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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迭香 第七章

  她不是不喜歡他,這樣英俊的派頭男士,同他亮相,罩得住,有面子,但是余芒負(fù)擔(dān)不起。

  方僑生醫(yī)生語錄之一:男人分兩種,一種壞,另外一種要貼身服侍,世上沒有好男人這口事。

  兩種都叫余芒吃不消。

  不過看得這樣透徹的方醫(yī)生此刻自身難保。

  余芒動身到工程學(xué)院去,她想知得更多。

  學(xué)院背山面海,風(fēng)景瑰麗。

  不消多久,余芒便找到那道欄桿。

  她獨(dú)自倚欄抬起頭問:“思慧,現(xiàn)在又怎么樣?”

  然后靜靜等待這特殊的心靈感應(yīng)為她帶來下文,現(xiàn)在,知道得最多的人不是故事里任何一個角色,而是余芒。

  半晌不見回音,她轉(zhuǎn)過身子,小徑另一邊是幢五層樓高的建筑物,每一戶都擁有寬大露臺,一看就知道是高級職員宿舍。

  余芒信步走過去。

  一只皮球滾過來。

  余芒順手拾起,球的主人是一個五六歲小男孩。

  孩子抬起頭,“阿姨請把球還我!

  余芒笑笑把球交出。

  小男孩問:“阿姨你也來畫畫?”

  余芒立刻聽出苗頭來,不動聲色,點(diǎn)點(diǎn)頭,成年人是好的多。

  “你也認(rèn)識張叔叔?”

  余芒只是笑,她已經(jīng)知道,這個重要的角色姓張。

  小男孩奔遠(yuǎn),余芒緩緩走近宿舍,見雜工淋花,因問:“張先生住哪一間?”

  雜工以為她是女生之一,笑問:“老張還是小張?”

  “年輕的張先生!

  “張教授住三樓甲座,今天下午沒課,出去了!

  余芒道謝。

  她趕下一班火車回到市區(qū)。

  余芒是導(dǎo)演,擅于安排情節(jié),這位工程學(xué)院的張教授,究竟在什么時間在文思慧的生命中出現(xiàn)?

  他是思慧的一個秘密。

  文太太、許仲開、于世保,均不知道有這么一個人。

  唯一的線索自世真而來。

  假設(shè)世真比思慧認(rèn)識他在先,然后介紹他給思慧,然后他眼中只剩思慧,至此思慧也不再看得到別人。

  感情在哪個階段發(fā)生?

  彼時仲開與世保已雙雙放棄思慧,也不關(guān)心她淪落到什么地步,思慧的身邊只有他,是他照顧她,最后由他把思慧送人醫(yī)院。

  他姓張。

  思慧遇見他的時候,好比一朵花開到茶蔴,仍然蒙他不棄。

  難怪世真要不服氣。

  余芒知道有一個地方可以找到他。

  抵達(dá)療養(yǎng)院的時候,天色已暗,余芒坐在長凳上,她有種感覺,人家也在找她。

  太陽一下山就有點(diǎn)寒意,余芒扯一扯大衣領(lǐng)襟。

  “余小姐。”

  余芒笑著轉(zhuǎn)過頭去,他來了。

  “我叫張可立!

  余芒馬上與他握手,“張先生,你好!笨偹惆堰@個重要的環(huán)節(jié)給扣上了。

  他的手強(qiáng)壯有力;余芒細(xì)細(xì)打量他,張可立是個與許仲開于世保完全不同的人物,衣著隨和,有兩道豪邁的濃眉、堅毅的眼神,渾身上下,不見一絲驕矜,十分可親。

  在姿勢上觀察,余芒斷定張可立是一個靠雙手打天下的人,她繼而驕傲地想:同我一樣。

  “余小姐,”是他先開口,“久聞大名,如雷貫耳!

  余芒仰起頭笑,有沒有這樣厲害,國人真是夸張。

  “請坐。”她拍拍身邊空位。

  張可立坐下,身為教授,一點(diǎn)架子也無,只穿著粗布褲白球鞋。

  他說:“你是唯一注意到我存在的人!

  余芒不由得在心中批評一句:仲開與世保,以致文太太,都太過自我中心,撥不出一點(diǎn)點(diǎn)時間與精神給旁人。

  余芒微笑,“看護(hù)也知道你!

  張可立吁出一口氣。

  “思慧今天怎么樣?”

  “還在休息。”語氣并不悲觀。

  余芒看著他側(cè)臉一會兒,輕輕問:“你相信有一天她會醒來?”

  張可立點(diǎn)點(diǎn)頭,“她一定會蘇醒!

  余芒很佩服他的信心,原來他一直在等。

  張可立問:“一定已經(jīng)有人告訴你,你若干習(xí)慣神情,同思慧十分相似!

  余芒點(diǎn)點(diǎn)頭,指指大衣,“思慧也喜歡這種玫瑰紅!

