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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里百合 第一章

  中環(huán)。

  香港繁忙的中心地區(qū),銀行的集中地,各大公司林立,是香港的經(jīng)濟樞紐。

  每天,有數(shù)不清的男男女女在這兒工作,在這兒進出,在這兒活動,雖然各人的能力、學(xué)歷、背景不同,但每一個人都全力以赴地往他們的目標(biāo)邁進,包括沈慧心。

  二十八歲的沈慧心已是一間公司的市場和營業(yè)理事,比經(jīng)理還高一級。從二十二歲大學(xué)畢業(yè)人這公司的第一天起,她一直受到重視;由一個人事行政助理做起,六年來她步步高升,可以說是一帆風(fēng)順,沒有受過任何挫折。公司里的人都在悄悄猜測,再過兩年,山羊胡子經(jīng)理退休后,方心大概就是他的接捧人吧?

  慧心,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職業(yè)婦女,我不愿說她是女強人,因為這三個字已經(jīng)被人濫用了,阿貓阿狗也是女強人,就像會寫字的女人都算才女一樣。她漂亮但冷漠,她的美并不是由化妝品所描繪的,她的美在神韻,美在氣質(zhì),美在港灑的舉手投足之間。

  她的能力非常強,當(dāng)然,在剛進公司時,去紐約受訓(xùn)半年,幫了她很大的忙。她是個絕對自信的人,即使在許多優(yōu)秀的男同事中,她仍然是最出色的。工作時,她根本忘了自己是女性,她那份狠勁及那份干勁,使得許多男士都自嘆不如。對事業(yè),她是全神投入,全力以赴。

  像許多成功的現(xiàn)代女性一樣,她是孤單、寂寞的,從沒有異性出現(xiàn)在她身邊,她凡乎對任何男士都不屑一顧;當(dāng)然,等閑男人也不敢對她有所表示,因為,他們自慚形穢。能欣賞她的都是些出色、不凡、高品位的人,然而,即使是這些人,在她面前也難免碰釘子。

  沈慧心,她可是抱獨身主義?

  沒有人敢問她這問題,她已是一人之下的人物,在公司里,除了山羊胡子老總之外,她是最有權(quán)威的。她對公司的人一視同仁,是同事,是下屬,卻沒有朋友——不!除了人事經(jīng)理陳家瑞外。

  家瑞當(dāng)然是朋友,除了他是意心進人公司的第一個上司外,家瑞的太太李文珠又是她大學(xué)時代的同學(xué),也是好朋友。文珠和家瑞結(jié)婚多半是因為她。若不是當(dāng)年——!當(dāng)年,時間飛快得令人無法相信,文珠的女兒已經(jīng)兩歲了,當(dāng)年的往事只能塵封于記憶深處。

  剛開完業(yè)務(wù)會議,她回到辦公室,桌上的內(nèi)線電話實時響起,秘書天娜的聲音愉快地傳來,「沈小姐,陳先生電話——陳家瑞!

  「我是意心!顾勇犞。剛才家瑞沒參加會議。

  「意心,一起午餐,文珠來了!辜胰痖_朗地說:「還有,費烈也來了!

  「一言為定!挂庑暮敛豢紤]!甘c半在文華二樓西餐廳,是嗎?」

  「老地方!辜胰鹫f。「一起走過去?」

  「不,你先去,我十二點鐘約了人!顾龑θ颂幨乱幌驍蒯斀罔F,沒有一絲感情的影子!甘菑V告公司新調(diào)到香港的理事,有點事要談!

  「不要和他一起人餐,我們約好了的!辜胰鹫f。

  「當(dāng)然,中午見!顾畔码娫。

  由于業(yè)務(wù)上的關(guān)系,她常接觸到很多出色的男人,他們會跟她一起工作,一起午餐,但意心劃分得清楚,那是工作上的需要,她的心扉是完全封閉的。

  待會兒要見的是他們公司廣告代理的負(fù)責(zé)人,加拿大調(diào)過來的。廣告公司和他們公司一樣,也是規(guī)模龐大的公司,不但代理他們香港的廣告,甚至全世界都有這廣告公司負(fù)責(zé)的業(yè)務(wù)。這人的名字叫李柏奕,中國人。中國人能打進這四A廣告公司的高階層,并不是簡單的事。

  剛才意心和那李柏奕通過電話,在電話里實在聽不出他是中國人,一口漂亮的英語,雖然不是牛津腔,卻也無可挑剔。這李柏奕是怎樣的男人?

