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戒掉他,至少減少萌生思念他的次數(shù)。
但,人心如果這么容易控制,她也就不必違背意念,克制自己。
這種跟她個性不合的別扭很討厭,連帶的,也討厭起自己……
一個不被自己喜歡的人喜歡的女人,是不是本身就不具備被喜歡的條件?是不是有什么缺點是自己不曾察覺的?
一向樂觀開朗的俞箏,突然間像困在找不到出口的迷宮里,愈來愈沒了信心。
然而,不順的事不只如此,公司也接二連三發(fā)生狀況。
先是一間美國廠商無預警地宣布停掉兩條生產(chǎn)線,終止代理,接著是下游客戶跳票,然后又發(fā)現(xiàn)會計經(jīng)理為了償還男友的債務居然挪用公款。
很快,「蔻兒股份有限公司」發(fā)生財務危機的流言在業(yè)界傳了開來,不少競爭對手趁此機會想奪走代理權,下游客戶也擔心公司倒閉,紛紛辦理退貨。
頓時,整問公司亂成一團。
俞箏身為經(jīng)理,首當其沖要面對各方的質(zhì)疑,面對母親與外婆的責難,最痛苦的是必須忍痛處理跟她情同姊妹的會計經(jīng)理所犯下的大錯。
她像一顆陀螺,終日周旋于銀行、廠商、客戶與上司、員工之間;白天,她馬不停蹄地接電話、打電話、開會,夜里,她心身俱疲,無法入眠,經(jīng)常睜著眼,望向窗外的黑幕,直到天亮。
短短一個月的時間,俞箏體重直線下降,明顯憔悴許多。
在抵押家中所有不動產(chǎn),奔波借來援助資金,終于暫時舒緩這波危機,但是,她肩上的擔子,更沈重了。
外婆和母親因為這次的事件,認為她輕忽廠商關系的維系,沒有善盡管理職責,也太小看對手的實力,無法諒解她的疏失。
平日笑聲不斷的辦公室變得凝重無聲,每個人都埋頭工作,似乎害怕接觸到彼此的視線,得到更多無奈的嘆息。
笑容自俞箏臉上褪去,那總是精神百倍,神采飛揚的開朗眉眼已不復存在。
她想起谷正牧,想起他拮據(jù)卻灑脫的生活方式,突然感覺自己真的就是沾滿銅臭味,汲汲于名利的平凡人。
這么多年的努力究竟是為了什么,她找不到答案。
凌晨兩點,和水吞了兩顆安眠藥,俞箏坐在房間外面的陽臺等待睡意。
數(shù)著經(jīng)過樓下大樓前的車輛,望向遠處房舍的燈火,茫然地盯著沒有星星的黑幕。
過去,她從未像此刻感覺自己是這般的孤單,這般的寂寞。
像跟整個世界都失去了關聯(lián),找不到可以依靠的人,找不到可以傾吐心事的對象;因為不是一個會訴苦的人,就算有苦,也不知該向誰說、該怎么說。
身體疲累到筋骨都繃得緊緊的,整個后腦脹得像要爆炸,就是睡不著。
她扶著欄桿站起身來,拉緊身上的睡袍,回到房里找出車鑰匙,決定出門去。
半個小時后,她站在谷正牧的屋前。
靜靜地佇立,靜靜地望著那扇小窗后的漆黑。
本想在街上隨便逛逛轉移愈來愈難以忍受的頭痛,慢慢地視線開始出現(xiàn)影像重疊,注意力漸漸變得無法集中,待回過神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站在這個地方了。
為什么?
為什么還是來了……冥冥中究竟是什么力量阻止她忘了他?
無論怎么做,她還是喜歡他,比她以為的還要喜歡,就算覺得莫名其妙還是喜歡。
愛情原來是這么一回事,是理智克制不了,是一旦開始就不能假裝不存在的東西,她只能選擇用什么樣的心態(tài)去接受這件事就是這么發(fā)生了,硬要與事實抗衡只是跟自己過不去罷了。
她想念他,想念他那不怕得罪全世界的臭脾氣,想念他老是惹惱她的惡毒,想念他創(chuàng)作時專注的眼神,好想他,想得心都痛了……
突然,屋里的燈亮起,下一秒,門就打開了。
俞箏甚至來不及反應,就和從屋里走出的谷正牧對上視線。
「你在這里干么?」谷正牧原本想起來完成白天未完的工作,沒想到才跨出門就被像幽魂一樣站在門前的俞箏嚇了一跳。
俞箏的下意識動作就是轉身,往后跑。
「喂——」他立刻追上去,抓住她。
她被攔下,只能面對他。
「這么晚了,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
突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一個多月,害他成天被那幾個損友念到耳朵長繭,說什么都怪他老是趕她走,傷到女人脆弱的心靈,她才會搞失蹤。
習慣了經(jīng)常見到她,習慣了她比男人還豪邁的笑聲,習慣了她在市集里和客人熱絡交談的身影,習慣她靜靜地坐在他身后看他雕刻,不過,少了個人,卻換他不習慣。
工作到一半他會轉身看她在做什么,到了市集不由自主地叫她的名字,才發(fā)現(xiàn)她人不在,住處沒了她的笑聲,幾個男人除了抱怨他沒心肝再也沒有什么新鮮話題……
一開始谷正牧還覺得清清靜靜很不錯,但時間久了也不免開始擔心,這個女人到底發(fā)生什么事。
他生日的那個晚上,他就覺得她不對勁,只是礙于一種連自己也搞不懂的莫名別扭,始終沒有打電話給她,他認為李浩念跟她比較熟,要打電話也是李浩念打。
「怎么穿著睡衣就跑出來?」一陣子不見,他是真的想念她。
「我在夢游……」她說,因為再見到他而屏息。
「最好是夢游!惯@樣也能硬拗。
「真的,我現(xiàn)在還在睡覺,而且在作夢!共恢遣皇前裁咚幍乃幮Оl(fā)作了,她感到有些恍惚。
他還握著她的手臂,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額,一種好親密的溫暖。
現(xiàn)在,她很需要這份溫暖,如果天不要亮,夢不要醒,能讓她一直這樣看著他,多好。
「你覺得我智商很低?」他發(fā)現(xiàn)她好像更瘦了。
她搖頭,在她心里,他絕對是個智者,至少比庸庸碌碌的她有智慧太多。
「發(fā)生了什么事嗎?」忍不住,他還是問了。
因為他覺得她就算怎么粗線條也不會做這么突兀的事,半夜站在一個男人家外頭,穿著睡衣……很怪。
尤其她看起來,很累,很虛弱,很沒精神,不像他認識的俞箏。
「你不要問……」不知怎的,聽見他關心的語氣,害她想哭。
「喔……」她說別問,他就不問了。
兩人就這樣——他盯著她,她盯著地板,僵持著。
谷正牧一直忘了放開她,好似他一放手,她就會像煙一般,輕輕地被風吹散了。
他想知道,為什么她那么久沒來?
