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小姐,本官初來乍到,對渡江縣不熟,勞煩你帶路!
眼下的謝漪竹又變得彬彬有禮,恍若謙謙君子,一咬牙,她忍氣吞聲!氨究h的百姓十之八九都很熱心,只要不遇到拐子,大多會好心的指點(diǎn)你如何回縣衙!
“要是遇到拐子呢?”他虛心請教。
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番。“瞧你細(xì)皮嫩肉,很適合小倌樓,如果你不當(dāng)官了大可倚門賣笑。”
“專侍候你一人?”他倒是樂意,她時嗔?xí)r怒的模樣太逗了,像只被激怒的河豚,總是鼓起腮幫子。
“我不需要。”霍青梅始終冷顏以待,希望他知難而退,不要像個登徒子一樣糾纏她。
“我不必花銀子,就能把你服侍得有如身在仙宮!彼嗖揭嘹叄椒ゲ痪o不慢,似在賞花看景,尾隨其后。
“別跟著我!”她低喝。
謝漪竹不知從哪摸出一把摺扇,故作風(fēng)流的打開后輕輕搖扇,“才子佳人春日游,欲上陌頭訴情衷,蒙蒙寒霜西窗霧,再見寒鴉枝頭棲,嗯,我真是高才,吟了一首好詩!
“大人,你不用回縣衙嗎?”他這樣寸步不離讓她做事很是不便,更別說引起不少百姓的側(cè)目。
“多謝霍小姐的關(guān)心,本官是好官,要好好看看轄下的百姓們是否安分守己,安居樂業(yè)!彼f得冠冕堂皇,可做的卻是小人行徑。
“自個兒身不正如何治民,梁歪了是蓋不好屋子的!
霍青梅本以為下了馬車就能擺脫他,沒想到這人比想像中更無恥,她前腳一落地,他后腳馬上跟上,維持一步的距離,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完全看不出正在對她死纏爛打。
“你是指本官上梁不正下梁歪嗎?這般的贊揚(yáng)令人深感惶恐!彼瓜胱鲆桓鶕尾蛔〉男嗄,可是有人對他期望甚高,讓他狠不下心腐朽,無奈繼續(xù)當(dāng)個中流砥柱。
“你真是縣令大人?”不會是她認(rèn)錯人了吧?
“你很懷疑?”他笑著說。
“是懷疑!睕]有這么不知羞恥的父母官。
“要看我的任命書嗎?”以茲證明。
“有可能做假!惫湃说拿娌棵枋鎏徽鎸(shí),若有人喬裝打扮又偽造文書,還是能夠瞞天過海。
天高皇帝遠(yuǎn),誰有閑心一一核實(shí)是否本人,一旦就任了便是三年,三年內(nèi)可以做很多事,不然怎么會有那句話,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
不管來者是真貨假貨,只要心不正,身處高位即可隨手搜括民脂民膏,用百姓身上刮下的油來點(diǎn)燈。
“說得也是,有空我寫封奏摺給皇上,讓皇上選拔官吏時要看清楚新任官員的長相,免得張冠李戴,兒子變孫子!彼腴_玩笑半認(rèn)真的調(diào)侃,說起皇上時的口氣不太正經(jīng)。
這是只有熟人才有的隨興,一般的臣子不敢尊卑不分,提起皇帝只會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垂手恭立、目不斜視。
“你一向都這樣口無遮攔嗎?科舉考試沒找人代筆?”她暗指有黑幕,他是走后門進(jìn)的官場。
聞言,他低聲笑道:“高官厚祿我唾手可得,只要我開口,一品、兩品的官位任我挑選,你信嗎?”
霍青梅暗暗一驚,暗忖他話中虛實(shí),但是對于他的無賴行徑,她真的有點(diǎn)忍無可忍了,不再細(xì)想,直接道:“信不信無關(guān)緊要,你我各行其道,恕不奉陪!
話一說完,她迅速地鉆進(jìn)一條小巷,九彎十八拐、穿巷過街,行動敏捷地快步走進(jìn)一間布莊,繞過后堂走入一處小院子,小院子右手邊有道矮門,她迅速穿門而出,又繼續(xù)個三拐八彎,眼看四下無人,她推開福來酒樓送菜的后門,熟門熟路的穿過廚房上了二樓。
“東家,您來了。”
霍青梅微喘的看了一眼福來酒樓的掌柜。“嗯,店里沒什么事吧?”
“一如往常,生意好到一桌難求!
