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地,在金烏沒入青山之后,朱輝已盡,夜晚如一匹上等的暗色絲絨,悄然無聲地覆蓋過大地,而后轉(zhuǎn)為深沉的景致。
在夜色之中,許多藏匿在白晝里,那些不敢被提起、被揣測、被證實的一切,卻都在今夜里,翻涌現(xiàn)形……
柳君今坐在床榻旁,看著榻上沉睡已有兩個時辰的俊容,眉宇間仍舊有化不開的憂郁,仿佛在夢里也不得安寧。
她忘不了在他最后一刻閉上眼前,那不甘心至極的眼神,就像直接了當?shù)目卦V著她,為何要負他?
攤開被烙印為記的掌心,柳君今一度想要刨去這一道痕跡。若不是命中注定,他們何必要重逢?縱然因前世未了,今生來償,但她為何不能完完整整的還他一份余情,卻要這樣陷他于死地?
柳君今兩行清淚,在燭火的照映之下,顯得太過明亮,猶比海底的珍珠,那樣晶瑩透亮。一滴、一滴,跌落在已紅印為記的掌心,她只能自己悲哀的承接住。
她不是有意,僅是無心;可事實已然證明,她的愚蠢,將他推入絕境。
倚在床欄邊,她為邦彥拭去額間沁出的冷汗,袒露的身背,有他這些年來背負的責任,更有因她而起的新傷。
柳君今試圖撫慰著他已留下瘡疤,拂去曾經(jīng)遺留在上頭的沉重。那也同樣是,她從不曾出現(xiàn)的過去。
隱隱地,她微涼的指尖感受到另一股隱隱的顫抖,她低下首,見邦彥幽幽轉(zhuǎn)醒,那渙散的目光,終在看見她之際,凝聚成一道殘酷的戾氣。
邦彥嘴角掀著笑!附K究還是被你看見……我的狼狽!古吭谲浱荷,他不想要見她此刻的歉疚。
為時已晚!
「你好些沒?傷口疼不疼?」柳君今端來一旁擱涼的茶,忙著扶他起身飲下。
邦彥用力撐起半身,若不是另一手挫傷,要不他會拒絕她的虛情假意。
他淡掃她一眼,不由分說將茶給喝下,口渴極了。
柳君今小心地替他拭去嘴角的水漬,邦彥只是頭一撇,回絕她的好意。
他的冷淡,像把匕首插入柳君今的心,然后用一種又緩又遲的速度,慢慢割破她的心窩,而她卻僅能苦笑,別無他法。終究,是她一手摧毀應(yīng)該被保護的感情。
「你餓了嗎?我去和廚娘要碗熱粥!顾室夂雎运永飩鱽淼睦涞,告訴自己要一如往常一樣……
只是,真能一如往常嗎?
邦彥傾身,幾乎要貼在她的鼻端前,他低低地問道:「在我身上……你貪的是什么?」
看著他,柳君今可以見到映在他眼瞳中的自己,清楚得太過殘酷!肝摇
他欺近,汲著她身上的馨香,依舊是恬美得那樣誘人,卻是蛇蝎心腸!肝掖悖y道真的不好?」
她烏亮的眼珠是如此的湛亮澄清,沒有一絲瑕疵,純粹的宛若新生,然而她的城府,卻深廣得令人難以揣測。
柳君今噤口不語,只能淚流。她無力為自己反駁,說了只怕是在找理由,她該如何替自己辯解?
「但,就算我待你如何的好,也改變不了你是趙勤身旁的走狗!」他的惡言,毫不留情的戳進柳君今的心里,在他傷害她的同時,也一并摧毀自己的感情。
他不想要刨開她包藏的禍心,也告訴自己一切都是自個兒多想,她并無負他,總是有什么苦衷,所以才逼得她違背良心,可她卻無半點解釋,令邦彥寒透了心。
直到他見到她的眼淚,明白她的默認,再多他替她找來的理由,薄弱得連說服的氣力都沒有!
