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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皮格格 第2章(1)

  他不叫納那性德,他姓葉,名之江。

  他是漢人。

  曾幾何時,“漢人”這兩個字成了一種屈辱,在華夏大地淪為二等奴隸——這種屈辱,從葉之江識字起,就深刻的感受到。

  如果,他不是出生在一個詩書禮儀之家,或許還可以渾渾噩噩的生活下去;如果,他的兄長還健康在世,或許他對于滿清還不會如此憎恨,但一切在他十五歲那年都定格,此生除了“反清復(fù)明”這股斗志,他不會再有別的抱負(fù)。

  從長春園歸來,在晚霞滿天中,他推開家門,看見寡嫂正坐在院中做繡鞋。

  他的家,據(jù)說在前明時期富麗堂皇,占據(jù)整條街道,京中無人不曉,而如今,只剩柴門旮院,斷壁殘垣。

  “之江回來了,”葉夫人看見他進來,放下她手中的針線活,微微笑道:“我忙著刺繡,倒是忘了晚飯,灶里還有兩個饅頭,你先墊墊肚子,我這就去生火……”

  “嫂嫂,不忙,”葉之江連忙阻止,“我還不餓,小柱子呢?”

  “那孩子正在街口跟小伙伴們玩得高興呢,”葉夫人到不擔(dān)心,“等他肚子咕嚕叫了,自然會回來。”

  “嫂嫂今天又繡了什么?”他湊上前,低頭看擱在石桌上的花樣。

  他的寡嫂從待嫁之時就練了一手出色的繡活,尤其以繡鞋為最。一雙素凈不起眼的布鞋,在腳尖處刺出一朵鮮紅的石榴花,頓時便能成為坊間閨女們的心頭所愛,若是再弄個復(fù)雜些的圖案,比如鳳展翼、雀兒喜什么的,更是你搶我奪的目標(biāo)。

  憑著這手繡活,葉夫人成為遠近聞名的能人,也攬到了不少活計,維持家中開銷。自從哥哥死后,葉之江吃的穿的、讀書識字所要用的,無不是寡嫂一針一線繡出來的。

  寡嫂在他眼中,就如母親一般。

  “沒什么,都是些尋常花樣,”葉夫人答道:“趕明兒我攢夠了銀絲線,買些白絹,替你繡件出門穿的外衣,流云圖案的,保你更加體面!

  “我的衣服夠穿了。”葉之江笑道。

  “哪夠!你如今結(jié)交的都是些皇族權(quán)貴,衣服是行頭,可不能少。”葉夫人堅持。

  心間不由得一陣酸澀,要知道他一件衣服,不知是寡嫂省吃儉用多少日子才節(jié)省出來的,他穿著它們在外邊光風(fēng)體面,可憐家中這雙日夜操勞的雙手,早已磨出繭子……

  “嫂嫂——”他的喉間有些哽咽,千言萬語難以開口。

  “客氣話就甭說了,”葉夫人何等聰明,他一張嘴便知他的心思,“說說你今天都見了些什么人吧!

  日夜操勞。寒窗七載,為了就是這一天——大仇得報的時刻。

  “我最近和曦福貝子套上了關(guān)系!比~之江清了清嗓子,強抑住自己的感情。語調(diào)回復(fù)平淡從容。

  自幼,寡嫂就教他,要想得報大仇,時刻都得從容。

  “哦?”她眉一挑,似乎來了興趣,“怎么套上關(guān)系的?”

  “他喜歡賭錢,我聽說了,就在賭坊守著,幫他贏了好幾次。他一高興就收我在府中當(dāng)門客,視我為心腹,無話不談!

  對于心思縝密復(fù)雜的他來說,單純的紈绔子弟最好對付,把對方賣了,恐怕他還以為是占了便宜。

  “然后呢?”

  “他帶我去了長春園。”

  “長春園?”葉夫人激動得險些站起來!澳恰憧梢娭蹅兊拇蟪鹑肆?”

  “今天他應(yīng)該在宮里,不過,見著了他的女兒!

  “哦?”

  “原來曦福今天去見的,是他的女兒!

  懷烙……不知為何,一憶及這個名字,想到今天畫舫之上,那個披著粉色面紗的女子,他的心就怦然直跳。

  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仿佛前塵往事的記憶,沖擊而來。

  為什么會這樣?他不懂,真的不懂……

  其實,今天就算他猜不出那道謎題,也可以憑直覺知道,坐在中間的是她。

  莫名其妙的對她有特殊的感應(yīng),哪怕兩人只是第一次見面,而且還隔得那樣遙遠。

  “曦福是雍正嬪妃的外甥,算起來,是那公主的表哥吧?”

