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輕如鴻毛的紙張,擱在程豫手里,卻是千斤沉重得快要拿不起來。
他瞅著那張紙,一時間,無法言語。
他安靜的凝視空白的丈夫欄,雙手放在桌上,沒有伸手拿筆的動作。
真的走到了這步嗎?
只要簽下自己的名字,一切就結(jié)束了。
這真的是他要的結(jié)果?不是,不是的……
如果你還愛著她,為什么還要來找我?
知恩的悲鳴閃入程豫的腦海。
想起她怒吼時的悲凄臉龐,程豫抿起唇,眼底充滿了掙扎。
終于,他僵硬的提筆,一筆一畫在離婚證書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他的胸口悶悶地、微微地抽痛,寫下姓名的動作拉扯著程豫的情緒。
完成最后一筆,他把證書推到律師面前。
律師確認無誤后,把證書收進資料袋。
“這兩天手續(xù)就會完成,到時候程先生跟我的委托人就可以各自恢復單身!甭蓭熯呎f明邊站起身!澳敲矗揖拖雀孓o了!
“等等!”程豫叫住了律師。
律師轉(zhuǎn)過頭,恭敬的微頷首!俺滔壬有什么事嗎?”
“她……還好嗎?”
“她?”哪個她?
“我太太。”
律師恍然。“喔,我沒見過我的委托人,都是由她的弟弟跟我接洽相關(guān)事宜!
“是嗎?”失落布滿程豫的臉,他勉強的笑著。“我知道了,謝謝你:”
“告辭!甭蓭熮D(zhuǎn)身,步出了設(shè)計工作室。
當晚,程豫回家,從跟知恩爭吵之后就沒回來的地方,久違的家。
他沒有開燈,一個人坐在任憑黑暗吞噬的客廳里,凝視著房子里的一物一飾。
百坪的豪宅空間,鋪的是上好的大理石地磚、義大利的進口家具、德國進口的系統(tǒng)廚具、來自法國的寢具、訂做的餐桌椅,依照喜好搭配的衛(wèi)浴設(shè)備……
他的精心設(shè)計,為什么看來是那么冷冰冰?
多年來,知恩都是一個人待在這樣沒有生氣的環(huán)境里嗎?
如此令人窒息的空氣,為什么她從來沒有怨言?
程豫,有時候,我很懷念那個有媽媽種的薄荷和迷迭香,還有你送我的風鈴花的房子……
曾經(jīng),知恩這么跟他說過。
迷迭香?風鈴花?
程豫憶起小房子的那些花草,因為不符合這宅子的設(shè)計風格,他沒讓知恩跟著一起搬進來。
那時知恩眼里有著不舍,但程豫相信在住進新房子之后,知恩會明白他的想法是對的。
所以他堅持,所以知恩妥協(xié)。
他們之間沒有沖突,原來,是因為知恩總是在妥協(xié)他的關(guān)系。
秋季天氣不穩(wěn)定,夜晚,開始下雨。
細細的雨絲落在窗戶的玻璃上,一點一點的,在燈光折射下,像是星空。
程豫窩在單人沙發(fā)里,看著窗上的星星,終于想起那個愛看星星的人是誰。
是知恩。
曾經(jīng),她拉著他看了整夜的星星。
在那個晚上,他們夫妻聊了很多的事;知恩的小學、知恩的中學、知恩的高中……程豫聽知恩說了很多過去的往事,而他自己,幾乎只是聆聽而已。
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養(yǎng)成的習慣,程豫沒有太多的熱誠告訴別人關(guān)于自己的事情,即使對于知恩,他的老婆,程豫也沒想過要跟她說些什么。
我知道你喜歡喝咖啡時加兩匙糖、我知道你看報紙喜歡從藝文版開始看、我知道你喜歡下雨天、我知道你愛吃可頌面包、我知道你討厭搖滾樂……我知道你的瑣事很多,但是,這些都不是你親口告訴我,而是跟你生活以來,我慢慢發(fā)覺的。
對于他的寡言,知恩如是說道。
程豫,我常覺得,你對待我的方式,跟陌生人沒有差別。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程豫聽到知恩對他的“抱怨”。
其它的日子,他總是看見知恩在笑。
就算是嫁給他之初,環(huán)境清苦,每天他回到家,知恩依舊是笑臉迎人。
她接受了他的所有、她妥協(xié)了他的要求,而他……回報了她什么?