鄭掌柜堆滿肥肉的臉笑起來非常有喜感,讓人忍不住回他一笑。
“那就好,下個月初三我再出一道新菜,頭一個月先一天只出十盤,限量供給,第二個月加倍出菜,到了第三個月隨點(diǎn)隨有,不用限制!毕纫屓藝L嘗鮮,吊足胃口,而后才有人聞香而至,品嘗美味,名氣一打開就不用藏著掖著,包君滿意。
“那正好,已有客人問有沒有新菜,嘴饞得很呢!”他可以向客人交代了,讓客人酒足飯飽的離開。
她勾唇一笑。“看來識貨的人真不少,咱們福來酒樓可要更用心,你叫師傅們多開發(fā)一些新菜色,只要得到我的認(rèn)同,一道菜十兩銀子,每上一盤菜取一成分紅。”
有獎勵才有動力,底下干活的人要實(shí)惠,而非空口說白話,他們也要養(yǎng)家活口,賺取銀兩孝敬父母。
鄭掌柜一聽笑得開心!岸嘀x東家了,大廚一聽到這事準(zhǔn)會笑歪嘴,卯起勁做出新菜色!
“若你督促他們做出更好的菜肴,一樣一道菜賞一兩,十道菜便是十兩,菜色越多你手中的銀子便越沉,鄭掌柜,我可不會厚此薄彼!痹摮鍪謺r就出手,有時銀子比疾言厲色好用。
“什么,我也有?”鄭掌柜笑得眼睛都瞇了,看得出比剛才更開懷,是真心的打心底笑出來。
“你是我最看重的掌柜,怎么可能少了你,我忘了別人也不會忘了你的勞苦功高!边m時的稱贊讓聽的人更歡喜。
聽著東家的贊許,鄭掌柜眉飛色舞,好不快樂。“東家,您放心,我老鄭一定盡心盡力管好酒樓,絕不會讓‘煙雨閣’、‘百香軒’搶了我們的風(fēng)頭,福來酒樓的酒菜無人能及!
“好,我信你。”不信他怎么會將酒樓交給他掌理呢!開了這些年也回本了,再有虧損也傷不了底。
霍青梅是比照“福記餐館”的菜色來安排,除了擺設(shè)全然不同外,其他照本宣科,那些老菜譜她牢記腦海中,信手便能寫出一份,再用美食家的舌頭試菜,務(wù)必要達(dá)到她的要求。
若是在“福記餐館”做上十年的老員工一嘗味道,定會吃出這是出自張東福的老菜譜,但沒人看過菜譜,只有她。
不過她還是有依照古人的口味稍做調(diào)整,不一定全是原先的味道,大致來說相差無幾,唯有吃過的人才能吃出其中的不同,淡淡的咸香、微微的嗆辣、少許的酸、一點(diǎn)的甜。
“東家,您真是好人。”雖然年紀(jì)不大,可行事果斷、為人爽快、成熟世故得不下經(jīng)商十?dāng)?shù)年的老手。
她故作惱怒的板起臉!安挥每湮遥瑤み是要查,快把帳簿取來,若有一筆差錯,小心我切你一塊肉下鍋油炸!
“別呀!別,好不容易養(yǎng)出的一身肥油,東家別打它的主意,這就給您取帳簿來!编嵳乒褚才闼鸷,假意害怕,他就胖臉,身體倒是不胖,顫了兩下臉肉表示害怕。
一會兒,厚厚的帳簿取至,鄭掌柜退下,只留霍青梅核帳。
她算得又快又準(zhǔn)確,不一會兒功夫已算到最后一頁,就只剩下抄寫了,她習(xí)慣先用阿拉伯?dāng)?shù)字,再填上國字。
她有兩本帳,一本自己存檔,用著自己看得懂的文字,以防他人仿冒,另一本是對外的帳簿,書寫著最標(biāo)準(zhǔn)的正楷,識字的人都能一目了然。
“原來你的字挺好看的!
