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浩然將用過的碗盤收到廚房流理臺，回頭看了一眼那個慵懶地瞇眼看電視，堅持煮飯之人不用洗碗的女人斜臥在客廳沙發(fā)上，躺得一臉安適愜意，好似隨時會睡著的模樣，心中不禁感到有幾分好笑。
從來沒想過會有這么一天。
甫到北京時，他和這里的廠商投緣，也挺喜歡這里的環(huán)境，曾想過他接下來的生活重心都會以大陸為重，于是趁著房價還便宜，手上又存了點閑錢，便將這間屋齡算久的公寓購入，省去了月月繳房租的麻煩。
或許，還真有種與父母決裂，覺得故鄉(xiāng)不堪回首的凄涼感，不想踏入故土，于是找了個地方安身？
他甚至還想過，要是在北京遇到合眼緣的對象，就這么長長久久定下也挺好。只是沒想到，千算萬算，最后他還是娶了一個與他必須相隔兩地的臺灣妻子，還是他的公司同事。
卷起袖子，旋開水龍頭，清洗碗盤，方才躺臥在沙發(fā)上的女人想起了什么， 突然一陣飛快地掠過他身后，推開旁邊那道通往后陽臺的門。
“我忘記晾衣服了，不晾后天就回不去臺北了，啊啊啊！我討厭行李里有太多臟衣服……”一邊穿室外拖鞋一邊碎碎念，陽臺紗門迅速掩上。
嚴浩然洗碗的動作一頓，望著陽臺外忙碌的身影，而后低頭，看著滿手泡沫失笑。
真快，她后天就要回去了。
他們這幾日真的去了天安門，去了長城，去了故宮，他甚至還帶她去了王府井大街，吃了全聚德烤鴨，她喜歡全聚德烤鴨……
喔，怎么還沒分離，現(xiàn)在就開始想念了？
俊顏不自在的一沉，將手上泡沫沖去，才放好碗盤，一顆小腦袋從紗門后探出來。
“總監(jiān)，這牌子的襪子很好穿嗎？你為什么只有他們家的襪子？每一雙都是耶！”康若華揚了揚手中的黑襪，不解地看著那只鮭魚Logo，她連他的衣服也順便洗了。
嚴浩然方才還沉浸在覺得自己婆媽的別扭情境里，一時之間沒搞懂她在問什么，直到看見她手中的襪子才后知后覺意會。
“沒有為什么，穿慣了�！甭柫寺柤�。
穿慣了？好高的忠誠度喔！居然連一雙別的品牌襪子都沒有，這真是太驚人了。
“同一個樣式買這么多，一定很好穿吧？北京買的嗎？哪里買比較便宜？我也想買幾雙來穿穿看。”康若華摸了摸襪子質(zhì)料，手感真的挺不錯，關(guān)上紗門，又走回去，繼續(xù)將襪子一雙雙晾好。
“我不知道哪里買比較便宜�！蹦腥藥撞阶叩郊嗛T前，摸了摸鼻子，隔著無數(shù)個小黑縫望著她手上一連串的忙碌的動作。
“��？是喔……那沒關(guān)系啦，我只是隨便問一問，你也知道女人就是很愛買，哈哈哈！”話音陡然一頓，突然覺得哪里怪怪的，“咦？那你是在哪兒買的？百貨公司專柜嗎？”
“專柜？或許是吧？我不清楚。”嚴浩然思忖了片刻，回答的模模糊糊。
“不清楚？為什么？是辦公室團購喔？”
“不是，不是辦公室團購。”嚴浩然停頓了會兒，然后回答得好坦白，“是我以前的女朋友幫我買的�！�
“呃？”突然有點不想晾了，康若華無奈地看了一眼手中襪子，又無奈地晾上曬衣竿。
哎喲！何必計較這個呢？這也沒什么，就像，嗯，她老愛掛嘴上說的，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誰那么幸運總能當?shù)絼e人初戀，她從前也交過男朋友啊，對嘛對嘛！就是這樣。
康若華正說服自己回到正面思考的康莊大道上，偏偏有個不識相的男人殺風(fēng)景地開口——
“她說她不能接受男人穿其他品牌的襪子�！辈欢霉諒澋哪腥颂拱�，人家沒問，他偏要一五一十全招了，據(jù)實以告。