  看看表,十二點差一分,秘書天娜敲門進來。

  「李柏奕先生到了!固炷日f! 

  哦!真準(zhǔn)時!

  意心是在十二點整見到他的。十二點整。

  看見他的第一眼,慧心有絲震驚,這個外貌雖然陌生的漂亮男人,竟在舉止、神韻間像極一個人,真的,像極一個人,那人——那人——」

  「很高興認(rèn)識你,沉意心!估畎剞却驍嗔怂乃季w!肝覀円院髮⒂性S多共事的日子!

  「哦!是的!够坌倪B忙收攝起心神,怎能想起那些早已逝去的往事?「李先生——是中國人?」

  「當(dāng)然,我是百分之百的中國人!拱剞任⑿。這微笑——意心用好大的力氣才令自己的精神集中!肝覀兛梢杂脟Z交談嗎?」

  「啊——國語,當(dāng)然!

  慧心立刻改用國語,兩個中國人用英語對話,總是有點不對勁!咐钕壬皇菑V東人?」

  「浙江人!估畎剞日f:「你可以叫我名字!

  「很奇怪,你說浙江人,」慧心笑,「通常浙江人土,甚至不是浙江人士都自稱是上海人,這是香港對所有外省人士的通稱——當(dāng)然,福建人除外!

  「那幺你是上海人了?」柏奕笑。

  他有多大呢?三十四?三十六,不是不成熟的那一型,但看起來卻是年輕的、穩(wěn)重的。這點很難得,通常少年得志的人都有點浮躁。

  「你在加拿大念書?」她問。

  「是!我從小就住加拿大!顾f,難怪說得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英語!缸x書、工作,然后調(diào)來香港!

  「希望我們合作愉快!顾f。

  「一定的,我將在香港工作兩年到四年,這是合約上簽定的!拱剞葻o論風(fēng)度、氣質(zhì)都非常好,有一種——貴族風(fēng)范,貴族!怎幺會想到這兩個奇怪的字眼?

  「你全家一起來?」她問!刚乙惶炷銈冇锌,我做東。請?zhí)黄鸪灶D飯,好嗎?」

  「我一個人來!顾Φ煤軐Wⅰ撜f他凝望她的眼神很專注!肝疫沒有結(jié)婚。」

  「啊——看我多糊涂!顾X得不好意思,今天她怎幺婆媽得厲害?和一個仍是陌生的工作伙伴談什幺他的在太!她從來不會這樣的,她一怎幺了?只因為他的神韻、舉止像一個人?

  哎!那一個人——是永世的遺憾吧!

  「別介意。我們一起午餐吧?」柏奕很親切、隨和地!阜凑驳綍r候了!

  「下次吧!中午我約了人,是幾個老朋友!顾龘u搖頭!阜凑覀円娒娴臋C會很多!

  「OK!一言為定!顾酒饋!肝业亩Y貌拜訪也該結(jié)束了。很高興你能講國語,來香港的日子簡直悶壞了,對不會講國語的人,只得說英語,很難受!

  「我們有很多講國語的機會!顾焓纸o他,他用力一握。

  握手重的人重感情、較真誠,是嗎?

  李柏奕走后,蕙心匆匆趕到文華二樓。

  這是她熟悉的老地方,以前他們一伙人總是聚在這兒;文珠、費烈、慧心、家瑞,還有——還有——慧心的心中一陣疼痛,臉色也變了。事情雖然已過了五年,但每次觸及,她的心還是痛得難以忍受!

  遠(yuǎn)遠(yuǎn)看見文珠和費烈坐在那兒,家瑞還沒到。

  「早知家瑞沒來,就找他一起來了!挂庑恼f。

  「他臨時要見一個人,馬上就來了!够楹蟮奈闹檫是老樣子,但加添了一抹成熟和穩(wěn)重。

  是婚姻令人成熟、穩(wěn)重的,是吧?

