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是如此。”福至恭敬地站在幾步外回答。
藺仲勛神色有些恍惚地垂眼望著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的杜小佟，一瞬間，他渾身爆開惡寒，只因為在她身上，他看見了因果。
如果不是他今年設(shè)了貞節(jié)牌坊，如果不是他賜了御匾，不會連累她至此……
記得那回進(jìn)城賣紅薯，瞧見貞節(jié)牌坊時，她問“你可知道一塊貞節(jié)牌坊底下埋了多少芳魂”，他說肯定不少，而她哼笑了聲，滿是鄙夷。
如果她亦是重生，那么當(dāng)初她又是為何而死？貞節(jié)牌坊嗎？
沉睡中的杜小佟突地震動了下，發(fā)出尖叫，“為什么？!”那嗓音像是砂礫磨過，那般沙啞，更似杜鵑泣血。
“小佟！”藺仲勛緊握住她的手，輕撫著她的頰。“沒事，我在這兒，別怕！”
然而她依舊被困縛在惡夢里，不住地掙扎著，恐懼地喊叫。“為什么每個人都要殺我？我到底做錯什么……為什么非要拿我的命換貞節(jié)牌坊……我逃了，為什么還是逃不了……誰來告訴我，誰！”她吼著，血絲從她唇角逸出。
“小�。 碧A仲勛一把將她抱入懷里。“不會的，有我在，誰都不能再動你半分，你別怕，別怕，我在！”
“皇上，讓御醫(yī)診治吧！”一聽見她的尖叫聲，福至已經(jīng)先到殿外領(lǐng)著御醫(yī)進(jìn)殿診治。
藺仲勛將她擱在床上，一手緊握著她的，看著御醫(yī)往她額間和喉間扎入銀針，穩(wěn)住她的心神。藺仲勛瞇緊黑眸，見她滿臉淚痕，仿佛累積了兩世的恐懼和不甘折磨著她，教他心如刀害。
“阿福。”他的聲音極輕，像是怕她受到驚嚇。
“奴才在。”
“封王家鄭氏為孝貞烈婦，賜王家鄭氏一座貞節(jié)牌坊，以青斗石為寶蓋，懸上玉葫蘆，雕琢玉蟾蜍，以鄭氏和郭氏為左右柱……即刻動工！”他話語無情，冰冷懾人。想要貞節(jié)牌坊，他就送她一座，讓她永遠(yuǎn)都待在貞節(jié)牌坊里！
福至聞言，躬身領(lǐng)旨。“奴才遵旨。”
“皇上，杜姑娘已經(jīng)稍穩(wěn)心神，但別再讓她開口，否則對傷勢不利。”御醫(yī)施完針后，低聲稟報著。
“知道了，下去吧�！�
“臣遵旨。”
藺仲勛直睇著她，就見她雙眼無神地張著，讀不出她的思緒，直到她的眸子微動，好似瞧見了他，神色突地激動起來。
“小佟，別說話，你喉頭有傷，別再開口�！碧A仲勛隨即安撫她，索性躺上床，躺在她身側(cè)。
杜小佟淚水無聲地流，唇不住地顫著。
“別哭，等你傷好，咱們就回家，我背你回家。”他輕柔地吻去她的淚。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她嘶啞而模糊地道。
“不會的，我再也不會離開你，再也不會�！闭f到底，全都是他的錯，如果不是他一時氣怒離家，她又怎會有此遭遇。
“可是你……”她環(huán)顧四周，這里富麗堂皇，是她不曾見過的，在在說明他的身份確實是皇上。
“我不當(dāng)皇上了，就當(dāng)你的一兩，咱們還有三年多的契，還記得吧？”
杜小佟直睇著他，手緊握著他的，淚不住地流。
“沒事了，都沒事了，再沒有任何人可以傷害你……”他不住地安撫著她，像是一并安撫著自己，驅(qū)散幾乎快滲進(jìn)骨子里的恐懼。
差一點，他就要失去她……還好，還好老天待他不薄，把她還給他了。
杜小佟傷勢好轉(zhuǎn)時，正巧是慶王從封地疏郢城來到京城時，預(yù)計隔日就要舉行登基大典，于是藺仲勛便帶著杜小佟返回啟德鎮(zhèn)。
“你真的不要帝位了？”回程時，馬車?yán)�，杜小佟輕聲問著。她雖已經(jīng)能正常說話，但不能太久，亦不能大聲，喉頭會痛得難受。
“昏君再不退位，恐怕我的妻子會天天咒罵昏君�！碧A仲勛打趣道。