那天,她流產(chǎn)昏倒,他背著她,送她去醫(yī)院,在醫(yī)生終于宣告脫離險境的晚上,他守在她的身邊。
當時他才注意到,知恩瘦了很多,細細的手臂幾乎沒剩幾兩肉,伸手觸碰,程豫可以感覺到她衣服下凸起的肋骨。
什么時候……她變成這個樣子?
程豫不知道。
因為他從來不在意她的一切,所以不曾注意過她的一舉一動。
郁悶的心情梗在喉,程豫沉默的凝望夜空。
忽然,門鈴聲響起。
程豫楞了楞。這時間,誰會來?
難道,是知恩來拿自己的東西嗎?
他倏地站起身,毫不猶豫的走過去把大門打開。
出現(xiàn)在門外的,是安芃薇。
“你果然在家。 卑财M薇燦爛的笑著。
程豫失望的冷下臉,面無表情地轉(zhuǎn)身。“怎么會來?”
“你沒連絡(luò),打電話給你又不接,人家擔心你,只好自己找來啦!卑财M薇不請自入!昂冒!怎么不開燈?”說著,她自動自發(fā)的按了電燈按鈕,頓時間,光明趨走黑暗,豪宅內(nèi)的百萬裝潢出現(xiàn)眼前。
安芃薇贊嘆的環(huán)顧四周,小手跟著膜拜高檔的家具陳設(shè)。
程豫看著她,坐回沙發(fā)!澳氵@樣跑來,不怕我老婆發(fā)現(xiàn)你?”
安芃薇停下動作,還是一抹笑!澳銈冸x婚了,不是嗎?”
程豫一頓!澳阍趺粗溃俊
“我去工作室找你,聽里面的人說的。”安芃薇走過去,坐上沙發(fā)扶手,溫柔的牽起程豫的手!皼]想到,你真的為我這么做!既然如此,我就原諒你上次無故撇下我的失禮吧!
程豫看著安芃薇的笑靨,凝視她美麗依舊的臉,忽然間,程豫想不起當初他為什么會如此執(zhí)著眼前這個女人。
他到底在搞什么?!
程豫煩躁的起身,拉開安芃薇的手,走到廚房倒了一壞水給自己。
安芃薇感到莫名其妙,但還是跟了過去。
她審視設(shè)備一流的奢華廚具,驚嘆連連,想到這些將來都是她的,一時間優(yōu)越感浮出。
她搶贏了冉知恩,得到了原本該是屬于她的幸福。
安芃薇的笑容從進門開始就不曾退去,她繞過流理臺、烤箱、冰箱,最后,她停在廚柜旁,發(fā)現(xiàn)了柜旁通住陽臺的回旋梯。
“程豫,這是通往哪兒?”她問。
程豫放下杯子,意興闌珊!安恢!
沒得到答案,安冗薇猶豫了一下,然后抬腳走了上去。
不一會兒,程豫聽見安芃薇的驚呼聲:“好漂亮的花園!”
花園?
程豫疑惑的擰眉,也跟著走上去。
然后,下一秒,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了。
紛飛的葉兒、盛開的花朵、高挺的大樹,欣欣向榮的景致充滿整個陽臺,看得出這里的一草一木,都被人悉心照料著。
是知恩,這是知恩做的,不用說,程豫也曉得。
只是,她為什么要這么做?
“程豫,你把你程家老宅的櫻花樹也搬來了嗎?”
安芃薇充滿驚奇的語氣介入了程豫的思緒里。
他順著安芃薇的話轉(zhuǎn)過頭,看到了因季節(jié)仍是光禿的櫻花樹,剎那間,惱海里翻轉(zhuǎn)出回憶……
將來,我也會給你一棵樹……不,是一片森林,一片像你生長環(huán)境里的森林。
一個女人,笑意盈盈的看著他,對他這么說。
那是……知恩。
大掌輕輕撫著粗糙的樹干,程豫內(nèi)心百感交集。
這是多久以前發(fā)生的事了?程豫早就不記得。
而她卻依然遵守著自己對他的承諾,努力的完成,即便……對方根本不曾注意。
為什么……面對他的冷淡,知恩可以這么無怨無悔?
