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靜菱記得一切的。
那男人的粗暴、憂郁、溫柔和懊惱，一次次在她清醒后的腦袋瓜里飛轉(zhuǎn)變換。
對不起……
她聽到他的道歉，心更酸，委屈莫名擴(kuò)大。
那一晚，她占用他的大床，哭得睡著了，醒來時落地窗外晨光迷人，一套全新的女性衣物整整齊齊擺放在床頭柜上，房中只有她獨(dú)自一個……
「小菱，這幾箱東西很重，你別動，我等一下再處理！小菱……小菱？」
「�。俊跪嚨鼗剡^心神，袁靜菱循聲抬起臉蛋。
「是不是累了？唉唉，我都說交給我就好，這些粗重的工作本來就該男人來做，你們母女倆偏偏不聽�！股蟼�月剛過完五十歲生日的李明祈長得矮矮壯壯，長期勞動的關(guān)系，身體狀態(tài)仍保持得相當(dāng)好，麥色皮膚和國字臉讓他看起來十分具草根性，尤其咧嘴笑出兩排白牙時，簡直就是一整個憨厚。
「小菱，累了就休息，要不然你明祈叔會念得你耳朵出油的。媽媽昨晚弄了一大鍋綠豆薏仁湯放在冰箱里，你最愛的不是嗎？快去吃�！谷钕忝眠呎f著，邊把衣物—件件整齊塞進(jìn)紙箱里，還與肩上扛著—臺大微波爐的李明祈暗暗交換著親密眼神。
終于，皇天不負(fù)苦心人，明祈叔堅(jiān)持到底，讓媽媽的感情有了依靠。袁靜菱默默看著「大人們」的眉來眼去，嘴角微翹，浮亂的心也添足暖意。
這樣很好��！
有情人終成眷屬，那是再美好不過的事。
你不要跑，也別再躲我……
我喜歡你。很喜歡。
她心音一促，那種脊椎發(fā)麻的感覺又掀興起來，害她原本蹲著的姿態(tài)突然軟倒下來，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
想當(dāng)然耳，阮香妹和李明祈又是一陣緊張，忙催著她休息。
她很好，根本沒事，真要追根究柢，也只不過是精神有些恍惚、胃口似乎不太好、動不動就神游太虛，然后在短短兩個禮拜內(nèi)瘦掉三公斤罷了。
算一算，自從發(fā)生他失控企圖侵犯她的事件后，已經(jīng)連續(xù)兩個禮拜沒有和他見面了，就連手機(jī)通話或簡訊也沒有。
到底是他在躲她，還是她在躲他？袁靜菱無限迷惘，而這個疑惑似乎永遠(yuǎn)也找不到答案……
她向來是體貼的孩子，對著兩位長輩笑了笑，故作輕快地說：「好啊，不做就不做，我當(dāng)大小姐，反正有明祈叔幫忙，一切搞定！」
說完，她把手邊整理的小物件暫時丟下，一骨碌爬了起來�！肝胰ベI宵夜，明祈叔要那家『煮翻天』的皮蛋瘦肉粥，媽媽要的是海鮮瘦肉粥，對吧？」相處久了，自然知道彼此的口味，她邊笑著走出收拾得異常干凈的公寓，邊揚(yáng)聲說：「我很快就回來�！�
外頭的空氣好清新，讓她混沌的思緒繃了繃，變得犀利了。
出來走走也好，這陣子變化太大，事情一件接著一件，讓她來不及思考，能暫時躲過媽媽與明祈叔的過分關(guān)心和注意，感覺像是松了口氣。
走出老舊公寓，路燈將她的影子拉得細(xì)細(xì)長長的，她低著頭沉靜地走在巷弄里，忽地一個哆嗦，也不曉得為什么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她下意識停住腳步，朝某個定點(diǎn)望去——
巷口轉(zhuǎn)角的路燈下，那男人斜倚在重型機(jī)車旁，嘴邊爍著一點(diǎn)紅光，頭發(fā)依舊亂糟糟，依舊一件剪裁合身的薄風(fēng)衣和刷白牛仔褲，腳下依舊是一雙綁帶皮靴，性格卻又頹廢。
