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紹白上錯馬車被劫走一事,到此解除危機(jī)。
危機(jī)是解除了,但說不上「了結(jié)」,至少對蘇仰嫻而言,該了結(jié)的還沒了結(jié),作惡之人若沒得到該得的懲罰,這一口氣如何咽下?
苦惱的是,礙于種種臉面問題,還不能大大方方上三法司衙門擊鼓遞狀,告那南天宣氏的不肖子弟一入京就強(qiáng)搶民女……呃,不,是暗劫俊男。
對方手中本扣著一張「天王牌」,未料這張牌不甘被欺、被利用,拼命逃了。
蘇仰嫻內(nèi)心唯一感到欣慰的是,那一夜雍家家主落難進(jìn)到「清晏館」,如今一丁半點(diǎn)的傳聞也無,宛若從未發(fā)生過那樣的事。
持續(xù)不痛快的,也僅剩她自個兒的感覺,覺得無法罰惡,覺得那晚被下藥的雍大爺先是讓她心疼不已,清醒后的他卻又讓她心田里的小花垂頭喪氣了一回。
垂頭喪氣啊……
然而老天還是挺關(guān)照她的,竟在這樣的時候,將惡人直直送到她面前。
「你說那座『翡翠臥!徊徽妫說是咱們南天流派的底下人轉(zhuǎn)手賣給你的,那座『翡翠臥牛』呢?拿出來瞧瞧!讓咱們家的琮大公子過了目,是真是假他說了算,哪輪得到什么王八羔子在這兒胡扯瞎編!」
東大街上,何老板的古玩行里,今兒個蘇但嫻再次應(yīng)何老板之請,過來店里他掌眼一批新進(jìn)的小玉件,才窩在柜臺后的小倉庫里一件件品賞,前頭來客說話卻越來越不客氣,聲量高揚(yáng),穿透過兩道垂簾清楚傳進(jìn)她耳中。
以為是何老板在買賣時與客人發(fā)生齟齬,原也與她無關(guān),但「翡翠臥!挂辉~忽然進(jìn)到耳中,她不禁一怔。
那是她之前幫何老板瞧過的物件,莫非橫生了什么風(fēng)波?
外邊聲音再次傳進(jìn),是何老板好聲好氣在答話——
「那座『翡翠臥牛』確實(shí)幾可亂真,小老兒怕自個兒掌不住眼,特意請人幫忙,那人相玉和監(jiān)玉的功夫十分了得,東大街上無人能出其右,那東西一確定是件偽的,但好在雕功細(xì)致,恰有顧客想入手,小老兒遂認(rèn)賠賣出,算起來還虧損將近七十兩……」
「所以現(xiàn)下是在怪罪咱南天流派害你蒙受損失了?」
「沒、沒——不是的,話怎說成這樣了?誤會!」何老板發(fā)急。
「明明是你說南天流派出的東西不真,上門要你把證物拿出來,你拿不出,還不認(rèn)污蔑之事,臨了卻說是一場誤會,您老兒了得啊!勾嫘臎]事找事,胡亂攀扯!改貌怀瞿亲号P!,那好啊,當(dāng)初誰掌的眼,揪他出來面對!」
此一時際,柜臺后,那幕葫蘆百繡紋的簾子后頭探出一只小廣袖,撩開——
「這位小哥想來早飯吃得甚飽,一來就嚷嚷,何老板養(yǎng)在后院的那只大黃狗阿福,吠起人來都沒你響亮,你可了得呢!
突然岀現(xiàn)一個大姑娘,青衫翠裙如云天碧水,腰纏明亮環(huán)帶,綴著玉佩絡(luò)子,她瓜子臉上笑意盈盈,輕軟語調(diào)說岀來的話卻夾槍帶棒。
店鋪里的眾人全瞪過來,何老板與兩名小伙計的眼神閃亮,如見救兵,蘇仰嫻朝他們安撫般淺淺一笑后,才轉(zhuǎn)去打量登門鬧事的人。
粗略數(shù)約有十五、六人,四名年輕隨從跟著主子爺進(jìn)到店內(nèi),其余的人在店門口前或站或蹲或坐,鬧得東大街上的行人退避三舍。
此時這位主子正大咧咧霸占著何老板最鐘愛的那張烏木太師椅,一手玩著茶幾上盛香茗的蓋杯,另一手有一下沒一下輕敲膝頭,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
那晩扮成小仆模樣進(jìn)到「清晏館」,她見過這位南天流派的宣家大公子,只是當(dāng)時隔著一小段距離,她僅看出對方身形甚是高壯。
而此刻大白天的,他就坐在那兒,當(dāng)真仔細(xì)去看不如猛一看,在她眼里,宣南琮生得是頭大、臉大、手大、腳大,濃眉利目,鼻子大嘴也大,與雍紹白和秋倌那種俊雅細(xì)致完全扯不上邊。
他很確實(shí)地將兩鬢修得整整齊齊,胡子剃得干干凈凈,露岀五官不精致的面龐,到此為止還算可以,他卻要往臉上撲粉,往嘴上抹脂膏,即使僅淡淡一層薄妝亦滿滿違和之感,令人瞧著都想嘆氣。
她暫將眸光瞥開,掃向那個替主子發(fā)聲的年輕隨從。
少年看起來跟雙青差不多年紀(jì),但沒有雙青給人的那股子爽直可愛感,仗勢欺人時的確牙尖嘴利,許是這樣才能得主子寵愛嗎?
