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慈云還是照過自己的日子——白天起床，先去給公婆請安，府里的雜事不用她做，她還是會下廚，做幾道點心給兩位長輩送去，另外，也包括李崇傲那些弟妹們。
身為媳婦、身為嫂嫂，這本來就是她的職責(zé)。
她也知道大家都很不習(xí)慣，或者說他們還是會猜想她是何用意，但她不管，她相信自己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想要融入這個家庭，總有一天他們會懂。
至于她的夫婿……這段日子以來，那反而成為她不敢問的問題，自從那一夜，他向她宣布了這個殘忍的消息后，她再沒機會見到他。
可想而知，他人生的第二場婚禮自然也需要一點時間籌備，她可以理解，也可以體諒，心里甚至是歉疚的——若非她，若非皇上的賜婚，也許李崇傲的元配正妻就是那個女孩！
正是因為她，才讓那女孩由妻變妾，由大房變側(cè)室。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的念頭，讓楊慈云努力要自己壓下胸口的酸澀，甚至還主動為那個女孩準(zhǔn)備了一些禮物，首飾、珠寶，織工精細(xì)的布匹，幾件官家貴夫人的衣裳，囑托小青送到那女孩的手上。
坐在書桌前，楊慈云專注看著書——十五過去了，那女孩入門了，她長得怎樣？連著幾天她都不敢出房，就怕府內(nèi)的人看到她會尷尬，干脆要自己別惹人厭，只是她還是好奇那是個怎樣的女孩，會讓崇傲這樣，寧可違背她這個長公主，也要娶進(jìn)門來……
門大力推開，是小青，她氣沖沖的進(jìn)門，楊慈云看見，笑了笑，“哪來這么大的火氣？”
“公主，他們這樣實在是欺人太甚！”她發(fā)不平之鳴，為公主抱屈。
公主這么善良，這么努力想融入將軍府，可是將軍竟然一點情面都不留給公主，新婚不過一月，就納了妾。
“不是小青要說，這還真是便宜他們了……”湊到主子身邊，“公主，我們……為什么不進(jìn)宮找皇上呢？請皇上幫我們……”
“主持公道？你想皇上會幫我主持公道嗎？”楊慈云悠悠說著，看著書。
小青泄氣，她很清楚——跟在公主身邊這么多年，皇上其實最看公主不順眼，這些年來，公主領(lǐng)了先皇的囑托，一直在當(dāng)今皇上身邊扮演勸戒皇上的長姊角色，幾次與皇上發(fā)生沖突，說不定皇上早就希望將公主嫁出去。
“而且，小青，你不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小青不懂�！�
楊慈云看了她一眼，笑了笑，眼神又回到手中的古籍，“皇上要我嫁過來，要李家尚公主，就是要他們動輒得咎，如果我真的因為這樣就回宮，不就讓皇上找到理由對付李家了嗎？”
李家功高震主，六代將軍為楊氏王朝立下多少汗馬功勞，天下多少兵馬盡歸李家所掌，她相信李家無二心，可是皇上在一些奸臣鼓動下，顯然也把李家當(dāng)成眼中釘了。
“老實說，小青還是不懂�！毕肫屏四X袋，也弄不懂朝廷那些事。
又是溫柔一笑，“不懂好，懂了反而煩惱，不懂好�！�
這時，門外突然一陣騷動，小青立刻跳了起來，來到門口，深怕是賊兒；可不看還好，一看差點嚇一跳�！皩ⅰ瓕④�？”
楊慈云放下手中的書，急急站了起來，努力自持，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太倉皇、太期盼、太渴望。
倒是小青，看著本該是主子的將軍，很不高興，或許多年來給楊慈云帶在身邊，彼此就像姊妹，很多時候她把公主當(dāng)手足，不當(dāng)主子，若有人欺負(fù)公主，自然也希望為她出頭�！皩④�，我們這里可不是新房，您跑錯了吧！”
李崇傲一時啞口，好像自己真的闖錯了地方，頓時不知如何反應(yīng)是好。
楊慈云趕緊來到門口�！靶∏�，你瞧你說這什么話，將軍是將軍府的主人，哪都可以去�！�
“人家知道嘛！只是氣不過啊……”嘴里嘟囔著。
楊慈云看著李崇傲，難以掩飾自己眼中的渴望，“夫君，夜深了，怎么一個人站在門口呢？”
“我……有話要跟你說�！�
楊慈云主動出手將人拉了進(jìn)來，順道對著小青說：“小青，去泡個茶，柜子里留有茶葉，快去吧！”
