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那一小黑點是鋪天蓋地的大烏云,順著風(fēng)由西邊往東移,到了傍晚時分,豆大雨滴開始落下,漸漸變大,整個皇宮籠罩在雨幕之中,黑夜也來得比往?。
沒見過這般下不休的大雨,原本要持傘離開的李樗禁不起白玉璇可憐兮兮的請求,才留下來陪他用晚膳。
誰知御膳房的膳食實在太好吃,自告奮勇“試毒”的她有點吃得太撐,于是又留下來和白玉璇下幾盤五子棋,殿內(nèi)下棋,殿外大雨,轟隆隆的,又是閃電,又是打雷的,這樣的天候誰走得了。
“什么,跟你住?”他果然有害她之意,癡樣根本是裝出來,和鏡中的小黑一樣黑心。
“對呀!九折玉石屏風(fēng)后面有張小榻,你先在那小榻歇休,等雨停再回小廚房旁的屋子,淋雨會得風(fēng)寒,藥很苦,不好喝,小樗不要生病,我不喜歡你跟母后一樣老是躺在床上,喝著苦苦的藥!卑子耔欀,好似很憂心。
想來倒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錯怪了小白!斑是小白對我最好,如此體貼……”
這、這叫小榻?!
繞到屏風(fēng)后,李樗瞠目結(jié)舌,內(nèi)心再度為皇家的奢華感到驚嘆不已。
小白所謂的小榻是足以躺上三人的錦煙蓉覃湘妃榻,鋪著秋香色金錢蟒大褥,還放了一條金色吉祥如意團(tuán)花軟氈和兩只金線蟒引枕,菡萏色紗幕垂落,隔開八棱花窗。
窗外是見不著天幕的傾盆大雨,如瀑布傾瀉而下,雨勢滂沱地打在青玉琉璃瓦上,似有崩天裂地的趨勢,將一片片細(xì)瓦打出驚人的聲勢,數(shù)不清的雨水迷蒙了視線。
外面風(fēng)雨交加,里頭風(fēng)平浪靜,下個不停的雨存心留人,在盛情難卻之下,李樗無奈,只好睡一回皇上寢宮。
可是這榻實在太軟了,她怎么也睡不著,翻來覆去想的還是那面神鏡,以及鏡里的那張臉,微帶譏誚的面容上是化不開的悒郁,似是坐困愁城、有志難伸,龍該騰云卻被重重鐵鏈困住,升不了空地咆哮。
他是鏡魂嗎?
還是被人困入鏡內(nèi)?
小白是天生癡兒,或是后天造成?他和小黑有何關(guān)系?是一體兩面的善惡嗎?若是能兩者合而為一,小白俊美的容貌和小黑的聰明才智合在一起,該會是何等的風(fēng)華。
“不行、不行,睡不著,這兩個人太可惡了,一直在腦海中徘徊不去,明明不一樣的個性卻不約而同地喊我丑女人,我哪里丑了,分明是宣蔻年華的俏佳人,沒眼光的小白、小黑,下回在甜食里摻辣椒,辣死你們……”
輾轉(zhuǎn)難眠的李樗干脆坐起身,她發(fā)了一會呆才下榻著鞋,信步走到窗邊望著大雨,從窗縫滲入的絲絲雨氣有桂花香氣,窗下走廊放了幾盆銀犀,風(fēng)吹雨打桂花飄,淡雅的白花吐出最后一縷香。
吸了口,沁人心肺,貼窗的蔥指沾了雨水,有些涼意,她甩了甩手又走回榻邊,本想躺下休憩一會,靜待天亮,但是不知怎么回事,足下繡鞋轉(zhuǎn)了彎,走向龍床。
這個時分,蟠龍殿的內(nèi)室并無宮人服侍,雨聲蓋住了李樗的腳步聲,她輕巧地來到明黃軟羅紗前,螭龍銀帳鉤勾住帳幕,露出酣睡的玉顏,絕代豐姿,只道潘安再世也羞斬。
“居然還踢被,你運(yùn)氣好碰到我,不然到了明兒個非著涼不可。”多美的睡容,好似天真無邪的孩子,長長的睫毛覆下,形成淡淡的陰影。
李樗笑著將白玉璇滑到腰下的錦被拉高,蓋到下顎,又伸手把他壓在頰下嘴邊的大掌拉放入被中。
驀地,睡夢中的人似受到驚擾,翻個身將令他感到安心的事物抱住,以有著玫瑰紅印壓痕的頰側(cè)磨蹭幾下,嗅著那教人眷戀的牛奶香,他一揚(yáng)唇,笑著沉沉入睡。
“小白、小白,你壓到我了……”要命,他也未免抱得太緊,他到底是真睡還是裝的呀!
