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懿擺列好牲禮,焚香祭拜后,就盤腿坐在墳的,在面前放了兩只杯子,斟滿酒。
上官凜站在他身后,眨也不眨地看著墓碑上題的名字,得知這肯定是他爹娘的墳,看來頗為老舊,且相當(dāng)寒酸。
“小二!
“奴婢在!
“陪我喝酒!
“奴婢不會喝酒!钡是乖乖坐到他身旁,陪他一道看墳。
夏侯懿也不逼她,童起一杯一飲而盡,微閉著眼,他懶聲道:“這是我爹娘的墳,今日是我爹娘的忌日,他們是一道走的。
“嗯。”
“你在府內(nèi),有沒有聽過下人們怎么說我?”他突問。
“……沒有!鄙倒弦仓烙幸惨f沒有。
他閉上眼,唇角勾得極彎!皼]人在你面前說過,那宅院原本是上官家的,而后我又是怎么把上官家的產(chǎn)業(yè)搬空,轉(zhuǎn)到自己手上?”
上官凜瞪著自己的衣衫下擺,好半晌才問:“爺,為什么要這么做?”
上官府在京師做的是南北貨的買賣,直到上官老爺手中,就連藥材、茶葉買賣都納入,與京師內(nèi)都司的關(guān)系向來交好。于是貨材南來北往皆來去自如,家產(chǎn)更是遍布京師周圍幾個縣省。
但之后卻不知道怎么著,南來北往的貨材在運(yùn)送上總是出問題,像是被劫了貨,卻偏又找不到兇手,有時連御貢的藥材都被攔劫在半路上,大內(nèi)怪罪下來,免不了是一筆錢財充公。
禍?zhǔn)戮瓦@么接二連三,搞得上官老爺一個頭兩個大,天天往各地縣衙跑,就這樣南來北往奔波,身子也每況愈下,最后倒下不起,而在遍尋不到兇手的狀況下,她自動請纓下江南。
那之后她才輾轉(zhuǎn)得知,自己一離開后,夏侯懿便進(jìn)了上官府,處心積慮和老爺交好,先博得信任,再讓老爺委任他追查被劫貨物,就這樣,一筆筆的產(chǎn)業(yè)全都落到他的手中。
她的義兄上官向陽身為上官府的總管,一向不插手商事,得知事態(tài)嚴(yán)重時已來不及,加上病倒多寸的老爺沉郁而故,他便趕緊依老爺遺愿,將凝小姐嫁給早訂下婚約的龐家,而她再從江南趕回。
夏侯懿低低笑開,側(cè)靠著她,貼得極近,笑得邪狠!耙?yàn)槲乙獔蟪稹!?br />
“……報仇?”
“上官璇讓我家破人亡,我就讓他嘗嘗家破人亡的滋昧”
上官凜握緊粉拳,“這是不是有誤會?”其實(shí)她想說的是,她家老爺根本就不可能做出害人家破人亡的事!
