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押七天,侯萬金大老爺享福慣了,不耐牢房生活苦悶,一夜忽然眼睛翻白,昏死過去,不能言語,無法行動,無法自理生活,欽差大人薛齊見他病情嚴重,特地網(wǎng)開一面,要求侯觀云切結保證父親絕無逃亡之虞,這才令其帶回照料。
侯府陷入愁云慘霧,老爺勾結官府牟利的罪名不輕,不止牽連十數(shù)名官員同入囹圄,昔日從官府得來的非法營生也立即收回官有;而往來的商家立刻撇清關系,不愿再和侯家做生意,更有帳務糾纏不清的商家天天上門要錢,煩得帳房伙計寧可不要工錢,一個個辭工走人。
「老爺啊,你快醒來呀,你是存心要我不好過嗎!」
侯夫人坐在床前,哭哭啼啼,一條抹個不停的巾子倒是干的。
「你就是不想讓我娘家看輕,所以拚命賺錢是吧?好了,這下子連命也賠進去了,還連累觀云收拾爛攤子。嗚,這孩子從小沒吃過苦哇!」
「娘,你別哭了,讓爹休息!购钣^云站在娘親身后,臉色沉郁。
「我偏不讓他休息!」侯夫人突然杏眼圓瞪,指著床上昏迷不醒的病人,尖叫道:「活該你背著我偷上酒樓找女人,天天吃山珍海味有什么用?!外強中干!里頭早被那些妖精榨得精血不剩了,只關你幾天就生病了呀!要是判你個十年八年還是流放,你不如斬立決還比較痛快!」
「你們扶夫人回房!购钣^云沉著氣吩咐道。
「觀云,別找大夫給他看病了!」侯夫人讓兩個冬瓜也似的壯碩仆婦扶走,仍不斷叫道:「他兩腳一伸,做的什么害人勾當也沒了,死老頭自己去擔他的死罪,別弄污了咱家的清白!」
侯觀云兩道濃眉擰得死緊。侯家已經(jīng)不清白了,連他也被列為嫌疑犯,幸經(jīng)薛齊明察秋毫,查明他并無牽涉侯萬金的種種罪行。
侯家出事,他也終于接手家業(yè)了,這是他最不愿意同時發(fā)生的兩件事;可事情畢竟發(fā)生了,他只能面對。
「少爺……」帳房大掌柜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喊他。「錢莊空了……」
「錢莊空了不會去調錢嗎?!」他猛一抬頭,吼了回去。
「可……可是……」掌柜心驚膽跳,從來都是笑咪咪的少爺竟然吼人了,但他還是硬著頭皮道:「各地分號都沒錢了,調不到……」
「賣貨!」侯觀云指向房門外,吼聲震得人人耳膜發(fā)疼!競}庫里有什么貨,全部拿出來賣!」
「可……可是……老爺出事,侯家名下的各個店面沒人上門……」
「沒人上門不會去招攬生意嗎?!」侯觀云怒目而視,掩不住的疲憊讓他的聲音更形粗礪。「我爹養(yǎng)那么多伙計是做什么的?!吃閑飯的嗎?!」
嚇!不懂事的少爺也敢這么兇?大掌柜不敢指責少爺,只得解釋道:「可是……就算我們想做生意,一開口就被人恥笑了,伙計們根本抬不起頭來,連店門也不敢開了……」
「不開店門,全部滾回去!我侯家也不請這些沒用的伙計了!」
「少爺,我們只是受雇的下人。老爺觸了法、生了病,沒人出面主持大局,過一天撐一天罷了;還有,宜城二十座侯家糧倉被官府封了十八座,在那兒謀生的長工沒了活計,也等著少爺作主啊!
「是官府封的,我又能作得了什么主?!」侯觀云已是頭痛欲裂,問題接踵而至,即使他有心面對處理,卻是心浮氣躁,一時難以厘清思緒。
可如今他是當家少主,他不作主,又有誰能作主?
