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泓玉頓住腳步，忍不住攏了攏身上的毛氅。
這是她在鐵城度過的第一個冬天，感覺比京城的冬季還要冷上許多，再加上那灰蒙蒙的云層厚重得彷佛會壓垮一切，向來樂觀的她也無法不感到意志消沉。
她幽幽嘆出一口氣，嫣然的聲音忽由身后傳來。
“小姐，這湯藥還是由奴婢送進(jìn)去好了。”
大夫推斷霍循的雙目失明應(yīng)該與腦后的傷口有關(guān)，可即便找出病癥，卻沒有確切的診療辦法。
溫泓玉氣惱地連換了幾個大夫，卻得到同樣的結(jié)果。
最后她告訴霍循，就算鐵城沒大夫可治，她還是可以捎信回京城求援。宮里有御醫(yī)，就算是城里的大夫，醫(yī)術(shù)也不差，總是能找到治療他的方法。
但相較于她的積極、不放棄，霍循在聽過一個又一個的大夫說出相同的結(jié)果后，似乎徹底絕望了。
他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將所有情緒密密藏起，而且拒絕她的親近，兩人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親密，似乎因?yàn)閭麆荻癁闉跤小?br />
只要一想起丈夫，溫泓玉便脆弱得忍不住想哭，怕他沒將當(dāng)初的誓言放在心底，永遠(yuǎn)拒絕自己，她該怎么辦？
溫泓玉深吸口氣，把亂七八糟的思緒壓下，開口道：“讓我送進(jìn)去吧！他不可能永遠(yuǎn)對我生氣�！�
想起姑爺?shù)膽B(tài)度，嫣然氣得跳腳，不滿地嚷嚷道：“姑爺怎么可以這樣對小姐！他怎么——”
溫泓玉雖是落寞惆悵，但語氣平和�！版倘唬皇遣幌胪侠畚�，才會故意吼我、對我擺臉色，要不，嫁過來這些時日，沒發(fā)生意外之前，你瞧過他這么對我嗎？”
她知道，意志如鐵的丈夫只是因?yàn)楹ε�，才會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態(tài)度待她。
仔細(xì)一想，姑爺?shù)拇_是在意外后才性情大變，但即便如此，嫣然怕主子再受氣，堅(jiān)持道：“話雖如此，等等還是請穆哲圖將湯藥送進(jìn)去，聽說姑爺找他議事�！�
“議事？”
“不過，穆哲圖也不知道姑爺找他是議何事�！�
她頷了頷首，突然想起之前交代嫣然辦的事�！拔覍懙男潘统鋈チ藛�？”
為了霍循，她捎了一封家書回京，除了聘請大夫之事，她也詢問三哥關(guān)于“萬傷皆可用”的藥究竟是怎么回事。
“嗯，已經(jīng)派人快馬送出去了。”
“有消息了嗎？”
嫣然搖搖頭。
“也是，鐵城與京城相隔那么遠(yuǎn)，再怎么快，總得要花些時日。”
溫泓玉只能強(qiáng)迫自己定下心，慢慢等待。
四周一片靜寂。
霍循半躺在榻上，只是直直瞪著前方的燭火，心灰意冷。
無論他多么努力想驅(qū)散眼前的迷霧，喝下多少大夫開的藥，還是沒用，他的雙眼一直處于模糊朦朧。
他不懂，腦后的傷口漸愈，疼痛一日日減輕，待結(jié)痂收口后，可以算是完全恢復(fù)。
他覺得自己很好，但雙眼卻讓他宛如作了一場惡夢，不敢相信這樣的事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這個打擊比當(dāng)年夫妻不睦和謐婭的死帶來的打擊還要大。
他恐懼、茫然，不知如何踏上接下來的路，而又自卑、愧疚，不知怎么做才不會讓妻子為自己擔(dān)心。
她不該跟著宛如廢人的他過這樣的日子……
在霍循的心思如潮翻騰起伏時，穆哲圖的聲音突然出現(xiàn)。
“爺，我來了�！�
霍循打住思緒，問了他臥病期間的城務(wù)處理，談了約莫一個時辰，他將更重要的事托付給穆哲圖。
“石城需要重新部署人力，加強(qiáng)安全�！�
他不能讓舊事重演，再次讓妻小陷入危險(xiǎn)，因?yàn)�，他不再是一個人了。