  “對,我聽見她叫他表哥!彪m然素昧平生,但她今天的一語一笑,似乎都烙在他的心里,記得那樣清楚明白。

  “他們在長春園相會,是不是……”

  “看樣子,雍正有意要把女兒嫁給曦福,卻又怕未來額附智慧不夠,今天特意讓他倆見面,出一道考題,考考曦福。”

  她真會嫁給曦福嗎?不知為何,當(dāng)她說出拒絕之詞,他心里似乎舒了一口氣,仿佛不情愿世上任何一個男子與她那般牽扯……

  “  曦福去相親,帶你去干嘛?”葉夫人不解。

  “他是想讓我?guī)蛶退!?br />
  “結(jié)果呢?”

  “那位公主看不上曦福,我?guī)鸵彩前讕!?br />
  “如此一來,曦福會不會遷怒于你?”她不免擔(dān)心。

  “放心吧,嫂嫂,曦福其實也不想娶她。今天相親,不過是為了顏面而已!

  他該夸獎那個聰明的公主,顧及了曦福的顏面,卻拒絕了這樁親事。她……應(yīng)該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女孩吧?

  “科舉這事,你打算找曦福幫忙?”

  “不錯。”

  “這么說,他同意了?”

  “從長春園出來,他答應(yīng)幫我,讓我以他表弟的名義參加今年的京試。”他該慶幸,這個紈绔子弟還有一些義氣,兌現(xiàn)了承諾。

  “如此就好,”葉夫人露出舒展的笑容,“一旦你金榜題名,便可親近雍正,伺機殺了他!”

  最后幾個字,說得深沉果敢,充滿恨意。

  沒錯,費了這許多工夫,就是為了這個目的——雍正是他們?nèi)~家最大的仇人,報仇,是他從十五歲開始就發(fā)誓要做的事。

  十五歲之前,他跟著哥哥嫂嫂過著還算安寧的生活,雖然替漢人如今底下的地位感到憤恨,但反清復(fù)明之心卻未曾萌動,一切,在那一晚,都變了。

  那一晚,他聽見轟然的撞門聲,還有官差的喧囂,兵戈的擊碰,院中火把通明。然而,年少的他躺在被子里,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

  第二天,嫂嫂告訴他,哥哥被官府抓走了。

  他的哥哥自幼飽讀詩書,一向安守本分,他想不出什么理由他會惹上官非?墒牵^沒多久,他便看到了哥哥的尸體,身首異處,在菜市口示眾三日,慘不忍睹……

  為什么?那樣老實的哥哥,卻遭受了這樣的變故?

  原來,一切只因為一本書。

  身為書商的哥哥,因為出售了一本《霍氏游記》而成為反清賊子,被斬首示眾。

  霍氏,名為霍頓,是一名西方的傳教士,前明時期曾到過中原,所著游記記錄了前明的繁華景象。

  就是這樣的一本書,一本山水雜記,一個外國人的客觀描述,怎么就成了反清的罪證?

  他不懂,他真的不懂。

  他更不能理解的是,雍正在殺了他的哥哥之后,還詔告天下,說什么是‘從寬發(fā)落’——難道,沒有滿門抄斬,留了嫂嫂與他的活口,就是‘從寬’?

  滿人怎能這樣無恥?明明是血腥的儈子手,卻扮作仁慈的救世主。

  從那一天起,他活著就只有一個目的——復(fù)仇。

  為了復(fù)仇,他等待了七年。

  她又做了那個夢。

  夢中,她獨自在黃泉路上等待,仿佛在等誰與她同行。然而,不見人來。

  她不知道自己要等的是誰,只是模糊的知道,是一個男子。

  他們說好一起投胎轉(zhuǎn)世,憑著前世的印記相認(rèn),可是,他卻失了約……

  為什么?因為他臨時變了心?

  一憶起他,便有一種錐心刺骨的疼痛像劍一般鑚她的心底,生生世世也不能忘懷……可是,她依舊不知道他是誰。

  “格格——”一雙手推著她,耳邊傳來碧喜的聲音。

  她從沉睡中悠悠轉(zhuǎn)醒,發(fā)現(xiàn)枕邊濕噠噠的,似有落淚。

  “格格,又做夢了?”碧喜十分鎮(zhèn)定,馬上掏出手帕,替她擦拭。

  每一次,當(dāng)她做夢,都會淚流滿面,碧喜早已習(xí)慣了。

  “什么時辰了?”懷烙嘆一口氣。

  “午時剛過。”

  怎么,只是午間小憩而已?

