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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劍會英雄 初會英雄

  仙霞嶺隘口,一處用幾塊木板和干草搭成的小小茶棚,外頭擺了幾張粗糙桌椅。這地段雖是兩湖入閩浙的一個通道,但須沿著武夷山道一路過來,若非對當(dāng)?shù)匦蝿萘巳缰刚普,極易在崎嶇路徑中迷途。

  因此,尋常時候,在這山嶺半腰的小棚子里歇腳喝茶的過路人,絕不會沒位子落座,而今兒個這等“盛況”,還真是空前、是平生首見。

  二十來名灰衣漢子占滿整處茶棚,沒椅子坐的倒也爽快,不是靠著土壁蹲下,要不就席地而坐,每人后背皆用黃巾綁住一長形木盒,即便休息,仍不見誰卸下。

  此時,眾家漢子手中各持一大碗茶水,咕嚕咕嚕地,三兩下便喝得碗底朝天,而茶棚老板持著長嘴大壺在眾人中來去穿梭、添茶加水的,忙得不可開交。

  “大老爺,還需要點(diǎn)兒什么?”茶棚老板擦了擦汗,笑嘻嘻朝一名蓄著落腮胡,長得虎背熊腰的中年大漢殷勤詢問。茶棚的生意小歸小,但也屹立了不少年頭,接觸的商旅過客多了,多少懂得察言觀色,他敢打賭,這個長得像頭大熊的漢子肯定是這群人的頭兒。

  “呵呵呵……這茶水還合大老爺口味吧?!不是我說嘴,咱們仙霞嶺的山泉又甜又甘,沁人心睥,肯定讓大老爺一喝再喝、三喝四喝、五喝六喝,喝了還想再……”他正自夸得意,那中年漢子忽地大掌一拍,“轟”地大響,一張木桌眨眼間斷成兩半。

  “你他媽的一張臭嘴!老子哪里老啦?!”中年漢子倏地立起,氣勢驚人,嚇得茶棚老板連退五大步,一跤跌坐在地。

  帶頭的發(fā)標(biāo),按理說,眾家漢子們該要有所行動才是,但二十幾雙眼睛卻在第一時間,同時瞄向與中年大漢同桌的那名十六七歲的勁裝少年,見少年神色尋常,把一碗茶徐徐喝完,眾人又默契十足地收回目光,自在地于原地休憩。

  “喝茶就喝茶,媽的,你話還真多!上輩子是蒼蠅啊?!還敢說老子老?!”中年漢子聲如洪鐘,兩只缽大的拳頭在半空揮來舞去的,落腮胡氣得張揚(yáng)。

  “大、大、大、大大大……”茶棚老板縮成一團(tuán)兀自顫抖,想說幾句討?zhàn)埖脑挘瑓s不知何處得罪了人;他抖著聲,也不懂為何,兩眼學(xué)起那些漢子,自然而然地別向那名少年,后者對他做了個眼神,微微搖首,他心一驚,趕忙噤聲,后頭一個“老”字終于吞下肚去,才沒引發(fā)更劇烈的反應(yīng)。  

  “我哪里老啦?!我‘九江四!]大海在江湖上揚(yáng)名立萬,黑白兩道聽這名號,任誰都得給些薄面。敢說我老?!你他媽的……”

  “阿爹!钡腿岬穆曇粲缮倌昕谥型鲁。

  “存心惹老子生氣!我非要……”

  “阿爹,別氣了。您嚇著這位賣茶大叔了!鄙倌暝僬Z,那聲調(diào)已然確定,竟是姑娘家柔軟的音色。

  “招弟,你聽見啦!他罵我老?!”竇大海還再吹胡子瞪眼。

  竇招弟,正是這位男裝打扮的姑娘,望住爹親,她嘆了口氣:

  “大叔沒罵您,稱呼爹‘大老爺’是敬重之意,阿爹……別再借題發(fā)揮了!毙闹性偾宄贿^,爹之所以怒氣升騰,大半原因是這趟閩浙之行應(yīng)委托對方的意思加派鏢師護(hù)航,卻被要求不能打自家旗號,一切得低調(diào)行事,這對“九江四!备]大海來說,行走江湖十?dāng)?shù)年,可還沒受過這等窩囊氣。

  招弟唇微抿,憶起幾日前,家中大廳爹和云姨的一場“爭戰(zhàn)”——

  “什么臭規(guī)矩、爛要求?!偷偷摸摸的,做賊啊?!老子不接!”