“你以為我是個是非不分的人嗎?”他哼笑著,倒了杯酒淺嚼。“我爹以往做的是藥材買賣,專將藥材賣給太府寺經(jīng)營的四熟藥鋪,但上官璇也想要搭這條線,所以暗中換了我爹的藥材,讓藥材送到四熟藥鋪時,全都成了劣等貨,頓時,我爹就成了以劣貨牟利的惡商,四熟藥鋪上報太府寺,官員隨即將我家給抄家封宅。”
話到最后,他的眼里盡是恨意,殺氣騰騰得讓上官凜膽戰(zhàn)心驚。
她終于明白為何總看不透他了,那是因?yàn)樗髅魇莻是非分明的人,卻被仇恨蒙蔽了心,他的骨子里是個極善之人,但心卻沉浸在黑暗里太久,所以才變得陰晴不定,喜怒無常。
但,他這么說是不對的。
她家老爺宅心仁厚,力求和氣生財,絕無可能做出此等卑劣行為,這里頭肯定有誤會。
她習(xí)慣性地絞著手指,低喃,“應(yīng)該是有誤會--”
話未完,她已經(jīng)一把被扯到他跟前,只見他瞇起冷冽瞳眸,神色邪魅懾人。
“你懂不懂家破人亡的滋味?我娘因不堪打擊而病倒,我爹為了錢四處奔波,卻無人理睬,以往的好友不再是朋友,見著我爹像是見著了鬼,最終還將他打成重傷,那時我才多大的孩子,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哪里知道怎么討生活?還是翁老去外頭乞討,才能給我爹娘一口飯吃的……”
夏侯懿神色揪變,似癲若狂,額上青筋劇烈收縮,像是回憶一次就再痛一回。
可她豈會不知道他的痛?她也是歷經(jīng)家破人亡的慘事,而罪魁禍?zhǔn)拙褪撬?br />
她該怒該恨,可是當(dāng)他說起往事,他隱藏的痛恍若也滲進(jìn)她的體內(nèi),痛得她眼眶泛紅。
原來他開倉販濟(jì),是因?yàn)槲汤显鵀榱怂牡锶ギ?dāng)乞丐,他對上官舊家仆好,是因?yàn)槲汤鲜莻不離不棄的忠仆,所以他愿意破例給遣散餉銀……他是個好人,是個善良的人,懂得將心比心。
可是,夏侯懿家與上官家的怨,肯定是誤會,一定是誤會!
“十二年了,我生不如死!毕暮钴彩掌鹂駚y神色,低低笑開,“為了報復(fù)上官璇,我什么事都愿意做,沒有什么不能出賣,沒有什么東西不能買賣,只要能活下去,我什么都能做,終于,我在今年回到京城,也復(fù)仇成功了!
上官凜呆愣地瞅著他,十二年?他爹娘死后,他一個十幾歲的少年能做什么?所以他為了求生存而成了山賊?為了生存做盡殺頭買賣?
愈想,她的心愈痛,十二年里,磨蝕他心里多少的正直和良知?
而十二年前,她才多大?根本不會記得上官府曾發(fā)生什么事。
這事要解,恐怕難了。
“小二!毕暮钴矄。
“奴婢在!
“你說,我有沒有錯?”
震了下,上官凜說不出話,不只是因?yàn)闊o法回答,更是因?yàn)樗麑で笠粋支持的神情,這意味著他尚有良知在苛責(zé)自己,所以他吃不下,才會把薛廚子搞到快發(fā)瘋,所以他睡不好,才會半夜不得眠……
“小二?”
上官凜閉上眼,微乎其微地嘆息,“是老天的錯。”
除此之外,她還能怎么說?
她完全可以體會他的心情,但是卻無法原諒他所做的事。
這債,化不清,這結(jié),難解。
“老天嗎?”夏侯懿低低笑開,把臉枕在她肩上!靶《,如果你是我,會怎么做?”
她肩頭抖了下,不敢看他!拔摇碑(dāng)然是報復(fù),不然呢?要她拿什么顏面去見老爺?
“我知道,你和我一樣!
她倒抽口氣,水眸偷覷向他,什么叫做她和他一樣?難道他識破什么了?
“你以為你瞞得過我的眼嗎?”他閉著眼笑,沒瞧見她的倉皇,逕自道:“你不是奴婢命,肯定是出身不差,卻和我一樣家道中落了,是不?”
渾身緊繃地聽到他落下最后一個字,上官凜才閉了閉眼,暗松口氣,卻又不知道此時此刻她怕的到底是什么,是怕他識破她為復(fù)仇而來,抑或是她本身不愿被他識破?
他睇她一眼,隨即又閉上眼!胺判陌,雖然你長得就這么小小一個,怎么看都不像個及算的姑娘,看起來又傻愣傻愣的,沒太大用處,但我不會虧待你!
聞言,她不禁苦笑。
“爺!
“嗯?”
“報仇后……你開心嗎?”
夏侯懿沒張開眼,似笑非笑地低喃,恍若自問自答!伴_心嗎?開心吧……”
幾日之后。
“記得多弄點(diǎn)菜給她,她像豬似的,怎么吃都吃不飽。”
掌燈時分,夏侯懿與四熟藥鋪的官員約在酒樓談場買賣,臨出門前,如此跟翁老囑咐,氣得上官凜牙癢癢的,很想咬人。
“翁老,你怎么這樣看我?”面對他慈愛的笑,她不禁也勾起甜甜的笑回應(yīng)。
“爺對你很好。”
她挑眉,很不以為然!坝袉幔俊
“小二!
