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鄰居搬來的時(shí)候是在安安靜靜的大半夜,不見任何動靜,直到大清早打開自家門一看,喲,有人了。
這荒涼的入山口就這么兩院子,屋子空了很久,這可不就盼著了鄰居嗎?誰知道人是住進(jìn)去了,卻不見來通過什么有無,都好幾個(gè)月了,說實(shí)在的,黃嬸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來應(yīng)門的人會是什么人?
她咚咚咚擂了門,直到以為不會有人來應(yīng)門時(shí),木門咿呀打開,這這這……哎喲喂啊,她還從沒見過這么高大的男人,還長得……長得她不會說就是了。
“大娘,有事?”好半晌,青年看著黃嬸微微張著的嘴,很遲疑,很勉為其難的開了金口。
“哎喲,瞧我這是怎么了,”她拍拍自己,一臉回神模樣,“不知道要怎么稱呼公子?”
“敝姓梅,大娘叫我嘉謨便是!
“是這樣的,梅公子,我娘家姓黃,大家都叫我黃嬸,我家那口子晌午時(shí)候去了鎮(zhèn)上買炭,誰知道天都黑了,家里還等著用呢,人卻還沒回來,我們家少奶奶病后虛弱,沒有火爐子實(shí)在熬不過,想說上公子這里來商借幾斤炭火,我家老頭子一回來,老婆子我馬上拿來還!
他連根睫毛也沒動,時(shí)間慢慢過去,這讓黃嬸心里發(fā)起毛來,接著,他的人便消失在門后。
她僵在門口,這究竟是答應(yīng)了還是不答應(yīng)?
門沒關(guān),她可以心存一絲希望吧?
片刻過去,那江青色的衣角再度出現(xiàn)。
黃嬸幾乎要痛哭流涕,將諸路神仙感激了個(gè)遍。
他把開了縫的木門整個(gè)打開,一腳走出來,手里拎著篾編的笸籮,里面裝滿了炭,那半人高的筐子,他拿在手里,輕輕松松,完全不費(fèi)吹灰之力似的。
黃嬸看見那么多的炭,伸手便想接過來,一邊道謝,哪知道梅嘉謨打量了她一眼,將本來意欲交到她手里的笸籮收回,越過黃嬸,逕自往前去了。
他他他……這是要幫她送到家里去嗎?
第一次碰見這么沉默的人,她嚇得腳底打顫,要不是他剛才還和她說了話,她真要以為是個(gè)啞子呢。
他大步流星往前走,黃嬸只得搓搓手,埋頭快步跟上。
“謝謝小哥兒,東西放這里就好了,真是太麻煩你了,進(jìn)來喝杯茶吧,暖暖身子。”也才幾步距離,黃嬸已經(jīng)由梅公子套近乎到小哥兒,公子擺明了是別人家的,小哥兒可就親切多了,進(jìn)化得完整又迅速。
梅嘉謨顯然對喝茶什么的不感興趣,也無意逗留,他并不是什么良善好心的人,也不曾想過要和這樣的人家有什么往來,不打招呼,不攀交情,也不敘什么情誼,但是他知道這家人沒有壯丁,除了一個(gè)老頭,余下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
他對別人的事毫無興趣,但是兩家院子只隔著一條馬車勉強(qiáng)可以過的山道,就算無心,稍微有個(gè)動靜,不想知道都不成。
他放妥筐子,從土屋外繞出來,經(jīng)過柴門,光禿禿的院子積了小半山高的柴火,一天的雪足以把空地上的柴火浸濕,濕了的柴,既難生火又容易冒煙,這些柴要不趕緊劈了,放到干燥的地方晾它個(gè)幾日,就沒用了。
這堆柴火是石伯花了好幾天從山上撿回來的,為的就是過冬用,山上一旦大雪封山,別說兔子野獸不見蹤跡,連進(jìn)去都難,更別提撿什么柴火了。
只是他沒想到盛知豫來得突然,打壞了他預(yù)定的工作。
“斧頭!泵芳沃冋f,然后伸手。
黃嬸眨了眨眼睛,那是一只非常男人的手,指節(jié)分明,指頭修長,指甲干凈圓潤,膚色是亮的。
“斧頭,你要斧頭是吧?”這小哥兒讓她好猜,就不能多說幾個(gè)字,譬如給我一把斧頭之類的,多說幾個(gè)字又不會吃虧!鞍パ窖,這怎么好意思,你都借我們炭火,還讓你幫我們劈柴,小哥兒,你人實(shí)在太好了!”