  “不接?!呵呵呵呵……來不及啦!我已經(jīng)替姐夫接了,訂金五千兩白銀也入了賬房,姐夫若不走這一趟,四海鏢局等著砸招牌吧!”  

  經(jīng)營鏢局首重信用,名譽(yù)斷不能毀,得做到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而云姨已代替四海鏢局對他人許下承諾,絕無轉(zhuǎn)圜余地,正因如此,爹才被迫妥協(xié),氣呼呼地領(lǐng)著一隊(duì)人馬上路,可招弟心知,除爹親外,其他鏢師并不認(rèn)為未打四海的旗幟沿途張揚(yáng),是什么天大的污辱。

  竇大海一張褐臉微微泛紅,兩道濃眉糾結(jié)著,似乎也意識到自己過分了些,藏在胡中的嘴撇了撇,聲量終于壓下。“那、那那他可以喊我‘大爺’,做啥兒添個‘老’字?!禮多必詐,這茶棚說不定有問題……”唉,真是欲加之罪。  

  他還嘟嘟囔囔說了些什么,已聽不清楚,兩只大腳卻走到茶棚老板面前,嚇得后者又是一陣哆嗦。

  “茶錢啦!”他粗粗魯魯把五錠白銀塞進(jìn)對方懷里,臨了還呼了句:“媽的,我妖魔鬼怪啊?!這么不經(jīng)嚇!”

  “大大、大爺,用不著那么多……”茶棚老板見那男裝姑娘又朝自己使眼色,聲音陡地轉(zhuǎn)小,沒敢再說。是五錠的白銀呵……抵過茶棚三年生意。呵呵呵呵……

  明明想賠償人家,卻故意說成茶資,深知爹親要面子的脾性,招弟微微一笑并不說破,緩聲道:“這位大叔,煩勞再添碗茶!

  “好好、沒、沒問題!這兒啥兒都缺,就是不缺茶!”

  菜棚老板七手八腳爬起身,正欲過來,此一時際,一聲哨音陡地破空響作,清厲遠(yuǎn)長。眾位鏢師都是老江湖了,立知情勢有異,猛地立起,腰間刀已出鞘,須臾間,兩旁山壁上和前后路各有人影現(xiàn)身,人數(shù)眾多,團(tuán)團(tuán)堵住隘口。  

  竇大?绮较蚯罢炜,不及開口,山壁上的人皆躍將下來,掄刀就攻。

  “爹!小心!”招弟揚(yáng)聲大喊,“刷”地拔出背上長劍,進(jìn)步,左右連排,巧妙地逼退幾人。此時,前后二路都已攻來,雙方混戰(zhàn),刀劍相擊聲響徹隘口。

  “老大,他們每人都背著木盒,搶誰?!”

  “全搶啦!咱們?nèi)硕,五個打一個,還搶不到嗎?!今日索性就滅了‘九江四!,在道上大大露臉!”右頰上拖著條丑疤的壯漢大聲下令。  

  竇大海已認(rèn)出對方,氣得哇哇大叫:“他媽的黑老虎,手下敗將,上回劫鏢不成,讓你給逃了,今兒個帶著一群不成氣候的嘍 ,敢來打老子主意。老子今日不挑了‘黑風(fēng)寨’,把你打回原形,我竇大海三個字倒過來寫!”說罷,徒手叩住二名嘍羅的喉頸,大腳一踢,將人踹得飛遠(yuǎn)。

  聞言,黑老虎卻胸有成竹地狂笑,一面砍向四海鏢局的人!澳悄氵是改姓‘!,海大竇,也是個名!”霍地又是一聲長哨,黑風(fēng)寨眾人得令,一把把的石灰跟著撤出,接著五人一組攤開細(xì)網(wǎng),沒留神,十來名鏢師已落入險境,好幾個雙眼吃進(jìn)石灰,痛得大罵,無奈被捆在網(wǎng)中動彈不得。  

