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不回去幫陛下？”她輕聲問，“世瀾三番兩次的找你，必然不只是為了他自己，也是因為陛下的意思。你不回去主持大局，只怕不能平息這次動亂。”
“父皇至今還沒有開口要放過你我，你讓我怎么回去？”他那只斷指的左手環(huán)到她身前，輕輕撫摸著她的小腹。
當(dāng)初經(jīng)過一番討論，好不容易和她決定在清城縣安頓下來，結(jié)果她卻病倒了。請來大夫把脈之后，才驚喜地得知她是因為有了身孕才會如此。
這些年他們小心行事，從不敢給予自己有為人父母的機(jī)會，只有一次例外——就是在吏部外面的那間客棧里。當(dāng)時看她一臉凄苦，他心中一軟，竟忘了事后的防范，于是才有了這個不請自來的小東西。
雖說這孩子，對于他們兩人來說，是替未來的生活中又添了一份不安定的變數(shù)，可是他卻沒有原先設(shè)想的那般擔(dān)心，反而是滿心期待地等著這小家伙的降臨。
孩子會像母親那般美貌，還是像自己這樣沉穩(wěn)？
“也許，父皇知道你我有這個孩子之后會改變想法？”她自從有了這個孩子，心里就滿滿的都是幸福和甜蜜，想法也樂觀不少。
但朱世弘對此并不樂觀，“你怎知父皇不會把他當(dāng)作孽種看待？”
這話說得簡依人的心頭又是一沉。是啊，孽種，這個詞聽來何其驚心，何其傷人，但……也不能說不是事實。
“或者……你先幫父皇想辦法平息了皇都之亂，父皇高興之下，事情或許可以有轉(zhuǎn)機(jī)。聽說六部新任的官員們不足以服從，那些舊黨又蠢蠢欲動，而父皇身體又每況愈下，無法再多出心力管理……對了，御膳房那些有毒的藥膳……”
“早就停了，不過父皇的身體的確因此元氣大傷。”
“所以啊，你就更不該袖手旁觀，你好歹也是施南的皇子，對施南有一份不可推卸的責(zé)任，世文若還在世，也必然會這樣勸你�！�
見她清澈的眸子溫柔地望向他時，朱世弘嘆道：“你難道忘了，我曾在父皇面前斷指明志。”
“那是你傻。哪有拿自己身體去發(fā)誓的？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再說，你若真的像你誓言當(dāng)中所說，是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我當(dāng)初為何要委身于你？”
一番話說得他蹙緊眉頭，沉默了下來。
見他似是被說得心動了，簡依人打鐵趁熱繼續(xù)說：“不然，你去宗將軍那里走一趟。一份手諭未必能說動宗將軍，他向來只聽你的，而且在這亂世之中，他必然會特別謹(jǐn)慎小心�！�
朱世弘又想了一陣，問道：“你跟著我一起去嗎？”
聽他終于松口，她盈盈一笑，“我現(xiàn)在要小心安胎，怎么能跟著你東奔西跑？你放心，回頭叫微塵過來陪我，又或者通知我爹一聲，讓他派人接我回去，由容妃來陪著我也行。就讓世瀾跟著你回去，等皇都的事態(tài)平定了，你再決定下一步棋要如何走，這樣，起碼也不違背你的道德良心�！�
“你自己或許沒有發(fā)覺，這幾日你總是睡不安穩(wěn)，翻來覆去的。我知道你心中始終放不下施南，放不下父皇，否則這三百里的距離并不算遠(yuǎn)，你我完全可以逃得更遠(yuǎn)些，更不怕追捕。既然如此，又何必勉強(qiáng)自己不聞不問呢？”
他猶豫著，態(tài)度已經(jīng)松動，“我這一走，至少又是一個月無法相見�！�
她摸著他的臉頰，像平日他對她做的那樣，柔聲說：“這么多年我都等了，還在乎再多等這一個月嗎？”
他長長一嘆，輕輕抱著她，“依人，以前我說你是我心頭的風(fēng)箏，其實我說錯了，我才是你手中的風(fēng)箏，無論我買到哪里，那根線永遠(yuǎn)都牢牢地牽在你的手里，我又怎么舍得高飛遠(yuǎn)行？”
****
天闕三十四年，皇權(quán)幾度風(fēng)波更迭，兩位太子一廢一立之后，一個圈禁，一位下落不明。朝堂動蕩，時局詭譎。四方風(fēng)云蠢蠢欲動，大有風(fēng)雨欲來之勢。
前太子朱世隆在修德宮內(nèi)運籌帷幄，調(diào)集了一批太子黨的死忠之士，圍住了皇宮，企圖逼宮篡位。
就在陰謀幾乎就要得逞之際，失蹤多日的二皇子——即新立太子朱世弘忽然親率大軍，浩浩蕩蕩地圍攏在皇都四周，令其不敢妄動。
而四皇子朱世瀾從城外密道潛入皇宮，得到皇帝的圣旨，抓盡太子黨余孽，總計大小官吏二十七人。終于魑魅魍魎皆已肅清，將這場風(fēng)波平息下去。
但一切似乎仍未結(jié)束。