  「好嗎?費烈,這一陣子完全沒有你的消息!够坌耐。老朋友見面總是感到分外親切。

  「到歐洲去了一個月!官M烈微笑。他永遠(yuǎn)這幺溫文儒雅,這劍橋畢業(yè)生有他特別的修養(yǎng)。

  歐洲。

  慧心強忍著心中的那絲疼痛,歐洲,比利時——她永遠(yuǎn)逃不開記憶的。

  「公事?還是度假?」她勉強問。

  「當(dāng)然是公事,我今年忙得很,恐伯很難抽出時間去度假!官M烈說:「你們?nèi)ツ睦,就不必把我算上了!?br />
  「我也忙,也不打算往外跑!够坌恼f。

  「我更不行,難道拖著兩歲的女兒一起去?放她在香港,我又不放心!刮闹檎f。

  「最喜歡東奔西跑的人也被人鎖住了!官M烈笑,「母愛真?zhèn)ゴ!?br />
  「不許說風(fēng)涼話!刮闹閷M烈還是很霸道,這個表哥對表妹一點辦法也沒有。

  「這是事實,哪兒是風(fēng)涼話呢?」費烈說。

  這時,家瑞從門邊匆匆進來,坐在文珠身旁。

  「有個應(yīng)征工作的人來早了,約他兩點,他十二點就來了。也好,免得我還要匆匆趕回去!辜胰鹫f。

  家瑞,還是那副沉穩(wěn)、老實樣,很可靠的一個男人,也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好丈夫。

  「談妥沒有?」文珠望著丈夫。

  「普通職員,也不須太挑剔!辜胰鹫f!富坌,你要見的人是誰?見過了嗎?」

  「李柏奕,廣告公司新調(diào)來的負(fù)責(zé)人!够坌牡亍

  「中國人?這很難得!辜胰鹫f。

  「不要小看中國人,我們哪一點不如別人?」文珠說!高有,慧心兩年后說不定就是你們公司的女老總,真正的女強人——不,不,女中丈夫!

  文珠的話把他們都惹笑了。

  隨即,大家各自叫了食物——中午的時間寶貴,他們還得趕回辦公室。

  「費烈,在歐洲有什幺新奇的事?」文珠問。

  「歐洲對我來說和香港一樣熟,沒有新奇的事!官M烈搖搖頭!付遥抑皇侨マk公事!

  「有沒有見到斯年?」文珠話一出口,她就知道講錯了,她忘了身旁的意心。

  慧心力持鎮(zhèn)定,但仍變了臉色。

  斯年,斯年!傅斯年,她怎能忘了這個人、這個名字?忘了那一段刻骨銘心的感情?忘了他穿神父長袍的模樣?斯年,讓她心中永遠(yuǎn)悔恨著。

  「沒有!官M烈好心地,他不敢看意心!肝覜]有去比利時,只打了一通電話!

  「找到他了嗎?」文珠偷看意心。

  「他正在替人‘告解’,不能聽電話!官M烈說。

  文珠輕輕嘆息,斯年做了神父,是她最不能釋然的事,但,她又無能為力。

  「真是莫名其妙,我完全不能把斯年和神父聯(lián)想在一起!顾覆噶R著:「斯年太固執(zhí),太鉆牛角尖了!

  「不能這幺說,他有自己的想法!辜胰鹱柚刮闹樵僬f下去!改悴皇撬!

  「是,上次他給我寫信,說他心情平靜而快樂!官M烈說:「雖然這事很遺憾,但他平靜、快樂,也就夠了!

  提起斯年,大家都無話可說,只有無限烯噓。當(dāng)年的好友、當(dāng)年香港最出色的王老五,當(dāng)年教意心付出全部感情的男人——他們還能說些什幺呢?

  「慧心,斯年送給你的‘悠然草’呢?還在不在?」文珠忽然想起!改阏f要移植香港的!

  「在,當(dāng)然還在。它——欣欣向榮,」慧心勉強抑制住心中的千頭萬緒,「已經(jīng)從一盆變成幾十盆了!

  「那不正像斯年在比利時教的學(xué)生!桃李滿天下。」文珠開心地叫。對她來說,沒有永駐的哀愁。

  「一個哈佛的MBA教中學(xué)生實在是浪費!辜胰鹫f。

  「這是斯年的選擇,他快樂就行了!够坌恼f。終于說了斯年的名字。

  斯年。

  「是!我們該尊重他的選擇!官M烈也認(rèn)真的說。

  「但是斯年完全不尊重他的朋友!刮闹檎f。

  「文珠!辜胰饻睾偷刂浦。

  文珠果然不語,還是家瑞對她有辦法。

  于是,幾個老朋友開始進食,不再談斯年,許多話題也沒再扯出來,但——在這文華二樓,這是斯年往日午餐的地方,他——他的氣息仍在,他的人也似乎就在附近,在每一個朋友的心中。

  「慧心,斯年之后,你真不打算再接受其它男孩子?」文珠第一發(fā)抱。

  「我——沒有拒絕過!够坌奈⑽櫭。

  「沒有才怪!你不給任何人機會!刮闹椴灰詾槿!钙鋵,你是不給自己機會!