  黑風(fēng)寨的人將落網(wǎng)鏢師背上的黃巾一個個扯開,卻發(fā)現(xiàn)木盒里空無一物。

  “撒石灰、張網(wǎng)子,再搶!”黑老虎又喊。

  “卑鄙小人!”招弟罵了一句,堪堪閃過撲來的細(xì)網(wǎng),心中怒急,回首見爹爹那方尚能應(yīng)付,她持劍欺近黑老虎,“刷刷刷”連續(xù)三快招,心知今日情勢兇險,非先擒賊王不可。

  “招弟,小心對頭的下流把戲!”竇大海一柄九環(huán)鋼刀已然祭出,打得圍攻眾人落花流水,一面狂呼提點(diǎn)。

  “媽的!哪里來的臭家伙?!”

  “老大,她是四海鏢局的竇大姑娘,劍法了得!”黑風(fēng)寨里的包打聽大嚷著。

  黑老虎被突來的輕靈劍招逼得狼狽倒退,好不容易才穩(wěn)住身體,定限一瞧,心連撞三大下,原來不是臭家伙,而是一個身著男裝的俊俏姑娘。  

  招弟冷著臉,身輕如燕,想再次逼近黑老虎身旁,左右兩方又來阻礙,她只得回劍擋架,還得分神留意幾張虎視眈眈的細(xì)網(wǎng)。

  忽地,聽見里老虎興奮狂喊:“抓了她!別傷她!我要她當(dāng)黑風(fēng)寨的壓寨夫人!誰捉住她,誰就是副寨主!”這姑娘英氣煥發(fā),又俊又俏,可真對他脾味。

  聽到獎賞,黑風(fēng)寨眾人如瘋了一般,成堆的人朝招弟撲去,隱約中,招弟聽見爹爹叫喊,可是她根本無力回應(yīng),劍舞成花,團(tuán)團(tuán)護(hù)住自己。

  她拔身上躍,欲跳出圍困,身在半空,卻不知誰扯掉背后的黃巾布,她驚呼一聲,見那長形木盒飛離出去,而木蓋子已然松開,一柄鐵青長器掉將下來。

  四海鏢局所護(hù)之物就在她身上。

  “是鳳鳴劍,快搶啊!”底下的人瞪大眼,紛紛舉高雙手。

  竇大海和剩余的幾名鏢師被分散圍困,只能咬牙切齒已無力護(hù)鏢,而招弟不愿棄鏢而去,這關(guān)系到四海十?dāng)?shù)年來的信譽(yù),比性命更重要,她躍起的身軀竟在半空挺腰,硬生生扭轉(zhuǎn)方向,回身朝墜落的鳳鳴劍撲去。

  “招弟不可!”竇大海厲喊,心想,她奪回劍又有何用?!人肯定要落入對方手里。

  然而,事情發(fā)生得太快、太迅捷,轉(zhuǎn)變僅在肘腋之間,如電疾走——  

  在場百余人,竟沒誰瞧清那男子從何處而來。

  鬼魅般現(xiàn)身,他一舉凌躍在眾人之上,就在竇大海狂喊之際,男子右手已截住飛墜的鳳鳴劍,左臂陡揚(yáng),藏青色被風(fēng)跟著卷起,將招弟穩(wěn)穩(wěn)攫在懷里。

  這一下兔起鶻落,招弟腦中瞬間空白,行動全憑下意識反應(yīng)。

  她雙手緊緊攬住男性腰干保持平衡,感覺腰肢束縛,這人將她如孩童似的挾在腋下,忽左忽右,在眾人頭頂上飛竄來去,待睜開眼來,自己已安穩(wěn)立在約莫五尺高的突出山壁上。

  微喘著氣,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截飄揚(yáng)的藏青披風(fēng),披風(fēng)的半端裹住自己,而另一半則隨意地斜系在男子肩上。底下傳出吵嚷叫罵,招弟聽不清晰,耳邊除了微颯風(fēng)聲,只有男子的心音,如節(jié)奏明確的鼓聲,咚咚、咚咚,強(qiáng)而有力,震人心魂。  