他沒在看她，明明知道等了一整晚的人兒正朝自己走來，他卻垂下眉眼，拇指和食指捏著煙，深吸、徐吐，再想深吸時，指中的煙已被奪走，照例變成她秀足底下的一縷「殘魂」。
陸克鵬緩緩揚(yáng)起視線，兩人在路燈下望著彼此，他不語，袁靜菱也不出聲，他目光隱晦而憂郁，她幽幽注視著。
「別抽那么多煙�！馆p嗓細(xì)柔，仿佛兩人不曾有過任何不愉快。
在他床上醒來的那一天，她沒再見到他，借用套房中的浴室盥洗、整理好自己后，在女主人何慶茹的強(qiáng)力挽留下用了一頓早餐。
他的家人似乎知道些什么，沒點(diǎn)破也沒多問，只是殷勤款待。也許她會答應(yīng)留下吃早點(diǎn)，內(nèi)心多少是期盼著見他的。
然而，他沒出現(xiàn)。直到陸家司機(jī)開車送她回來后，整整兩個禮拜，他也沒再來找她。
這樣也好。她這么告訴自己，然后努力忽視胸口那抹酸疼。
如果他一直、一直不再出現(xiàn)，她或者能忽略得相當(dāng)完美，不再心迷神亂。
男人陰郁的瞳底因她輕柔的語氣「啪」地點(diǎn)燃火焰，薄唇撇了撇，聲音沙啞�！笧槭裁磾傋舆B續(xù)好幾天沒有營業(yè)？家里有什么事嗎？」
「你晚上都跑來這里查看？」要不然怎會曉得媽媽好幾天沒擺攤？
「……嗯�！共惶樵傅貞�(yīng)了聲，想抽煙，猛地記起指間的煙現(xiàn)在正躺在地上，如果他再取一根出來抽，來不及點(diǎn)火，肯定又會被她搶走。
大可以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高興怎么抽就怎么抽，但他偏偏就是走不遠(yuǎn)，乖乖又繞回她身邊。
他神情有些古怪，臉龐浮出淡紅。
他在臉紅什么？雖然躲她，卻每晚偷偷跑來看她嗎？
袁靜菱咬咬唇，說不出的滋味輕漾著，和青春情懷的憂愁攪亂在一起。
「媽媽打算把攤子頂讓出去，我們不做了�！�
陸克鵬一愣�！笧槭裁�？」
看著他，她淡淡眨眸，微微勾唇�！该髌硎迮銒寢尰卦侥侠霞姨酵�，也順道去河內(nèi)拜訪一位經(jīng)營旅館的朋友，旅館里缺一位負(fù)責(zé)中華料理的大廚，明祈叔接了那份工作，問媽媽可不可以嫁給他，媽媽說好，我也說好……」唇角又揚(yáng)，有些僵僵的，卻仍笑得溫婉。她深吸了口氣，沉靜地說：「媽媽跟著明祈叔回越南，我也會去。」
他瞪著她，瞪著那張?zhí)耢o的臉蛋，許久才磨出話來�！改阒皇歉滋�，玩夠了會再回來�！�
「回來干什么？媽媽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剐睦镉兄鴲濄�(dāng)母親作了這樣的決定后。但，她要跟著媽媽。母女倆相依為命多年，除了母親外，她不曉得還有誰值得她留連？
但，此時面對他，她內(nèi)心的惆悵突然洶涌起來，竟讓她有些難以招架。
「不要去�！龟懣所i僵著臉，瞳底的火光閃爍迅速�！覆灰��！�
喉頭堵堵的，袁靜菱幾次要開口都沒成功，想要維持微笑也變得好困難。她搖了搖腦袋瓜。
猛地，他張臂抱住她，力道強(qiáng)悍，把柔軟嬌小的人兒拚命擠進(jìn)懷里，熱唇貼在她耳畔。
「你在氣我那晚的舉動，到現(xiàn)在還生我的氣，所以要我難受，是嗎？小菱，是嗎？」灼息燙紅她的耳，他低嗄又說：「對不起，是我錯，要怎么做你才會原諒我 ？你說啊，小菱！告訴我……」