小青領(lǐng)命離去，楊慈云帶著李崇傲進(jìn)門，而他堂堂一個大男人就這樣被她拉著，他發(fā)現(xiàn)他竟然有點難以拒絕。
本來一直很抗拒來這一趟，爹跟娘都說要好生安撫她，不能讓她對他娶倩倩的事心懷芥蒂，若是鬧到皇上那，李家絕對承擔(dān)不起。
他很抗拒，對她的印象又壞了幾分；可是方才他在門口聽到她說的那幾句話，想起聽府里的下人說，這段時間她每天都會去給爹娘請安，下廚做點心給家人吃，甚至……還送了禮物給剛?cè)腴T的倩倩。
或許是難以自制，他過來這一趟，才站在門口，聽著里頭主仆的對談，不知該不該進(jìn)來時，就被發(fā)現(xiàn)了蹤跡。
小青將茶送上，趕緊退了出去，留點空間給公主與將軍。
頓時，薰香裊裊、茶香撲鼻，半開的窗送進(jìn)來夜晚的風(fēng)，不寒也不悶，顯得舒服極了。
李崇傲拿起茶輕啜一口，他不懂茶，但他也感覺得出來這茶的好，潤喉生津、暖胃舒胸，連帶讓他也放松了心情。
“夫君要跟我說什么？”
李崇傲看著她，聽著她溫和有禮的呼喊，“聽說你這幾天都沒出房？”
楊慈云斂眉苦笑，“我想這幾天府里在忙，大家看到我都很尷尬，我干脆少出去，反正過了就好�！�
“聽說你還送了一堆東西給倩倩？”
點頭，“這是應(yīng)該的，聽說李家只用轎子就把人接進(jìn)府，也沒什么儀式，我送點禮物，算是給她祝福�！�
盯著她，有點不敢置信，“真不敢相信你會這樣做�！�
楊慈云開口，“夫君，我以為這段時間你都會待在她那里，畢竟新婚……”
“我跟你也是新婚��！”說完才發(fā)現(xiàn)自己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李崇傲深呼吸，決定不多說，趕緊進(jìn)入正題�！百毁恍展俏�?guī)煾傅闹杜�，那一年我弱冠，石川之�?zhàn)時中了一箭，箭上有毒，我命在旦夕，師父從祁連山趕來救我，沒有師父，就沒有現(xiàn)在的我，我的命算是師父的�！�
她安靜聽著，雖然還不知道他說這些的目的，但她還是專心聽著。
“師父臨終時將倩倩托給我，希望我娶倩倩；倩倩自小失怙失恃，師父希望我能照顧倩倩往后的人生，所以我必須守諾將倩倩娶進(jìn)門來，不管有沒有娶你，我都會娶她。但是……”
“但是什么？”
“我告訴她，如果她愿意，我會把她當(dāng)成我的妻子看待，給她一個家庭；如果她不愿意，我會讓她離開，去跟她想要的男人在一起，在她做出決定之前，我跟她之間不會有什么。”
楊慈云聽著，突然靈光一閃，“夫君是在跟我解釋嗎？”
李崇傲臉上閃過一點不自然的神色，“當(dāng)然，不然我干嘛多費唇舌？”
事實上，他也不知自己怎么會說這么多，本來只想告訴她，真要跟皇上告狀，請便，一切他自己負(fù)責(zé)；但方才聽到她吐露的真言，意外牽動了他的心，連帶也讓他原本要說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或許她并不像他所想的那樣，或許嫁給他，也只是她的身不由己，他們同樣都是屈于圣旨，不得不為�！拔抑滥闶枪�，倩倩只是個普通人；能照顧你的人很多，倩倩則沒有，我希望你不要去介意她�！�
“我不會的，與其說我介意，不如說我有點嫉妒她�！�
“嫉妒？”
楊慈云笑著，眼眶里卻含著淚，“是啊！嫉妒又羨慕，她已經(jīng)得到一個男人一輩子的承諾了�！�
而她呢？身為元配，卻什么也沒有，什么也不是……
李崇傲突然不知該說什么，他意外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很心疼她，看著她那蒼茫不知身處何處的表情，意外感受到她承受的種種壓力，感受到她語氣里以及背影散發(fā)出的悲涼。
怪哉！為什么他覺得好像是自己的錯？
他做了什么嗎？
這一瞬間，李崇傲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對眼前的女人充滿好奇，她與他自以為的那個楊慈云不同，甚至可以說，他發(fā)現(xiàn)了她的另外一面，或說是真實的那一面。
一夜深談，在楊慈云與李崇傲心中似乎都解開了一些什么，卻又留下了一些什么——他愿意向她解釋，讓她釋懷了；而他在她身上發(fā)現(xiàn)了從未見過的面貌，更讓他難忘。