  猛地回過神來,終于意識到整個情勢變化,招弟心一驚,迅速放開雙手,跟著小臉陡抬,這瞬間,仿佛誰掐住她的頸喉,一口氣狠狠哽住,上下難移——

  那是張黝黑略方的粗獷面容,額寬而正,兩道劍眉斜飛入鬢,眉峰有著細(xì)碎的紋路,鼻梁挺直,唇型明顯。很難憑著第一眼去斷定此人的年紀(jì),因他的人中、雙腮和下顎處,滿黑粗的短髭,整張輪廓沉穩(wěn)成熟,然后是那對眼,炯炯有神,精光四迸,教人激賞。

  面對如此的注視,男子劍眉微挑,似乎略感奇怪,感覺左掌下是異于男性的柔軟腰肢,心下頓時雪亮,已不著痕跡撤回扶持。  

  “借劍一用。”他低聲道,目中燦光流轉(zhuǎn),唇角微揚(yáng)。

  一時間,招弟心口發(fā)熱,不知覺竟暈生雙頰,來不及回話,“刷”地一聲銀光乍現(xiàn),已見他拔劍出鞘,身似大鵬飛墜而下。

  “他媽的!哪來的程咬金,跟老大搶姑娘,我……哇哇,殺過來啦!”

  “快!張網(wǎng)子、快撒石灰呀!”

  “大家并肩子上啊!打他個落花流水!”

  喊歸喊、叫歸叫,黑風(fēng)寨領(lǐng)人見這男子持劍在手,如虎添翼,招式變幻莫測,東刺一劍、西挑一招,細(xì)網(wǎng)遍劍即斷,石灰全教劍氣逼回,叫罵聲漸漸讓哀號聲取代,莫不心中危懼。  

  而竇大海這邊有了助力,剩余幾人愈戰(zhàn)愈勇,黑風(fēng)寨見抵擋不了,大半的人已管不了他人生死,早夾著尾巴逃得不見蹤影。

  “這位壯士,咱們近日無怨、遠(yuǎn)日無仇,何以壞我黑風(fēng)寨的買賣?咱們又不相識,我……哦……”黑老虎已難抵抗,身上多處見血,這半路殺出的男子似乎存心折磨人,每劍都刺入寸分,忽一招撩劍下劈,劍尖指住他的喉頭。

  見寨主被制,黑風(fēng)寨剩余幾名能走能爬的嘍羅全一溜煙逃得不見蹤影,受重傷的干脆躺在地上裝死,而之前被細(xì)網(wǎng)所困的鏢師們皆讓竇大海等人救出。

  “壯、壯士,大俠……咱們有話好說,你若放我……”黑老虎話音陡斷,那男子不聽他 嗦,向前一送,劍尖貫穿他的頸喉,又迅雷無比抽回,一道血箭激噴而出,鳳鳴劍上卻無血凝。  

  男子回劍入鞘,低沉語調(diào)響在隘口,回音灌耳:“我姓‘鷹’,鷹雄!

  一個名字,道明一切。

  黑老虎膛目圓瞪,指著他欲說什么,但喉間只能發(fā)出“荷荷”短聲,走了幾步,終于氣絕倒地。

  四海鏢局眾漢子聽到這個名字,無不心中一凜,眾人尚自發(fā)怔,卻見他以鳳鳴劍挑起地上另一把長劍,握在手中,接著身形拔高,在山壁上借點(diǎn)躍進(jìn),穩(wěn)穩(wěn)地落在招弟面前。

  被抱到這塊突出山壁上,招弟進(jìn)退維谷,想再去幫忙阿爹,偏偏她輕功還沒練到十分火候,只能眼睜睜俯視,內(nèi)心著急如焚,接著,卻發(fā)現(xiàn)情況大異,根本不需誰幫忙,這男子武藝之高、招式之精,單一人就打得黑風(fēng)寨喪膽奔逃。  

  她怔怔地瞧著他,心跳飛快,對他的激賞和佩服盈滿胸懷。

  “你的劍!彼,將那柄拾來的劍器平遞過去。

  招弟瞥了眼劍,又專注地凝視他!澳阍趺粗肋@是我的劍?”適才形勢紊亂,為護(hù)鏢,自己的長劍在半空回身時沒留神,竟?fàn)柮撌诛w離。

  他微微一笑,牙齒白而醒目,兩眼瞄了瞄她背上的劍鞘。

  “這劍柄和那鞘身的紋路相同,劍身輕快敏捷,很適合姑娘家使用!