  「機會是可遇不可求的!顾匦奈⑿。

  「不要這樣,斯年不是全世界推一的好男人。」文珠是藏不住話的!改銥槭茬鄄辉僭囋?」

  「我該怎幺說話?」慧心聳聳肩!肝倚闹兴热菁{不下什幺了,我只有工作!

  「難道除卻巫山真的不是云?」文珠叫。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她搖搖頭。

  「你太固執(zhí),和斯年一樣固執(zhí),一樣鉆牛角尖!刮闹橥劾餐劾驳匕巡粷M全抖了出來!鸽m然,我們該尊重你們的選擇,但我可以告訴你,我不喜歡你們這樣!

  「事情已經(jīng)變成這樣,我也——無能為力!够坌拇瓜骂^!肝液芨兄x你的一番好意,文珠!

  「天下會不會有第二個傅斯年?」文珠半開玩笑。

  「其實——我喜歡目前的生活,寧靜、獨立。」慧心說:「我覺得很充實!

  「你沒說真話!刮闹橐会樢娧!肝也幌嘈殴ぷ髦嗄悴粫拍,不感到孤單!

  「也許有時會,但——感覺并不強烈!够坌男!肝掖蟾盘焐抢溲,斯年罵過的!

  「你的血,因斯年而冷!刮闹橐残α!杆R你冷血是氣極了,他心里明白你對他的感情!

  「我的感情早已麻木、僵硬了!够坌恼f。

  「不要說得太早,你才二十八歲,最好的黃金年華!刮闹檎f:「說不定會碰到一個比斯年更好的男士!

  著心皺眉。

  「還有比斯年更好的?我不以為!顾龘u頭。

  「這話你為什幺不早在斯年做神父之前講?」文珠說。

  「所以——我才懲罰自己!够坌镊鋈!甘チ怂鼓,我也不再給自己機會!

  「意心——」文珠動容。

  「沈小姐,」有個男人走過來,「原來你也在這兒午8。」

  李柏奕,這個神韻、動作、氣質(zhì)都像斯年的人。

  「!是你。」

  意心替他們介紹。

  寒喧一陣,柏奕便回到了他的座位。

  「他——有些地方像極了斯年!刮闹榈谝粋叫。

  「我也這幺覺得!官M烈、家瑞異口同聲。

  李柏奕,是天意嗎?

  慧心每天自己開車上班。

  她的車是BMW五·二很適合女性開的一種車,不太大,性能好,是德國車,安全性也高。

  她曾經(jīng)為每天上下班的交通費傷神,當(dāng)然,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那時她剛開始工作,薪水不太多,為了避開中環(huán)爆炸性的人潮,她把大部分薪水都用在文華二樓的午餐上,也就在那時,斯年進人了她的生命。唉!又是斯年,那是她即使再活一次也遺憾不完的事,斯年。

  斯年當(dāng)年開的是奔馳四五零銀灰色的跑車,每天在她下班時總是等在大廈外面,不管后面的車大排長龍,寧愿被人罵死,也要等到意心出來。

  當(dāng)年的她,驕傲且事業(yè)心重,一次又一次拒絕斯年,也只有斯年才那幺有恒心,他說要糾纏慧心一輩子。他說永不放過她——但如今,她仍在香港工作,斯年和斯年的奔馳四五0跑車卻已變成記憶深處水難磨滅的印痕了。

  在大廈停車場停好車,她走進大廈。

  她是幸運的,在中環(huán)停車之困難人所共知,公司卻在大廈里有四個車位,老總給了她一個,山羊胡子對她真是無話可說,否則每天光找車位就不必上班了。

  門口接待處的小姐對她說「早」,又露出一抹平日沒見過的特別笑容,十幾二十歲的女孩總是這樣的,老有數(shù)不清的古靈精怪的念頭。

  慧心只有二十八歲,卻心如止水。

  秘書也說早,笑容里有絲古怪。為什幺?今天她穿的衣服不妥?她的淡妝有問團?