蘇仰嫻禁不住要想,那晚雍紹白被對方整來一模一樣的馬車劫走,眼前這臭小子定然也插上一腳,說不準(zhǔn)……哼,還是他出的主意!
「你、你誰?哪兒來的?你敢罵我是狗!」年輕隨從回過神來,表情惡狠狠。
「我沒罵人啊,我說大黃狗阿福它不如你,在夸你呢,小哥可真愛誤會!
「你——」
「小哥問我哪來的,我也沒打哪兒來,只是聽到不知打哪兒來的王八羔子想揪我出來,我不需要人揪,自個兒就跳出來啦,出來瞧瞧是哪兒來的王八羔子敢來這東大街上質(zhì)疑我掌過眼的那座『翡翠臥牛』不真是不真,看看這只王八羔子還想怎么大放厥詞、胡扯瞎編!顾郎\淺又笑,圓亮眸子顯得無辜般眨了!
「要戰(zhàn)就來,咱們既是行里人,就按行里規(guī)矩,南天流派要我出來面對,如今我出來了,就不知宣大公子敢不敢面對?」
最后的問話,她麗眸飛睞掃向?yàn)跄咎珟熞紊系男乡笳咴谒f話時已改變坐姿,不再是懶洋洋斜坐,而是挺起胸、抬起頭,分別放在蓋杯和膝上的手一動也不動,非常專注在看她。
姑娘從頭到尾皆笑咪咪,聲音輕輕柔柔,卻氣勢凌人。
跟進(jìn)來的四名宣家隨從以及盤踞在店門口前的打手群紛紛愣住,愣得很徹底,店內(nèi)鴉雀無聲。
「姑娘是……」宣南琮微瞇雙目。
「啊,既然要戰(zhàn),還得通報姓名。顧著想要瞧清楚那王八羔子的長相,都失禮數(shù)了呢,實(shí)在有愧!
她這「王八羔子」說得順溜,彷佛僅是個稱呼,沒有罵人的意思,在場的宣家隨從和打手們皆悶不吭聲,原因是有些人仍在發(fā)愣,而幾個回過神的學(xué)乖了,這時候誰駁她誰就成她口中的王八羔子。
眾目睽睽下,她簡單屈膝,安然一福!感∨樱劬┝髋,蘇仰嫻!
聞言,宣南琮表情微變,方顎繃了繃,瞪著她好一會兒。
「呵,呵呵,原來是你……被帝京玉市稱作『女先生』的蘇家姑娘!挂活D,聲音似從齒間磨出,怪里怪氣,「原來是你,讓雍家家主一進(jìn)帝京就決定暫且長住……與他雍紹白過從甚密,日日被馬車接進(jìn)雍家別業(yè)相會的蘇家姑娘,原來就是你。」
宣南琮這么說話,像認(rèn)定她跟雍紹白真有什么男女之間的事,大庭廣眾之下,她若為自個兒的名節(jié)著想,是該嚴(yán)正駁他才對。
但,她偏就不駁。
不但不否認(rèn),她嘴角還笑得更深——
「是啊,那個受召喚、天天進(jìn)雍家別業(yè)作陪的蘇家姑娘,正是小女子我。我就跟著雍爺,他要我做甚,我便做甚,從不推辭,他肯為我長住帝京,我可是受寵若驚得很哪。」
她所說的,沒有一句假話,只是隱藏起后背真正的原因。
這樣坦然不忸怩的回答落進(jìn)宣南琮耳中,惹得他兩眉糾結(jié),嘴咧出笑弧!杆蕴K姑娘因此覺得雍紹白他是真心喜愛你?」
尋常的姑娘家聽到這樣直白的問話,任誰都要臉熱心顫,甚至羞赧欲死,然,一遇上蘇仰嫻那不服輸?shù)男臍鈨阂粨P(yáng),姑娘家都變得不姑娘了,斂眸竊笑的神態(tài)跟偷了腥的貓兒沒兩樣。
她從袖底取出一條香帕,以纖指輕捻帕子邊角,跟著裝模作樣壓了壓紅唇,答道——
「說起覺不覺得什么的……呵呵,這般的事,實(shí)也無所謂的,而是不是真的喜愛,那就更無所謂了,總之彼此相處得來,不費(fèi)吹灰之力就能明白對方欲做些什么,雍爺要我伴著他,我伴著便是,也想不了其他許多,更沒必要去想那許多,一切順心去走,順意而為,隨緣方能自在,挺好啊挺好。」
道完,她內(nèi)心竟一個愣怔,沖著自己。
借著這一張嘴說岀來,好像不經(jīng)意間亦整理了對雍大爺?shù)母星椤?br />
感情如淌在原野上的河,她順心順意將自己流向他,傾慕與真心喜愛不是一線之隔,是重疊再重疊的意緒,心之所向。
他就在那個方向。
他就是那個方向。
原來真是喜愛上了,喜愛著像他那樣的人,喜愛上他雍大爺。
她靜靜吁出一口灼息,身子隱隱顫栗。
她努力自持,對眼前臉色忒難看的宣南琮又道:「莫非宣大公子不這么認(rèn)為嗎?不知大公子有何高見,小女子洗耳恭聽,愿聞其詳。」
宣南琮一雙利目瞪視她許久,眨都不眨。
宣家的隨從和打手似甚少見他這般模樣,又或者從未見過,眾人禁不住面面相覷,頻頻以眼神示意,不覺間流露出一股訝異不安的氣味兒。
終于,宣南琮掀唇開口了——
「蘇姑娘不是說要戰(zhàn)嗎?好啊,咱們就來戰(zhàn),看看你這位『女先生』到底有何本事!
