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好,只是你三堂哥他……他醉得栽倒了。”
“欸欸,你也該扶他一扶啊。”老七爺爺那一支的某個(gè)年長女眷嘆氣道,語調(diào)雖輕和,卻有幾分責(zé)怪意思。
霍清若怯怯地?cái)n起眉心。“我書讀得不多,但也知什么……什么男女授受不親的,然后我這不是還抱著酒壇子……”
孟威娃搶走酒壇幫她抱著,笑道:“嫂,那是《孟子》啦,我有讀過喔。就有人問孟子。骸澳信谑懿挥H,禮與?”孟子曰:“禮也!薄边呎f邊搖頭晃腦!叭缓竽侨擞謫枺骸吧┠,則援之以手乎?”孟子回答:“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quán)也!焙呛呛,就是嫂子如果溺水,小叔不救就跟材狼沒兩樣,所以該救還是要救。”
霍清若一臉迷惘!翱晌覜]溺水啊,不用救我的……是小叔醉倒在排水道了,還好底下無水,要不他真溺水了!币桓膳旖缘芍
想她外貌褐發(fā)淡膚,本是從域外來的女子,能識漢字、說得出“男女授受不親”這樣的話已算了得,可不期望她讀過什么四書五經(jīng)。所以……算了算了,性情好,相處得來最重要,其他事慢慢再教。
“我說錯(cuò)什么了嗎?”霍清若依舊有些怯生生,兩手相互揉捏著,仿佛抱酒壇抱得兩手快廢。
孟威娃哈哈笑。“沒有,沒錯(cuò)”大嫂沒錯(cuò)。錯(cuò)的是三堂哥,真不該喝那么多酒!
話一轉(zhuǎn),女眷們?nèi)葮虻紫虑,看家里的年輕男丁和仆役們抬起孟回,邊叮嚀他們小心留神,一邊還七嘴八舌叨念孟回的醉酒失態(tài)。
霍清若斂眉,唇角極淡一勾,待掩去笑意,揚(yáng)睫便見孟冶那雙眼。
擠上前幫孟回的人太多,他僅立定不動,掃向她的兩道目光里探不出深淺。
他本就寡言,今晚更是沉默。
她想起白日在正堂上,孟回兩眼黏在她身上,丈夫定然察覺到了,兩男人還以目光對峙,而后是孟回那抹幾近輕佻的笑……那時(shí),丈夫心里已鬧不痛快了吧?
所以整晚才異常沉默,連親近她、跟她多說幾句話都不愿。
既是如此,現(xiàn)下又待如何?
難不成真以為她被孟回所惑,癡迷孟氏的玉顏佳郎,才傻傻抱著酒壇子跟對方窩在廊橋上,來個(gè)“煙火下談心”?
他是那樣瞧她的嗎?
夫妻間的情義,她守得牢,抬頭挺胸沒對不住誰,他若真將她瞧小了,那、那……內(nèi)心掀巨浪,凌亂得難受,一猜測他可能對她的誤解,渾身便疼痛起來,哪還能靜心多想什么。
下意識,她微微抬起下巴,有點(diǎn)要強(qiáng),有點(diǎn)挑釁。
孟冶面無表情,轉(zhuǎn)身隨眾人走開。
夜更深沉,堅(jiān)持要守歲的孩子們都已呵欠連連,有的摸回房里入睡,有的歪在堂上羅漢椅里,皆睡迷糊了。
黑影融進(jìn)夜風(fēng),倏忽間躍上角隅碉樓,角樓上有人夜中相待。
“來了!钡群虻哪侨似沉藖碚咭谎,目光遂又遠(yuǎn)放。年三十的大寨,許多人家點(diǎn)燈不滅,雪花飄起,點(diǎn)點(diǎn)燈火與皓皓白雪,靜美。
“嗯!眮碚吡⒍ú粍印
“阿回尋你麻煩了?”身為族長就這點(diǎn)累人,啥事都得管上一管。
“沒!碧Я讼侣砸姲櫭嫉念~頭。 “啊!記錯(cuò)了,不是尋你麻煩,是尋你媳婦兒麻煩!蹦贻p面龐微繃,線條陡然凌厲。
族長又問:“你媳婦兒吃虧了?”
“沒!鳖D了頓,嗓聲沉定:“她讓別人吃虧。”族長嘿笑一聲。“護(hù)你護(hù)得緊嘛!