突然冒出的男音近在耳畔,讓換了一本帳簿書寫的霍青梅差點(diǎn)把膽嚇破,斗大的墨汁滴在帳簿上,暈開一片,把寫好的數(shù)字全染黑了,連著數(shù)頁都被墨沁透。
快做好的帳簿完了。
但她另一只手緊緊壓著底下的另一本帳簿,不讓人瞧見,她略微心慌,以怒氣做為掩飾,不假辭色。
“大人是否真的很閑,拿平頭百姓的生計當(dāng)樂子,你一時的心血來潮卻毀了我一個月的收支記錄!”可惡,她不是擺脫他了嗎?怎么又出現(xiàn)了,難道他還能踩著她影子而來。
“你生氣了?”看到被墨汁暈透的帳簿,謝漪竹干笑的摸摸鼻子,有些愧疚。
“換成是你氣不氣,這本帳簿上不只記載著這個月的帳目,還有前半年已結(jié)算的出入帳,你說我還能回復(fù)原狀?”她盡量做出氣憤不已的樣子,轉(zhuǎn)移他的目光。
“這……要不,我?guī)湍阒刈鲆槐荆俊彼皇怯幸獾,只是看她的字似曾相識,好像在哪看過。
毛筆字和硬筆字的字跡不盡相同,霍青梅下了一番功夫練字才寫出一番別有風(fēng)骨的柳體,但是人的習(xí)慣很難更改,她有些字體還是有硬筆字的痕跡。
謝漪竹一時認(rèn)不出來,可讓他再多看幾眼,以他當(dāng)過國際刑警的敏銳,必能看出其中的蹊蹺,進(jìn)而發(fā)現(xiàn)這是竇青青的筆跡。
畢竟兩人相識十余年,說不了解對方那絕對是騙人的,他們親近卻也疏離,比朋友更親近,無限趨近于情人,卻偏偏不是,就差一層薄膜未掀開,看不見彼此跳動的真心,才會時遠(yuǎn)時近,始終無法靠在一起。
“你認(rèn)為可能嗎?”她指著完全看不見的墨字,不是一頁,而是十?dāng)?shù)張糊在一起,一掀開紙就破了。
他干笑連連,畢竟只能笑了,對于自己的無心之過還真是沒法彌補(bǔ)。“我把我的馬車送給你以做補(bǔ)償。”
“你的馬車?”看著是不錯。
“對,宮廷工匠特意打造的,天底下僅此一輛,再顛簸的路也不會感覺到上下起伏的震動!彼軌蚝龈吆龅偷鸟R車,路面一不平就彈來彈去,因此逼著工部尚書那老頭領(lǐng)著底下人打造出他自個兒設(shè)計的馬車。
“裝了避震器?”她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
驀地,謝漪竹的眸光閃過一絲光采!笆裁幢苷鹌鳎俊
“避震器是一種……呃!我說了什么,最近腦子進(jìn)水了,不太清楚自己在說什么!闭f到一半忽地打住,她看到他的黑眸亮如星辰,心里一咯噔,想著還是說多了,不該說的話要三緘其口。
“霍小姐,青梅妹妹,你腦子進(jìn)不進(jìn)水我不曉得,不過你的確隱瞞了一些事,要不要跟大哥哥聊一聊?”避震器不是這時代的產(chǎn)物,她卻能隨口說出……
她,有問題。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真的怒了。
謝漪竹露出八顆白牙,標(biāo)準(zhǔn)的笑容。“這有什么難的,青梅妹妹也是縣里的名人,我只要向人一問剛剛鉆進(jìn)酒樓后門的姑娘是誰,自有人熱情的向我大說特說,還把你的生平說個大半。”
“你跟蹤我?”原來她鬧了個大笑話,自以為已把人甩開,其實(shí)仍在他眼皮底下做著可笑的舉動。
“我以為你在玩躲貓貓,你跑、我找,你看,我不是找到你了?”他一臉無辜,好似真在玩游戲。
“你!”霍青梅氣到失控,抓起桌上的硯臺往他身上一砸……
月兒彎彎掛天上。
微涼的風(fēng)帶來一絲濕氣,傍晚時分下了一場小雨,不大,像是霧,濕不了身卻發(fā)絲染露。
到了夜里,雨歇云散,微微的暈黃照耀大地,也照出窗欞內(nèi)夜未眠的人兒,正望著窗外的月牙興嘆。
憑著十畝沙地的西瓜,霍家因此徹底翻身,她先用賺來的銀兩幫已有功名的父親找了個好學(xué)堂及好先生,順利中舉后又用銀子開道,運(yùn)作一番讓他當(dāng)上縣丞,有了官身庇蔭全家。
銀子很好用,不管在何處都是敲門磚,為了讓一家人過得更好,她沒有半絲吝惜的撒出去,這世道本就靠銀子做人,有錢沒什么好難為情,只要用在對的地方,它便是開路功臣。
