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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樹歌 第9章(1)

  父母相隔四十九日死亡,屬大喪,兒女們一身黑白粗衣,袖子上別兩朵白絨線花,因為陰氣太重,一年內(nèi)不能隨意造訪人家。

  葬儀社老板認為其中太多詭異不解處,連他也不安,認為屬大兇。所謂有一就有二,無三不成理,建議在敏貞棺木里放一只鵝陪葬以欺瞞死神雙眼,免得招出第三條人命。

  旭萱不信情深義重的爸媽會帶來任何兇煞,但家族內(nèi)不少長輩年歲已大,不得不忌諱,而媽媽泉下一定不愿他們殺生,最后改以惟妙惟肖的木鵝代替。

  從此,關(guān)于紹遠和敏貞一生的種種,慢慢在親朋好友中成奇談,比如敏貞之死就有三種說法。

  一,喉頭氣切處裝新管子,不太牢固而脫落,純是一場意外。

  二,敏貞自己拔掉維生管子,不愿拖累兒女,愿隨丈夫而去,是自絕。

  三,紹遠七七臨去之前,來醫(yī)院帶走愛妻,是生死與共,黃泉仍相伴。

  當哀傷慢慢平復(fù),許多日子過去,馮家姐弟敢面對這段失去雙親的回憶時,連貫起前后發(fā)生的事,才漸悟出其中隱含的深意。

  敏貞纏綿病榻,多次生死交關(guān),紹遠如何不舍不棄,大家都親眼看見的。

  但人總有斗不過死神的一天,紹遠著慌了,他當然明白凡人終將一死,也不害怕死;只是敏貞一旦進入死境,因病體極虛又元神極弱,黃泉路上若無持助,恐立即墜入最苦萬劫而魂滅魄散,他即使隨后就到,太虛無限,也將芳蹤渺渺難再尋覓。

  于是,他選擇先走一步,以堅強靈志在彼端等待,為即將燈枯油盡的愛妻前行引路,他深情執(zhí)著,她魂魄因之不滅,兩人在死后繼續(xù)相伴。

  紹遠控制了自己的生死嗎?沒有可說的答案……

  而敏貞在丈夫死后,表現(xiàn)也過于冷靜,沒有哭天喊地悲紹遠拋她而去,只是安靜等過每個七,等候時辰的到來,等候一個訊息,比如紹遠叫她吃面了,仿佛只是夫妻倆的另一個約會,不過這次比較辛苦些,需跨過死亡邊境去赴約

  旭萱相信此一說法,也相信此念由來已久,自兩年前夏天設(shè)計基隆那場相親會開始,爸爸已決定,若媽媽真捱不住時,他也不愿獨活,絕不舍她一人無依赴黃泉,所以特別希望辰陽當女婿,令馮家有依托,他們也去得較安心。

  甚至在他死的四天前,仍在積極拉攏她和辰陽……旭萱后來才知道,媽媽也如此遵從爸爸的遺愿。

  然而,人心百樣,故事也有別種說法。有人認為紹遠和敏貞之死只是兩件單純的意外,死后萬事皆休,不必扯上生死相許共赴黃泉等話語,相隔四十九天只是巧合,一個沒有意義的數(shù)字。

  更有一派說,紹遠是操心勞累死的,敏貞個性烈,不肯放過他,唯有他先死了她才愿意撒手,正是冤親債主。

 。

  在敏貞未死之前,紹遠六七忌日前后那段時間,曾避開人耳目,密召辰陽到醫(yī)院,說要單獨談?wù);辰陽驚訝且不解,但也不能不來。

  他雙腳踏入病房時,敏貞已穿戴整齊坐在床頭,一見他突然啞聲說;“不要動……可不可以在門口站一下?”

  他莫名其妙摸摸頭,在半明半暗的燈光下,進不得也退不得。

  “那身材、那輪廓,猛一看還真像紹遠,真像……”敏貞不禁流下淚來。

  “馮太太別哭呀,哭多了喉嚨又積痰,抽痰又要痛!笨醋o阿姨說。

  “我沒事……”敏貞說;“你可以到外面轉(zhuǎn)轉(zhuǎn),一小時后再回來。”

  “你確定?”看護阿姨不放心。

  “嗯,有辰陽在就夠了,有事他會叫護士!泵糌懻f。

  辰陽極不自在——他從未和敏貞單獨相處過,印象中這瘦到不堪風一吹的女子,極柔弱多病,講話慢又少,很受家人尊寵,盡管據(jù)說曾是有才華的設(shè)計師,但在他看來就是一般溫婉順從的舊式傳統(tǒng)女性,不太有個人意見,一切聽從丈夫的,就像他自己的母親,真不知能談什么。

  “謝謝你愿意前來。”敏貞一字一字慢慢說;“今天請你來,是想問你,你愛我家旭萱嗎?”