“……”康若華打開紗門，悶悶地把剩下的幾雙襪子往嚴浩然胸膛里一塞。“我手好酸喔，給你晾。”切！有人主動跟老婆談這個的嗎？還前女友受不了咧！真是不解風(fēng)情。她，她偏偏就喜歡三花！
嚴浩然不明所以地望著那道跟風(fēng)一樣飚進客廳去的女人背影，聽話地將襪子晾到曬衣竿上。
才掛好，康若華又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從客廳飚回來。
“總監(jiān)總監(jiān)，你看這個你看你看！”快步拉著嚴浩然的手往屋內(nèi)走。
“看什么？”嚴浩然一頭霧水。
康若華一把推著他在她的筆記型電腦前坐下，指了指螢?zāi)簧系哪硠t新聞，問：“這是你爸媽，呃，不對，是公公婆婆開的醫(yī)院嗎？”
如果是的話，這絕對不是像嚴浩然口中說的什么臺北郊區(qū)小醫(yī)院，分院開到北京來，甚至，之前在廈門就已經(jīng)開了一家？嚴浩然也太謙虛了。
她是剛才亂逛網(wǎng)頁，看到創(chuàng)辦人也姓嚴才聯(lián)想到的，會是嗎？總監(jiān)家原來這么大戶？不過，重點不是總監(jiān)家有多大戶，重點是這家醫(yī)院明天要舉辦落成典禮，如果創(chuàng)辦人真是嚴浩然父母的話，或許，他們明天可以去落成典禮晃一晃？
“……是。”嚴浩然讀完那則報導(dǎo)，眸色深沉，神色復(fù)雜地點了點頭。
他本就無意隱瞞，既然被康若華發(fā)現(xiàn)了也沒什么好回避，只是，想到與父母親沒有起色的親子關(guān)系，心中難免惆悵。
“那，我們明天去那里看一看好嗎？”
嚴浩然一怔，沒有立刻回答。
“是公開場合，又在北京，我們坐地鐵去好近的，那么多年了……而且，新醫(yī)院落成，公公婆婆一定心情很好，心情這么好，又看見你，一定更開心……”
嚴浩然還是遲遲沒有回應(yīng)，令康若華益發(fā)緊張，只好又改口說道：“我也不是說非要去不可，只是問問看，我想說，有我陪你，試一試也好……”越說越小聲。
只是想為他做什么，很笨拙地想為他做什么，她知道，他心里一直很在意的，他喝醉那天，她感覺得出來，他對與父母親之間的關(guān)系，感到好遺憾，好遺憾的。
“不想去也沒關(guān)系啦，啊哈哈，你當我沒說，沒說！”康若華干笑，想迅速結(jié)束這個令人尷尬的話題。
嚴浩然望著她不自在的慌張模樣，心中突然感到好溫暖。
她在為他著想呢！她是這么認真與體貼……
而且，他想，她說的也沒錯，他是該去看一看，該去好好面對這件事情。
那么多年了，至少，遠遠地與父親見一面也好。
她說，她陪他。
真好，他不再是一個人，他雖在異鄉(xiāng)，卻有人愿意與他一同面對寂寞。
嚴浩然緊皺著的眉心松開，唇角忽而動了動，握了握她的手——
“一起去吧，明天，一起去�！蔽⑽⒁恍Γ瑳]有說出口的還有謝謝。
謝謝她陪他，謝謝她嫁給他，也謝謝她陪他去面對，他一個人不敢面對的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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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嚴浩然的父母親，第一次對嚴浩然與她視而不見，從他們身邊走到戶外小舞臺上去致詞時，康若華還可以說服自己，他們是真的沒看見。
