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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歌(上) 第4章(2)

  入城時,未時已過,已是申時。

  但城里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擠滿了來趕集的人潮。

  市集據(jù)說會連著三日,他一路行來,見到攤販早滿出了市場里的坊墻,就連城外官道兩旁都擠了好些非法的攤商,但也許是天高皇帝遠吧,城衛(wèi)也沒驅(qū)趕,還有不少衛(wèi)兵當街就買起東西來。

  他注意到,還沒入城時,她就已將帷帽的輕紗放下。

  在她的指示下,他將車馬駛到了悅來客棧,據(jù)他所知,這客棧同應(yīng)天堂一樣,和鳳凰樓也有些關(guān)系,或許那說明了為何掌柜認識她,還特別替她留了兩間房,房里茶水糕點齊備,什么也不缺,就連小暖爐都有,舒適得很。

  不一會兒,她來敲門。

  “你若餓了,就到樓下叫些東西來吃,掌柜會先記在帳上,一會兒我們得先到幾間鋪子去走走!

  和他交代完,她就下了樓。

  見她往后院拐去,他晃到窗口,看見她穿過小院,先前那掌柜已等在那兒,手里攥著一個只有拇指大的小竹筒。

  她接過手,但沒有看,只舉步走進了后間的屋子里,而那掌柜的,還真是離了她三步那么遠才緩步跟上。

  雖然掌柜和她都將那竹筒攥得很緊,但他仍在兩人轉(zhuǎn)交時,看見了那上頭的鳳鳥印記。

  顯然,這女人還是不信任他。

  說真的他并不意外,她是個聰明人,心細如發(fā),她若不調(diào)查他,才真的奇怪。

  將手中的茶水喝完,他轉(zhuǎn)身下樓,坐到了靠街的窗邊,叫了碗面。

  面才剛上,一名提刀大漢進了門,并著坐到了他這桌,也叫了碗面。

  他唏哩呼嚕的吃著面,那人也曦哩呼嚕的吃著面,客棧里人潮洶涌,人們交談喧嘩著,交換著最新的消息。

  “怎么樣?”

  他聽到這問題,頭也不抬,只道:“這兒的面挺好吃的!

  “你知道我不是在問面的味道!睂Ψ降皖^咕噥著。

  “你想知道什么?”他拿著筷子,再撈起幾條白面,大口送進嘴里。

  “我聽說那姓白的姑娘用嘴替你渡氣,是真的嗎?”

  一絲下流的調(diào)侃藏在這個問題里,讓他瞳眸一冷。

  “我不記得了,因為有人用力過猛,害我差點溺死!彼麤]好氣的再道:“如果不是她,我早掛了!

  “抱歉。”終于,男人道了歉,但還是忍不住道:“可咱們也替你喊了有人落水了不是?宋家背后有鳳凰樓當靠山,沒有實證,我們不能抓人,所以才需要你混進宋家應(yīng)天堂找證據(jù)!

  “你有沒有想過,我腰上有傷,我可以直接去求診!彼昧捉乐胬锏呐殴,指出重點:“我還有鳳凰如意令,只要我要求,宋家的人就會讓我待在那兒!

  帶刀大漢僵了一僵,坦承道,,“我沒想到!

  他忍住想翻白眼的沖動,抬手和小二哥又叫了一碗面。

  那大漢等他第二碗面來了,才又問:“你進那兒也快半個月了,瞧出什么端倪來了嗎?”

  “宋氏夫婦一個月前就出門去揚州探親了,宋應(yīng)天也是!

  “那姓白的姑娘呢?我聽說她是被宋應(yīng)天救回來的,她才是真正掌事的人,不是嗎?也許她為了保護宋應(yīng)天,所以殺了他們。洞庭這兒的人人都說,宋應(yīng)天遲早會娶她進門!

  “你們什么都知道了,還請我來做什么?”他說著,哼了一聲.,“宋應(yīng)天人不在揚州!

  “你不是說他去了揚州?”帶刀的漢子說:“我聽說的消息也是如此!

  “他是去了,但沒有到,他沒和宋家夫婦在一起!碧K小魅拿起湯碗,喝了一口熱湯,“我不認為他人真的在揚州,否則白露就會寫信給他,而不是寫給夫人。不信你可以去問問,我保證你們在揚州的人,這個月都不曾見過宋應(yīng)天出入揚州鳳凰樓!

  男人握筷的手僵了一僵,他飛快瞥他一眼,瞧見不自在的表情閃過那家伙的臉。

  所以,宋應(yīng)天確實不在揚州,而且顯然這些王八蛋早知道了,會故意提及,只是為了想套他話而已。

  果然,下一句,就聽那家伙開口猜測:“你說,會不會是那姓白的姑娘把宋應(yīng)天窩藏起來了?”