  如此開門見山讓辰陽嚇一跳,遲疑幾秒后說;“呃,誠如伯母所知的,我和旭萱曾經(jīng)交往過,也分手了!

  “分手了還這么照顧旭萱,從美國陪她回來,又幫忙喪禮的大小事,若不是還愛著旭萱,誰會那么費心呢?”

  “這些都是為馮伯父做的,我一向敬重他,盡一份心力也是應(yīng)該……”

  “辰陽,我是一個來日不多的人,沒時間也沒力氣和你繞圈子,我只要誠實的答案,你就不能滿足一個快死的人的心愿嗎?”

  她說得有氣無力、輕若游絲,有時還不清楚到需要側(cè)耳聆聽,卻比任何命令都要咄咄逼人。辰陽如坐針氈,不由得回答;

  “這樣說吧,如果我娶了別人,旭萱在我心里仍有特殊的位置。”

  “喔,那你為什么不直接娶旭萱呢?”

  “我想娶她,也向她求過婚。”他繼續(xù)說;“但我現(xiàn)在才了解,旭萱并不適合顏家,她在顏家會有許多不快樂,像每日的金錢計較、長孫媳的壓力、妯娌之間的相互比較等等,對善良敏感的她都是折傷,我不忍心把她放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不如讓她在婚姻之外,我會永遠關(guān)心照顧她!

  “然后看著她嫁給別人嗎?”敏貞問。

  辰陽愣住,臉上有一種茫然,很明顯沒想過這個問題。

  “你不娶她,她當然會嫁給別人!彼终f;“你不愛她,就不介意……你愛她,就不能忍受!

  辰陽立刻知道,他不能忍受,他會把她身邊所有男人都趕走,就像對付簡宗霖一樣,然后他們一生將成為一筆扯纏不清的大爛賬,婚姻之內(nèi)行不通,婚姻之外也行不通——他一張年輕俊臉垮了下來。

  “所以,你是愛旭萱的,也才會用心為她設(shè)想!泵糌懨靼琢。

  “愛也沒有用,我們依然不適合,幾乎無路可走了!”他沮喪說。

  “你別太小看旭萱……她是在重重憂念下長大的孩子,心中常常會有許多疑慮……但也像她爸爸一樣聰明圓融,不輕易折傷,所以我們叫她小太陽……一旦嫁入你顏家,她會解決所有問題,做你最稱職的妻子。”

  “是嗎?可是,我現(xiàn)在甚至連讓旭萱嫁給我都沒辦法,她對生意人有成見,總有理由拒絕我。”辰陽發(fā)自肺腑問;“到底要怎么做,她才會心甘情愿做我的妻子呢?”

  “旭萱是個心軟的孩子,對她威脅利誘強硬來都沒用……唯有感情才能打動她,她最見不得所愛的人受苦……”

  “伯母的意思是,要我示弱擺低用苦肉計?”

  “不要以夸示財富、才干或成功來吸引旭萱,這些對她都無效……要讓她知道你內(nèi)心的痛苦挫敗,為她的煩惱憂慮,那個真實脆弱的你……”

  真實、脆弱、痛苦、挫?這全犯了商場大忌,等于讓敵人捉住致命七寸;再說,他從小在男性陽剛鐵律下長大,絕不能顯示任何軟弱情緒,否則就是受眾人譏笑的娘娘腔,對外表現(xiàn)必須是永遠的強者。

  而馮伯母竟要他以最狼狽不堪的一面給旭萱看?也是了,想想平常旭萱感興趣的都是一些孤老貧病社會畸零人,這才是最能打動她的方法嗎?

