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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狐歌(上) 第4章(1)

  ‘京盛堂’金陵分號——

  入夜時分,后院里,藏澈與雷舒眉剛讓人撤下晚膳,上了消食的普洱茶與兩樣容易克化的細點,雷舒眉只隨便啜了兩口應(yīng)付,端了其中一碟桂花涼糕,抱著她隨身不離的小本子,就要溜回自個兒房里去。

  但是,她才起身,還沒能邁開步子,就被藏澈給按回原位。

  “舅舅,你也想吃涼糕嗎?那我分些給你。”說著,她似乎也覺得自己整盤端走太過分,取起銀箸要撥些分給藏澈。

  “那盤涼糕你大可以一個人享用,我不吃。”藏澈大掌捉住她的一只臂膀,任她使勁兒想掙開也不為所動,“眉兒,今天看問家少爺見了你之后,拉著他家小總管趕著離開,簡直像見鬼似的,若是別人不知你,會以為是問家少爺那天做了什么虧心事,或是輕薄了你,但我太了解你的個性,我能保證知道實情之后,必定不與你追究,所以,現(xiàn)在你可以對舅舅說清楚,元宵那一晚,你與問家少爺之間,究竟出了什么事嗎?”

  其實,這也就是那天他為什么能夠輕易讓問驚鴻他們離去的原因,在他的心里很清楚,饒是個十惡不赦的歹人與雷舒眉對上,被占便宜的人也都不會見得是他家外甥女!

  “澈舅舅,什么見鬼似的?”聽了半天,雷舒眉最不服氣這句話,“我長得有那么可怕嗎?好歹我不算花容月貌,也算是清秀可人啊!見了我就跑,是他太失禮,一定不是我的問題!

  “不要顧左右而言他,眉兒,你到底對他做了什么?!”藏澈略加重了語氣,眼眸直勾地看著雷舒眉。

  一時之間,兩人相對無語,像是在較勁一樣。

  藏澈看著那肖似他晴姐姐的漂亮眼眉,其實,若是她的性情如同此刻的表情一樣文靜嫻雅,其實不失為一個大家閨秀,興許前來求親的各家公子早就踏破他們“雷鳴山莊”的門檻了

  但是,只要些許知道內(nèi)情的人,都知道雷家的唯一千金性子有些瘋癲,行事不按牌理,生平嗜練武功,最大夢想是當(dāng)個行走江湖,鋤惡扶弱的大俠女,卻偏偏她是他姐姐好僥幸才與雷宸飛生下的血脈,身子骨較尋常人孱弱些,什么萬年靈芝,千年人參,或是神仙大補丹,她從小就是當(dāng)零嘴在吃,但是,別說內(nèi)功,就是隨便練些花拳繡腿,她要起來都能夠自個兒打自個兒,教人看了是既心疼又好笑。

  結(jié)果,就是她練不成武功,開始沉迷于寫武俠小說,故事主角永遠都是偶有奇遇,得了絕世秘笈,最后練成曠世神功的大俠女,只是也不知道是基于什么心態(tài),無論多少人喜歡大俠女,最后,她都會喜歡上一個有點外表,絕頂聰明卻是不學(xué)無術(shù)的小痞子,然后,結(jié)局一定是大俠女把小痞子鍛鏈成一代大俠,從此神仙眷侶,手?jǐn)y手五湖四海任遨游……

  藏澈其實沒怎么看過他外甥女的文章,只是每次出一本新作品,他就會聽到蘇小胖很無奈地吐槽結(jié)局,然后一邊得意他又是新作品的武術(shù)指導(dǎo),說雷舒眉也算有才,明明就不會武功,卻只要他隨便比劃兩招,說個兩句心法,她就可以描寫得十分生動精辟。

  “眉兒?”藏澈低沉的嗓音里帶著一絲催促的意味。

  雷舒眉先是別開美眸看看門口,然后又轉(zhuǎn)回頭低頭看著那盤桂花涼糕,一會兒又別轉(zhuǎn)到另一邊,看著窗邊高幾上一盆金盞銀臺開得正好,最后,嘆了口氣,才認命地回頭看著她家舅舅,幽幽說道:

  “他是小痞子。”

  “什么?”藏澈一時會意不過來。

  “我說,問驚鴻是小痞子!崩资婷枷氲絾栿@鴻比尋常男人白凈深邃的臉龐,以及那一雙像是會發(fā)亮的琥珀色眼眸,再想到她后來聽說,他比她晚生了兩個月余,年紀(jì)確實比她小些,就忍不住泛開甜甜的笑。

  “把話說清楚,眉兒。”

  “蘇小胖不是常說我的書里,最后俠女都會愛上小痞子嗎?在我眼里,問驚鴻就是那個長得好看,絕頂聰明,又不學(xué)無術(shù)的小痞子,他日后必定有能力闖出一番豐功偉業(yè),我既然有這份篤定,自然就要先下手為強,不讓他被人搶去了,我要讓他記住我這個人,與我糾纏不清,好為我們的將來鋪路!

