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重，外頭有多少人？”
“啟稟太上皇，有朝臣一百七十四人。”
“一七四，一起死，可真巧。這些人吵死了，通通給朕誅了……”
初升的日光蒙蒙里透著霧氣，床上，粉撲撲的臉上垂掛著晶瑩的淚珠。
男人走近，伸出溫?zé)岬氖忠獡崦齻穆錅I的臉頰，她垂首避開。
“聽說您是故意讓我被送至臨南的？”她問。
“嗯�！彼麤]有否認(rèn)，黑瞳瞧著她緊捏環(huán)佩鈴鐺的手，那手的關(guān)節(jié)都捏白了。
“為什么？”
他手掌覆上她緊抓環(huán)佩鈴鐺的手�！澳侵皇菣�(quán)宜之計——”
“權(quán)宜之計？您讓我……讓我失——”她爆發(fā)了，雖說不出失身的字眼，但眼中對他的憤怒與怨恨，卻是清清楚楚。
他蹙眉，這是她第一次用如此憤恨的表情與語氣與他相對。“你并沒有！|”
“不要再說了，就算您厭倦我，就算您不再視我為前世愛侶，也不能這樣利用我、傷害我，甚至糟蹋我，我不會原諒您的！”她怒而甩開他的手，將環(huán)佩鈴鐺扔向他，那東西正中他胸前后再跌落床上，鈴鐺受撞擊發(fā)出的聲響原該是悅耳的，但此刻聽來，竟是極度刺耳。
她離開床榻，心中有恨，頭也不回的往外跑。她得知一切后，還盼著這是個誤會，他不可能這么做，不可能將她送給別的男人，可他竟然親口承認(rèn)了？！
她不是他盼了數(shù)百年的愛人嗎？不是他認(rèn)定今生要共自首的人嗎？
他怎么能如此傷她，怎么能夠！
她熱淚盈眶。那術(shù)士說他們是冤家，既是冤家，怎么可能相愛，是她傻了，笨了，自以為是了，傻傻的相信才會被傷得遍體鱗傷！
她之于他根本不算什么，不過是一個可利用、能任人踐踏的女子罷了。
她悲憤淌淚，拔腿狂奔，頭上發(fā)髻掉了，散落的長發(fā)迎風(fēng)打在臉上，不痛，因為心更痛，此刻若有人拿刀割她，也比不上胸口的絞心之痛。
她跑，用力的跑，掩著面，傷透了心，身上的紅裳像一團她哭出的血淚，殷紅殘忍又血腥。
“你要上哪去？別再跑了！”她的身子教人狠力拉住了。
南宮策一臉鐵青的扣住她手腕，阻止她再瘋狂奔跑，用力扳過她的身子后，瞧見她咬破嘴唇，唇上留下絲絲血跡，他一怔，再多怒火也在一瞬間被熄滅，表情甚至出現(xiàn)了懊惱。
“你這女人能不能先聽朕把話說完再——”他的聲音夏然而止了，原因是眼前人的神情已變……
“你不需再對我虛情假意了，我不過是你的斗蟲，有幸成為你的弱點，已經(jīng)該滿足了，就讓我克死此地，我不會再受你欺騙了！”她瞪著他，幽恨的說。
他僵住。這話好耳熟……
“這些人頭從我來這的第一天就一直跟著我了，我將它們綁在腰上，好讓自己記住去恨一個人，到死都要恨一個人，一個絕情陰狠的人！”她那恨意似乎會直到天荒地老。
“水兒？”他心驚。這對話、這對話——鬼窟？！
她陷入前世在鬼窟的惡夢中了。
他斂下眉目，冷測了俊顏。
她竟回到被抓去鬼窟時的情景，那時她以為是他將她丟至那住著半人半鬼、專吃人肉的鬼乞子窩里，她身旁還圍繞著被他整死的幾個人的頭顱，她因此對他恨之入骨。
“水兒，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在這里，沒有鬼窟這種地方，你仔細(xì)瞧瞧，這里很安全，一個吃人的鬼乞子也沒有�！彼p聲說，想喚醒她。
“這里不是鬼窟？”她一臉茫然了。
他沉了呼吸�！安皇�。”
她忽而又搖了搖頭�！啊唬愎珜O謀寵我不過當(dāng)我是你另一個樂子，無趣了、乏味了，丟棄也是應(yīng)該的�！彼珠_口說，根本未清醒，仍活在那時。
他臉上出現(xiàn)了焦慮。上回她陷入被薛音律折磨的過去時，沒多久就清醒，可這回似乎并沒有清醒的跡象。