「告訴我,事情不如我想的那樣……」他冷聲,口氣惡寒,面容冷漠得凍人,但在邦彥內(nèi)心的某處,有一塊最柔軟的地方,仍舊等候她的—句回覆。
「聰明如你,已經(jīng)看穿所有,還妄想從我這里,得到何種讓人解脫的說詞?」柳君今無法回避,只能坦然面對。
她的愛情,怎會有存在的一日?只是,她妄自求得那比浮云還要不切實際的情愛,然而在邦彥的心中,早無她的立足之地。
「我不信你是趙勤的走狗!」只要她否認,他還想要她的一點欺瞞!
柳君今捧著他的面頰,將他激動的神態(tài)看盡眼里!改恪姨,而我無以回報。」
兩人近在咫尺,她卻說不出一句愛他的話語。她終究偏離正道,墮入魔域。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我仍舊會這樣做!
「你好狠心!」邦彥哽咽,貼在她的唇邊低低的說,那包含他許多的不甘心。「任憑我待你如此真心,卻還是換得你的絕情!
「你能給我什么?」柳君今反問,淚水潸然而下!冈谀愕氖掷,已經(jīng)牽著另外一個人,要怪……便怪緣分弄人。而我,卻不愿任命運的牽引,隨波逐流!
「所以,你才選擇這般待我?」她下的不是致命毒藥,可是,卻已經(jīng)將他方萌芽的愛情,狠狠地毒死。
「我能做的,只是這樣!沽駭傞_紅印為記的掌心,在他面前!改阈艈?我只是來償前世的情債!
夜里,她也有和他相同的夢境,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她已經(jīng)全然相信。在顛沛流離的日子里,她總和這夢相擁而眠。
「卻在今生欲滅絕我!」邦彥一臂緊緊的攬著她的腰,癱掛在她的肩窩上,那臂力擁住的力氣,就像是要折斷她的腰肢,更像是不愿放開她的掙扎!
「你怎能這樣待我!怎能這樣待我!」他以為那場夢,不過是自己遺落的記憶,而他夢里喊不出名的女人,活生生地在他懷中,卻要和著別人一道推他入絕境。
「邦彥……在你心里,我是柳君今?還是你喊不出口,只能活在夢里的那個女人?」這是她頭一回喊他的名,卻是在這樣凄慘的景況下。
邦彥埋首在她的頸項里,極度掙扎,鼻腔傳來一股熱意,他恨透自己的脆弱!
直到如今,他的心神還是受到她的牽引!
「如果,我不是你夢里擁有那張相仿面容的女人,是否無法留在你心上?」柳君今寧可自己是活在他夢中、那個被他緊抱在懷里的前世,縱然最后為他而亡,亦是心甘情愿。
他沉默,不敢輕易的脫口。
「那一世里,女人最后還是抱著心愛的男人身亡……你可曾知道,她是作何感想?」柳君今雙手環(huán)住他,小心翼翼的不碰觸他的傷。「她冀望著,如果一切可以重新倒回……很可能,她不會拖著心愛的人一道!
她就像是選擇自縊而不被饒恕的幽魂,在夢里的一次又一次輪回著同樣的苦痛,甚至是一再詭異的品嘗著,死前的那股遺憾。
「她愚蠢的以為,只要祈求著,就定會得償所愿,直到如今,她還是走了回頭路。」最后,她也是成為他的災(zāi)星。
邦彥緊緊擁著她,不愿聽到她話里的那分惆悵。
「我是如此誠心誠意的祈禱著,與你今日在此相逢!沽駵I流滿面。
「那為何到頭來,我們還是只能這般折磨彼此?」邦彥不懂,今生的再續(xù),為的只是前世的遺憾嗎?「為什么我們不能,為自己痛痛快快的過一回?」
柳君今失望地看著他,輕輕地吻著他的唇,將自己最真誠的心,全數(shù)奉獻在這一個深吻里。
「因為我不能,而你也無法……」
他們所得的,不過就是一段短暫的激情?偸怯心敲匆惶,火花會因此而熄滅,彼此將會回歸到各自應(yīng)有的道路,然后各分東西的繼續(xù)生活著。
那時,他依舊是在人間,而她,歸回冥府……
柳君今明白自己魂斷的日子已在不遠之處,當每一夜她反覆嘔出的熱血,她必須要忍著痛換下衣裳,為自己洗凈,掩飾一切的真相。那一刻她明白,趙勤在一開始,便沒有打算要留她活口。
她無悔,但求和他相遇,心愿已足矣。
。
「啪」地一聲,清脆的巴掌聲響起,冷冷地回蕩在房內(nèi)。
柳君今掩著被摑的顏面,火辣辣的刺痛感讓人無從面對。她靜靜地面對另個女人的盛氣騰騰,顯得坦然從容。
「我就知道你狐媚的鬼本事!」杜瑾湘紅著一雙眼,忿恨不平地吼道。
今日,杜瑾湘在廟寺前等不到邦彥的身影,她像個被遺棄的落水貓般,苦候他的到來,卻自始至終盼不到他的出現(xiàn)。
直到現(xiàn)在,她久候不耐落寞地下了山,不顧娘親的阻攔一路來到尚書府,甚至連爹親也沒有去請安,為的就是一旬未見,她惦記著他惦著心急,以為他是因為公務(wù)勞煩脫不了身,卻沒想到接到他受重傷的消息,又見他擁著這來路不名的女人,杜瑾湘簡直是氣瘋了!