他想知道,為什么這個時候出現(xiàn)在這里?
他想知道,她到底有沒有在吃飯,為什么瘦成這個樣子?
他想知道,她是不是半夜都不睡覺,整個人憔悴得他差點認不出來。
但,話全擠在舌尖,結果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因為這不是他習慣對她說的話,過去他很少表現(xiàn)關心她,突然問起,怕會破壞一種原本和諧、平衡的關系。
兩人繼續(xù)默默無語地站著,在這夜深人靜時,簡直像神經(jīng)病。
「你可以為我做件事嗎……」她低語。
「什么事?」
「肩膀借我一下。」她好累、好困,好想長長、長長地睡一覺。
谷正牧愣了愣,眼前突然浮現(xiàn)那晚在公園里,她輕靠著他,雙手環(huán)上他的腰,當時她的發(fā)香、她的悲傷、她的怯懦,竟在過了那么久的此時才清楚的感受到——
她沒有他以為的堅強,她的臉皮也不是真的那么厚,那些嘻嘻哈哈看似百毒下侵的男人婆行徑,其實只是掩飾脆弱的假象。
只是他不愿太深入了解她,刻意保持一段安全的距離,所以看不見。
打從兩人認識,被迫同床共眠,每一次見面就抬杠、斗嘴,一直到她開始三天兩頭往這里跑,跟著他們吃便當、吃路邊攤,每次市集盡心盡力地為他招呼客人……
相處時的記憶片段,一點一滴的聚攏,她的韌性就像打不死的蟑螂,他也從不把她當女人看,但現(xiàn)在……
他后悔沒對她好一點,后悔讓最初見面的成見蒙住了雙眼,看不見她的努力與付出,后悔沒早點發(fā)現(xiàn)兩人之間存在的牽絆。
見谷正牧許久沒回答,俞箏覺得自己又做了笨事,立刻勾起唇角,哈哈大笑。
「想也知道是開玩笑的,你那么緊張干么……」
尾音未落,谷正牧大手一攬,將纖細的她納入懷里。
「愛借多久就借多久……」他囁嚅地說,臉紅了。
這種程度的肉麻話,是他的最大極限。
他不是會一見鍾情的人,卻也不是沒有感覺的木頭人,她為他付出的,他清楚地接收到了。
「你是個好人……不過,你一定不是阿牧……」她想夸獎他,不過改不了在他面前習慣性的搞笑!赴⒛敛粫䦟ξ疫@么好……」
「你話真多!顾粗念^,極不浪漫,像強押著馬喝水的力道。
「我想說的都還沒開始說咧……」她不在乎他浪不浪漫,只要他對她好一點點,她就心滿意足,就足以安慰她的落寞。
「想說什么就說吧,我會聽!
「那我要開始說了喔……說很多很多,說到你嫌我煩!
「我不會嫌你煩!挂院蟛粫恕
「一間跟我們公司配合十幾年的廠商,換第二代經(jīng)營,就停掉了我們代理的產(chǎn)口叩生產(chǎn)線……不顧江湖道蘭我……」
「嗯。」
「還有一個客戶,都已經(jīng)發(fā)生財務危機了,跳票前還跟我們下了一張好大的訂單……人去樓空,貨追不回來……」
「嗯……」
「還有……我的同事,情同姊妹的好朋友……兩人從高中就一同進公司打工的會計經(jīng)理……」
說到這,她忍不住紅了眼眶。
「嗯……」他輕撫她的發(fā)。
「我不想辭掉她……但是,我媽……」她哽咽地無法說下去。
谷正牧聽不懂她說什么,不過,他是個好聽眾,安靜地等待她整理思緒。
「是我做得不夠好,才讓這種事情發(fā)生……」她抱著他的腰,低聲啜泣。
「你做得很好,已經(jīng)很努力了……」這個女人的肩上,到底扛了多少東西?
「但是……不夠……」
接下來,他完全無法辨別她說了什么話,因為俞箏的聲音只,嵥榈哪剜。
突然,他感覺她身體一沈直往下溜,連忙蹲身撐住她。
「喂……」他喚她!肝衣牪磺宄。」
她雙手軟軟一垂,睡著了。
「喂……」連喚幾聲都沒反應,他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她睡著了。
谷正牧將俞箏抱回房里,讓出自己唯一的一張單人床,然后坐在床邊,輕輕一嘆。
月光灑進小小窗口,他端詳她削尖的臉,緊閉的唇和眼角含著的那滴眼淚。
他……覺得、心疼。
這個女人,對別人的事很雞婆,對自己卻一點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