父親當(dāng)上縣丞后成了縣衙的二把手,又與前任縣令交好,有了這兩座穩(wěn)妥的靠山,霍青梅才決定開間像“福記餐館”一般的福來酒樓,那畢竟是她擅長的部分,十幾年的經(jīng)驗(yàn)對她而言得心應(yīng)手。
酒樓一開,果然如預(yù)料中熱火朝天、一位難求,在銀錢如潮水涌進(jìn)的同時也替她賺來名聲,成為縣里的名人。
可是人怕出名豬怕肥,一旦有了名氣也多了不少困擾,讓她不勝其擾,去酒樓里的次數(shù)也漸漸少了。
除了每個月固定去看帳,她已經(jīng)不出門,待在府里當(dāng)個大家閨秀,學(xué)學(xué)女紅、刺刺繡……才怪,她耐不住性子,又弄起城外的莊子,兩百畝的土地,她又養(yǎng)雞又種菜,還讓人養(yǎng)了上百頭羊,專供酒樓飯菜所需。
自產(chǎn)自銷,不讓人從她手中賺一文錢,要不是殺牛犯法,她還打算養(yǎng)幾十頭肉牛宰殺做牛肉料理,光是使用牛肉的食譜她就能順口說出上百道,卻英雄無用武之地。
不過目前最讓她煩心的不是酒樓,而是新來的縣令大人,他的語氣、神態(tài)和言行舉止太像她認(rèn)識的某人,若非身形、長相沒一點(diǎn)相似,她都要以為他也來了。
然而這是不可能的事,比被雷劈中的機(jī)率還低,一個她已是不可思議了,哪有一次來兩個,老天爺又不是瘋了。
其實(shí)另一世的事她已漸漸淡忘了,爺爺奶奶的面貌也有些模糊了,成了回憶,要不是突然冒出個狗皮膏藥般的謝大人,她也不會想起過往的種種,忽然很想念前世對她好的人。
“唉!做人難、難做人!
她另一個苦惱是婚事,不論她說了幾回不想太早嫁人、過兩年再說,她娘表面敷衍,背地里卻十分積極的物色,連人選都有了,只等著和她“不期而遇”。
煩,真煩。
事兒一樁一樁的來,煩得她輾轉(zhuǎn)難眠。
“睡不著?”
“是呀!睡不……”
見鬼了,深更半夜怎么會有男人的聲音,她還順口回話!
霍青梅背上一涼,真當(dāng)自己遇到不干凈的東西。
“我也睡不著,我們是同病相憐,不妨來聊聊!泵髟庐(dāng)前,少了花兒陪襯。
“聊什么?”她最想做的是關(guān)上窗,然后跳上床用棉被蒙頭,當(dāng)做什么都沒聽見,強(qiáng)迫自己入睡。
因?yàn)閾碛衼碜袁F(xiàn)代的靈魂,所以她不讓人值夜,海棠、木棉一入夜便回自個兒的屋子休息,隔天早上再來服侍送水、凈面、梳妝和送早膳,重復(fù)日復(fù)一日的瑣事。
“聊聊你為何失眠,以及準(zhǔn)備如何道歉,賠我一件云錦做的衣服!钡偷偷纳ひ糁袔Я私z絲笑意。
“道歉?”她蛾眉一顰,感覺不對勁,這鬼在說什么?
“是呀,你潑了我一身墨不用感到愧疚嗎?一寸錦來一寸金,這可是江南織造局的貢品,宮里的妃子都不見得有一匹,你的手一滑就毀了,洗了也沒法救了!彼膊淮┡K衣服,直接叫人給扔了。
潑了他一身墨,潑了……“你是縣令大人!”
她先是松了口氣,只因是人不是鬼,但隨即一股怒氣油然而生,夜半時分,他怎么會出現(xiàn)在她的窗口,難道是要偷香竊玉,行不軌之事?
“叫我謝大哥!彼p笑。
隱隱約約的身影來到窗前,將半關(guān)的窗推開,他將手肘倚靠在窗口,一張無害的笑臉顯得誠懇非常,像是走訪親戚、來串門子的,大方自然的態(tài)度彷佛幾個閑來無事的婆子搬了凳子準(zhǔn)備談?wù)勈欠恰?br />
如果不看外面的夜色深沉以及他的不請自來,他與她之間還真有幾分鄰里間閑話家常的樣子,隨興而不拘小節(jié),彷佛天南地北都能聊。
“你好像走錯地方了吧!要不要順著原路回去?”她言下之意是送客,請他懂得男女大防,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有誰會夜半三更去爬鄰居的墻,還找到人家姑娘的閨房,旁若無人的聊起來,彷佛在自個兒府中般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