  “你的意思是……”藏澈想后面的話不必再說下去,已經(jīng)隱約知道那天的真相,也慶幸自己并沒有繼續(xù)追究下去。

  雷舒眉知道她舅舅后面沒說出的話是哪幾句,心里也不介意,畢竟她所做的也不是可以拿來招展風(fēng)光的事情。

  世人皆說她瘋癲,她也無所謂,只是他們不知道她的外表似娘親,個性卻似她爹,骨子里流的是不擇手段的精明血統(tǒng),而這個事實,只有她的親爹看得最清楚,只怕聰明銳目如她親舅,也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自然,這其中有關(guān)系到她與親爹之間的約定,所以,在舅舅面前,她大多時間也是裝瘋賣傻。

  “澈舅舅,你說,那個問驚鴻與他家小總管,感情究竟有多好?”當(dāng)藏澈的手放開她的時候,她反過來拉住他的手,有些擔(dān)心地追問道。

  “只怕不是一般的好!

  “那你說,他有沒有可能喜歡我?”

  “眉兒!辈爻杭热恢浪男乃迹蜔o法坐視旁觀,對他而言,晴姐姐與眉兒是他在這世上最重視的兩個人,他會盡一切努力,不讓她們受到一絲毫的傷害,他提起銀箸,挾了一塊涼糕到她面前的小碟里,然后揚起目光,眼里帶著些許陰沉,“趁新鮮,吃吧!”

  “嗯!崩资婷贾莱壕司诉@意思是要她留下來,他有話要對她仔細慢說,只好點頭,也跟著提起銀箸,挾起涼糕細嚼慢咽。

  見她吃著,藏澈一邊為二人斟茶,一邊不緊不慢地說道:“你想喜歡誰,宸爺說過由你自個兒作主,舅舅也當(dāng)然就不會多加干涉,只是,問驚鴻究竟是個活生生的人,不是你書中筆下的小痞子,你可曾想明白這一點……”

  冤家路窄,是能窄到什么程度呢?

  元潤玉心想,如果套一句以前她爹常對她說過的話,就是在人的心里越怕什么,那樣?xùn)|西或是人,就越會找上門來!

  今兒個是元潤玉來到金陵之后,第二回出門,第一回是前天去‘浣絲閣’,回來之后,因為她與問驚鴻可能會在金陵住上十天半個月,所以,分號的孫大掌柜為他們騰了一個小院。

  一個正廳,三個房間,天井還算開闊,屋角一株紫色的辛夷花開得正香,大致上還算干凈。

  孫大掌柜派了一個老婆子聽她吩咐,所以花了半天清理,將物什歸位,半天添購一些吃食,到昨兒晚上,已經(jīng)就像住在自家里一樣舒服,讓問驚鴻笑嘆這趟帶了小總管一起出門,真是明智的決定。

  所以,元潤玉心里想不明白,昨晚之前,明明一切都是如此順利完美,風(fēng)平浪靜,為什么老天爺不愿意讓她繼續(xù)平靜下去,偏要讓她連兩次出門,都碰到藏澈呢?!

  “元小總管,真巧。 

  “是!真是無巧不成書,藏大總管,你也喜歡吃糖芋苗嗎?”

  鬧市的一角,以粗布棚子拉搭出來的一個小攤前,藏澈與元潤玉兩人分隔兩桌而坐,只是桌面小,隔得也不遠,其中人手伸得長些,就能夠構(gòu)到對方,說起來話一點也不吃力。

  此刻,兩人都是笑容滿面,在等著老板將他們點的甜食送上來之前,就像是許久不見的熟人般寒喧對話,元潤玉猶是男裝打扮,在旁人眼里看起來,還以為他們這對哥兒們交情格外的好,只有天曉得他們根本就不熟!