“奴婢在!彼郧傻卮瓜履槨
“你以往可曾到過報慈寺?”
上官凜眉頭跳了下,不動聲色地問:“翁老怎么會這么問?”夏侯懿說他今年才回到京城的,但可不包括翁老,說不準(zhǔn)他瞧過她以往陪著凝小姐在報
慈寺里販濟(jì)……若真是如此,那該如何是好?
“我記得在十幾年前似乎見過你,不過應(yīng)該是我記錯了,你年紀(jì)沒那么大。十幾年前,說不準(zhǔn)你都還沒出生呢。”說完,逕自哈哈笑了起來。
說到底,翁老根本不相信她今年已經(jīng)十七了嘛!她無奈地垂下臉,但也慶幸自己尚未露餡。
用過晚膳之后,她從后門溜了出去,一路直往城東的外城門下而去。
在她的義兄隨凝小姐出嫁到龐府之前,她曾寄信給他,與他相約時間、地點(diǎn)碰頭,以商議接下來的計畫。
今晚,她要順便問他十二年前的事。
雖說她不太有印象,但義兄好歹長她十歲,應(yīng)該會有印象。
等了一會,一抹身影飄然而至,她開心地笑彎水眸。“向陽。”
“凜兒。”上官向陽身形高大,面貌清俊,一瞧見她也微露笑意。
“我們好久不見了!币呀(jīng)大半年不見,而大半年間,卻人事已非。
“嗯,你潛在夏侯懿身旁,還好嗎?”
“還好!背顺31凰亩旧喙糁,已經(jīng)好得不能再好了。“對了,向陽,我問你,你記不記得十二年前,老爺曾與一戶夏侯懿家的商賈對上?”
上官向陽沉吟了下!拔也惶浀谩!
“你再仔細(xì)想想。”
攢起眉,他想了半晌,卻像是想到出神。
“向陽,你會不會想太久了?”想到臉都發(fā)具了,現(xiàn)在是怎樣?要他回憶十二年前,有這么為難嗎?
他驀地回神,很明顯的,剛才跟本是在走神。
“向陽,你在龐府遇到什么事了嗎?”她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你怎么知道我待在龐府?”
“前陣子我看見你跟龐家三千金出現(xiàn)在報慈寺外,嚇得我捏了把冷汗呢!彼擦寺,揚(yáng)起淡眉,笑得促狹,“喂,是不是龐三千金讓你魂不守舍?”
先前他寄給她的信里提到,在領(lǐng)凝小姐出閣后,他便會回到老爺墳邊守墳三年,可她去拜墳時卻不見墳旁架棚,便知道他那頭肯定有變數(shù),而就她所知,對他愛慕有加的龐三千金自然是不會太簡單就放過他的。
“你在胡說什么?”上官向陽俊頗微紅,假意端出兄長的架子。
“好好好,就當(dāng)我胡說,不過今天大抵是跟你聊不出什么了,你要是有要事在身,就快去吧!彼龎焊幌胍娝嗽诖耍陞s不知道飄去哪的急樣。
“可是--”
“去吧,我也得趕緊回去了!
“你自己一定要小心,苗頭不對就快走,我在龐府,你隨時可以過來找我。”
“好!
想問的沒個答案,她倒是不甚介懷,只是迎著涼風(fēng)緩步走向回夏侯懿府的方向,邊走邊忖著。
仇是非報不可,計畫早在她在江南時便已啟動,如今決不能斷在她一時的婦人之仁,算算時間,江南的茶商也差不多快要到京城了吧,接下來,必須想辦法拿到漕運(yùn)的通權(quán)杖。
而最好用的通權(quán)杖……就數(shù)七王爺?shù)逆?zhèn)守權(quán)杖了,聽聞龐三千金很得七王爺青睞,若是透過向陽麻煩龐三千金取權(quán)杖,不知道她愿不愿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