  聞言,招弟臉紅了紅,連忙寧定心思。

  “謝謝!彼p聲道謝,伸手接過自己的貼身兵器,跟著手腕半轉(zhuǎn),劍首上的紅穗飄蕩,回劍入鞘的動作瀟灑伶俐。  

  他眸中閃過贊賞的神色,不知怎地,對這小姑娘自然地心生好感,他蹙眉暗想,可能是她的眼眸澄徹堅(jiān)定,直視人時坦然靜毅,不急不躁,渾成大將之風(fēng)。而自己向來喜結(jié)勇敢膽氣之人,對方雖是個小姑娘,卻同是性情中人。

  “鷹爺,下來一聚可好?”

  原還要說些什么,底下已傳來竇大海響亮的喚聲,他忽地朝招弟一笑,聲音低沉,“握住我的手!

  “?”招弟怔然,眨了眨清亮明眸。

  “我?guī)阆氯!彼厣,左掌朝她遞出。

  “可是我……你……”她瞪住那只大掌,臉好似更紅了。  

  “握住,不會摔著你的!痹俅未叽佟λ,招弟純?nèi)皇莻小小姑娘,還構(gòu)不成多嚴(yán)謹(jǐn)?shù)哪信馈?br />
  若無他相助,招弟心中自是明白,自己要安然回到地面,非得花點(diǎn)功夫不可。何況爹常說:江湖兒女,不拘小節(jié)。她這么忸忸怩怩的,倒要教人瞧輕了。

  頭一甩,她將右手放進(jìn)他掌心中,感覺男性的大掌瞬間收縮,緊緊包住她的。

  是自己心思太亂嗎?招弟深深呼吸、暗暗調(diào)整內(nèi)息,竟覺一股熱氣透進(jìn)交握的膚中,整只小手執(zhí)如火燒。

  他安撫地笑了笑,將她拉近。“放松,跟隨我的步伐!闭Z畢,他縱身往下躍去,藏青披風(fēng)鼓脹,如展翅飛揚(yáng),招弟提氣跟去,只覺一股力量在前頭引領(lǐng)自己,他起她便起,他躍她也躍,在陡峭土壁上踩點(diǎn),須臾,兩人已飄然落下,安立在眾人之前。  

  一站穩(wěn),招弟便掙開他的掌握,走至爹親身邊。她臉熱、手熱心也熱,左手悄悄碰觸臉頰,有些擔(dān)心會讓人瞧出端倪。

  在場的一眾漢子哪里知道她女兒家的心態(tài),已自顧自地交談起來。

  竇大海豪氣大笑,拱手向前:“原來是‘天下名捕’駕到,鷹爺?shù)拿暼缋坠喽,今日仙霞隘口上,我‘九江四海’得貴人相助才免遭劫,竇大海是有恩必報的人,大恩不言謝,他日鷹爺有何差遣,只需捎人帶句話來,四海鏢局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天下名捕”,一個超常的官職,持御賜金龍令,他的職權(quán)不受州省各縣管轄,卻深入民間,游走四方,或與官方合作,或獨(dú)自行動,仗劍衛(wèi)道、鏟奸除惡。

  惟有剛正不阿、心存正念者,才能獲此名號。

  “竇爺客氣了!柄椥鄢娢粷h子頷首淡笑,目光轉(zhuǎn)到竇大海身邊的小姑娘,不自覺多停留了一會兒,見她兩頰融融,回給自己一個略帶靦腆的笑,他深深瞧著,又緩緩調(diào)開視線,對住竇大海!奥芬姴黄,拔刀相助,竇爺不必放在心上。況且,這黑老虎作惡多端,在江北一帶干下不少歹事,我追蹤他已有一段時候,今日終教他命喪劍下,實(shí)是快意!

  竇大海聞言哈哈大笑,兩人又各自說了幾句。此時,招弟扯了扯爹親的衣袖,輕輕喚了聲:“爹……”  

  沒讓女兒接著說話,竇大海忽地將招弟一把推到男子面前,爽朗道:“招弟,救你的這位鷹爺,正是爹和眾位叔叔口中常提的人物!甭灶D了頓,他拍拍愛女的肩背,繼而道:“鷹爺,這是小女,竇招弟!