  藏澈頷首微笑,道:“稱不上愛吃,不過這糖芋苗是金陵的道地小食,從京城遠道來此,不吃上一碗,似乎說不過去?”

  “是!我也是這么想,就是沒想到會遇見藏大總管就是了。”元潤玉臉上猶掛著笑,心里暗暗叫苦,想攤主為什么不快點把東西送上來,她隨便囫圇兩口吃凈就可以走人了!

  “原來元小總管這么不想見到藏某,真是教人遺憾!

  “藏大總管莫要誤會,潤玉沒那意思!痹獫櫽裰雷约旱脑捳f得有些不對,但應(yīng)該也不至于讓他得出這個結(jié)論吧!

  藏澈轉(zhuǎn)眸見她眉心徽蹙,一臉困擾的表情,半晌,才失笑道:“啊。∈俏衣牪盍,元小總管說的是‘沒想到’,我卻聽見了‘沒想’,這一字之差,十萬八千里遠,元小總管,失禮了!”

  “不會,我不介意!痹獫櫽裾Z氣略悶,總覺得他臉上的笑容格外礙眼,看似溫和可親,但是看在她眼里,卻教她有種如坐針氈的感覺。

  虛偽——

  從小到大,元潤玉很少在心里如此冒然地評價任何一個人,但是對藏澈,她卻是打從心眼兒里不喜歡,這個人的笑,會讓她覺得害怕。

  這時,他們各自點的糖芋苗終于端上來,撲鼻而來的香甜,讓元潤玉總算心情好些,她笑著對攤主說道:“老板,你剛才說我能從旁邊的火熟行點燒餅一起配著吃,是吧?!”

  “是是,剛才你身邊這位小哥兒也讓人吩咐了兩塊燒餅,我這就去吩咐,也是要兩塊是吧?”

  “是,麻煩老板了!

  “誒!睌傊麟m是一臉麻子,身材瘦小,但五官面目卻還不錯,他靦觍笑笑,把巾子掛上肩頭,轉(zhuǎn)頭三步并成兩步去了不遠外的火熟行,吆喝道:“毛老弟,我這兒再加兩塊燒餅,手腳麻利點,快點幫我送過來!”

  “沒得加,我這會兒客人剛走,就只剩一塊餅,你愛要不要,不要拉倒!”做餅的毛老弟嗓門忒大,立馬吆喝了回來。

  “你這是……我剛才不是給你吩咐了兩塊餅,怎么只剩下一塊?毛老弟,你這是還要做生意不要?”攤主對著火熟行喊完,一臉歉意地回頭看著藏澈與元潤玉。

  這時,一個身形龐大,分不清楚是壯是胖的年輕人以一個小巧竹籃,盛了一塊燒餅走過來,大刺黥地把那個燒餅竹籃擱在藏澈的桌上。

  “點餅的人是你吧!剛才我心里喜歡的豆腐娘子過來給我買餅,多買了幾個,我心里一高興,就都賣給她了!就剩一個,愛吃不吃,隨你便,我這燒餅是正宗胡人口味,百年手藝,沒吃到是你的損失,我今兒個攤要收了,這餅我不收錢了,請你吃!”

  說完,既高又壯的毛老弟難掩一臉今兒個見到心上人的春風(fēng)得意,回途在經(jīng)過元潤玉身邊時,多看了她兩眼,“好俊的小老弟,對不住了,做生意講究先來后到,今兒個沒你的份兒,改日請早!

  這話沒說還不打緊,說了教元潤玉哭笑不得,什么先來后到?那藏澈不是比豆腐娘子更早吩咐要買餅,怎么最后只能吃到一個“剩的”?!

  不過,她沒說話,就怕一個說錯,被認為是在替藏澈抱不平……雖說,她也沒必要為他抱不平,畢竟那個餅雖然是剩的,但至少是讓人請客的,總比她就一碗糖芋苗,嫌吃不夠,還沒餅可以配著填飽肚子。

  這一不想還好,越想肚子越餓,偏那餅竟然還特別香……

  藏澈勾唇笑了,看見她以不經(jīng)意的眼神,瞟了他面前的燒餅一眼,他拿起燒餅,表面還有些熱度,卻不至于燙手,正是表皮香酥,極好入口的火候,卻在這時,他以雙手將燒餅扳成兩半,破開的餅心沁出了些許熱氣,餅皮像是羽殼兒似的,發(fā)出了誘人的脆響,與幾顆芝麻碎跌在桌上。