  是有這個可能,但他不想和這豬頭承認。

  “如果我是你,我不會有任何預(yù)設(shè)的立場,那會影響你的判斷力。”

  他瞥見那漢子握筷的手,微微收緊,那蒸騰的怒氣幾乎迎面而來,他準備應(yīng)付對方的失控,但那家伙吃了兩大口的面,控制了自己的脾氣,幾乎是咬著牙說。

  “你若找到人,會通知我們吧?”

  雖然從頭到尾沒有明講,可這些人顯然早已認定兇手是誰。

  “你們有沒有考慮過,兇手也有可能不是宋家的人?一他不耐的問。

  “當然,但死者的親人都說,死者生前常去宋家看病,但死者其實沒病沒痛的,死者會去那兒,有別的原因,據(jù)我們所查,她們是去會情人的。”

  那并不構(gòu)成理由,宋家門戶長年大開,出入宋家的人多得像秋天的落葉,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兇手。

  他再次忍住翻白眼的沖動,難怪這兒的頭頭要特別找他來,這些家伙非但做事有偏見,而且早習慣蠻橫行事,所以遇見了一個有靠山的,反而不知該如何做事了。

  或許是察覺出他的不滿,那帶刀漢子不禁開口再道:“過去一年之內(nèi),同樣類似的例子,已經(jīng)有三起,那還只是我們目前知道的,我們相信一定有更多受害者。蘇兄,你不曾見過宋應(yīng)天,你若見了,就知為何那些婦道人家會被他如此輕易的迷了心竅。我們相當確信那位白姑娘一定知道他干了什么事,至少也會曉得他藏在哪里,你最好盡快打聽出來!

  就算之前他不確定,現(xiàn)在也確定宋家必定是有人得罪了他們,才會讓這些人緊咬不放。

  懶得和這笨蛋多說什么,他唏哩呼嚕的吸了一大口面條,低聲道:“那里出入的人很多,不只是藥鋪,還有學堂,附近農(nóng)戶、獵戶也會去,我還需要一點時間。”

  “人命關(guān)天,你動作最好再快一點,大人可不希望出現(xiàn)下一個受害者!

  “說到這,你家大人答應(yīng)要挖墳,看看那些死者,他這事辦得如何了?”

  “死者為大,挖墳不是那么簡單的!蹦腥伺芍!案卣撈渲羞有一位是前任縣丞大人的媳婦!

  哈,他就知道其中有鬼!

  他喝了口湯,道:“就像你說的,人命關(guān)天,活著的人當然比死了的重要,我需要知道那些人確實的死因!

  “她們?nèi)际潜欢舅赖摹!?br />
  “這是那些家屬說的,還是驗尸的仵作說的?”他再問。

  男人一怔,閉上了嘴。

  “她們?nèi)紱]被驗過尸,對嗎?”他輕嗤一聲,指出這一點。“空口無憑就能告官,你以為這案子上了大理寺或刑部尚書那兒能成嗎?這些針對宋應(yīng)天的指控,都是事后才冒出來的!

  “那是因為事發(fā)時,人人都以為她們是病死的,直到最近這一位,才有人發(fā)現(xiàn)她們都在生前把珠寶首飾給了宋應(yīng)天!睅У洞鬂h沉著臉,道:“我們有人證,可以證明他讓人拿了那些珠寶換錢。這么做的人,給他看過病后就死了是真的,我親眼看見前任縣丞大人的媳婦喝了他給的湯藥,當晚就沒了氣了!

  說真的,哪個大夫不死人?最好是有大夫能將每個病人都妙手回春,那他定會被請到宮里給皇上供著。

  不過這話,他在心里想想,沒真說出來,免得對面這家伙氣得七竅生煙。

  他低著頭再吃了口面,邊道:“該我做的,我自然會做,你們只要記得把自己的事也辦好!

  “自當如此,你可也別砸了自己的招牌。”

  說完,那帶刀的大漢一口喝完了面湯,砰地放下了碗,叫來小二哥結(jié)完帳就走了出去。

  呿,好像他真的有招牌似的,要真有招牌,他還真想提高他的收費,然后開起門來做生意算了。

  若真照他的意思,要有命案發(fā)生,他必先查其親,被害者通常有半數(shù)皆是親人所殺,八成以上多是熟識者。

  當然,照這些人所說,宋應(yīng)天確實也涵蓋在熟識之人的范圍內(nèi),也因為如此,加上他欠了岳州刺史一點人情,他才會答應(yīng)混進應(yīng)天堂看看狀況。

  可瞧這景況,宋應(yīng)天很明顯是處于失蹤狀態(tài),若不是在路途中遭那些被害者的親人買兇干掉,要不就是他真的有鬼,所以藏了起來。

  但俗話說的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除非宋應(yīng)天不和家里人聯(lián)絡(luò),否則他只要守在這應(yīng)天堂,終能查出那宋家少爺人在哪。