加強(qiáng)堡中安全本是他該做的事，但如今他有心無力，只能將這事交給最信賴的手下去辦。
“爺想怎么做？”
“先加派人手守在石城各處，至于怎么分配，就由你去部署�！�
“沒問題。”
“還有，這些交給你�！彼鋈粚⒁淮林氐臇|西交至穆哲圖手上。
接過他遞來的物品，穆哲圖一愣。“那是什么？”
“城主印信。我把這個位置交給你�！彼_口，卻藏不住語氣里的低沉。
見他彷佛是交代遺言，穆哲圖沉下臉，惱聲說：“你是怎么一回事？只是雙目“暫時”無法視物，并不代表會一輩子——”
霍循沒心思爭辯自己是否會永遠(yuǎn)失明，淡淡應(yīng)道：“不是“暫時”，而是有可能一輩子都是這樣�！�
“你也說了，只是“有可能”……”
“我不想自欺欺人，早點(diǎn)面對現(xiàn)實(shí)，對你、對我……對大家都好。”
若不是親眼所見，穆哲圖絕不敢相信，眼前這頹喪、寡言的男子是他認(rèn)識的霍循。
思及發(fā)生的意外，穆哲圖抑下怒氣和不解，問道：“所以這是你面對現(xiàn)實(shí)的決定？因?yàn)椤翱赡堋笔�，你連妻子都不要了，是嗎？”
霍循陰郁地?cái)Q眉，靜默片刻，五味雜陳地?cái)D出一句話。
“我……要休了她�！�
穆哲圖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什么。
霍循娶了溫泓玉后，他感覺得到他的改變、他的快樂，以及夫妻倆的密意濃情，但現(xiàn)在，他居然說要休了妻子？！
他相信溫泓玉并非那種因?yàn)檎煞虿埍銜x開的女子，休離對兩人而言都是最殘忍的決定。
“你瘋了！”
“或許……”他艱澀坦承。
穆哲圖不解地蹙眉�！凹仁遣辉诤跛�，又為何要加強(qiáng)石城安全？”
因?yàn)樗男囊褱S陷，被妻子緊緊羈絆，就算她留在石堡不久，他也不愿讓她受到半點(diǎn)傷害。
“我不要她受傷�！�
看著臉色沉郁的霍循，穆哲圖擔(dān)憂地開口�！澳愕臎Q定才會令她受傷，如果你真的休了她，會是你這輩子最該死的決定�！�
穆哲圖說得沒錯。
他當(dāng)然知道，休了妻子會是他這輩子最該死的決定，但又能怎么辦？
“難道要我拖累她，讓她浪費(fèi)大好青春照顧我這個瞎子嗎？！”他吼著，憤怒、痛苦如困獸，失神的陣中閃爍著惶然、無助與恐懼。
那瞬間，穆哲圖明白了，霍循最終是害怕自己可能永遠(yuǎn)失明，才作出如此痛苦的決定。
但他不知該如何幫他，或者打消他的決定，因?yàn)槿羲腔粞�，為了不讓心愛的女人受苦，或許也會作出相同的決定。
只是此時站在霍循的手下、好友和兄弟的立場，他不可能認(rèn)同這決定。
他語重心長地開口�！澳阕詈眠�是跟夫人談過，讓她自己決定比較好�！鳖D了頓，他將霍循遞給他的印信交還�！俺侵髦荒悴挥眉敝尳o我，等你真的不行了，再說�！�
霍循冷冷瞪他，說不出話來。
穆哲圖不待他反應(yīng)，離開寢房，門才推開，便見溫泓玉在門口，一臉憂心地問：“你們在爭執(zhí)什么？”
穆哲圖哪能說出方才兩人的對話，只好開口安慰�！胺蛉耍瑹o論爺怎么對你，原因都出于他過不了自己那一關(guān)，你……別放在心上�！�
或許是自私，但他希望溫泓玉不要真的被霍循趕跑，一旦她走了，霍循等于注定跌入萬丈深淵，沒有翻身之日。
溫泓玉怎會不懂丈夫的心結(jié)為何？
越是明白丈夫的想法，她越是要留在他身邊，堅(jiān)決陪他走過這一段艱苦時期。
“我不會放在心上，我們發(fā)過誓要同甘共苦�！彼龍�(jiān)定開口。
聞言，穆哲圖朝她露出釋然一笑�！澳俏揖头判牧耍酉聛�，有勞夫人費(fèi)心了。”
她搖搖頭，接著問：“我可以送湯藥進(jìn)去嗎？”
“當(dāng)然，只是爺他……”
“放心，不用為我擔(dān)心。”話畢，她在穆哲圖憂心的目光中，端著湯藥進(jìn)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