送信給幾位舅舅姨丈求援,全無回音;跟爹相熟的官員不是涉案入獄,不然就是裝作從不認識侯老爺,人情涼薄至此,他只能靠自己。
他拿手抹抹臉,竭力平息莫名的焦躁和怒氣,從口袋里拿出一把鑰匙,這是爹入獄前親手交給他的。
「府里還有一點銀子,你跟我到庫房拿吧。」
「好的!」有如天降及時雨,掌柜喜出望外,忙又道:「這些日子帳房很亂,老爺那里另外有密帳,我們對不上來,少爺你……」
「知道了!购钣^云走出房外,望向黝黑的夜空,拳頭握緊!溉绻腥藖碛戝X的……三天,你跟他們說,三天后,我侯觀云親自出面,一定給他們一個滿意的答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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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柳依依盯著黑暗里的空床。少爺回來三天了,卻沒有躺上床。
前后算來,他已經(jīng)連著十天沒能好好睡上一覺了。她爬起身子,輕輕地走出睡房,穿過大廳,來到虛掩的書房門口。
地上散滿了紅色和藍色的帳冊,堆得幾乎沒有走路的空間。三天來,少爺除了過去探視老爺和問候夫人外,就是把自己關在書房里,起初還找?guī)し康墓苁孪壬鷣韱柺,后來也不問了,就一個人悶頭翻帳冊。
書房寂然,少爺趴在桌上睡著了,她悄悄走入,來到桌前。
那張俊臉半掩在臂彎里,白凈面皮上長滿了臟兮兮的胡渣,看來十分疲憊,即使閉目而眠,眉頭依然皺著,好幾天沒有梳理的亂發(fā)一半披在肩上,讓他更見消沉頹靡。
她細細看著他,心如錐刺,痛著、難受著。
她伸出手,好想撫開他眉心的死結,但他那么多天沒睡個好覺了,她不能吵醒他。
她拿起堆放桌面的帳簿,底下現(xiàn)出只吃了幾口的晚飯,麻油雞一塊也沒吃,甚至每天必喝的銀耳蓮子羹還是滿滿的一碗。
再這樣下去他怎么撐得住?望著那張累極而眠的容顏,她的眼眶沖上一股熱流,瞬間模糊了視線。
如果她可以幫忙的話……她立刻抹去眼里的水霧,定睛瞧著攤在他前面的兩本帳簿,一藍一紅,上頭記載的事項完全一樣,但其中的細目卻有不同,金額也不盡相同。
一本是她看過的、帳房所使用的藍色帳冊,另一本莫非是老爺秘密記錄的私人帳冊,不為外人所知的?
老爺無法講話,侯家產(chǎn)業(yè)陷入一團混亂,她仔細查看少爺在上頭所做的記號,立刻了解他在做什么。
她沒去動桌上的帳冊,而是拿下燭臺,蹲到地上,撿起同樣寫著「侯記錢莊宜城本號」的一藍一紅帳冊,逐頁翻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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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鳥鳴,清新悅耳,一聲聲將侯觀云從睡眠深處拉了出來。
「嚇!」他一睜眼,心頭大驚,什么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了?
一件長袖棉袍從肩頭滑落,他無心去撿,只是著急地拿兩只手掌用力搓揉臉孔,試圖讓自己清醒,他還有很多事沒做完呀。
「少爺,你醒了?」前頭傳來熟悉的軟嗓。「我去端熱水。」
柳依依跪坐在前方的地面上,臉上沾著墨漬,右手以極為稚拙的方式拿著一支筆,似乎是剛剛趴在地上寫字,此時才直起身子跟他說話。
依依在他書房,不足為奇,但是……他猛然跳起,瞪視地面擺放整齊的幾十本帳冊,尚未恢復過來的疲倦立刻牽動他的怒意。
「誰叫你動這些簿子?!」他吼道。
「少爺,對不起!沽酪雷ブP,左手按住地面想要爬起來。
「你竟敢亂來?!」侯觀云大步走過去,猛然拉起她的手,在她尚未站穩(wěn)前已然粗魯?shù)赝崎_她!赋鋈ィ〕鋈!別在這邊煩我!」
「是!沽酪廊嗡,只是低下頭,趕緊扶住最近的一張椅子,再將毛筆放回桌上!肝胰蜕贍敎蕚湓绮汀!
「我警告你,不準你再進我的書房!」他氣惱地道。
「少爺,我勾稽好三十五家商號的帳冊了!沽酪雷叩介T邊,仍是低頭稟明,「正確金額另外謄抄在白紙上,夾在紅色帳冊里!
「你做了什么?!」侯觀云實在太過疲累,無法去思考她的話。
「少爺,請坐下來休息,我先服侍你吃過飯,再跟你解釋!