  以前慧心是從不化妝的,自從做了老總副手之后,她要接觸很多人:客戶、廣告商、公關(guān),還要參加更多的應(yīng)酬,不化妝有點不禮貌,、。所以她為自己加了層淡妝。除了禮貌,她也提醒自己,昨日的沈慧心已死,今天該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個。

  既然沒有抓住愛情,就讓她把全副精神放在事業(yè)上,這是——無可選擇,也無可奈何的事。

  她坐下來,想起哈佛講師朗尼,他已是哈佛的名教授了。除了平日教課外,假期中他仍替美國許多大公司開講習(xí)班,幫助有潛力的職員進修。

  朗尼仍時有短信、問侯卡寄來,不過六年了,他們沒有見面。當(dāng)年的尼曾引起斯年的誤會,雖然她問心無愧,但遺憾還是造成了。

  ××××××××××

  桌上有一盒花——!一盒花?誰送的?順手拿起抵,細(xì)長的透明膠盒里放著一朵雪白的百合,用淺黃色的線布扎起來,百合——她急切地想看送花人的名字,卡片上寫著:「希望這是友誼的開始,李柏奕!

  李柏奕?哦!原來是他。這就是門口接待小姐和秘書笑得特別的原因,是不是?拒男人于千里之外的沈慧心又有人送花?

  又有人——當(dāng)年斯年是送過的,哎!又是斯年,她是永遠(yuǎn)也不會忘了這個人、這個名字——斯年!

  這李柏奕倒是個坐言起行的人,昨天才認(rèn)識,今天就開始送花,意心的心里只有陣陣難以形容的感覺,倒不是又有人送花,而是——柏奕的神態(tài)、氣質(zhì)是那樣像斯年,連昨天在文華一起午餐的費烈、文珠都這幺說。

  心情很好——倒不是因為花。

  她開始工作,她一工作起來就是全神貫注,直到十點半,秘書才送進來今天的第一批信件。

  「有一封是私人的!姑貢岩环庑懦槌鰜。

  意心接過來一看,是朗尼的信,大概又是問候卡之類的吧!

  朗尼早該對她死心了。

  拆開信封,居然是信,而不是問候卡。朗尼說他將于六月中旬到港——六月中旬?那豈不就是這幾天?六年之后的今天他又將來港?

  他沒寫確實日期,顯然不要她去接機。但是朗尼來,她總得盡盡地主之誼,朗尼是朋友也是老師,又對她那幺好。

  !朗尼要來了。

  有一陣興奮,但一會兒,她又全心投入于工作。十二點的時候,她抬起頭,山羊胡子老總正站在她的玻璃門外。

  「你不餓嗎?想搶我的位置也不能這幺拼命!」老總笑呵呵的!敢黄鹞绮!

  「當(dāng)然!挂庑恼酒饋怼

  老總約午餐總有特別的事,她不能拒絕。

  老總喜歡去馬會午餐,他喜歡那兒的菜式。但中午馬會飲茶的人很多,并不清靜,不像晚上,小孩子一律不許進去,倒是談公事的好去處。

  「自己叫,想吃什幺?」老總坐下來說。

  慧心為自己點了菜,老總望著她笑。

  「我年底就要走了,知道嗎?」他說。

  「我以為你會延后一年才退休!顾f。

  「早一年,晚一年并沒什幺不同,我老了,還是早點退休好了!顾Α!肝翌A(yù)備回瑞士養(yǎng)老!

  「你終于承認(rèn)自己老了?」意心笑。

  「不承認(rèn)行嗎?」老總搖搖頭!肝沂瞧届o的,因為這是無可避免的一天,我并不難過!

  「我們難過,因為我們將失去一個好老板!顾嫘牡。

  山羊胡子老總?cè)穗m風(fēng)流,對她卻很正經(jīng),不但給她許多機會,還教了她不少東西,他是好老板。

  「有你這句話就夠了!顾笮!干,我向總公司推薦,由你接替我的職位!

  「老板,這——」她呆住了。

  所有的人——甚至她本人也想過,她可能接老總的位,但她太年輕了,才二十八歲,還是女性,她認(rèn)為可能性不大,但——但——

  「我上個月去紐約開會時曾和上面談過,他們都不反對!估峡傆终f:「所以——大概是沒問題的!

  「啊——這實在令我震驚!顾f。

  「震驚?你害怕?」老總意外。

  「說實話,我沒有把握做得好,我的經(jīng)驗有限!顾搿,說:「要管理整個公司兩百多人,一、二十個部門,我真的擔(dān)心!」

  「別擔(dān)心,你一定行的!估峡偱呐乃!肝乙延^察了你六年,你一定能夠勝任,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我該謝謝你一再的栽培。」她說。

  「好好工作,好好表現(xiàn)!顾f。

  似乎——她升老總的事已十拿九穩(wěn)了,是嗎?

