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他吃掉了,連人帶骨……咬破他的腦殼,掏出他的腦漿,想看他是如何思念折樂……我挖了他的心,將它撕開,想看看在那里頭,炘樂占了多少位置……沒有、沒有、沒有!什么都沒有!腦里沒有!心里沒有!炘樂全都不在——」野火雙掌染滿鮮血,掌心卻空空蕩蕩,流著眼淚,淚化成火,燒灼他面龐,火光與陰影,在哭哭笑笑的臉上,縱橫交錯。
面對野火的自言自語,鎏金只字不答,也知道此時的野火,聽不進任何旁人聲音。
野火哭了一陣,哀號過后卻是震天仰笑,笑畢,又如獸般嚶嚶啜泣起來。
壯似巨熊的男人,宛若無助茫然的孩子,蜷著身,抱著頭,像痛失心愛珍寶一樣哭著:「炘樂不見了……她明明笑得那么美,笑說她是被深深愛著的,可是我哪兒都找不到她,她去了哪里……他把她擺哪兒去了……為什么不在他心里、不在他腦里……炘樂……你說過一定會幸福呀……我找不到你……嗚嗚……」
已經(jīng)瘋了嗎?炎火族公主炘樂,芳魂早渺,化為灰燼,此事野火不可能不知。
知道,不代表接受。
不愿接受,不愿相信佳人永逝于烈焰中,于是盲目尋找。
「隨我回去,興許還能對你從寬處理!滚探鸩毁樠裕钡纴硪。
聞聲,野火極緩慢抬頭,被火燒紅的眼,終于落向鎏金方向:「……你誰?」
問完,又瞧著鎏金許久許久,野火眼底浮上嘲諷獰笑,替自己解答:「我知道你是誰,妨礙我的神族同伙,你那女人幫了我不少忙,長得也美,與忻樂的艷麗些許神似,拋她去喂狗時,真有些舍不得,可惜,再美的女人,被撕咬成破布一塊也——」
鎏金瞇眸,右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探入熾火間,重重襲向野火臉頰,將他的笑聲連同頰骨,狠狠打碎。
突如其來的重擊,野火連人帶火被打飛出去,撞上石窟壁,一陣天搖地動,轟隆聲大作,熊熊火勢稍弱,野火頭昏眼花,一時暈眩到站不起身。
鎏金面無表情,俊顏似寒冰雕琢而成,右手纏燒著火苗,也不以為意,更不急于拂滅它,任憑燃燒。
他緩步走向野火,揪住野火衣領(lǐng),將熊般高大的男人提起。
「若她今日有何閃失,可就不是一拳便宜你。」鎏金沉且好聽的嗓,用盡多大自制力才能平穩(wěn)吐出。
野火口中不住滲血,臉上卻不見半絲驚懼,又是一系列的笑,刺耳難聽,和著滾燙的血腥氣味:「原來,你這么喜歡她……你們神族,也懂什么叫喜歡嗎?也懂心愛之人受傷瀕死,那種心如刀割的滋味?!」
「并非人人皆如封釋!滚探鹚砷_他領(lǐng)子,任野火滑落在地,冷顏道。
「并非人人皆如封釋……并非人人皆如封釋……為何你獨獨就愛上了封釋?」野火眼眸又見混濁,似再度犯起瘋癤,喃喃重復最末那句嘆問,無數(shù)無數(shù)次。
能回答他這問題之人已不在,化為隨風消散的煙塵,成為永永遠遠無解之謎。
與一個瘋癲之輩交談,已屬多余,鎏金欲直接動手逮人回去,節(jié)省彼此麻煩,收拾完野火,正好趕回去叮懷財吃藥……
也不過一瞬間的分心,狀似瘋傻的野火,驀然偷襲一掌,落在鎏金胸口。
掌心帶火,炙人熱燙,點點火星隨掌風迸散,鎏金退了數(shù)步,野火如火苗般竄出洞窟,鎏金雖立刻追上,甫出洞窟,卻已看不見野火蹤跡,一絲氣息也未留下。
鎏金拂滅胸前掌形火印子,尋著微弱的護術(shù)殘痕,再追逐而去……
最后自是空手而歸,野火仿佛世間蒸發(fā),竟無半點蛛絲馬跡。
鎏金暫且返回小破屋,迎面而來當然是被他限制進出、足足幾個時辰如籠中小雞、滿肚子怒火的窮神懷財,別奢望她能給予多好臉色,沒先揮來一拳都算客氣了。
不過見她全力奔跑過來,不為熱絡擁抱,只為叉腰數(shù)落,途中還被裙擺一絆,鎏金及時上前撈人,免去她撲捽憾事發(fā)生。
撈進懷里的那一只,豈懂他用心良苦,纖指帶爪地直戩他胸口。
「你居然把我關(guān)起來!還說去去就回,你的『去去』就是兩三個時辰嗎?!」
「野火有些棘手,本以為能更快解決……你戳上面點,你爪子尖,正好蹂躪在我傷口!