但是當?shù)诙�，典禮結(jié)束，與會人士已經(jīng)逐漸散去，嚴浩然的父親與母親仍然視若無睹地從他們身邊走過去時，康若華便知道自己慫恿嚴浩然作了一個糟糕至極的決定。
她緊緊握著嚴浩然的手，掌心中的汗水不知道是她的還是他的？
盯著嚴浩然神情緊繃的俊顏，發(fā)覺他的五官臉龐與父親極為相像，神態(tài)中也很有幾分母親的神氣，沒有人不會發(fā)現(xiàn)那是他的父母。
她還看見，有兩個五官與他有些神似，約莫是他的兄弟的男人圍繞在他父母親的身邊，他們的神態(tài)本來還輕松自若，但是察覺嚴浩然的身影之后，卻也都是面目一僵，沒有人膽敢走上前來與他們打招呼。
于是，沒有任何的視線交會，沒有任何的言語交談，嚴家一行人就魚貫從他們兩人身邊走過，腳步輕盈得像什么也沒有留下。
嚴浩然的身子動了動，像想舉步往前追，但是卻什么也沒做。
最后，他牽著康若華的手，環(huán)顧空蕩蕩的會場，低頭，向她勾起一個云淡風(fēng)輕的笑容，說：“我們?nèi)ト鄣掳�！你明天回去，暫時都吃不到了，把握機會�！�
他說得太平淡了，平淡得令她心揪得好緊。
康若華點了點頭，回給他一個笑，卻知道自己的心情已經(jīng)陰霾到連全聚德烤鴨都救不了。
胸口像被壓了塊大石，悶得就要順不過氣，但嚴浩然卻看起來好輕松。
直到兩人吃完了頓飯，還到處去逛了一下午，回到他的住所之后，他的神情看來還是好輕松好愉快好寫意，寫意得就像今早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
“你要喝咖啡嗎？”走進屋內(nèi)，洗凈雙手，嚴浩然坐在吧臺，舀了幾匙咖啡豆倒入磨豆機里，問。
“好�！笨等羧A點點頭，連大衣也沒脫下，僅是站在吧臺前靜瞅著他。
她總覺得自己得說些什么才好，偏偏喉嚨干澀得連一句話都擠不出來。
嚴浩然怎么會沒發(fā)現(xiàn)她的反常？她今天一路上都用這樣復(fù)雜且擔憂的眼神瞧著他。
“我沒事�！比〕隹Х确�，嚴浩然主動挑起話題，向她微笑，輕緩動作不疾不徐。
康若華又靜靜地盯著他手上一連串的動作好一會兒。
本以為自己會向他道歉提了個爛提議，或是說些言不及義、明知道說了也沒用的安慰話語，怎料還沒多加思付，她說出口的卻是完全風(fēng)馬牛不相及——
“我以前，在美國研究所的時候，雖然，在那里交了很多好朋友，也有遇到許多華人……”
“嗯？”嚴浩然揚眸看她，有些不解話題為什么會跳轉(zhuǎn)至這里來。
“但是，不管怎樣，總是覺得有哪里不對勁……明明已經(jīng)盡量找機會跟朋友說中文，拼命上網(wǎng)逛中文網(wǎng)站，猛看中文小說，但就是不對勁……”她覺得，她在嚴浩然眼中看到似曾相似的情緒。“明明就是同一個月亮，但卻又不像同一個……我常常好想家，好想回臺灣好想找一個能讓我盡情說中文的地方……”
“嗯�！眹篮迫粶\應(yīng)，他想，她說的他都明白，十分明白。
“有時候，真的忍耐到受不了，我會打電話回家，跟我爸報告近況，明明，跟我爸聊這個聊那個，聊得很開心很高興的，但是，我拿著話筒，一邊笑，又一邊哭……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明明想笑的，可是眼淚卻一直掉，掉不�！敝v到這里，眼淚真的掉下來了。
“我爸的聲音有多近，我就有多寂寞……人在異鄉(xiāng)，真的好寂寞好寂寞，就算我怎么努力想遮掩，都還是覺得好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