只見美男鼾聲細(xì)細(xì)綿綿,胸膛一起一伏,呼吸規(guī)律地動著。
深吸一口氣的李樗正對著一張令人垂涎萬分的俊顏,內(nèi)心天人交戰(zhàn)相當(dāng)煎熬。
老天爺呀!能不能別給她這么大的考驗,她撲通撲通跳得飛快的心臟可受不了,真是教人好生抗拒的誘惑。
“丑女人,是不是好想往他白潤如玉的胸膛摸一把,看看是否如上等絲綢那般平滑細(xì)致!
“是呀、是呀!太誘人了,你別再引誘我,我會控制不住辣手摧草……”定性、定性,別一失足成千古恨。
“那就別忍呀!瞧瞧那嘴兒多紅潤,像鮮艷欲滴的櫻桃,白皙細(xì)滑的肌膚宛若輕凝的露珠,吹彈可破,不想嗎?不要嗎?瞧,你靠他多么近,觸手他就是你的,快摸呀!別猶豫……”
“怎么能夠不猶豫,小白當(dāng)我是朋友,我怎么可以趁他不備上下其手,即使他秀色可餐,令人食指大動,可是做人要有原則,我不能因為自己“想要”而去傷害別人,做生意可以道義放兩旁,利字?jǐn)[中間,但做朋友,那又另當(dāng)別論!崩铋讼麓揭С鲅,暗自糾結(jié)。
好半晌,惡魔的聲音又響起。“眼前是你最好的機(jī)會,是你登上富貴榮華的天梯,攀住它,高高在上的地位、睥睨世人的權(quán)力、富甲天下的財富全都唾手可得,你,不動心嗎?”
“盜亦有道,我寧可靠自己慢慢賺,反正我只有一個人,甜食鋪賺的銀子夠我花用了,功名利祿如浮云……呃,等等,誰在跟我說話?”不會撞鬼了吧!
后知后覺的李樗還以為在與自己心里對話,善與惡各持己見爭斗不休,她始終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干一回?zé)o恥行徑,把這個睡美男吃下肚。
可是越到后頭越覺得不對勁,她的聲音有那么清澈低沉嗎?而且近在耳畔,彷佛有人在耳邊輕誘。
猛地打了個激靈,她由白玉璇的美色清醒過來,有些心驚地看看左右,被夜明珠照得通明的四下并無其它身影,唯有繡金的龍床上儷影一雙,還以教人臉紅心跳的姿態(tài)交迭著。
“沒見過比你更遲鈍的丑女人,在春夢里陶醉太久可不行,煮熟的鴨肉也是有可能飛了!敝挥兴欢认率譃閺(qiáng),善用時機(jī)才能立于不敗之地。
“你……你是誰?”這聲音很熟,應(yīng)該聽過。
李樗挪了挪身子,俯視睡得正熟的美男子,他微揚(yáng)的嘴角似在笑,哂哂舌呢喃“香茜餃好吃”的夢話。
“看來你也只有做甜食的本事,腦子不甚中用,把他的錦被掀開,在靠近腰腹的位置,把我拿出來。”另一個他雖天真,單純?nèi)绨准垼r少信任人,能得他所信之人應(yīng)該不致太差。
“我怎么覺得自己像正在偷香竊玉的采花大盜,夜襲單純的小白兔,你要我摸……哇!摸到了,好滑好嫩,那是他的大腿……!變硬了,他的那個……”小白呀!你要原諒我,我不是故意要毀你清白,真的是不小心碰到的。
“認(rèn)真點,在他左腰下方,有個圓圓的硬物,別再亂碰他身體任一部位!碑a(chǎn)生某種感應(yīng)的冷聲又沉又硬,似是惱怒,又似在壓抑某種不該有的沖動。
“我很認(rèn)真,沒瞧見我額頭都在冒汗了嗎?圓圓的硬物……圓圓的……聽起來像鏡子……咦!是這個嗎?”指尖不確定地摩挲兩下,李樗小心地不驚醒睡中人,又要挪開環(huán)得死緊的臂膀,十分艱難的取出一橢圓形物。
“不簡單,丑女人,歷經(jīng)千辛萬苦才取到我,佩服佩服!辈贿^取一件物品而已,居然要等到茶涼。
看到是之前瞧見的那面神鏡,李樗作勢要扔出去。“反諷話越說越高明,什么叫禍從口出,你可能有必要了解一下!
“住手,不許你任意妄為,鏡子破了,他將永遠(yuǎn)是個癡兒!辩R中的白玉璇冷冷警告。
“什么意思?”手僵在半空中,她皺眉問他。
“你……”
“等一下,小白好像快被我們吵醒了,我挪個位置再和你好好秉燭夜談一番!焙眯“,乖乖睡,睡飽飽,明天請你吃白糕……她拍拍睡美男的背,吟唱著哄他入睡。
面冷的鏡中人聽著傳入耳中的低柔歌聲,雖然內(nèi)容亂七八糟,讓人聽了很想冷哼一聲,但他眉間擰起的皺折卻慢慢松開,可笑中又有一絲暖意,絲絲流入陰暗的內(nèi)心。
不動聲色的,他看著她小心翼翼地移開擱在纖腰上的手臂,以不驚動睡中人、很慢很慢的動作,一脫身,又眼神溫柔地將另一床被褥卷成長條狀讓他抱在懷中。
她是真心疼惜智力受損的癡帝,不因他尊榮的身分而有所圖謀,柔和憐惜的眼神騙不了人,他只在一個人眼中看過。
他的母后。
“好了,小黑,你要說什么,為什么鏡子一破和小白有關(guān)系?他不是一出生就缺少靈慧?”難道還能恢復(fù)?