  “我不是夸自己的女兒……”敏貞非常疲累了,又盡最后一點力氣說;“旭萱有難得的忠誠品格,這點傳自她爸爸……一旦嫁給你,無論貧病富貴都至死不渝,也像她爸爸對我一樣……人生苦短如一眨眼,和相愛的人在一起,才沒有遺憾呀!”

  與敏貞交談,對辰陽是全然迥異的經(jīng)驗,那種交手見無形的陰柔,竟讓他毫無保留把心事吐露出來,大概除了嬰兒時代,他還沒在女人面前那么軟弱過。

  他才發(fā)現(xiàn),以為最無聲的敏貞原來才是最強的,她心細如發(fā),細細密密纏繞每個人,成為馮家真正的掌控人。

  也終于明白,從認識第一天起,旭萱那始終牽系他的力量是從哪里來了。

 。

  敏貞走了,日日都有人到馮家探慰。

  工廠的老職員、街坊的老鄰居、婦女組織的太太們、明心育幼院長大的孩子們……來來去去的,后來這日式宅院干脆大門不閉,管家阿好姨準備妥糕餅和茶水,供大家隨時來坐,談幾句對紹遠夫婦的感念和哀悼。

  大部分人都不訝異敏貞的死,甚至認為是更好的結(jié)局,兩人前后相隔不久離世,是注定今生來做夫妻的,再不幸也有種感人的浪漫。

  “你爸爸很疼你們,怕連累你們才把媽媽帶走,還安排得這么剛巧,在七七之后,讓你們子女能從容不迫辦喪事!遍L一輩的說。

  年輕一輩不知該說什么,人生有太多難以理解的事,只有默默致哀和擁抱。

  旭萱如在一場醒不過來非作下去不可的奇特夢境里,腦袋一片空白,心像鉛錘重重扯著,眼淚也似干涸,只對每個訪客反復(fù)說;“我媽媽的喪禮跟爸爸同一個地方辦,帖子發(fā)得不多,因為有人己忌諱連著參加兩個喪禮,最好回去問一下流年,如果有沖煞就千萬不要來。”

  這樣奇特的夢境里,她還是注意到辰陽沒有天天來了。

  這有什么呢?既不是女婿身分,一個喪禮就夠了,誰還會受得了第二個?

  失落感比想象的還深,難道依賴太多的不只叔叔和舅舅,還有她嗎?雖說已學(xué)會不期待和不妄念,但這兩個月來身心俱疲,大概不小心又把埋潛在心底對辰陽的感情勾涌出來了……幸好她耐力夠,心可以老到一千歲,怎么都受得主。

  世上要找一個無條件以生命愛自己的男人——如同爸爸愛媽媽一樣!是不可能的事吧?

  辰陽沒現(xiàn)身的某一日,他的妹妹曉玉來了。

  “我代表阿嬤來的!睍杂翊┲拙衫和黑長褲,帶了幾盒名家點心!鞍吆芟胗H自來一趟,但最近有點感冒,不敢隨便出門,特叫我送東西來,要旭萱姐和弟妹們節(jié)哀順變,別忘了身體飲食也要顧!

  “代我謝謝老夫人!毙褫娑Y貌說;“我們收禮已經(jīng)很不好意思,老夫人年歲大了,千萬別再煩勞她!

  意外的,曉玉上完香并沒有立刻離開,還自愿留下來陪大家折紙蓮花。

  接下來一小時,葬儀社老板過來討論墓地和合葬的事。

  “萱萱,你到書房找找看,上次縣長送來的挽聯(lián)還在不在!毕分甘菊f。

  旭萱走出客廳,沿著長廊來到書房,一邊望著院子里盛茂的相思樹憶起一些哀傷回憶,一邊隔墻那頭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你大哥到底怎么回事?你媽媽昨天對我埋怨一堆,說你爸爸和兩個叔叔對他很不滿,最近他承受很大的壓力,是嗎?”問話的是宜芬姨。

  “這不就從紐約簽約那件事開始。”回答的是曉玉!八阢y行簽約前一天放下生意不管,擅自陪旭萱姐回臺灣,被家里罵慘了,幸好生意沒弄丟,否則董事會都準備要關(guān)他‘禁閉’了!”

  “辰陽向來生意至上,會出這種大錯,真是為了旭萱嗎?”