“二哥！”朱世瀾追上正要上馬的他，急忙問：“你這就要功成身退��？”
朱世弘冷冷地看著他，“你想讓我做的我都做了。不走，留在這做什么？”
“你還真是倔脾氣！”他一把拉住他，“你過來，我?guī)闳ヒ妭�人！”
他拉著他一轉(zhuǎn)身，一輛剛剛駛到的馬車就停在幾丈之外，從馬車上走下一名拄著拐杖的花甲老人。
看到那人時，朱世弘的心似被人狠狠地砸了幾下，為自己的不孝而懊惱，雙膝一軟便跪了下去，但是嘴卻倔傲地不作任何回應(yīng)。
那老人怔怔地望著他，緩步走近他身前，目光移到他那只戴了皮手套的左手，眼皮一跳，啞聲叫道：“世弘……還不肯和爹回家嗎？”
這一聲，并非皇帝與太子之間的君臣對話，而是一位垂垂老者對他唯一可以依靠的兒子發(fā)出的呼喚。這聲呼喚雖然輕，卻讓朱世弘的心底刺痛難耐，不禁叩首并出聲喚道：“父皇……兒臣不孝……”
朱禎裕蒼老的大手撫向他的后背，“幾個孩子之中，其實你最像我，骨頭硬得想讓人狠狠敲打幾下，讓你吃吃苦頭。我遲遲不立你為太子，并非不知你的才能在世隆之 上，而是你太過剛硬倔傲，做任何事都不夠圓滑，還會先將自己置于生死抉擇之地，這豈是君王該有的風(fēng)范？我很怕這種脾氣會毀了你�！�
“兒臣知道父皇是為兒臣好……”
“不，你不知道。這些年你心頭一直壓著一口怨氣，想在我面前證明自己、揚眉吐氣。而世隆一直想要奪權(quán)，我其實對他不抱什么希望，只盼望他能平淡終老，但沒想到他竟一錯再錯，連我給他安排好的后路都要自己斷絕……”
提到大兒子犯下的錯誤，朱禎裕神情傷感，幾乎流下淚來。
“我知道你是一國之王的最佳人選，而世隆又無藥可救，所以才由著你去布局設(shè)計，將你推上太子寶座�？赡悴灰购薷富什鹕⒛愫鸵廊�。畢竟你是即將稱帝的人，做父親的怎么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兒子背上如此學(xué)生的污點？”
朱世弘默然無語，不知道父皇特意跑到城外來和自己說這番話的真意到底是什么，但提到簡依人時，他還是情不自禁地僵了面容。
朱禎裕怎可能看不出他的表情背后所隱藏的心意，無奈苦笑一聲，“你啊，到現(xiàn)在脾氣都還是這么硬。”重重地在他的肩膀上拍了幾下，用拐杖向前一指，“若是我愿意把她帶回去，你是不是也肯回家？”
他不解地看去——只見那輛馬車的車簾從里面掀開，一張艷光四射的面容正笑吟吟地看向這邊。
他驚喜非常，訝異地看著父皇，“父皇這是……”
“朕總不能讓朕的孫兒流落宮外吧。你們倆的事情就由你和禮部去頭疼吧，終歸是要給天下人一個交代。朕老了，也無力再去想這些事了。世瀾，你扶著朕去那邊看看風(fēng)景。”說著，朱禎裕跟著朱世瀾緩步向別處走去，讓小倆口說話。
朱世弘幾步奔到馬車前，一下子握住從馬車中伸出的一雙柔荑，薄責(zé)她，“這么大的事情，怎么事前也不透點口風(fēng)給我？你幾時和父皇接觸的？”
簡依人嘟起紅唇，嗔道：“看見父皇的人馬突然圍住院子時，我也嚇了一跳，哪還有機(jī)會再給你送信？”
她接著貼近他的耳畔小聲說：“看你剛才那副樣子，臉冷得嚇?biāo)廊�，有幾個做父親的愿意讓兒子這樣對待自己？父皇現(xiàn)在對你真是又愛又氣。難為他是一國之君，又為人父，這么辛苦地給你搭個梯子，你啊，也就不要再高高在上的，趕快下凡來吧�！�
他噗哧一笑，“什么梯子？不過是父皇想皇孫想瘋了，你我現(xiàn)在才得以‘挾皇孫以令天下’。你可要爭氣些，生個皇子出來，好徹底解了父皇的心結(jié)。”
“當(dāng)然，我連兒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她得意地一笑，“就叫念文�！�
“念文？”他一怔，忽然覺得她過于清亮的眼底，似在一瞬間氤氳出霧氣。心頭也是一軟，握緊她的手，沉聲應(yīng)道：“好，就叫念文�！�
回過身，遠(yuǎn)遠(yuǎn)的還可以看到父皇的背影，交融在天邊的夕陽暮色中。
在遙遠(yuǎn)的彼端，晨曦的光芒正在醞釀。
當(dāng)初那三生三世的許諾，其實并非他的信奉和想望……生于此世的蕓蕓眾生，誰又會真的去求那虛無縹緲的三生三世？
今生，唯愿緊緊抓住這一世的幸福，便不再有憾。
他緊緊牽住伊人的手，柔聲道：“依人，我們回家吧�！�
—全書完—
*欲知四皇子朱世瀾的真實身份，如何愛上苧蘿國的孝感公主易微塵，請看湛露花園系列1560篡國之一《假面梟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