  剛才他走出來,看到她的背影,也是一怔,太熟悉的顏色了。

  他第一次見到思慧的時候,她坐在一輛敞篷車的后座,背著他伏在車門上看風(fēng)景,也穿著玫瑰紅,叫她,她轉(zhuǎn)過頭來,原以為會看到一張慣壞了的刁鉆、傲慢、驕矜的臉,但不。

  文思慧的面孔細(xì)小精致,非常蒼白、厭倦,眼神徬徨、矛盾、散漫,郁郁寡歡,朝他看一看,不感興趣,隨即別轉(zhuǎn)臉去。

  這是他們第一次會面。

  她對他沒有印象。

  他們的介紹人是于世真。

  張可立說:“當(dāng)然,你們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人!

  他的眼光比許仲開與于世保又略有不同。

  文思慧的異性朋友,各有各的優(yōu)點(diǎn),羨煞旁人。

  余芒忍不住問:“你怎么會認(rèn)識文思慧?”

  不冒昧開口的話,恐怕永遠(yuǎn)猜不到謎底。

  張可立并不介意,他答:“我的正職在工學(xué)院,課余,擔(dān)任義務(wù)社工!

  余芒立即明白了。

  他負(fù)責(zé)輔導(dǎo)文思慧,這個案卻成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章。

  “但是,你認(rèn)識世真在先!

  “思慧被派出所拘留,由于世真偕我同往保釋,我們抵達(dá)警察局,她已經(jīng)被律師接出去。”

  她坐在敞篷車?yán),叫她,她轉(zhuǎn)過頭來。

  她對他一點(diǎn)印象都沒有,他卻一直沒有忘記她的眼睛。

  “思慧那次犯什么事?”

  “醉酒鬧事,把一個陌生男人幾乎打瞎!

  奇怪,那人竟然沒還手。

  張可立看著余芒,“思慧也被人打斷過肋骨。”

  余芒忍無可忍,“好玩嗎?”

  “相信不!

  余芒深覺詫異,很明顯張可立性格完全屬于光明面,怎么愛上沉淪靡爛的文思慧,真是不可思議。

  這個時候,張可立輕輕地說:“該你上去看她了。”

  余芒點(diǎn)點(diǎn)頭。

  病房氣氛祥和,她一進(jìn)內(nèi)就說:“思慧,余芒來看你,幾時掙脫這些管子同我說說笑笑?”一邊脫下外套搭椅子上。

  又往衛(wèi)生間洗干凈雙手出來握住思慧的手,“迷迭香這個名字比較適合你,此刻外國人只叫我‘芒’,難不難聽?像忙忙忙。”

  這才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思慧嘴角笑意仿佛增濃。

  余芒趨過臉去,“思慧,你笑了?”

  這個時候,她聽到輕輕一聲咳嗽。

  余芒抬起頭來,她一直以為坐在角落的是看護(hù),不加以注意,但此刻站起來的竟是文太太。

  “伯母,”余芒意外到極點(diǎn),“你不是走了嗎?”

  文太太清清喉嚨,“走了可以回來。”

  余芒忍不住用另外一只手握住文太太的手,“思慧一定很高興!

  話還沒有說完,文太太身體忽然震動一下,臉上露出驚異神色。

  “怎么了?”余芒問。

  “思慧,”文太太驚惶失措,“我聽到思慧說,她很喜悅!

  余芒這才發(fā)覺她左右兩手同時握著她們母女的手,她的身體像是一具三用插頭,把她們倆的電源接通。

  余芒追問:“你感覺得到思慧十分高興?”

  文太太驚駭?shù)攸c(diǎn)頭。

  “叫她醒來!

  文太太顫聲說:“思慧,請?zhí)K醒!

  過一會兒,沒有動靜,余芒又問:“感覺到什么嗎?”

  文太太嘆口氣,頹然搖頭,“完全是我思念她過度,幻由心生。”

  余芒溫和地說:“你是思慧母親,有奇異感應(yīng),也不稀奇。”

  文太太苦笑,“人家說,知女者莫若母,我卻不認(rèn)識思慧。”

  “從今天開始,也還恰恰好。”

  “不遲嗎?”

  “遲好過永不!

  “謝謝你余芒!

  余芒說:“你不是已經(jīng)回到她身邊嗎?思慧一直渴望有這樣一天,她的愿望其實(shí)最簡單不過!

  到這個時候,余芒才輕輕放下她們母女的手。

  “余芒,你累了!

  噯,剛才還是好好的,剎那間疲倦不堪。

  文太太說:“你且先回去休息!

  “你呢伯母?”

  “我這次回來,再也沒有別的事做,專程為看思慧,有的是時間!