“誰要你以往不干正經(jīng)事，不當(dāng)皇帝也好，省得禍國殃民�！彼焐喜火埲�，既然他都自詡為昏君，她干脆從善如流。
“是是是，往后就待在家里禍害你就好�！�
“又耍嘴皮子�！彼了谎�，卻又軟綿綿地偎在他懷里。
余暉中，馬車停在家門口，孩子們?nèi)紱_了出來，四個孩子哭成一團(tuán)，哭得杜小佟也跟著掉淚。
藺仲勛不禁火大地吼道：“哭什么？今兒個是什么日子，全都給我笑！”好不容易才讓她不掉淚，結(jié)果這四個不長眼的小子竟這般容易把她惹哭！
“一兩哥，我以為你們不回來了！”唐子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鴨子般的聲音變得更沙啞。
“你才不回來！”藺仲勛手本要往他頭上一敲，豈料他卻撲進(jìn)自個兒懷里，教他的手舉在半空中，最終是輕輕地落在他頭上，揉亂他的發(fā)。
“好了好了，全都進(jìn)來再說吧，我剛做好乞巧糕，一起來嘗嘗吧。”銀喜邊笑邊抹著淚。
“嗯，銀喜，我回來了�！倍判≠√袢岬匦χ�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一行人進(jìn)了廳，銀喜張羅著將乞巧糕端出來，有甜咸兩種口味。
“這糕是做壞了嗎？”看著圓形糕點中間有凹陷，藺仲勛不禁小聲地問著。
“不是，乞巧糕本是如此，中間要壓陷一個洞，那是要來盛裝織女的眼淚�！倍判≠∫桓彼軟]學(xué)識的鄙視神情。
“為什么？”
“因為一年之中織女和牛郎唯有七夕當(dāng)晚才能相見，每年這個時候都會下雨，那雨就是織女的淚�！�
“我是問那乞巧糕為何要裝織女的淚？”
“不知道。”杜小佟聳了聳肩，突地聽見雨聲，不禁望向廳門外�！罢娴南掠炅恕ㄩ_了，一兩！”
“花？”藺仲勛回頭望去，瞧見種在紅薯田邊的芍藥竟開花了，而且是由白漸紫的重瓣花�！昂们傻氖盅剑≠℃�，你竟然有法子讓這株芍藥開花！”
這株芍藥已經(jīng)極老了，竟然還能開花，他真是不得不佩服她！
“不要太佩服我，再佩服下去，你就沒有晚餐可以吃了�！�
藺仲勛回頭，果真瞧見桌面的乞巧糕瞬間少了大半，瞇眼梭巡著，就見一個個孩子嘴巴里都鼓鼓的。
“有沒有搞錯，這天底下有兒子搶老子晚膳的嗎？”他可是已經(jīng)把他們視為親兒了，結(jié)果竟是這般對付他！
“小佟姊，你們要成親了嗎？”唐子征滿嘴糕點含糊地問。
杜小佟雙頰微暈，瞪了藺仲勛一眼�！霸俚鹊取！�
“還等？咱們都已經(jīng)睡在同一張——”話未盡，嘴已經(jīng)被她搗住。
“你不要胡說八道！”
“要不要我把人證找來？”他相信阿福很愿意替他證明。
“不理你了！”杜小佟羞惱地端著自己的乞巧糕回房。
藺仲勛隨即追上，但走了兩步，又回頭惡狠狠地警告，“把我的份留著！”話落，跟著杜小佟一道進(jìn)房。
杜小佟見他跟進(jìn)房，雖感羞惱卻沒有拒絕，塞了口乞巧糕給他，又命令他，“把床底下的東西拿出來�！�
“你要我拿耕鐮干么？”
“我床底下又不是只有耕鐮！”上次拿出來的那把已經(jīng)擱到后院去了好不好！
“還有什么寶貝？”他往床底下一搜，抓出了一只木盒，打開一瞧，里頭是一把品質(zhì)普通的琴。“琴？”
“端過來�！彼妥诖采稀�
藺仲勛乖乖地遞上，順從地在她身旁坐下，看她調(diào)著音，裝上義甲，輕撫了兩下之后，彈奏了起來，他心頭為之一震，想起上回她彈奏時，他感到似曾相識，說不準(zhǔn)她再多彈幾次，他真會想起什么。
只聽琴音娓娓訴情，他邊聽邊嘗乞巧糕，突地聽她啟口唱：“問情為何物……”
驀地，他心口顫動了下。
“甘愿入塵俗，同禍福，此生共度……哪怕求得苦，回?zé)o路，今生不負(fù)……”
藺仲勛緩緩抬眼，視線發(fā)直，心在胸口間騷動著，劇烈得仿佛連魂魄都被拉扯，琴音像要帶著他回到千年之前，在他還不是人類的那一刻——
“不好聽？”杜小佟見他瞪大眼，一副見鬼般的震愕神情，不由得輕聲問。