過幾天，楊慈云見到了郭倩倩，那是一個溫婉的女人，她很緊張，依照習(xí)俗向她這個長公主元配下跪行禮，而楊慈云只是拉起她，充滿憐惜也略帶嫉妒的看著她。
“長公主……”
牽著她的手，“別怕，以后這就是你的家，有什么事，都可以來找我。”
楊慈云這樣的反應(yīng)讓李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也讓所有人對她完全改觀，既是佩服，也是驚訝。
沒想到身為長公主的楊慈云，竟然愿意與別的女人共事一夫，如此識大體，知道家和萬事興，知道此事鬧到皇上那，對誰都沒好處。
此事就這樣僅限于將軍府內(nèi)的人知道詳情，外頭的人縱使知道李崇傲納妾，也不知長公主的反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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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李崇傲與老將軍還有幾個弟弟在主廳內(nèi)談?wù)撌虑�，身為朝廷重臣，這些年來，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聚在一起談?wù)撥妵笫隆?br />
李家數(shù)代下來都是朝中重臣，多位先帝相當(dāng)仰賴，時而會垂詢李家諸位將軍的意見。除了打仗，李家這些男人都算得上智勇雙全。
“爹，大哥，聽說北方災(zāi)荒很嚴(yán)重，燕州的幾個糧倉都已經(jīng)空了，人民開始流離，農(nóng)民開始棄田，幾個縣城的百姓幾乎逃離一空。”
“是��！爹，大哥，燕州的狀況還不是最嚴(yán)重的，鄰近幾個州聽說幾個月的大旱，許多地方開始出現(xiàn)盜匪。”
老將軍憂心忡忡，“難道戶部那邊都沒有跟皇上稟報嗎？”
“爹，大哥，都報了，可是皇上根本虛應(yīng)了事�！笨聪蛞恢背聊睦畛绨�，“大哥，你怎么看？”
“糧荒再不解決，等于是在逼民反，民成了盜匪，與北方的胡族連結(jié)，再來就是侵?jǐn)_中原。見微知著，民眾吃不飽，自然也就起了盜心……”
老將軍嘆息，“我擔(dān)心的也是此事……我來跟皇上說說看……”
“萬萬不行，爹，大哥，現(xiàn)在我們李家說什么，皇上根本不會聽，皇上身邊的奸險小人早就蔽了天聽……”
這是，外頭突然傳來驚呼聲，幾個男人互望，李家老夫人也在此時走進(jìn)門。
“娘，外頭怎么了？”
“好幾輛馬車停在門口，上頭不知裝了什么，一大袋一大袋的……好像跟長公主有點關(guān)系，幾個人走到公主房那去了�！�
李崇傲迅速站起身，“慈云？”他跨開步伐出門，在將軍府內(nèi)，繞過回廊，穿過小徑，來到了公主房。
還沒踏進(jìn)去，就聽見了里頭的說話聲。
“稟長公主，您吩咐的一萬石米、一萬石麥，已經(jīng)運到�！�
“辛苦你了�！�
“不敢，長公主，這已是第三趟，奴才照例會往北方送去，由幾個您還有魏丞相信得過的清官負(fù)責(zé)賑災(zāi)，分送往燕州鄰近幾個災(zāi)情較嚴(yán)重的州，只是……”
“有什么話就直說�！�
“是！這三回從南方買米買麥，江南幾個糧行幾乎都無法再支應(yīng)，南方人畢竟也要吃飯。”
“新一季的稻不就要熟了嗎？”她急問。
“……皇上在江南筑了運河，正在動工興建，破壞了許多地方的灌溉水路，好多地方的水都枯竭了，許多農(nóng)戶幾乎無法耕作，只得棄田�！�
“天啊！皇上……怎么能做這種事？”嘆息，但眼前的問題必須解決，“你先把糧運到北方，事不宜遲，即刻啟程吧！”
“遵命！”
人走了，楊慈云立刻拿起算盤計算著，幾次買糧賑災(zāi)的花費趕緊厘清；一旁小青幫著忙，邊幫忙卻也邊叨念著。“公主，你快把嫁妝還有俸祿都給花完了，哪有公主做成這樣的？”
“錢財乃身外之物，多救一個人是一個，我們能溫飽就好，北方的難民可是命在旦夕�！彼患膊恍煺f著，聲調(diào)溫婉，卻字字鏗鏘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