記得當(dāng)時他由鬼窟救出她后，她還恨得沉睡不肯醒，如何也不愿意面對他，莫非又歷史重演了？
“水兒，你給我醒醒！”他激動的叫喚，擔(dān)心她執(zhí)意沉灑在對他的怨恨，中，不肯回來。
她的目光立即又變得幽深，不再瞧他一眼，仿佛萬念俱灰，疏離得令人遙不可及�！斑@里不是鬼窟……可是怎么瞧起來與鬼窟無異……”她呢喃。
他心頭益發(fā)恐懼。“你這女人，就知道如何折磨我！”他忿忿地咬起牙來。
京城皇宮內(nèi)苑里。
女人面容倔強蒼白，闔眼，狀似沉睡。
他面色沉重，沒料到他權(quán)宜的決定竟會勾起她對鬼窟的記憶，并將鬼窟事件與這次的事連在一起，恨上加恨，誤解更是一時說不清了。
他垂目斂色。罷了、罷了，曾經(jīng)多希望她記起過去，但心里也明白，經(jīng)過數(shù)百年，她已經(jīng)多次轉(zhuǎn)世，也喝下數(shù)碗的孟婆湯，要記起與他的過往幾乎是微乎其微，可她卻接連兩次回到過去，偏偏所勾起的過去，又都只會毀了她與他而已，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強求她再記起什么。
想著不禁苦笑。是他要求太多了嗎？這女人能夠重回他身邊就已足夠，過多的企盼終究只是負(fù)擔(dān)。他心頭微酸，似是認(rèn)命了。
他居然也懂得認(rèn)命了。南宮策的笑容更澀。
正端熱水進(jìn)來為謝紅花拭容的春風(fēng)姑姑見了，心下訝異。主子城府深沉，其實心緒難辨，可此刻對小姐的擔(dān)憂竟是這般顯而易見。
想她伺候他二十多年，他對待任何人、任何事，無不胸有成竹，何曾見過他為什么擔(dān)慮過？唯獨，對床上人兒的牽絆竟是這么深不可測。
她實在很難想象，寡寒孤傲，如主子，竟能愛得這么深刻，這么的……卑微！
驀地，這念頭驚嚇了她。她怎……怎么會用“卑微”兩字？
主子何等倨傲、何等不可一世的人，就算心動，用情于某人，又怎么可能愿意卑微、委屈自己？
忍不住覷向主子，卻見他盯著床上人兒的雙眸深情傷痛。
她暗嘆一聲。在至愛的面前，再尊貴的人也得低頭吧！
“太上皇，奴婢要為小姐拭容了�！彼f。
“讓朕來吧！”他道。
“是�！彼龥]有遲疑地將鞠濕的毛巾交給他。只要是為小姐的任何事，主子都愿意親力親為的。
只是，主子如此小心呵護，為什么小姐還要誤會？這會，她反而有些責(zé)備起小姐的不懂事。
南宮策輕拭謝紅花的面容。她沉浸于惡夢之中，臉上盡是冷汗淚痕，讓他心痛懊惱至極。
“太上皇，小姐正在氣頭上，自然不愿聽您說話，不過等她醒來，奴婢會好好對她解釋清楚，請她明白您是有把握她不會受到傷害才讓她去臨甫的，臨南王根本沒碰她一根寒毛，她用不著為此傷心欲絕，您也沒厭倦她，更不可能遺棄她的。”
“可是朕利用了她……”他語氣低啞了下來。
“那也只是將計就計�！�
他嘆口氣，幽望床上閉目不肯醒的人兒。“朕也許孤獨太久，對有些事太過自信，而忽略了一些事……要是從前，朕應(yīng)該不會這么做的�！北M管他對水兒的愛分毫未滅，甚至更加熾熱，但是，失去她太久，他孤單得太久，久到教他忘記如何對待愛人，他體會不了水兒的心情，這才會……
首次，他承認(rèn)自己錯了。
春風(fēng)姑姑擰緊雙眉，對于他的話意一知半解，但又不敢多問。
“等小姐想清楚了，就會諒解的……”她只能這么說。
“下去吧�！彼麩┰甑膿]手。
她不敢再多言，瞧一眼床上沉睡中的人后，默默地退出去了。
這一整日，南宮策一個人待在謝紅花寢殿里，靜靜相伴，陸續(xù)有人求見，他一一打發(fā)，誰也不見。
入夜后，李三重來報，張英發(fā)也來求見。