  就在元潤玉被那燒餅迸出的香氣給引誘時,一只男人的大手伸了過來,手里是被扳成一半的燒餅,她愣了一下,不解地看著這只手的主人。只見他轉(zhuǎn)眸朝她一笑,她眨了眨眼,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男人唇邊竟有顆小梨渦,再想看清楚時,已經(jīng)不見了蹤跡,但她卻不以為那是自己的錯覺。

  “吃吧!總歸也不是我花錢買的,剛才那個賣燒餅的人不是說了,正宗胡人口味,百年手藝,嘗嘗,說不定意外的好吃!闭f著,藏澈把燒餅往她的方向遞了一遞,示意她快點接過去。

  “小兄弟,你就吃吧!”攤主對著元潤玉一臉誠懇地說道:“我這毛老弟做人不拘小節(jié)了些,他喜歡轉(zhuǎn)角豆腐店老板娘的事情,我們街坊鄰居大伙兒都知道,都說他是癩蝦蟆想吃天鵝肉,不過說歸說,還是必須夸他的燒餅真是做得好,比他家老頭子手藝還出色,我到現(xiàn)在每天沒吃上兩三塊,心里還會覺得那一天什么事情沒做完一樣!”

  明明只是半個燒餅,卻成功的教元潤玉覺得自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她或許不該把藏澈想得那么壞,又或者,是看見那一抹帶著梨渦的笑容,才讓她對他有點改觀?

  她從他手里接過燒餅,說了聲“謝謝”之后,先聞了下香氣,無法忽略掉觸手的溫暖,忍不住香味的誘惑咬了一口,幾乎是立刻的,與一起也咬下燒餅的藏澈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笑,異口同聲地說道:“好吃!”

  “我就說吧!毛老弟的手藝是一絕。晌豢唾淖员,我忙去了!”攤主聽他們贊美燒餅好吃,一臉與好兄弟與有榮焉的得意表情,捉下掛在肩頭的巾子,在麻臉上抹了兩下,轉(zhuǎn)身回到攤子前面繼續(xù)忙著糖芋苗的活兒。

  空氣里飄著甜甜的香味,嘴里嚼著帶著芝麻咸香的燒餅,配著稠薄均勻的糖芋苗吃著,就在這人來人往的街頭坐著品嘗,分外的有滋有味。

  “謝謝你的燒餅,下次換我回請你!痹獫櫽癫缓靡馑及壮运臒灒谡酒鹕黼x去之前,對他表示了善意。

  藏澈坐在原地不動,抬頭與她低斂的美眸對個正著,那雙黑白分明的瞳眸無論看過幾次,都還是會被其中如烏玉般的光亮給懾住,本來沒想過在這里遇到她,只是如今覺得遇見了也還不差。

  他淺勾起一邊嘴角,以極淡的嗓音笑道:“其實,你也是個挺虛偽的人,我們不過半斤八兩而已!

  元潤玉嚇了一跳,比起被他說是虛偽而感到生氣,她反而比較吃驚于他洞悉人心的本事,但下一刻,她又覺得自己該生氣,想他憑什么如此說她?!只是一時氣過頭,不小心被氣得有點結(jié)巴,一句話說不完全。

  “什么……虛偽?有人……有人這么說話的嗎?藏大總管,你、你難道是……是三歲小孩,不知道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嗎?我……不對,你的燒餅我一定還你!好與你……與你以后兩不相欠!”

  “你敢說自己沒在心里腹誹過我?”他挑起一邊眉梢。

  “但我沒說出口!”話才說出口,元潤玉立刻就后悔了。

  “那看樣子比起來,你還比我更虛偽呢!”說完,藏澈朗聲大笑,像是聽見了什么開心的事情,渾厚的笑聲引來無數(shù)路人的側(cè)目。

  元潤玉再不能更用力地瞪著他,深吸了幾口氣,勉強自己冷靜下來,“總之,燒餅我一定還你,藏大總管,失陪了!”

  說完,元潤玉丟下幾個銅子兒,拔腿就走,一直到老遠的轉(zhuǎn)角,都還能聽見藏澈的朗朗大笑,直到確定他看不見她的身影,元潤玉才停下腳步,一臉懊惱地把頭抵在一面石墻上,把墻壁當(dāng)成藏澈恨捶了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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