  誰不希望做老板呢?這不是六年前她的目標(biāo)嗎?這 目標(biāo)比她預(yù)期來得早,她以為至少得捱過十年,但——但,她心中卻沒有太多的興奮,怎幺回事呢?

  「朗尼在美國幫你說了些話,你知道的,他在公司 里頗有影響力!估峡傆终f。

  「!我早晨收到他的信,說這幾天他會來香港!埂∷f。

  「不是這幾天,是明天!估峡傂赜谐芍竦匦。

  「原來你早就知道了!挂庑膿u頭!覆粫峙晌胰ソ铀?」

  「不,陳家瑞去!顾麚u頭!赋,你要預(yù)備一下,如果你升職的事批準(zhǔn)了,三個月后你將去美國受訓(xùn)!

  「又去?」她叫起來。

  「要成功總要付出些代價!」他笑!甘苡(xùn)一個月,在我離職前兩個月回來,好辦移交!

  「說得好象已經(jīng)批準(zhǔn)了似的!顾。

  「當(dāng)然批準(zhǔn)了!估峡偪隙ǖ!咐誓徇@次來,就是要和你討論這件事的!

  「啊——你們事前完全不告訴我!顾裨。

  「他明天就來了,你們自己談不更好?」老總笑。

  「我巳經(jīng)六年沒見他了!顾锌。六年的變化太大,朗尼是變化的導(dǎo)火線。

  「當(dāng)年斯年誤會朗尼的事我很抱歉,」老總居然也知醫(yī),「我想斯年一定會恨我一輩子!

  「他不會,他現(xiàn)在心中無愛也無恨,只有平靜!顾⒖陶f!杆碾x開——是我們無緣!

  「有他的消息嗎?」老總是關(guān)心的,他是斯年的朋5。

  「沒有!顾鋈。

  ‘啊——這樣吧,我回瑞士時順道去比利時看看!估峡傂!缚纯醋隽松窀傅乃,是不是還那幺康s、漂亮!

  「斯年——永遠(yuǎn)是那樣子的!顾f。

  「我會告訴他,說你始終掛念著他!顾f。

  他不必了,不要打破了他的平靜!顾龘u搖頭!覆豢赡芨淖兊氖乱膊槐卦傧破鸩y了!

  「你會接受朗尼嗎?」老總突然問。

  「什幺?」她吃了一驚!汩_玩笑,我從來就沒考慮過他,我是有‘種族歧視’的,我若要嫁,一定要嫁中國人!

  「你是種族歧視,」老總搖頭!傅,朗尼可是一直在等你!

  「別開玩笑,我沒叫他等,我甚至沒說過任何足以令他誤會的話!顾卣f。

  「你是個硬心腸的女孩!估峡倗@息!赋,告訴我,你不會不嫁吧?」

  「這得看緣分。」她輕嘆!肝覀冎袊幸痪湓挕齾s巫山不是云’,它雖然古老,卻是我心境的最佳寫照!

  「世界上不是只有斯年一個好男人!顾f。

  「我知道,可是我很固執(zhí)!顾龘u頭。

  「別對自己的幸福固執(zhí)!估峡傉Z意深長!甘チ艘淮螜C會,還會有第二次,別太固執(zhí)!

  「謝謝你這幺關(guān)心我,」她還是搖頭,「我會考慮!

  「有人告訴我,李柏奕開始對你采取送花攻勢了!估峡偤鋈晦D(zhuǎn)開話題。

  「!消息傳得真快!顾滩蛔⌒!钢挥杏颜x!

  「你沒發(fā)覺嗎?李有某些地方很像斯年!估峡傉f。

  !又是像斯年,斯年——哪一天,她才能完全逃開這個綁死她感情的名字?

  意心知道朗尼到了,卻沒有見到他。

  當(dāng)然,十七小時的長途飛行,他一定要先休息一晚才行。她并不那幺急于見他,她和他之間絕對沒有私人的感情,只是以前他教過她,在她赴美受訓(xùn)時十分照顧她,而且這次他可以說是為她而來,她理當(dāng)招待他。

  第二天中午,意心剛忙完一堆公事預(yù)備去午餐時,朗尼卻出現(xiàn)在她辦公室門口。

  「晦!沉!估誓嵩陂T邊凝視她,一如六年前低而深沉的聲音。

  乍見他,意心還是有些激動的,又見故人呢!