  “這不只如此,馮伯父過世后,大哥一直在馮家內(nèi)外打點,我爸爸不是很高興,認為大哥又不是馮家什么人,這一來不但影響他自己,也為‘陽邦’帶來一些困擾,兩人為這事吵了好幾次,爸爸甚至大吼要把大哥‘流放’到國外,讓他遠離旭萱姐。”

  “我真不懂,你大哥早和旭萱分手了,這樣做又為什么?”

  “分什么手呀,說賭氣還比較貼切。大哥有大半年時間都陰陽怪氣的完全不像他,連我堂哥佳陽娶走柯家小姐,他也不在乎!睍杂裼终f;“早先阿嬤拿一堆相親照片給他挑,他一眼就選中旭萱姐且堅決不改時,我就覺得事情不單純,還嘲笑過他,果然給我猜中了!”

  “你的意思是,你大哥真心喜歡旭萱?”

  “我看不出別種可能,據(jù)我觀察,大哥對旭萱姐是情有獨鐘!睍杂裉貏e加重這個成語說;“若旭萱姐接受大哥的感情,娶進門來,大哥從此可以收心拼事業(yè);若旭萱姐不接受,怕大哥還要苦上一陣。想想看,佳陽堂哥都娶老婆了,大哥還形單影只連個太太都娶不到……表姑你看,有沒有可能長孫接班人的位置都被取代呀……”

  最先聽到自己名字時,旭萱卡在原地進退都不是,又聽她們把辰陽這精明厲害的生意人形容成純情善良的可憐男子,深覺不可思議。

  說辰陽為她誤了重要生意,又和家族爭吵反目,甚至因為娶不到她而影響接班人位置,太陽打西邊出來一百次也不可能吧?

  盡管不相信,但話到心里仍不禁恍了神,到最后,竟仿佛是她們當面講給她聽似的。為怕被發(fā)現(xiàn)而尷尬,她靜悄悄地退回客廳,地板是木制的,總有嘰嘰嘎嘎聲,希望她們不會察覺外面有人。

  那晚臨睡前,旭萱才又想起還沒找到縣長的挽聯(lián),但奇怪的,惜梅姨婆并沒向她要,以后也一直沒再提這件事。

 。

  秀里溪有一條支流穿過鎮(zhèn)的大街中心,曲曲折折來到西郊低洼帶,先成一淺淺小灘,再消失在土丘中,上丘大塊隆起處是馮家祖墳地。

  紹遠事業(yè)有成后,把附近地買下來,重整風水并逐一修繕老墳,弄得井然有序、煥然一新,在晴藍的十月天空下沒有一絲陰森之氣。

  才砌好的新墳特別美麗,刻在灰白紋大理石墓碑上紹遠、敏貞名字出自書法家友人之手,雙雙秀澤靈動,映著焚燃冥錢的紅火光,有初曦流霞之美。

  敏貞的喪禮日前已在臺北舉行過,來的人不亞于紹遠的喪禮,幾乎原班人馬再出動;有幾位爸媽的老友原說流年不利,有忌諱不能來,臨到那日又忍不住老淚縱橫出現(xiàn),旭萱姐弟感心極了,只能泣首拜謝再拜謝。

  今天敏貞大體移回秀里故鄉(xiāng),與人上未久的丈夫合葬,這次陪伴觀禮的只有馮、黃兩家近親,大家心情尚稱平靜,有淚也只默默垂落。

  兩個月來歷經(jīng)父亡和母亡,盡管內(nèi)心哀痛不已,但親人的全力支持和朋友的源源慰語,處處充滿溫馨人情,旭萱不禁更感謝父母生前做人的成功,死后還能給三個孩子帶來無數(shù)護佑和庇蔭。

  日影漸漸西斜,該是回鎮(zhèn)上的時間了,長輩們搭汽車,年輕一輩用步行。

  臨去之前,旭萱再一次巡視墓地,在爸媽不遠處是馮家祖父母的墳,祖父亡于她五歲未歸宗之前,祖母在她高中時病逝,都只活到五十多歲。

  墳塋修得如此美麗,感覺在另一個世界真能安詳極樂,所有是非恩怨都已消失,只有留下清風明月。

  她不禁又涌起一股對爸爸的感謝,除了無可奈何的生死外,他已為這個家傾盡全力,有爸爸貼心帶領(lǐng),媽媽就不怕這陌生的死亡之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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