李樗捧著神鏡走向偏殿,那是歷任皇上臨幸嬪妃的地方。
“不許叫我小黑,丑女人!彼忻行,不容放肆。
“你還不是叫我丑女人,我姓李名樗,李府二小姐,你……你還瞪我,要不是和小白有關(guān),我早把你這沒有口德的妖鏡給摔成兩半。”一面鏡子也這么猖狂,張口閉口丑女人的喊她,言語暴力往往殺人于無形,偏偏有些人還自以為幽默。
“沒有口德的妖鏡?”他一哼笑,笑聲中有著壓抑的沉重。他何嘗又愿意身在此鏡中,成了人不人、妖不妖的存在。
“好了,別給我看一張快哭的臉,我心腸軟,你有什么身不由己的冤屈說出來,我能幫的盡量幫,你要找和尚還是道士超渡,香燭紙錢我全替你備著,盼你黃泉路上一路好走!彼p手合十默念一句:阿彌陀佛。
“我還沒死,活得好好的,你這丑女人少組咒我!辩R中人怒目而視,面色冷得像結(jié)一層霜。
“沒死?”李樗哈了好大一聲!鞍涯慊钪淖C據(jù)給我瞅瞅,至少有個身體吧!有血有肉的,胸口有怦評的心跳,別給我一具尸體或是一堆白骨,我沒通天本領(lǐng)能起死回生!
“你、你這個……”他面色由紅轉(zhuǎn)青,又由青轉(zhuǎn)為白,胸口起伏得厲害,最后又趨于平靜,面若冷霜宛若不曾有過一絲波動!拔揖褪切“住!
“喔!你是小白……等等,你怎么是小白,小白他……他是你……”吞了吞口水,她陷入即將豁然開明的渾沌狀態(tài)。
“我是從他軀殼中分離出的靈魂,我們本是一體的,是王叔在我七歲那年將我靈魄攝入鏡中,現(xiàn)實中的小白才會變成癡兒,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你說的是當(dāng)今的攝政王?”天吶!那是手掌半邊天的大惡龍,區(qū)區(qū)平民百姓哪扳f#動。
“當(dāng)年父皇中毒身亡,年幼的我登基繼承大統(tǒng),他把我困在鏡中好獨攬大權(quán),若非對母后有份思慕之情,想利用小白牽制她,他豈會容小白存活至今!闭f起這段過往,他像是說著別人的故事,不帶半絲感情。
“什么?叔嫂戀,他們年紀(jì)相差十歲有吧!他……呃,我是說能生出你這般天人姿容的太后定是美若天仙,難怪凡夫俗子會對她心生愛慕,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嘛!”說錯話的李樗以干笑打哈哈,暗流冷汗。
能入帝王目還能是丑婦嗎?在三千寵愛中脫穎而出,可見當(dāng)今太后美貌無人能及,絕代風(fēng)華。
“我要你做的事是想辦法破壞此次的選秀,其中有幾人是王叔刻意安排的,絕對不能讓她們留在宮里!背錾砻T又如何,還不是王叔手中的一枚棋子,等到?jīng)]利用價值就被一腳踢開。
“喂,你也太瞧得起我了吧!我是個無權(quán)無勢的小廚娘,面對全是家世顯赫的官宦千金,你讓我拿雞蛋去砸石頭,怎么不給我一條白綾讓我以死明志算了!北厮罒o疑的事居然叫她去做,果真是別人家的孩子死不完。
“王叔所選的秀女若入了宮,不論小白是否召了她們侍寢,必定有一人傳出懷上龍種,而那孩子十之八九是王叔的,到時把持朝政的王叔還有何顧慮,改朝換代是必然的趨勢!奔瓤梢宰屇负罄^續(xù)受制于他,又神不知鬼不覺的將天下變成他白鶴年的。
“你是說,他會殺小白?”有了新皇還要舊皇何用,最狠的殺戮來自皇家,兄弟鬩墻、骨肉相殘。
“就算不死也是終生圈禁,所以我才需要你幫忙,別說你無權(quán)無勢,你最大的靠山就是皇上,依他對你的百依百順、言聽計從,你要對付區(qū)區(qū)幾名女子并不困難!毙“字皇翘煺媪诵撈稹巴妗,他半點不輸人。
聽到他的稱贊,她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澳悄隳?有沒有什么辦法可以把你從鏡子里弄出來,讓你和小白合而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