蘇仰嫻清淺笑開,輕搖了搖頭,「討戰(zhàn)的是南天流派的宣大公子閣下,這話咱們得說清楚才好,是你侵門踏戶逼進(jìn)人家何老板的鋪頭里來,事兒還牽扯上我,這就不得不戰(zhàn)啦,可不是小女子好戰(zhàn)!
宣南琮五官忽顯糾結(jié)。
肌理糾結(jié)之因,使得他頰面橫肉陡生,然后實(shí)被眼前女子軟得過火、柔到不行的姿態(tài)和語調(diào)惹得火氣噗噗亂燒、煩膩至極,遂粗聲粗氣回——
「說吧,你想怎么戰(zhàn)?」
蘇仰嫻抿唇又笑。「這句話該我問才是啊,按咱們行里規(guī)矩,宣大公子且說說,閣下想怎么戰(zhàn)?」略頓。「你想怎么戰(zhàn),我都奉陪到底。」
宣南琮從未遇上像她這樣霸氣外露的姑娘家,弄得他一愣再愣,竟有些跟不上她的步調(diào)。
而正當(dāng)他想好了欲要開口,她卻又軟軟插話——
「既是按行里規(guī)矩來戰(zhàn),那就是我帝京流派對上宣家的南天流派,兩個流派對上,可不是小事,賭局需要彩金添熱鬧,戰(zhàn)局更需要貨真價實(shí)的戰(zhàn)利品作為獎勵,女子聽聞南天宣氏有一把絕世難得的琢玉刀,用在硬玉雕琢上能隨心所欲,好用得不得了,如今那把琢玉刀已從宣老太爺手中傳至宣大公子這兒,就在你手里啊,就不知宣大公子有沒有這個膽氣,敢不敢將那把祖?zhèn)髯劣竦赌贸鰜懋?dāng)成戰(zhàn)利品,與小女子一戰(zhàn)到底?」
「你想得美!」
「大公子,這、這不成啊!」
「大公子別受她慫恿,她使的是激將法,咱們可不能隨她起舞!」
「大公子,那把琢玉刀是家主的象征,您眼下雖非咱們南天宣家的家主,但老太爺把刀傳給您,便有那層意思,不能拿琢玉刀來玩笑開賭啊!」
宣家隨從一聽她所言,個個臉色大變,紛紛出聲阻撓。
但無妨,她還留有「殺招」。
清清喉嚨,她搖頭一嘆!冈瓉砟銈兌颊J(rèn)定自家大公子必輸無疑,才這么擋著不讓他跳坑,阻他迎戰(zhàn)……好吧,不戰(zhàn)也成,不戰(zhàn)的話,就請宣大公子親筆寫張認(rèn)錯結(jié)書,認(rèn)自己錯了,擾了人家何老板的鋪?zhàn),還得三倍賠償人家損失,如何?」
一旁的何老板原本聽得一愣一愣,這時倒抽了口氣,揮手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賠償就不用了,呃……是說若有大公子的親筆結(jié)書,那也挺好,那樣才安心些,您看要不要……」
宣南琮突然從太師椅上起身,頗有憑借高壯身軀威嚇姑娘家的意圖,不過姑娘家沒被嚇著,倒是何老板陡地噤聲,倒退了兩步。
「我戰(zhàn)!」宣南琮硬聲噴出。
他狠狠注視蘇仰嫻!傅隳兀课乙宰劣竦懂(dāng)成贏家的紅彩,卻不知蘇大姑娘能拿出什么好玩意兒?」
「嗯……宣大公子說呢?」她把問題丟回去。
「按我說嗎?」他哼笑了兩聲。「好啊,就按我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