她聞言一驚,馬上縮手:「你受傷了?!」定睛細看,真瞧見他胸前衣上那道掌形燒痕,急乎乎由他懷里退開,檢視他的傷勢。
墨袍燒了個手掌形狀,里頭同色的黑裳倒還完好,就不知底下的胸膛是否留有傷口,她直接動手去剝他衣裳,果然他胸口一道燒灼的黑掌印,醒目刺眼。
「你怎么讓一只小妖魔打成這樣?!我廢柴、我不濟事、我被他逮住跑不掉,沒唉好埋怨的,但你呢?!不是老說自己棒?!」
她正連珠炮說,鎏金卻突然吐出一口血,雖然他及時伸手掩口,血仍由他指縫間溢出,濺了些些在她掌心,鮮紅駭人。
懷財嚇到哪還記得罵人,見他又嘔了些許,她眼淚跟著要飆出來了。
「我我我……我就隨口說兩句嘛……你犯不著氣到吐血呀……」懷財想替他拍胸口順氣,又擔心誤碰他傷口,急得手足無措,心里直罵自己真是又壞又蠢,明明看見他受傷了,還口不擇言激他,她想搧自己一頓的心都有了!
鎏金簡單調(diào)息,確定再不會嘔血才淡道:「不,只是單純的內(nèi)傷,積瘀嘔血,與你無關(guān)。」憑她幾句嫩話,不足以氣到教人吐血,野火那一掌,傷及心肺,但不算嚴重,他任她用袖子為他拭去嘴邊血跡時說:「所以,別哭。」他一指探來,揩去她眼角甫成形的淚珠子。
「誰、誰哭了,那才不是眼淚……你還不趕緊上藥?!快進去啦!我拿藥給你搽!」她欲蓋彌彰地揉揉眼睛,又自覺被看穿地宭紅了臉,索性繞到他身后,將他推趕進屋,不教他看見她太多失態(tài)。
一陣手忙腳亂后,她終于把他的傷勢處置好。
被她胡亂纏里傷勢的過程中,鎏金也粗略說完了野火、炘樂與封釋之間的糾葛始末。
她聽罷有感:「這野火,也是個癡的……他是真心喜愛炘樂,你說,若當初他將心意告訴炘樂,會不會情況就不一樣?」
「假設性的話語,于現(xiàn)在,都沒有意義!顾馈R驗檎l也給不了答案,若當初如何如何,是否就能如何如何,可那個「當初」,早已不可能回去。
「封釋真是太壞了,活該被野火吃掉,你還浪費時間保護他!怎樣,是支持他花心大蘿卜的無恥行徑嗎?!」她要是早知道三人淵源,在魏府時,就替野火教訓教訓魏傾城!
他睨她。這個聽完故事的家伙,怕是忘記野火對她做過的事了?居然頗有同情野火之意?