“滾�！彼皇且凰膊凰驳亩⒅采喜恍训娜藘海瑥堊焖统鲆粋�字。
李三重嘆口氣，出去了。
但一個時辰后，李三重?zé)o奈地又進(jìn)來了，他躊躇了半天就是不敢再打擾，就這么進(jìn)進(jìn)出出多次，最后，逼不得已還是硬著頭皮開口，“啟稟太上皇，張大人與眾臣正——”
“滾出去！”
“是……”
一刻鐘后，外頭傳來齊聲巨響�！盎噬献员M宮中，趙漢暴斃臨南，國之大亂，請?zhí)匣柿⒓磸?fù)位主政！”這聲音傳進(jìn)寢殿里，他聽了皺眉。
“李三重！”他冷喝。
李三重捧著腦袋瓜子奔進(jìn)來了。
“要他們?nèi)珴L，若再發(fā)出一絲聲響，朕將他們的腦袋全摘了！”
“可是……”
“嗯？”他眼神陰沉下來。
“是�！崩钊夭桓以僬f什么，縮著頭出去了。
“國不可一日無主，懇請?zhí)匣蕪?fù)位——國不可一日無主，懇請?zhí)匣蕪?fù)位——”外頭仍有眾多人高喊要他即刻復(fù)位。
“李三重！”他大怒。
李三重驚慌又入內(nèi)�！疤⑻匣�？”
“外頭有多少人？”他問。
“敢稟太上皇，有朝臣一百七十四人�！崩钊赝萄世щy的回報。
“一七四，一起死，可真是巧得很。很好，這些人吵死了，通通給朕誅——”
“不要，不可以！”原本一睡不起的女人，驟然睜目了。
“小姐，您醒了？！”李三重聞聲大喜。
謝紅花小臉泛紅，但當(dāng)見到床旁男人發(fā)亮的眼眸后，又立即雪白了臉龐�！澳切┏级际侵页�，您不能殺他們！”她阻止他殺人。
“你怎知是忠臣？他們其中不乏逢迎諂媚之徒，以為朕是裝模作樣，端著架子不復(fù)位，享受的就是今日這場面，非得讓眾臣百般敦請后才肯重新主政�！彼恍嫉恼f。
“不是這樣嗎？皇上已被您處死，您卻遲遲不復(fù)位掌政，不就是樂見眾臣來哭求？”她別過臉故意的說。
他面色一斂�！澳氵@么認(rèn)為？”音調(diào)已有薄怒。
李三重見狀馬上趨前道：“小姐，您怎么這么說話？太上皇是因為焦急您不醒才不肯離開這里的�。 蓖忸^那些人不管他怎么明示暗示，要他們別在主子正擺不平小姐這當(dāng)口來瞎鬧，可只有張英發(fā)一聽跟小姐有關(guān)后，立刻不啰唆的離去。
而其他人就沒那么聰明了，自以為主子此舉是有意測試眾人的忠誠，若就此回去，會被歸類為那活該找死的前皇帝的爪牙，因此打死不走，還諂媚的拚命大喊要主子復(fù)位，這群人笨得自尋死路猶不自知。
謝紅花氓著嘴不說話了。其實她早就醒了，也曉得外頭在吵什么，可這家伙不出去解決就算了，還要殺人，才逼得她不得不“醒過來”！
他伴著她，一整天不言不語，她不醒他也不喚，她忍著未進(jìn)食，他也沒吃，這人究竟意欲如何？
“您先想辦法要那群人散去，回來后，我愿意聽您說。”她繃著臉終于道。
南宮策瞪視她半?yún)群�，才不發(fā)一語的起身，跟步朝外走去，這是肯饒了外頭那群人免死了，李三重趕緊跟上伺候著，出去不到半刻，他就又回來了。
這時外頭已是安靜無聲，若有細(xì)針掉落，恐怕也能清晰聽見了。
跟著轉(zhuǎn)回的李三重，抹著汗對自家主子的天威更加佩服了。主子不過站出去，嘴角輕輕上揚，吐出“快滾”兩字后，一干人等臉色發(fā)青，連氣也不敢多喘，立即抱頭鼠竄，那奔逃的腳步凌亂，卻是連一點聲響也不敢發(fā)出，不一會工夫，逃得一個不剩。
回到寢殿后，李三重只顧回想方才那些驚恐奔逃的嘴臉，沒留意太上皇臉色，這會抬頭，才發(fā)覺主子不知瞪了他多久，嚇得他馬上頓悟。主子與小姐有話要說，他這是白癡了才會仵在這邊，千萬別外頭那群人沒死，他成了替死鬼了！
當(dāng)下他連忙叩首，自己滾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