  竇大海手勁極重,這一推,招弟往前三四步才止住身子,一抬首,又對進(jìn)那男子神俊的目腫中,兩人間的距離僅差一小步,招弟強(qiáng)作鎮(zhèn)定,直直回視。

  “多謝鷹爺出手相助!彼曇舻腿,雙眉秀挺,自有一股英氣。

  鷹雄微笑,搖了搖頭未說什么,銳利的眼卻緊盯住她,隨后將鳳鳴劍遞去。  

  “將劍奉還!

  招弟再次輕謝,伸手去接,不知怎地,心跳得好急,他藏青色的披風(fēng)隨風(fēng)致?lián)P,隱隱約約將那男性爽冽的氣息融入她的呼吸中。她陡地緊握住那柄劍,心中直勒令自己不可失態(tài)。

  取回護(hù)鏢,她退回爹爹身旁,輕聲道:“阿爹,幾位叔叔遭暗算都受了傷,咱們先過隘口,找個地方安頓可好?”

  竇大海頷首:“這是自然!彼龅貪饷忌铈i,似為某事煩惱。

  招弟心思何等細(xì)膩,早料到爹爹心煩什么,繼而道:“這鳳鳴劍必須在期限內(nèi)送至溫州安家堡,現(xiàn)下離約定的日子只剩五天,招弟想帶著劍先行一步,待幾位叔叔傷勢無礙,阿爹再起程至溫州,如此分頭行事,雙方都顧及到了,招弟認(rèn)為是最佳的方法。阿爹認(rèn)為如何?”  

  “可是你單獨(dú)一個,又是姑娘家……”唉,為什么老天爺不給他一個兒子……

  “姑娘家又如何!虎父焉有犬女?!”每回想讓自己的意見獲得認(rèn)定,招弟只須對爹親丟出這一句話,立馬收到教人滿意的效果。

  就見竇大海當(dāng)空揮了一拳,豪氣地喊:“說得好!虎父焉有犬女。就聽你的!笔谥,他眼珠子滾了滾,落腮胡中的嘴撇了撇,沉吟半晌卻道:“可是……還是不太放心哩……”

  “竇爺,可否容鷹某插個話?”鷹雄聽他們父女間交談,大致推敲出現(xiàn)狀,腦中一個念頭閃過,沒多思索,已開口出聲。

  竇大海和招弟同時望向他,有些不明究理。

  鷹雄目光和緩,淡然地掃過招弟,聲音持平,“鷹某有一私事亦要上溫州一趟,若竇爺不嫌棄,在下很愿意護(hù)送竇姑娘抵達(dá)目的地!

  很愿意?話一道出,清清楚楚傳進(jìn)自己耳中,他內(nèi)心微突,才驚覺這還是生平首次用“很愿意”三個字,他向來寡欲淡薄,怎有如此想法?心下怪異,不由得暗暗苦笑。

  招弟一聽,又驚又愕,沒料及他會有這般的提議,定定瞧住他,兩頰染紅,一時間心情動蕩,竟不知說些什么才好。

  而竇大?蓸妨耍小疤煜旅丁迸阕o(hù),此人重然諾、守信義,兼之武功了得,招弟定能安全到達(dá)溫州,將護(hù)鏢送達(dá)。

  他哈哈大笑,又把發(fā)怔的招弟用力推向那名昂揚(yáng)男子,直要送進(jìn)對方懷中,忘形地道:“鷹爺,那小女就托付給您啦!”

  出仙霞嶺至溫州,最快的方法便是利用甌江河運(yùn)。

  與阿爹和眾位叔叔別過,約定在溫州悅來客棧相候,招弟將鳳鳴劍入盒,重新綁在背上,與一名尚稱陌生的男子單獨(dú)踏上行程。

  初初的錯愕平息下來,能與這樣的英雄人物同行,招弟內(nèi)心其實(shí)是既興奮又歡愉的,然后,還帶著點(diǎn)自己也不太明白的……羞澀。

  羞澀?招弟不由得斥責(zé)自己,她是江湖兒女,往后要繼承四海鏢局的家業(yè),該要心胸廣闊,怎興這種小女兒家的心態(tài)?  