  「朗尼!挂庑恼酒饋,強抑心中那株激動,六年了,朗尼身上似乎沒有昔日的影子,外國男人比女人經(jīng)老,那些漂亮的外國女人兩年不見就會變樣,男人卻多了些成熟的進力。

  「終于又見面了!

  「是,六年了!估誓徇M來,專注的視線不曾移開過!负脝?沉!

  「很好!挂庑奈⑽⑻ь^,自然地流露出一點傲氣。

  她又說:「我滿意于自己的工作!

  「除了工作呢?」他目不轉(zhuǎn)睛地。

  意心臉色微變。

  「我是個事業(yè)型的女人,工作第一!顾@幺說。

  「我來接你去午餐,沒有約會吧?」他是個識趣的人,立刻轉(zhuǎn)開了話題。

  「有約會也為你推了,還是老朋友重要。」她笑。

  心中卻有絲黯然,當(dāng)年她為了招待朗尼而失過斯年的約,如果時光倒流——歷史絕對不會重演,沒有任何人比斯年更重要,只是——當(dāng)年她不明白。

  「那幺走吧!」他開心地說。

  伴著朗尼走出去,慧心知道同事都在看她,她不在意,今日的慧心永遠(yuǎn)不會被任何人的眼光所打倒。

  他們?nèi)允侨ノ娜A二樓。

  「我很驚訝,慧心,你看來完全沒有變,和六年前一模一樣!估誓嵴f。

  「我仍然年輕,是不是?」她笑!付藲q不算老,我應(yīng)該沒什幺大改變。」

  「改變的是你的事業(yè),只不過六年,你已經(jīng)達(dá)到了你的目標(biāo)!顾f。

  「這——我相信命運,有的時候命中安排如此,我想逃也逃不了!顾f。

  「有點無可奈何?」他是聰明的。

  「是無可奈何地走上這條路。朗尼,我不過是個女人,做了老總又如何?進董事會?說實話,我已經(jīng)沒有那份野心了!顾龘u頭。

  他凝視她一陣,關(guān)心地問:「他——斯年有消息嗎?」

  她內(nèi)心巨震,周遭的朋友都向她提起斯年,但她——又從何得知斯年的消息呢?六年來,他連明信片也沒寄一張,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掛念。

  「沒有,我和他沒聯(lián)絡(luò)!顾瓜骂^,但很快又抬了起來。

  「當(dāng)年——我也該負(fù)點責(zé)任!顾H為感嘆!肝乙恢辈恢烙兴鼓赀@個人,且又是跟我在哈佛前后期的同學(xué),我把事情弄得很糟,是吧?」

  「怎能怪你呢?我和他的事——很復(fù)雜!顾櫭!笡]有緣分是不能強求的!

  「后來是老總跟我講的!估誓嶙猿暗匦!肝也恢雷约涸谶@件事中所扮演的角色,我根本毫無希望,卻只有破壞!

  「我完全不怪你,真的,朗尼!够坌恼\意地。

  「真是一點消息也沒有?」朗尼再問。

  「是,他和以前所有的朋友都沒有聯(lián)絡(luò)!顾f:「只有我花架上的‘悠然草’欣欣向榮,從一小盆繁殖成今天的二十幾盆!

  「悠然草?那是什幺?」他問。

  「是斯年在比利時修道院中種的一種植物!顾f。

  「怎幺有這幺美的名字?」他不置信地。

  「我自己替它取的名字,」她淡淡地笑,「我取其悠然此心的意思!

  他想一想,問:「你真的悠然此心嗎?」

  「總要努力,否則我還能做什幺?」她又問。

  他皺皺眉,考慮半晌。

  「我見過他!顾f。

  「什幺?你說——你見過他?斯年?」她以為自己聽錯了,這可能嗎?

  「是真的!顾c點頭,絕對認(rèn)真!肝以诿绹姷剿,傅斯年神父,絕對不會錯的,非常漂亮、出色的人!

  「他——在美國?」她茫然。

  「是,斯年他在哈佛進修博士學(xué)位!估誓狳c頭!肝覜]教過他的課,但在校園中見過他的面,我知道他是斯年,相信他也知道我是朗尼!

  「你們沒有交談?」她問。心中卻亂得一塌糊涂,斯年去了美國!

  「我們不認(rèn)識,怎幺交談?」他笑。

  「你怎幺知道他一定是斯年?」她追問。

  「他的指導(dǎo)教授跟我是好朋友,世界是很小的,對嗎?」

  「那是去年的事,」她思索著,再問:「現(xiàn)在呢?」

  「他已經(jīng)離開了!顾f:「他在哈佛已兩年多,今年年初他拿到博士學(xué)位后,就離開了!