「那是兩回事,魏傾城此世是身負重任,野火這一插手,你可知影響的是多少無辜性命?」
她當然知道,只是她向來顧前不顧后,眼光放得不長遠,僅僅在意眼前事:「……你說野火跑得不見蹤影,半點氣息也尋不到?他現(xiàn)在這種情況,是能躲哪里去?」沒待鎏金回她,她自顧自又說得頭頭是道:「我這樣猜純屬個人想法,我要是野火,即便是瘋了、神智不清楚了,我一定還會想去最懷念的地方,也許是第一次遇見炘樂的那處,也許是兩人慣常嬉游的美景,也許是曾經(jīng)聽她唱歌、看她跳舞的地方……當然更有可能是他不小心撞見她洗澡的溫泉池畔,你也知道嘛,看見心愛的人光溜溜在眼前,半夜作夢都會偷笑了,絕對是要回味個兩百遍,才夠本!
「瞎說什么呢你!箘傂Τ馔,鎏金又覺得她說的不無道理,畢竟在他眼前,就有個活生生的實例,即便身陷昏迷,意識也將她帶往她最覺心安的那段記憶……
像野火那般耿直的性子,說不定真被懷財猜中了心思。
「我哪有瞎說?!這不是再正常不過嗎?哪處讓他最最思念、最最想回去、最最想永遠停在那一刻,就算變成瘋子,意念深處絕對還會留著眷戀,牽引他千里迢迢再尋去,然后在那里勾勒出美景,假裝一切都沒變過……」
「就像你留在彎月池的理由?」鎏金替她接話,若她句子里的「他」全取代成「我」,絲毫沒有違和。
「……」懷財瞬間沒了聲響,什么舌頭被貓叼去了,不足形容她此刻模樣,根本是舌頭被自己嚼斷了更貼切好不好!
「你何時認出我是當日那少年?」
不是在聊野火嗎?!好端端的……干么突然把話題轉(zhuǎn)到這上頭啦!她拒絕作答,保持緘默。
「我明明對你也不好,記憶中亦無與你談上幾句,為何讓你如此記掛?……你當真,只在意臉長得好不好看?」
「你也沒長得多好看!比起文判差遠了!」她宭到胡言亂語,根本不知自己脫口說了什么。
從自己女人口中聽到對另一個男人的贊賞,這滋味有多難受,鎏金倒是貼貼切切嘗到了。
他瞇著眸,不發(fā)一語,只是直勾勾瞪她。
她被瞪了心虛,反芻自己那句混帳話,覺得那樣說太太太不好了,若他也當她的面,夸某某天女長得比她好千倍萬倍,她不知要沮喪幾百年哩。
「……我意思是說,長得好不好不重要啦……若我只管臉皮,那我就去挑文判了嘛。」她補充兼補救道。
當年一家老小枉死,入了冥城,在那一片闃暗之境,見到文判時全都驚呆了。
不曾想過,所謂鬼差,也能不青臉、不獠牙、不面目猙獰,他溫雅得像一壺清香暖茶、一株翠緣玉竹,或是一泓皎潔明月,教小小年妃的她看癡了。
而文判待她多有照顧,許是同情她被咬得僅存白骨,死樣凄慘,給予適度關(guān)懷。
「你起碼顧及一下文判的意愿,以及……你是否挑得起他!滚探鹕裆珮O冷淡回道,她方才那句「比起文判差遠了」,真教人氣得想再吐她一臉血,此時他佯裝不了大度,端不出無關(guān)痛癢的虛偽模樣,他確實動了怒。
懷財敏銳察覺他一定在生氣,她一面疑惑著他為什么生氣,一面又思索著如何讓他消氣。
文判長得好不好,有目共睹,她絕對不是唯一一個這么說的家伙,事實勝于雄辯嘛,有什么好氣難道他認為自己俊得過文判?哇,自我感覺這么良好?
明明他也不是個太在意外貌的神仙呀,比輸文判很難釋懷嗎?
那天界有多少神仙得介意個半死?
她倒覺得,他現(xiàn)在這模樣就很好呀……
懷財胡亂想了很多,突然兩個字閃過,她一時沒捕捉到,任其一晃而過,她又繼續(xù)胡思亂想了許久,看著他金眉微蹙,一臉朕龍心不悅的獰樣,那兩字,終于乖乖停住不動。
吃醋。
這就是傳言中的……吃醋?
