼過來，燙得他齜牙咧嘴，她卻若無其事。
她收碗盤，總是先收湯碗，再收菜碟子，最后是筷子，有時候他在做別的事，只聽聲音就能猜出她在收哪個。
她沒架子，凡事會替別人想，幾乎是每一次都順手把食盒帶回廚房，為的，就是不讓那些下級仆人們多跑那么一趟，她沒說的是因?yàn)轶w恤紫氣東來閣距離下人房還有廚房很遠(yuǎn)。
她總是說，多跑幾步，有助于她的腿力，卻從來不提自己的心好。
她，一個奇特的女子。
但是師父已經(jīng)派人來催促了。
為了她，他已經(jīng)延遲了一年上山。
長痛不如短痛吧。
他離家的那天風(fēng)很大，大到會令人眼睛睜不開。
他沒有要求繁德兒來送行，繁德兒也沒有向他告別。
遙水小宿的閣樓上，繁德兒勞勞獨(dú)立，長發(fā)被風(fēng)吹散，如漆黑的蝴蝶一樣漫天狂舞。
她沒看見，騎在馬背上的越紫非曾回顧，他目光深沉，好像有什么東西隱藏在下面，那么深，深得讓人無法去碰觸。
他們都沒有察覺，因?yàn)槟菢酉噱σ阅�，不離不棄守候著對方，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將對方的影子都漸漸放了下去。
離別，太痛。
不如遙望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