  「去了哪里?」她簡直焦躁萬分!富乇壤麜r外

  「不,聽說他已調(diào)回羅馬教廷工作!顾f。

  慧心有好一陣子失神,直到食物送上來。

  「抱歉得很,朗尼,我想得人神了!顾f。

  「你沉思人神的模樣好美!估誓岚腴_玩笑地。

  「我從來不介意自己外表的美或丑,我注重的是培植心園!顾f。

  「你心園中遍植‘悠然草’?」他問。

  「希望如此!顾。

  「沉,知道嗎?和六年前比較,你實在改變太多了!估誓嵴f。

  「人總是會變的,不變才是不正常!顾f。

  「六年前你急進、尖銳,對工作過分狂熱,太理智,也比較自私!估誓岵焕楣鹈淌,說得十分透徹!附裉斓哪阋迅牡袅怂械拿,應(yīng)該可以說成熟了。沉,我更喜歡今天的你!

  「謝謝!顾芍缘匦!溉耸菑拇煺、失敗中得到教訓(xùn)的,我總不能一錯再錯!

  「有一個問題……你知道你將接替老總的位置!顾⒅!溉绻艺f如果斯年再回來,或者有另一個斯年出現(xiàn),你的取舍如何?」

  「我沒有辦法立刻回答你,」她十分聰明,「這個‘如果’的可能性太低,而且斯年若回來,他已是個神父,再說,另一個斯年——可能嗎?」

  嘴里這幺說,但她卻想起了李柏奕,那氣質(zhì)、神態(tài)酷似斯年的人。

  「不要抹煞一切的可能性!顾!赋,如今你還是那幺重視事業(yè)?」

  慧心不愿把真話、真情讓他看到,她只是笑笑。

  「不是人人都有機會爬上老總寶座的!顾f。

  「是,你說得有理,你還保持著以往的理智!顾f!缚磥怼胰允菦]希望!

  「朗尼,我們是好朋友,真的!顾秊殡y地。

  「我不怪你,我也知道那句話‘除卻巫山不是云’,我出現(xiàn)得太遲,是不是?那時你心中已有了斯年!顾辉谝。

  「斯年已是神父!顾嘈。

  「神父不能夠結(jié)婚,卻能愛,是不是?」他說:「沒有人能夠限制人內(nèi)心的感情,我相信上帝也不能!

  她呆愣一下,她從沒想過這件事,神父也能愛,也能有感情嗎?她不懂神父的事,她是基督徒,但是——她內(nèi)心燃起了莫名的希望。

  「在我們中國,做和尚的要六根清凈,斷絕七情六欲。」她說:「我認(rèn)為所有宗教都該相同!

  「我覺得心中的感情是斷不了的,神父、和尚也是人,不能說斷就斷,我不相信他們能做得到,或許——只是表面上的!顾灰詾槿。

  「我們不要為這問題爭執(zhí),」她笑,「聽說我還得去美國受訓(xùn)一個月?」

  「是吧!」這次你的教授不是我,你受訓(xùn)的課程會偏重實際的工作,較少理論!顾f。

  「無論如何,可以常?吹侥!顾。

  「不會的,我在哈佛,很少去你們公司,」他搖搖頭,「除非是大型的高級職員進修班!

  「那——我會有寂寞的一個月!顾樕嫌械陌С,十分動人!噶昵笆苡(xùn),斯年兩度赴美陪我,我卻拼命念書,冷落了他,今天——我是應(yīng)該寂寞!

  「怎幺講這樣的話?不像你了,沉!顾檬职醋∷氖!冈獾礁星榈拇煺垡膊辉撨@幺悲觀!

  「不是悲觀,是——后悔!顾瓜骂^。

  他默然,她后悔,他卻無法幫助她。

  「沉,我覺得斯年雖好,但,你沒有理由為他把自己的感情困死一輩子,你的感情該另找出路!顾卣f:「我們是好朋友,但——還有千千萬萬的男人!

  「謝謝你這幺告訴我!顾\心誠意!咐誓,我會試試,真的,我也不想困死自己!

  「那就好!顾c點頭!肝蚁M笥芽鞓,而快樂是需要去尋找的!

  「我明白!顾颤c頭!甘ニ鼓,我相信世界上不再有第二個斯年,但——我可以去找尋像他的人!

  像斯年的人?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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