如果我說我愛你,你會回答我什么?
在樹干上的手停了下來。
難道……知恩愛他?
程豫頓了頓,苦澀的笑出來。
是的,知恩愛他。
一直以來,他總是認為知恩是個善良的熱心家伙,喜歡幫助人是她的習慣。
所以程豫對于知恩對他的好,就像同學間相互幫忙那樣接收得理所當然。
他就是這樣認為,沒有懷疑過其它的可能。
但是,他錯了,徹徹底底的錯了。
如果只是同學,知恩沒有必要做到這個樣子,而她會這么做,全都是因為她愛他的關(guān)系。
程豫的笑聲變得斷斷續(xù)續(xù),他靠著櫻花樹跪坐了下來。
程豫,我常覺得,你對待我的方式,跟陌生人沒有差別。
結(jié)婚這么多年,程豫沒有跟知恩像個夫妻一樣交心,因為他始終把她當作外人,一個沒必要介入他的生活圈的外人。
而他自己也不需要去了解“外人”。
當初他跟冉知恩會結(jié)婚,最終也是因為“剛好”的關(guān)系。
他只為自己著想,從沒替知恩想過,只曉得她應(yīng)該接受他的所有,卻忘了許下婚姻誓約的不是只有冉知恩而已。
我什么事情都沒寄望,但不代表我不在乎,我只是單純的想待在你身邊,但是結(jié)果呢?
結(jié)果呢?他對知恩做了什么?對一個一心一意對他好的女人做了什么?!
心里空空的,程豫回過神,發(fā)現(xiàn)自己止住了笑,卻不知不覺地流下淚。
知恩是個好孩子,你的人生,有她才會完滿。
母親的話,頓時解釋了程豫從開始與知恩爭執(zhí)以來,所有的煩躁與猶豫情緒。
他終于明白,原來,其實他也愛她。
一起相處的這五年,知恩早就漸漸取代了過往戀情在自己心里的份量,只是因為幸福獲得的太容易,所以程豫從沒重視過。
他以為自己不愛她,其實他是愛她的。只是因為他們之間沒有熱情,所以他以為那不是愛。
驀然回首,程豫終于明白自己這五年來,造就了多少的錯誤。
風兒輕輕吹,與葉片交織出大自然的和弦。
“程豫,你怎么哭了?”站在一旁的安芃薇不安的說著。
程豫瞅著她,腦海中晃過許多過去。
……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為什么現(xiàn)在變了?
……我以前的樣子?我以前該是什么樣子?安靜無語?選是忍氣吞聲?乖乖的待在家里等著主人回來摸頭?
……如果我說我愛你,你會回答我什么?
……愛?那很重要嗎?
……愚弄我很快樂嗎?我是人,不是你的洋娃娃!
……假使你能看見我血淋淋的心,你就能體會到你有多殘酷!
說離婚的那一天,知恩哭了。她的淚水刺痛了程豫的心,他沒想到一直是笑著看他的冉知恩,到了最麥,竟然哭了。
他傷她,一定很重,重到讓她失去了笑容,重到讓她流出了淚。
“對不起……”程豫跪在櫻花樹前,用著干澀的聲音緩慢而沉重的道。
他的道歉,滿是悔恨,只不過,來得太遲了。
在遠方的知恩根本聽不見,也沒有機會聽見。
碎裂的鏡子即使黏臺,裂痕依舊存在。
就像是他們之間的感情,再也無法回到當初。
“對不起……對不起……”道歉的話語一聲聲回蕩在空中花園里。
而一切,都太遲了……
*
一直以來,知翔以自己有個很獨立的姊姊為傲。
但是看來堅強的知恩,事實上也是脆弱得不堪一擊。
知翔坐在知恩的身旁,兩個人沒有說話已經(jīng)有二十分鐘了。
十分鐘前知翔替知恩新?lián)Q的茶也變得溫冷,但知恩并沒有喝它。
知翔抬眼,望著墻上的掛鐘,凌晨一點過半。他嘆了口氣,輕聲的開口:
“姊,很晚了,要睡了嗎?”