告訴他什么呢？她嘆氣，眼眶紅紅的。
「陸克鵬，我不生氣了，我聽到你的道歉，也接受了。」
「那就不要走，留在我身邊！」他閉眼，用力汲取她的發(fā)香。
「結(jié)果還是繞回到老問題嗎？」嗓音細(xì)細(xì)地從他胸懷中逸出，她被動地由著他摟抱，費(fèi)力讓聲音聽起來平靜�！噶粼谀闵磉叄缓竽�？你總說喜歡我，甚至信誓旦旦地說要娶我，但……陸克鵬，其實(shí)不是那樣的。你只是以為自己喜歡我，又或者潛意識中催眠自己是喜歡我的，事實(shí)上，我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孩，很容易被取代的。」
「胡說！」一聽就火爆，他稍稍推開她，想看清楚她的表情。「不是你說的這樣，我對你——」
袁靜菱眸光清亮，毅然決然地截?cái)嗨脑��！改銓ξ液�，說要娶我，除了我誰也不要，說到底，只是想惹你父親生氣�！�
「什么？！」陸克鵬瞠目，五官僵凝，原就偏凌厲的氣質(zhì)在瞬間飆漲，唇瓣磨了磨，極沉、極緩地?cái)D出聲音。「我聽不懂你的話！」
他擱在她腰與背的手臂像兩條硬鐵，蓄滿無形的力量，又像把什么硬生生壓抑在血肉里，一不小心就要炸開。
咬唇，要自己別怕，她不怕他。她……該信任他的，相信他不會以暴力的方式傷害她、強(qiáng)迫她，盡管已被惹怒，事情無法盡如他意，他也不會傷她。
不遠(yuǎn)處的六條通巷內(nèi)傳出類似爭吵的聲音，對方也是一男一女，幾句叫嚷還挺響的，大抵是男客要離開或分手等等，某俱樂部的小姐卻不讓他走，哭哭啼啼地追出來，一路追來這附近。
別人爭吵，路燈下的男女仍大眼瞪小眼。
陸克鵬眼神凌峻，怎么也不放過那張似乎沉靜、眸光卻浸在水霧中湛動的瞼容，粗聲問：「說��！你是什么意思？」
袁靜菱呼吸一緊，雙頰通紅，唇卻抿得發(fā)白，在他的瞪視下靜靜嚅動小嘴。
「……這幾天我仔細(xì)想過，一直想著你的話，還有你說過的事。陸克鵬，我想……你之所以選擇我，其實(shí)是想證明給你父親看，證明你可以跟一個平凡的女孩子在一起一輩子，不會為任何利益的結(jié)合而放棄自己的愛情。你想嘲弄你父親，想要他難堪，只是如此而已。你并沒那么喜歡我，更別提愛或不愛了，不是嗎？」
不是嗎？
不是嗎？
當(dāng)然不是！
陸克鵬想大吼大叫，想使出渾身力量對她咆哮出那句話，想問她為什么還能這么冷靜地面對他的感情！
他沒喜歡她？
他沒喜歡她？！
她該死的說的是哪國話？！
推開她，雙手仍緊緊抓住她兩邊上臂，他下顎繃緊，太陽穴亂跳，鷹眼卻狠盯著她不放。
反駁的話才要沖出口，原本在爭吵的那對男女突然從那邊的巷內(nèi)跑過來，俱樂部小姐硬拉著男客不肯松手，男的長得粗壯黝黑，對小姐的糾纏感到很不耐煩，又罵又推的，連三字經(jīng)都出籠了。然后，一個揮打，女的被推倒在地上。
他媽的王、八、蛋！
怒火狂燒、火上加油，陸克鵬氣得眼前一片紅霧。
放開那雙很有可能會被他直接掐斷的細(xì)瘦臂膀，他另尋發(fā)泄的目標(biāo)。
等袁靜菱回過神、弄清楚他的意圖后，一切都來不及了。
她忍不住驚呼，含在眸底的眼淚終于奔落，看著他的拳頭惡狠狠地揍倒那名男客，一拳又一拳地狠K，瘋狂的模樣讓她心驚，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