「走開!」
侯觀云心煩氣躁,背著雙手在書房里走來走去,看地上帳冊不順眼,一腳踢開,幾張字紙飛了出來。
父親的病情毫無起色,想問事情問不出來,且平日父親大權獨攬,許多臺面下見不得人的勾當,化暗為明,化整為零,他只能大海撈針,從兩百多本帳冊中去追查到底錢從哪里來、往何處去,何時該向誰收款,何時該付誰款,他都得一一厘清,不然就會發(fā)生那天朱老大以討錢為名、行奪財為實之事……
隨從當天就告訴他,幸好有依依姑娘出面,朱老大才未得逞,他那時忙著奔波救父親,聽過就忘了,這時想起,頓時好像抓到了一條繩索,在迷霧之中找到了出路。
他撿起地上的紙張,上頭的字跡說有多拙劣就有多拙劣,一看就知道寫字的人未曾練過字,然而字跡雖難看,一條條帳務內(nèi)容卻是條理分明。
他立刻跪到地面,著急地找著紙張載明的「朱家茶行」相關的紅藍兩本帳冊,再一—核對起來。
順手摸來擱在旁邊的算盤,他滴滴答答打了起來。
「少爺,我先打來洗臉水!沽酪酪贿M門,就看到少爺趴在地上,一手快速翻閱帳簿,一手飛快地打著算盤,她一愣,停住了腳步。
「依依!誰教你這么勾稽對帳的?」侯觀云抬起頭,俊臉一掃疲態(tài),兩眼放光,驚訝地高聲問她。
「少爺教的。請少爺先洗臉!
「我什么時候教過你?」
「少爺將兩本帳冊放在桌上,我看了一下,就懂少爺?shù)淖龇!?br />
「你看一下就懂?!」早知道她聰明,卻不知她竟可以無師自通!他急問:「就算是帳房伙計,也得點出要領才會抓帳,而且你怎會算帳?縱使你會算術,可帳冊上加加減減的數(shù)字這么多……」
「我打算盤!沽酪酪娝偛幌茨,只好擰了一條熱巾子。
「你會打算盤?!」驚奇之外還是驚奇!
「我見少爺會打算盤,我也嚇了一跳。」她將濕巾子遞給他。
「我是小時候學的。」他隨意拿巾子抹了抹瞼,臉色更加容光煥發(fā)!鸽y道你也是以前在鄉(xiāng)下學的?」
「不是,我是進少爺屋子后才學的。」
「我從來沒見過你打算盤啊!
「我怕打算盤吵了大家,所以拿線串了紅豆,有空時拿出來撥一撥,或是晚上躲在被子里練習。」
線串紅豆!虧她想得出來!侯觀云心情突然變得很好,即使眼前侯家岌岌可危,即使父親重病末愈,即使母親天天哭喊抱怨,但這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的重擔忽然一下子松了,層層郁積心底的陰霾也開朗了。
她果然是他賴以找到出路的繩索,穿云過霧,尋到藍天。
「那你又怎會打算盤?該不會是帳房的管事先生教的吧?」
「他們沒空教,我在旁邊看他們的手法,正好那里有一本快爛掉的『算法統(tǒng)宗』,既然他們要丟,我就拿回來看了!
「依依,少爺?shù)脑顼埶蛠砹!姑啡锾絺頭進來。
「我沒空吃!购钣^云擺擺手,正眼也不瞧梅蕊。
「你先擱著!沽酪绹诟阑谌。
梅蕊趕忙放下托盤,閃出門外。自從少爺回來后,不是冷著一張臉孔,就是隨便罵人,嗚!她好害怕喔,她再也不想服侍這樣的少爺了。
「依依,你幫我。」侯觀云又道。
「好!
「剩下還沒勾稽的帳冊都讓你負責了,你做好的部分,我得全部核算一次,確定交易內(nèi)容無誤后,這才好去跟往來商家談事!
「好。少爺,你該吃點東西了!
「我不餓。」
侯觀云說著,又趴下去翻帳冊,柳依依盯住他略微瘦削的臉頰,看了半晌,便走過去拿了一顆饅頭,蹲到他身邊。
「少爺,吃!
他抓了過來,看也不看,直接塞人嘴里咬著。
她順手收拾散亂的帳冊,重新疊好,放到他身邊,見他啃完饅頭了,又起身去拿一碗小米粥。
「少爺,喝粥,小心燙!
他伸手握住碗,眼睛還是放在帳冊上,唏哩呼嚕喝完粥。
再來是一塊花卷,兩顆肉包,一碗?yún)⒉,全靠她一面對帳,一面分心為他拿吃食,喂進了他空虛的肚子里。
而他,心無旁騖、全神貫注在自家事業(yè)上,神情又變得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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