知恩頓了頓,偏過頭,看著知翔,然后面無表情的慢慢頷首。
知翔將知恩安置上床后,才回到自己的房間里。
不過因為擔心自己姊姊的關(guān)系,他一直處在淺眠的狀態(tài),等到知翔稍稍熟睡,他感覺到自己的房門被打了開來,一轉(zhuǎn)頭,他看見知恩站在門口。
“怎么了?”知翔爬下床,走向她。
“我們……一起睡,好嗎?”知恩小小聲的說著。
知翔沒有反對,從柜子里拿出備用的枕頭和棉被,替知恩鋪好了床。然后他爬上床,順手替知恩蓋上被子。
“睡吧!再怎么樣,還是要養(yǎng)足精力面對明天!闭f著,知翔躺了下來。
先躺下的知恩一個挪身往知翔靠去,知翔體貼的將身體移到一個方便知恩靠躺的位置。
寂寞的夜晚,寧靜的房間里,躺在床上的兩人睜著眼望著天花板,雖然彼此都知道對方是清醒著,卻沒有人想催促對方入睡。
時間漸漸的過去,許久許久,知恩忽然開了口:
“其實……我一直以為……愛情能有結(jié)果就一定可以幸福,可是我發(fā)現(xiàn)我錯了,因為……他愛我并不如我愛他一般……沒有相互的維持,這份感情永遠不會圓滿。”她淡淡的說著,然后閉上了眼。“真的是如此……可以勉強的事情很多,但絕對沒有愛情,我花了十年……才明白了這個道理!
說話的聲音漸微弱,接著傳來平穩(wěn)的呼吸聲,知翔以為知恩已入睡,也跟著閉上了眼,所以他并沒有注意到后來從知恩眼角滑下的無聲淚水。
沒有人可以在愛情的世界里扮演偉大無私心的圣人,因為誰能保證談戀愛不是為了自己?也就因為如此,傷害,總是一再的發(fā)生在感情的世界里。
如果真的要說什么對錯,是不公平的。
所以,她該認命……認命?是的,面對如此的結(jié)果,這是知恩唯一能做的。
但是,為什么……她會有不甘心的感覺?
心……好悶、好痛……
蹙起眉,知恩深呼吸幾口氣想讓自己好過些,她將被子拉過,讓它包住整個身體,一只手撫著自己的胸口,努力讓自己入眠。
但是沒有用。這次強烈的痛覺根本無法壓抑,像是有只無形的手不斷絞抽著知恩的心。
她急促的呼吸聲引來身旁的知翔的注意。
知翔坐起身,看見知恩臉上毫無血色的緊抓著胸口,冷汗?jié)窳怂念~鬢。
他驚訝的趕忙拿起床旁的手機叫了救護車,甚至找來了家里的人幫忙。
好痛……她好痛……
知恩昏然,近乎窒息的痛苦不斷地侵襲著她。
然后,她聽到了阿鵲姨的聲音……
然后,她聽到了父親的聲音……
然后,她聽到了醫(yī)護人員的聲音……
知恩微微的睜開眼,望著身旁的知翔,蒙朧間,知翔的臉和程豫的面容重疊了。
一張憂愁困擾的面容……
那是知恩哭著說要離婚時,程豫望著她的表情。
知恩揪苦心口,眼淚不聽使喚的潛潸落下。
對不起……我的愛情讓你愁眉苦臉,這不是我的本意……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讓你為難……
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很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我愛上了你……
終究,她還是恨不了程豫,甚至連怨他她都做不來。
因為愛情太深,留給她的反彈,只有無窮盡的心痛跟不舍。
知恩抓著衣襟喘息,眼前程豫的影像揮之不去。
她就這樣望著他,深深的望著他,直到——知恩緩緩的閉上了眼睛。
最后,在開往醫(yī)院的救護車上,知恩的心臟,停止了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