年輕面龐上的厲色忽而一弛,試圖壓制,但膚底深紅仍滲出表面。
“有何打算?總不好把你媳婦兒推到風(fēng)頭浪尖上!弊彘L慢吞吞轉(zhuǎn)過頭。
“我會處理!贝鸬煤翢o猶豫。
“好!弊彘L點(diǎn)點(diǎn)頭,全然信任。一會兒才又拾語,話題一轉(zhuǎn):“所以,真不回大寨長住?”
“西路山中亦屬大寨,那兒自在。”族長仰望雪花飛飄的夜空,輕聲嘆氣!澳阄鋵W(xué)盡得孟氏真?zhèn),處事亦穩(wěn)健,我實(shí)想不出更好的接替之人。但老一輩固守成規(guī),血緣相繼勝過一切,才教你陷進(jìn)這局面!
低笑一聲。“竟連這大寨祖宅都住不得了。”年輕面龐恢復(fù)一向的沈肅神態(tài),平聲靜氣道:“族長一任,威娃足可擔(dān)當(dāng),她性情朗闊,胸懷廣志,再下十年功夫,武藝定有大成,孟氏大寨下一任主事,非她不可!
“可她是女兒身,就怕老人家又要說話!焙芸鄲腊銚u頭。
角樓上陷入靜默,任雪花飄了會兒,年輕漢子才又啟聲:“生老病死躲不過,十年后,如今已七、八十歲的長老們,能有幾個(gè)留下?”
族長兇霸霸瞪他一眼,突然咧嘴嘿嘿笑!澳阈∽踊蠲撁摼褪敲霞业姆N,跟咱一般心黑手狠啊。這種詛咒老人家死了算完的話,說得毫不拖泥帶水,痛快!”
“……我沒詛咒他們!闭Z氣悶了。
“我知我知,有些事咱爺兒倆心照不宣,你懂我,我懂你,足夠了!毙牢款h首,拍拍義子肩頭。
“……”想讓動不動就鬧、啥事都要鬧過再鬧的長老們死了算完的人,是你吧?身為義子的年輕漢子抿嘴不語,默默背起黑鍋。
爺兒倆靜佇又看了片刻燈火與雪景,族長似終于心意篤定,淡淡道:“那就再等十年吧。”
“嗯!
“雖退隱西路山中,“隱棋”那邊的事,你還得多幫幫手!
“是!闭抡劧,族長畏寒般搓搓手,又開始不正經(jīng)嘿嘿笑:“睡吧睡吧,杵在這兒風(fēng)吹雪算什么事?回房、上榻、抱媳婦兒嘍!”
話音未竟,長影已從角樓直直躍落,連石階都不走了。
年輕漢子慢騰騰轉(zhuǎn)身下樓。
他當(dāng)然也要回房。當(dāng)然也要上榻。但,不太確定能不能抱到媳婦兒。
他沒護(hù)好妻子。
以為真有麻煩事,也該沖著他,畢竟以往皆如此。
未料有人拿她開涮,挖坑又打埋伏的,要她在眾人面前抬不起頭。
有些事難以啟齒,他事先未曾提點(diǎn),事后又解釋不清,她真會惱恨他吧……
孟冶深深體會了,什么叫做“近房情怯”。
然而再如何怯,還是得提氣于胸,咬牙頭一甩,破門……呃,推門而入。
燭火已滅,無損他的目力,暗中的榻上有一身形在被中微微隆起,今夜妻子沒留一絲半苗的火光給他,更沒為他等門。
內(nèi)心暗暗叫糟,還是自動自發(fā)先轉(zhuǎn)進(jìn)偏間小室凈臉、洗腳,稍感安慰的是,妻子雖滅了燭火卻不忘留水在小紅爐上,讓他有熱水可用。
沒人服侍,他像回到未成親之前,弄好自己不成問題,卻覺小小落寞。
回到榻邊,聽辨妻子的呼吸吐納,發(fā)覺她竟已醒轉(zhuǎn),不知是否被他吵的……她面向內(nèi)壁側(cè)臥,只拿后腦勺招呼他,當(dāng)他輕手輕腳上榻躺平時(shí),感覺她氣息略繃,窒了會兒才吐出那口悶氣。他心頭也郁悶了。
他這么晚才進(jìn)房,分明避她,回來上榻就睡,當(dāng)真半句話都不肯說?