  那個夢,讓她都忘了時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格格,皇上傳你去呢!北滔灿值。

  “皇阿瑪?”懷烙有些詫異。

  這個時候,雍正該忙著,與朝臣們議事都顧不過來了,怎么會要傳她過去?

  “皇上說什么了?”她忍不住追問。

  “這個奴婢就不知了,反正挺奇怪的,不過聽說今兒皇上興致挺高!

  換了衣,梳了妝,敷上那張最厭惡的人皮,懷烙匆匆來到御書房。

  太監(jiān)卻說,雍正此刻在院中賞花,約她湖邊一見。

  怪了,今天什么日子?皇阿瑪是出了名的大忙人,自從登基后,她就不記得他賞過花。

  穿過花徑,果然見雍正不同以往的神清氣爽,站在湖水邊,難得的心曠神怡。

  “給皇阿瑪請安!睉牙由锨坝话荨

  “女兒啊,來得正好!庇赫Σ[瞇的道:“聽說他們在這湖里養(yǎng)了些俄羅斯的魚,不知什么模樣,待會兒正好釣一條上來嘗嘗鮮。”

  “皇阿瑪是想讓孩兒釣嗎?”她發(fā)現(xiàn)雍正手中并無魚竿。

  “你一個女孩子家,還是蕩蕩秋千、放放風(fēng)箏吧,釣魚這種事,是男人干的!庇赫齾s道。

  “皇阿瑪特意叫我來,就是為了看別人釣魚?”看誰?只見這釣臺之上,此刻就他們父女兩個,外加一大群站得遠遠的太監(jiān)宮女。

  “呵呵,你可知道今年京試剛剛結(jié)束?”雍正轉(zhuǎn)而問。

  “知道啊,不過聽說狀元郎還沒選出來,就等皇阿瑪?shù)牡钤嚱Y(jié)束了。”懷烙心中一陣狐疑——干嘛忽然說起這個?

  “今兒就是殿試的最后一場!

  “什么?那皇阿瑪應(yīng)該親自督戰(zhàn)才對吧?!”還有心情釣魚。

  “對啊,所以朕挑了這個地方!庇赫衩氐牡馈

  “這兒?殿試?”她嚇了一跳,“這兒無桌無椅、無筆無硯,怎么考試啊?”

  “釣魚啊,誰釣的最多誰就是今年的狀元!庇赫恍Α

  “皇阿瑪……”她簡直不敢相信。一向注重?fù)窳技{賢的父皇,居然會如此兒戲,“這……”

  “覺得奇怪?”雍正自桌上拿起一只小小的罐子,遞到她手中,“這里邊釋放了特殊香料的魚餌,待會你看中了誰,就把這個給他,保證他能中狀元!

  “我?”懷烙手一顫,差點將罐子打落在地。

  她明白了,終于明白了……這哪里是選狀元,分明是為了她挑女婿。

  “皇阿瑪,這不行……”她連忙拒絕。

  “怎么?覺得皇阿瑪徇私了?”雍正莞爾道:“你放心,今年挑出來參加殿試的青年才俊,個個都很出色,最后進入前三甲的人選,更是不分伯仲;拾斂戳怂麄兊奈恼拢X得讓誰當(dāng)狀元,都委屈了其余二人,所以想出了這個法子。一則可以讓舉棋不定的狀元人選塵埃落定,二則也可以替我的寶貝女兒挑一個如意郎君。兩全其美,何樂不為?”

  “雖然如此,可前三甲的排位畢竟有別,女兒不敢擅自決定他人的前程……”

  “懷烙,為人處世不必過于陳腐,這三人無論誰當(dāng)狀元,都不會對他們的前程有所影響。在朝為官,也不是誰當(dāng)了狀元就一定能前程似錦,我大清有不少位列公卿的元老,都不是狀元出身!

  “可……”她吞吞吐吐的道:“萬一女兒誰也看不上呢?”

  “呵,”雍正笑出聲來,“朕就知道,你要說這一句!”

  “女兒……年紀(jì)還小,不想成親!彼бТ,橫下心道。

  “因為那個胎記?”雍正一針見血的道。

  她一驚,啞口無言。

  的確,因為自慚形穢,不愿意嫁人。

  秘密是守不住的,一旦有了丈夫,遲早會看見她那半張丑陋的臉……到時候他會嫌棄她、討厭她……她最受不了的,不是獨守空房,而是愛過的人變心。

  “懷烙,”雍正忽然換了嚴(yán)肅神色,語重心長的道:“你可知道,這三宮六院之中,朕最寵愛哪一個妃子嗎?”