他對黃嬸的贊美不為所動,袖子挽高,把袍子一角拉到腰際,塞進(jìn)布腰帶里,而黃嬸已經(jīng)把一把斧頭遞到他手中了。
別院小得很,他劈柴的聲音很自然傳進(jìn)盛知豫耳里。
她知道黃嬸為了她去借炭的事情,悄悄從窗子看了一眼,見梅嘉謨忙碌的影子,他腰板挺直,發(fā)尾處拿根帛帶綁了,身穿陳舊的江青色葛布長袍,腰束布帶,鞋子也磨得快見底,天氣這么冷,他卻沒有半點(diǎn)頹廢畏冷的樣子。
想不到人家除了把炭送來,還幫忙劈柴,真是個(gè)大好人。
“都到飯點(diǎn)了,人家出東西又出力,我們也不能讓他空著肚子回去,多炒幾個(gè)菜,油多下些沒關(guān)系,請他留下來吃飯吧!彼愿来貉。
“知道了,婢子立刻就去!”
對身強(qiáng)體壯的男人來說,那堆柴薪實(shí)在不算什么,既然柴都劈了,他索性一事不勞二主,把那一捆捆的柴搬到了放農(nóng)具雜物的土屋里。
事情已了,他也不打算知會主人家,準(zhǔn)備轉(zhuǎn)身回去。
腳足還沒旋過來,他敏銳的發(fā)現(xiàn)有道輕巧的腳步聲停在土屋口,雖說是土屋但并沒有門。
“梅公子!笔⒅ナ┦┬辛藗(gè)萬福。
他欠身還禮。
“小婦人娘家姓盛,行八,梅公子請隨意稱呼,外頭冷冽,不如進(jìn)屋里說話吧!边@梅公子絲毫不見見到外人時(shí)的畏縮和閃躲,鄉(xiāng)下人能有這般好氣度嗎?
“不必!彼穆曇舻途彛蟹N不容置疑和透著股極致刻薄的幽冷。
從影影綽綽的光影里看過去,他一頭烏黑茂密的頭發(fā)就用一根帛帶系著,率性的披在肩后。
一雙狹長的鳳眼,飛起的眼角隱帶煞氣,如線涼薄的唇,高挺的鼻,深邃的輪廓,明明是玉一般光凝的容貌,卻無一絲玉石的溫潤,是一種驚心的清與秀,那般凈水生涼的氣質(zhì)……近乎冷酷了。
他也不避諱的看著盛知豫。
柔軟的黑發(fā),柔軟的面頰,做婦人打扮,黑絲般的長發(fā)盡數(shù)綰上去,露出細(xì)膩的后頸,只是因病了的樣子,單薄清瘦,像沒曬到太陽的狗尾巴草似,臉上還有兩點(diǎn)白白的,不知道是沾上了什么,但是她眼眸清亮,流眄生輝,很是招眼。
“公子大約知道我們家里就幾個(gè)婦人女子,女子無用,多虧你伸手援助,但是來而不往非禮也,梅公子要不嫌棄,留下來吃個(gè)便飯,就幾個(gè)家常菜,讓小婦人盡點(diǎn)報(bào)答之意,請不要推辭,也勿嫌棄!
“只是舉手之勞!甭牪欢嗽拞幔克f了不需要!
“你回去不也是要弄飯吃,許多人一桌子吃飯,飯菜才會好吃,你就別推辭,我已經(jīng)讓春芽煮了你的飯!
沒有自顧自憐的悲容,沒有矯揉造作的矜持,明亮的眼睛瞬也不瞬的看著他,絲毫沒把他的冷淡當(dāng)回事。
她是太過無知者無畏,或是不會看人臉色,壓根沒把他當(dāng)回事?
“小婦人看公子紀(jì)比我稍長一些,既然我們做對門鄰居,我就直接喊你一聲大哥,你說如何?”
不如何。心里很立即的反應(yīng),但回過神來,竟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站在堂屋門口的臺階下。
她正松開他的袖子,帶笑的往里頭喊:“黃嬸、春芽可以開飯了。”
她這是碰了他?他來不及發(fā)怒,他絕對不讓人隨意碰他的……他們居然等他開飯?
菜香從堂屋里飄出來,那是一種帶著溫馨的家常香味,不濃不烈,甚至還沒看到菜色,但是那個(gè)味道,就能讓他知道是什么菜色。
他有多久沒吃過家常菜了?也多久沒有人等他開飯?