  他繼續(xù)坐在原位,蹺著二郎腿把第二碗面吃完。

  客棧里依舊人來人往,不一會兒,那纖細的身影,掀起門簾走了出來。

  她仍戴著有輕紗的帷帽,遮掩著她秀麗的臉。

  他起身朝她走去,她只和他點了下頭,便和他一塊兒出門上街。

  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就算是進到店鋪里,她也很少將帽子摘下來,除非是到了內(nèi)室,她才會摘下帷帽。

  顯然,她確實不希望別人看清她的臉。

  這城里的店家,有不少都識得她,對她的怪癖知之甚詳,可還是有些人,會不小心靠得太近,每當如此,她就會變得十分僵硬。

  她試圖遮掩,她不想讓別人看見她的弱點,可他仍能清楚感覺得到。

  她輕紗下的唇緊抿成一條線,素顏蒼白如雪。

  她不自覺散發(fā)出的緊張與恐懼是如此鮮明,他有幾次忍不住想不著痕跡的站到她身邊,替她隔開人群和那些試圖想靠近她的人,但他需要知道、確定一些事。

  所以即便她的緊張扯著他的背脊,她的恐懼揪著他的后頸,他依然裝作什么都不知道。

  他看著她,觀察著她,和那些讓她畏懼的男人。

  兩個時辰過去,他察覺有些男人讓她特別緊張,他很快就歸類出那些類型。

  他們都和他一樣,高大、強壯,如果對方身上有酒味,她甚至會不自覺屏住氣息、緊絞雙手,若有人突然揚高了聲吵起架來,她頓時有如驚弓之鳥,偶爾若有人在她面前抬起手,她甚至會僵住不動,彷佛被人點了穴、施了定身咒似的,得要等那人放下手、離開了,她才有辦法動彈。

  而這,已經(jīng)有足夠的線索,讓他猜出她曾經(jīng)遭遇的事。

  他知道,她自己也沒想到情況會如此嚴重,過去梁媽都會陪她一起,宋家夫婦和那位少爺在時,也會分別同她前來,他們不曾讓她落單過,所以她以為她可以做到。

  對她來說,他和個陌生人沒兩樣。

  他猜這是她這么多年來,第一次單獨處在那么多生人之中。

  即便如此,她還是沒有要求提早回去客棧,她不曾因此主動尋求他的庇護,她照著原定的計劃,堅持采買了部分的雜貨,直到黃昏,天黑得快看不見路,才放過她自己和他,回客棧休息。

  他看得出來,當她回到客棧時已經(jīng)精疲力盡,她上樓的樣子,就像根繡花針一樣,看似站得很穩(wěn),卻又搖搖欲墜,可即便如此,她甚至不愿意握住樓梯扶手。

  她不示弱,不肯示弱。

  雖然他僅存的丁點良心在叫囂,讓他萬分想幾個大步上前,直接扛著她上樓,他還是強迫自己站在樓梯底下。

  下午采買的雜貨,已陸續(xù)有人送來,清點完那些貨物,在客棧的小二哥幫著他將東西搬到后頭放好后,他才和小二哥要了碗有肉的菜飯,再幫她叫了一碗清粥端上樓。

  她的門房緊閉著,他敲了敲門,她沒有應(yīng)。

  門房里,沒有任何動靜,他再敲了一次,才聽見她的聲音。

  “誰?”

  “是我,蘇小魅!

  結(jié)實的木門,被拉開一條縫,她已經(jīng)摘下了帷帽,小臉自得沒有血色,烏黑的眼眸,有著未退去的緊張。

  “我替你叫了碗粥!彼麑⒅嗤胩Ц撸o她看!安还苣沭I不餓,總要吃點,明天才有體力辦事!

  她知道他說的對,妥協(xié)的將門拉得更開,原以為他會給了粥就走,他卻朝前傾身,她反射性往后退,才一個閃神,他已經(jīng)走過她身邊,進了房,將那碗粥放到她的位子上,然后端著自己的菜飯在桌邊坐下,吃了起來。

  他沒看她,只自顧自的吃著自己的菜飯。

  遲疑了一會兒,她最終還是將門半掩,走到桌旁坐下,拿起調(diào)羹,逼著自己吃了些。

  一開始,她以為自己會食不下咽,豈料拌著醬菜吃了幾口之后,胃口反而開了,不自覺她放松了下來,在那男人的陪伴下,吃了大半碗。

  窗外,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但仍有人聲喧囂。

  家家戶戶都點上了燈火,附近幾家客棧不時有吆喝聲傳來,不過那聲音都在遠處。悅來客棧的掌柜,知她會來采買,總是替她留著較為僻靜的房間,遠離了街巷。

  打來這兒住的第一日,她就不曾將窗打開。

  除了遠處隱約傳來的喧嘩,屋子里始終很安靜,直到他吃飽了,停下了筷,然后問了一個有如晴天霹靂般的問題。

  “所以,是誰打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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