「瑾湘,你失態(tài)了!拱顝┴搨穑瑪r阻在柳君今身前。
見他有此舉動,杜瑾湘尖銳地吼道!肝沂B(tài)?那她又算什么?趁虛而入?!」
「有錯,也是錯在我!拱顝┨钩,他曾經(jīng)做過的抉擇,換得今日的狼狽!概c她無關(guān)!
「邦彥!』杜瑾湘咆叫著!改闶遣皇潜还砻粤诵母[!怎能對我說出這樣的話?」
「瑾湘,是我有愧于你!故碌饺缃,邦彥不想要辯解。
杜瑾湘狠狠地摑了邦彥一掌,怒到無法克制。「你竟然袒護這種女人?我要的不是你的滿懷歉疚!」
「我不愿瞞你,也不愿抹滅自己的真心!惯@話他實在沒有立場說,卻不得不說。至少,在他面對已經(jīng)放不下的愛情時,希望瑾湘也能夠是第一個清楚的人。
「你辜負我!辜負我們杜家!」指著他的鼻頭,杜瑾湘愛他,卻也恨極了他。
「在你背棄我之前,有沒有想過我怎樣對你的!這些年來,我的眼中只有你!」
杜瑾湘捶著他,早不顧在他眼前,要盡力維持自己最美好的模樣,突地失控個徹底。他的絕情,來得毫無預(yù)警,她能有怎樣的表情回應(yīng)?
「邦彥!你是不是要摧毀我?」杜瑾湘尖銳地吼叫著,奪眶而出的淚水,夾雜著無止盡的恨意與妒嫉!高是要見我為你呼天搶地,你才會覺得稱心如意?」
「瑾湘,如你所言,今日是我負你在先!」邦彥抓緊她的雙臂,紅著眼坦然道!改阋尬摇⒁刮,要一輩子都無法原諒我!」
今日是他的絕情,毀了杜瑾湘的愛情。邦彥驀地感到可悲,他們?nèi),到底為彼此所愛,或被捧在掌心呵護自己的人,又做了什么?
柳君今見他擋在身前,無端受了那一掌,心頭可比有千萬只螻蟻噬咬著。她清楚他的掙扎,也知道他的氣憤,卻正面對他勇于坦承的那當口,她退怯了。
為何在情愛的漩渦之中,他們無法看得更清,也無力去承擔現(xiàn)實中的得失?
「邦彥,求你不要棄我……」杜瑾湘懇求著他,自小到大,她哪里需要低聲下氣?
家里人寵她,邦彥拿她當寶,她一向被捧在手心里,她過慣了寵上天的滋味。而時至今日,那個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卻成了狠狠踩往她心口的兇手。
「我求你……不要真的負我……」
面對杜瑾湘的淚眼婆娑,邦彥僅是將她攬進懷里,不斷地道歉。
柳君今無力地看著邦彥的左右為難,和杜瑾湘的苦苦哀求,落寞地走出這扇門。
終究,她也是成不了自己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