不是氣自己帥不及文判,而是氣她夸文判卻不夸他?
她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想說自我感覺太良好的,會不會是她自己?
心里又抱持一絲雀躍、一絲期待,半試探、半說了實話道:
「我對文判只有敬畏,沒存不良心思,覺得他長得好,也僅僅出自純欣賞……你方才不是問我,何時認出是你?沒有哦,我沒有確定是你,至少,在你把我從過往意識帶回來之前,我都沒辦法確定是你,但內(nèi)心深處不只一次曾經(jīng)猜測,會不會是你……」
話一旦脫口,就變得毫無困難,在他金眸注視下,無盡包容,像是什么都能說,她只頓了一瞬,又說:
「你給我的感覺,和那時太像,一開始,都冷冷繃著臉不理人,可是絕不會真正棄人于不顧……那時的事,我不太能記清,畢竟當時小,又一直生病吃藥,常常渾身犯疼痛,梅先生為了替我止痛,喂我吃了不少藥丸子,那藥能讓我不那么疼,但記事也越發(fā)渾噩,總是斷斷續(xù)續(xù),可我就是記得你美麗的金發(fā),忘不掉它在彎月池畔,那么微弱的陽光下,仍然閃閃發(fā)亮的模樣……」
鎏金神情稍霽,醋意收斂,雖然同樣面龐微冷,眼神卻柔軟許多,漾在里頭的金芒,亦暖暖如初陽,靜靜聽見她又說:「我不是沒有懷疑自己認錯人了……我看你好似不識得我腕上的鈴鐺,好幾次,我故意在你眼前晃蕩它,你沒半點反應,像是對它好陌生……我又覺得我猜錯了!
「我沒有認出它,我也沒有認出你!滚探鸷芴拱,這一點,他編不出謊話。
「也是,彎月池畔遇見的小骷髏,你怎會放在心上,不認得很正常嘛……」她故作大方說,心里卻有一些些酸楚泛起。
她如此珍惜的回憶,他淡淡一句沒認出,兩相落差,她覺得那樣的自己,好傻,好蠢,也好可笑。
兒時吃藥過后,意識總是模模糊糊,可關(guān)于彎月池畔的金發(fā)少年,她一直舍不得忘。
她那么努力想記住,即便他面容五官逐漸瞧不清楚,泰半的點滴亦被藥性蝕去,可她還是告訴自己,能記多少是多少,絕對不能讓他消失在自己的記憶之中……
她垂著頸,長睫掩飾眼眸間的失落,盯著自己揪在紅裙上的十指……緩緩,復上一只修長且美麗的手掌。
那手掌,指節(jié)帶有薄繭,鮮少看見它握住刀劍兵器,可是凝聚金光,自成另類法器時,結(jié)印的動作俐落好看;還有,頑皮攔劫她筷間食物時,又有些討厭……拇指撫過她豐盈雙唇,帶來的熱意,又教人渾身滾燙。
那只手,將她包覆輕握,她瞧著交疊的雙手,好半晌挪不開眼,只聞他低沉的聲嗓,近在耳畔,輕道:「我真的沒想過,我被小骷髏放在心上,記掛了如此多年,我更沒想到,現(xiàn)世報來得極快,當年,我何等的漫不經(jīng)心,如今總歸要加倍奉還,還小骷髏一個公平!
她慢慢抬睫,與他眸光交纏在一塊,她訥訥重復,神情有些憨傻:「公平?」
「以后,換我記掛你,換我將你擺心上,一如你曾待我的那般認真!
懷財只覺得腦子一白,什么伶牙俐齒、什么驕縱任性、什么天尊高傲,她半點也找不回來,木木呆呆聽他淺聲說話,好似被他催眠著,心跳全然不受自己控制,跳得好急、好快、好兇猛,重重撞擊胸口,幾乎要發(fā)出微微疼痛。
可那疼痛,是里著蜜糖的,又甜孜孜地叫人牙疼。
好久好久,她才找回聲音:「你這是……覬覦本天尊的意思?」她是真心求解。
鎏金:「……」
「你怎么又捂胸口了?內(nèi)傷又痛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