霍清若又氣又急又覺得……委屈。
她不是會讓自己受委屈的脾性,即便在冥主大人面前,可以斗智使小計(jì),可以以退為進(jìn),但心里從無委屈之感,因她知自己要什么,做小伏低僅是手段。
但今晚丈夫的沉默不語以及深淺莫測的目光,實(shí)教她難受。
難不成當(dāng)她睡熟了,所以不愿吵她……念頭甫晃過,她立即翻過身,忙著撥開散面掩眸的發(fā)絲,沒瞧見丈夫停在半空的手。
孟冶連續(xù)做了幾個(gè)深沉吐納,抬手正欲碰她。
她一翻身,他氣息陡窒,蒲扇般的大掌竟很沒用地撤縮回來。
“我還沒睡……呃,我是睡了,但又醒了。”用力眨陣,再眨眨眸,努力在幽暗中看清男人近在咫尺的那張臉。
“……嗯!
“你是不是有話對我說?”對付他這種無表情加寡言的人,直接問最省時(shí)省力省心。
他瞳底極快爍過什么,靜了會兒終于出聲:“明日一早,我們回西路山中!被羟迦粽苏,怎么也料不到他要說的是這樣一句。
“為何?”她撐坐起來,瞠眸直瞪!拔叶几牌耪f好,一住要住到年后元宵,大寨的女人家們還要教我傳統(tǒng)包餡元宵的做法,威娃還說要帶我去放燈,為何明日一早就要走人?”
孟冶也盤腿坐起,兩眼沒看她,一逕垂首。
霍清若被無形塊壘梗到快沒氣,吐不出、吞不下的,只覺無比難受。
是蠢蛋才會被氣到流淚,但此刻的她確實(shí)蠢,被氣到兩眼酸熱冒汗。
“……是因?yàn)槊匣貑幔磕恪闩挛覍λ阏嬉詾槲視䦟λ?br />
“不關(guān)孟回的事!”他口氣微凜。
“騙人!”
“總之……明日一早便走!睔獾讲恍,但實(shí)在不懂怎么吵架,霍清若本能已揮出拳頭,狠狠槌了她家男人兩下,槌得孟冶厚實(shí)胸膛砰砰兩響。
不解氣啊不解氣,因他絕對只會悶聲挨她揍、任她槌。
先不說他一身如銅墻鐵壁,她這般拳勁僅夠替他活絡(luò)筋骨,傷不了他半分,即便真將他打痛、打傷了,會心疼的也是她而已。
眼淚快要潰堤,這么愛哭,脾氣又躁,肯定跟她身上的變化大大相關(guān)。
不打人了,也懶得再說,她抓著被子重新躺落,再次面朝內(nèi)壁千喚不一回,而被中的手悄悄、悄悄護(hù)在肚腹上,想安慰誰、亦想從誰那邊汲取安慰似。
她自是不知,被她撇棄于身后的男人很苦惱地盯住她腦袋瓜好半晌,聽到她隱忍的低泣聲,他像被帶鉤鐵鏈猛地鞭過一般,渾身顫動。
最后,他將她連人帶被抱住,她沒能掙脫。
這一夜,以為將難入眠,她到底還是流著淚睡沈,因?yàn)橛姓煞虻谋蹚澓腕w熱替她擋風(fēng)寒……氣他,亦心疼他。
大寨里有人真心待他好,有人終究瞧他不入眼。
老四爺爺是因他義子的身分不愿他任族長之職,她多少能懂。
但孟回的惡意又從何而來? 想她尚未遇見他的歲月里,親生雙親皆喪的他為了那些待他好的孟氏人,究竟吃了多少其他孟氏人所使的悶虧?
不愿那些待他好的人為難,所以把苦頭全吞了,漸漸就習(xí)慣吃苦,面對刁難一貫地云淡風(fēng)輕,但……就是不想他再受欺負(fù)啊,心會痛,舍不得他,隱隱約約便悟出道來,原來啊原來,竟有那么在意他……而太去在意,是不是就不好了?
畢竟,只是“伙伴”罷了,伙伴間牽扯上的情義,還包括他的喜怒哀樂嗎?
然,若不在意,便不會往心里去,更不會吵這一頓架了,不是嗎?
怎會同他吵呢?亂七八糟都成什么事了?
她其實(shí)……不想跟他吵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