  奮力將這怪異的反應(yīng)壓下,拋諸腦后,她不愿去深思。

  鷹雄對這一帶似乎極為熟悉,出隘口,兩人在麗水上船,招弟看著男子款式的勁裝,但談吐舉止間并不刻意模仿,那船老大見這個高大威猛的漢子帶著一個男裝的小姑娘,心中納悶,卻也不敢問出口。

  船在甌江上行了三日,這三日,鷹雄沉靜寡言,但對招弟卻十分看顧,他既已允諾竇大海將這小姑娘安全送至,就必定盡力為之。

  入夜,江風(fēng)凄冷,招弟由睡夢中模糊睜眼,會發(fā)覺自己身上多了一件藏青披風(fēng),而那男子總愛立在船頭,身影孤獨(dú),不知心思何處!

  以往,招弟由爹爹和眾位鏢師口中聽過不少有關(guān)他的豪情逸事,每一件皆要人熱血沸騰,撫掌贊佩。那時,對“鷹雄”二字,她腦海中已有一個模糊的影像,如今輪廓落實(shí),他便在自己面前,內(nèi)心自有許多欽慕之言想對他表明。

  但這幾日相處,他沉默少言,招弟咬了咬唇,只得將滿腹話語壓下,卻忍不住要去猜想他眉目間偶然流現(xiàn)的孤傷,到底為何?!

  這樣的男人呵……肯定有許多說不完的故事。

  終于,小船在第三日傍晚抵達(dá)溫州。

  離委托的期限尚有二日,招弟決定先在客棧落腳,好好休息一晚,待明日清早,再將鳳鳴劍送至安家堡。

  在悅來客棧訂下兩間房,這一晚,兩人在客棧大堂用飯,鷹雄吃得不多,卻連喝好幾壇酒,仍不見醉意,但眉宇間已淡淡地染上一抹憂傷,恐怕連他自己也未察覺。

  招弟暗暗打量、思索斟酌,想啟口詢問,又覺魯莽,只能懷抱著疑問,結(jié)束了這頓晚膳。

  “我已吩咐伙計(jì)送熱水上來,梳洗過后,好好休息吧!彼退练块T口。

  招弟“嗯”了一聲頷首謝過,跨入房,合上門。

  “鷹爺!”忽地,門又由里頭打開,她探出身子,出聲喚住他。

  鷹雄止步回身,溫和地回望。“什么事?”

  “我、我……明天,你、你會陪我上安家堡嗎?”唉,她才不是要問這個。招弟內(nèi)心暗自長嘆。她想問的是——

  他為什么瞧起來這般憂傷?

  是不是遇上什么為難的事?

  愿不愿意說給她聽,讓她幫忙出個主意?  

  可這些話到舌尖,仍硬生生繞了回去。

  “當(dāng)然!彼届o回答:“我答應(yīng)過竇爺,自要護(hù)著你直到他抵達(dá)此地。”

  聽到這樣的答復(fù),招弟一時間有些落寞,沖口又問:“我阿爹來了之后呢?你要往哪里去?”

  沒料及這小姑娘有此一問,鷹雄微微一怔,很快便寧下心思。

  “結(jié)束在溫州的私事,我有我分內(nèi)的事情要做,屆時,也不確定會在何處!彼f的全是真話,無一字虛言,他前不久才完成一個任務(wù),的確得等朝廷御令,才能決定下一個去處。

  招弟以為他不愿說,心微微擰著,有些自作多情的狼狽。

  “是嗎……我知道了,那、那……晚安!彼c(diǎn)點(diǎn)頭,深深呼吸,再次關(guān)上房門。  

  立在門外的鷹雄又是一怔。

  對他而言,他能憑著微乎其微的線索,追蹤到破案的關(guān)鍵,能猜測出一個窮兇極惡之徒行事的心態(tài),能知悉一切江湖上詭詐的把戲,可如今,對一個小姑娘家心里想些什么,他竟半點(diǎn)兒也摸不著頭緒。抬手欲要叩門,忽然間,覺得自己的舉止大異尋常、如此奇至。

  喚她出來,是他想弄懂什么?還是想對她解釋什么嗎?

  有必要嗎?

  隨即苦笑了笑,他放下手臂,終于步離那扇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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