奶娘故去多久,他就有多久沒嘗過家常菜;奶娘故去多久,就多久沒有人笑呵呵的等他一起吃飯了。
一小缸的陳米熱飯,一大碗素炒腌白菜絲、一盆油香光滑的五花燒肉、肉末茄子、豆腐雞蛋湯和一小盤子酥油泡螺兒,這油泡螺兒分成兩邊,模樣看似雷同,卻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分。
冬天蔬菜少,比金子還貴,桌上卻有兩樣青菜,非常不容易。
“大家都坐下吃飯吧!笔⒅タ疵芳沃?nèi)胱,招呼黃嬸和春芽也一起用飯。
盛知豫一剛開始讓黃嬸和石伯一起同桌吃飯時(shí),這對老夫妻是不肯的,主仆同桌共食,聽也沒聽過,可后來拗不過她,也有一半是被她收服……
梅嘉謨因?yàn)樗齻兺莱燥埖姆绞教羝鹆艘贿叺拿肌?br />
這屋里就這么些個(gè)人,誰家夫人出遠(yuǎn)門,沒有嬤嬤,沒有精細(xì)的大丫頭,護(hù)院也沒一個(gè),他雖然出身市井,卻也知道大戶人家是什么樣子。
這位少夫人基本上算驚世駭俗的了。
埋頭吃了半會兒,就被一股腦的挾了菜,碗里冒尖得連下筷的地方都沒有了。
“不要客氣、不要客氣,盡量敞開肚皮吃!
這位夫人或許是年紀(jì)小,真的沒有夫人的樣子,他也發(fā)現(xiàn)這些菜真的是家常便飯,但飯菜非常可口,非常合他口味,尤其那盆滑膩香濃的五花肉,幾乎不用咀嚼就滑進(jìn)肚子里,和他以前吃過的任何一種紅燒肉都不一樣。
這廚娘有兩把功夫。
“梅大哥,你瞧著這紅煨肉好吃吧?”
他真的不得不頷首稱是。
“那你多吃點(diǎn),”盛知豫隨手又給他挾了一筷子肥瘦適中的肉塊!斑@煨肉有三種法子,用甜醬,或是秋油,也可以兩者都棄而不用,就譬如說每一斤肉,用鹽三錢,澆上酒煨著,也有用水,但是要熬掉水氣,不必加糖炒色,煮的時(shí)候,太早起鍋肉容易變黃,過遲就會由紅變紫,肉質(zhì)軟硬,要不早不晚,恰到好處,肉塊就能紅得像琥珀一樣。
“至于鍋蓋不可以常常掀起來,油走,味道也跟著油不見了,至于要煮到什么樣子才好吃呢?大抵我們割的肉都是方塊,只要爛到不見鋒棱,總而言之,緊火粥,慢火肉就是了!
黃嬸吃得津津有味,呵呵的笑:“小哥兒,一邊用飯,還能一邊聽咱們少奶奶說菜,就連老婆子我都能多吃下兩碗飯呢!
“那你說說,這豬肉可以煮多少菜色?”他這是隨意考校,并不期望盛知豫能說出什么來。
“唔,”她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我隨便說幾樣好了,免得大家膩味!
梅嘉謨兩口吃掉那塊紅燒肉,筷子經(jīng)過處,素炒腌白菜絲和肉末茄子也幾乎去了一半。
“基本上豬肉幾乎全身上下都能入菜,豬頭二法、豬蹄四法、豬爪豬筋、豬肚二法、豬肺豬腰、豬里肉、白片肉、白煨肉、油灼肉、干鍋蒸肉、脫沙肉、陳大頭菜曬干肉、臺鱉煨肉、粉蒸肉芙蓉肉火腿冷肉荔枝肉八寶肉菜頭花煨肉炒肉絲炒肉片八寶肉圓空心肉圓鍋燒肉醬肉糟肉暴腌肉尹文端公家風(fēng)肉筍煨火肉燒小豬排骨……羅蓑肉、蜜火腿……”她說得興高采烈,青白的臉難得漾起淺淺紅暈,一口氣說完,灌下一碗湯。
梅嘉謨已是目瞪口呆,很想開口叫她慢一些。
少說二、三十樣的菜她竟隨口拈來,一般女子不會必備這樣的“常識”,她到底是怎樣一個(gè)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