藺仲勛像是被定住，她的聲音像是從遙遠(yuǎn)的一方飄來，他沉默了許久才弄明白她在問什么。
“很好聽，可你怎么會這首曲子？”他啞聲問著。
杜小佟笑得有些靦腆�！拔乙膊恢�，就覺得好像是很久以前曾聽過，也不記得是在哪聽過的，后來我進(jìn)了王家，學(xué)了琴，就把這曲練會，總覺得想要唱給誰聽，現(xiàn)在想來，也許是為了唱給你聽，咳咳……”
“好了，別說了�！彼鹕硖嫠沽吮�，替她順著氣�！耙浅燥柫司托�。”
杜小佟本想問他為何聽了不開心，但看他眼神又恢復(fù)如往常，她終究沒問。這曲子是首情歌……他聽不懂嗎？
“躺著，我就在這里，別怕�！卑亚偈胀祝鲋上�，他就坐在床畔吃著乞巧糕。“想吃點嗎？”
她搖了搖頭，抓著他的手，輕柔握住。
藺仲勛笑睇著她，然而眸中多了抹惆悵，只因他想起來了……他想起了為何他會遭受天譴，不斷地重生。
藺仲勛坐在床畔，聽著屋頂上的雨聲，思緒飛到遙遠(yuǎn)的千年之前，那一切教他不寒而栗，恐懼的不是過去的記憶，而是他的身份。
如今，他終于明白，為何小佟會因為他而改變命運，一再受到牽連，因為……他是禍神轉(zhuǎn)世。
禍神，招禍，他所處之地，寸草不生，只要他有意煽動，人心即會染黑，因而禍?zhǔn)逻B綿……他向來喜歡玩弄人性，只因這是他的天性。
這樣的他，還能待在她身邊嗎？老天為何如此安排？罰著他，卻又讓他遇見她……
正忖著，外頭突地有股聲響，盡管有雨聲遮掩，但他還是聽見了。有人來了？
天亮?xí)r即是新皇登基時，今夜又恰巧是七夕，城內(nèi)未施行宵禁，城門亦未關(guān)……他不禁想起山賊，這段時日為了照顧小佟，他已經(jīng)把這事給拋到腦后。
單厄離說已經(jīng)逮了五百多人，但可有在逃黨羽？
想著，他已經(jīng)無聲站起，突地——
“你要去哪？”
藺仲勛愣了下�！皼]事，只是雨聲有點大，我到外頭瞧瞧，你繼續(xù)睡�！彼怂恢蔽罩氖�，他一動自然會驚醒她……她開始握著他的手入睡，似乎就是在山賊造訪過后，她是怕受傷，還是怕他會受傷？
他不會死的，因為他是禍神。
杜小佟應(yīng)了聲，放開了手，他隨即放輕腳步踏出門外，往后院方向一瞧，瞧見一抹鬼祟的身影，他微瞇起眼，看仔細(xì)后不禁笑道：“包子，你半夜偷包子啊？”
唐子征嚇了一跳，隨即拍了拍藏在胸口的乞巧糕�！安皇�，是油條半夜餓了，說廚房里還有乞巧糕，所以……一兩哥！”
就在唐子征瞠圓眼尖叫的瞬間，藺仲勛也察覺背后有人，勉強(qiáng)往旁側(cè)身閃過，轉(zhuǎn)身面對幾個手持長劍的男子，他低吼：“包子，回房！”
唐子征聞言，心都快要從喉頭跳出。他很想跑，可是他的腳不怎么聽話��！
幾個男子隨即上前將藺仲勛圍住，藺仲勛見狀不禁笑了。太好了，看樣子大概就剩下這幾個，一、二、三……共七個，全都圍著他省得他還要找人。
看來確實是有漏網(wǎng)之魚，這是老天賞給他的變數(shù)嗎？
長劍在黑暗之中閃動懾人青光，如閃電般劈落，藺仲勛閃身，回旋踢掉一人手中的劍，側(cè)身避開另一把劍，長腿往地面一掃，逼退了幾個人后，踢起一把長劍，握在手中，揚開嗜血的笑。
太遺憾了，他們?nèi)清e人了，尤其他現(xiàn)在心情不太好，很想大開殺戒。
他手中的劍凝帶冷光，出手瞬間猶如銀電，劍落血濺，毫不留情地朝敵人要害襲去，殺得賊人逃竄，然他不會讓他們逃遠(yuǎn)，尤其不會讓他們踏上廊道，但——
“包子！”
就在他揮劍砍下賊人一只臂膀時，身后爆開杜小佟的聲響，他心狂顫著，回頭望去，驚見還有第八個賊人，正舉劍砍向唐子征，而杜小佟不知何時踏出房，快步將唐子征護(hù)在懷里——
“不！”他飛身一躍，劍落，逼得賊人退開一些，落地以身護(hù)著杜小佟，喊道：“回房，快！”
驀地，他聽見了刀劍穿刺而過的聲響，他聽見了心臟緊縮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