  “好像……是孩兒的額娘。”皇阿瑪事忙,平時很少翻牌子召侍寢,可是,至少每半個月要見她的額娘一面,其中深情足可見一斑。

  “你認(rèn)為你額娘是宮里最美的嬪妃嗎?”

  “不是……”她實話實說。

  “可是朕卻對她寵愛有加,二十載不變,你認(rèn)為一個男子鐘情于一個女子,只因為她的相貌嗎?”雍正直言道。

  “可孩兒的相貌不是一般的丑……”她依舊害怕?lián)摹?br />
  “你啊,為了逃避婚事,什么手段都用盡了!庇赫龑櫮绲呐呐乃念^,“你以為朕不知,那日在長春園,故意刁難你福曦表哥之事?”

  的確,那道難題,不是皇阿瑪出的,而是她。

  她平時故作眼高于頂,故作刁蠻不近人情,只是為了逃避婚姻。

  “女兒,你忘了,這世上有一種叫緣分的東西。最美的女子不一定有好歸宿,最丑的女子也未必就婚姻不幸,關(guān)鍵在于,她得給自己一個嫁出去的機會。”雍正道。

  心間似被輕輕叩了一下,微微打動了。

  “你到底想不想嫁人呢?”

  是呵,她想……哪個女子不渴望得到愛情?她裝模作樣,不過是害怕受傷的偽裝。

  “要是今天……沒有女兒中意的人呢?”終于,她支吾的開口。

  “你啊,”雍正不由得笑了,“終于同意了?別怕,今天挑不到合適的,皇阿瑪再給你安排別人,但是若有看到喜歡的,手中的魚餌記得一定要交給他。”

  “是!庇捎诘阶詈,她選擇了點頭。

  十八年來,這是她邁出最艱難的一步,她不知道這樣是對還是錯,但她想給自己一個得到幸福的機會。

  “說著說著,人就來了!庇赫鋈恍Φ溃骸扒!”

  順著父親的示意,懷烙轉(zhuǎn)過身去,果然三位青年才俊正在太監(jiān)的引領(lǐng)下,徐徐朝這邊走來。

  她的心尖忽然像被什么激了一下,實現(xiàn)猛的模糊起來,泛起淚花。

  是他?那個清雅如玉的白衣男子……

  今天他依舊穿白,上衣用銀線繡了萬字流云圖案,益發(fā)清俊迷人,哪怕與同年級的杰出人物在一起,亦能引人注目。

  為什么,每一次看到他,她就會莫名其面的心疼?每一次,即使隔了再遠的距離,也能一眼就認(rèn)出是他。

  他們之間,難道會有什么奇特的緣分嗎?

  慌忙用帕子遮住面頰,微微側(cè)顏,不讓旁人發(fā)現(xiàn)她的異樣。

  “參見皇上——”三人來到眼前,一起向雍正行君臣之禮。

  “今日游園,不必拘謹(jǐn)!庇赫吞@地道:“你們可會垂釣?”

  “垂釣?”三人一怔。

  “今天朕就要考考你們,看你們誰能釣的大魚!”雍正話中有話的道。

  太監(jiān)立刻上前,捧上魚竿。

  “這湖四周,你們隨便找位置!庇赫值溃骸皳(jù)說釣魚的位置也很重要,湖水是流動的,自西向東,并非死水,你們可看仔細了!

  “臣選上流。”其中一人忙道。

  “臣選下流!绷硪蝗说。

  “上下流有什么講究么?看來你們都是釣魚的行家啊!庇赫匆谎哿⒃谠、默不吭聲的葉之江,“愛卿,你呢?”

  “臣無所謂,隨便找個地方就行!彼麖娜莸拇鸬馈

  “哦?”雍正頗有興趣的瞧著他,“挑不對地方,魚釣少了,朕可沒辦法幫你!

  “臣今天本來就不是來釣魚的。”他微笑的答。

  笑容中,似有寒光一閃。

  他的確不是來釣魚的,憑他的聰明,也深知今天并非釣魚這么簡單——傳聞狀元郎的名額遲遲不定,只因為他們?nèi)齻人的文采相當(dāng),雍正舉棋不定,今天大概是什么變異的比試吧?

  不過,贏不贏他都無所謂,今天,能離雍正這么近,他就達到了目的。

  他的袖中,藏有一把薄刀。

  紙那般薄,  娟那般軟,卻鋒利無比,唯有如此特制的利器,方才入宮搜身之時,才不易被侍衛(wèi)察覺。

  他是來復(fù)仇的,一旦看準(zhǔn)時機,他就會用這把刀割破仇人的咽喉……

  所以,他決定,要挑一個距離雍正最近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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