  這時看護(hù)推門進(jìn)來。

  余芒見文太太有人作伴,便告辭離去。

  走到大堂,她忍不住走到飲品銷售機(jī)器前買杯咖啡喝,真的累得雙腳都抬不起來,仿佛同誰狠狠打了一架似的。

  余芒真沒想到才做三分鐘導(dǎo)電體會這樣消耗精力。

  喝完咖啡之后余芒照例喃喃抱怨:味道像洗碗水。

  身后忽然傳來一個聲音,“請讓我送你一程。”

  是張可立君,真是善心人。

  余芒上了他的車,強(qiáng)制著自己不倒下來,眼皮卻越來越重,雙目澀得張不開來。

  不知恁地,她竟在陌生人車上睡著。

  腦海中出現(xiàn)二幅幅圖畫,像電視錄像機(jī)上快速搜畫,終于在某處停下,她做起夢來。

  這也并不是余芒的記憶,余芒的思維最最簡單,用兩個字便可交代,便是電影、電影、電影。

  夢中她感染一種奇特的快樂喜悅,余芒脫口說出夢吃:可立,我打算重新生活。

  張可立大吃一驚,把車子駛?cè)氡苘嚍惩O隆?br />
  只見余芒滿臉笑容,睡得好不香甜。

  張可立怔怔地看著她的臉,一個陌生女子怎么知道思慧生前對他說過的話?

  這個時候,余芒又說:“多年來只會把失望失意推卸在父母身上,太過分了!

  張可立呆半晌,輕輕推余芒肩膀,“醒醒,醒醒!

  余芒這才慢慢睜開雙眼,回到現(xiàn)實(shí)世界來。

  她對夢境有記憶,輕輕地說:“原來思慧早已解開心鎖!

  張可立且不管余芒怎么會知道,已經(jīng)點(diǎn)頭說:“是,她心靈早已康復(fù),罹病的只是身體。”

  余芒搖下車窗,伸出頭去吸口新鮮冷空氣。

  然后轉(zhuǎn)過來,問張君:由什么導(dǎo)致昏迷?

  “醫(yī)生說可能是急時間戒除麻醉劑,引起心臟麻痹,繼而腦部缺氧!

  啊,女主角并沒有掉進(jìn)泳池里,細(xì)節(jié)又要改。

  余芒輕輕地說:“要是我告訴你,思慧的經(jīng)歷時常入我的夢來,你相不相信?”

  張君微笑,“我也時常夢見思慧,假使你們是好朋友,日有所思,夜即有夢!

  余芒答:“但是我認(rèn)識思慧,是在她昏迷之后!

  張可立是科學(xué)家,他想一想說:“干文藝創(chuàng)作的人,聯(lián)想力難免豐富點(diǎn)!

  輪到余芒微笑,“是,真不能怪我們。”

  張可立重新發(fā)動車子引擎,“我有種感覺,思慧同你會成為好朋友。”

  “會嗎,我們有相同之處?”

  “有,你們兩人都愛好藝術(shù),熱情、敏感、相當(dāng)?shù)墓虉?zhí)!

  余芒仰高頭笑起來。

  張可立在心中加一句:小動作異常相似。

  余芒說:“多希望思慧能夠痊愈。”

  張可立用堅毅的語氣答:“‘她會蘇醒!

  有這樣的一個人在等,思慧不醒太過可惜。

  在門口余芒與他交換了通訊號碼。

  張君把車駛走,余芒袋中的手提電話響起來。

  “我一直等了三個鐘頭。”于世保的聲音。

  余芒轉(zhuǎn)過頭去,看見世保坐在一輛小轎車?yán)镂罩囯娫挕?br />
  余芒笑著走過去,“那為什么不早些撥電話?”

  此言一出,才嘆聲錯矣,等是追求術(shù)中最重要一環(huán),盛行百年不衰,一早已經(jīng)有人風(fēng)露立了中宵,借此感動佳人,對方心腸一軟,容易說話。

  余芒識穿他伎倆,便毫不動容,笑問:“你沒有更好的事要做?”

  世保悻悻地說:“我有重要消息,阿姨回來了。”

  余芒早已見過文太太。

  世保下車來,“你不認(rèn)識我姨父吧,思慧的父親明天到!

  啊,這才是新聞。

  “姨丈與阿姨已經(jīng)二十年沒見面,我都不曉得怎么樣安排,所以特地來同你商量,不曉得你這么忙!庇悬c(diǎn)諷刺。

  余芒莞爾,導(dǎo)演當(dāng)然不是閑職。

  他們這一票人,自己不做工,終日游蕩,朋友忙,他們也不耐煩,非我族類,余芒可以肯定。

  世保接著說:“像你這種身負(fù)盛名的女孩子,交朋友要小心,不少人想利用你!

  這樣言重,余芒不得不安慰他:“放心,導(dǎo)演不比女明星,幕后人物,鋒頭有限!

  他們身后有人咳嗽一聲。

  許仲開到了。

  世保揮一揮手,“我們一起上樓商量大事!笨梢娛撬s仲開前來。

  他們倆終于言和,余芒十分高興。

  仲開告訴余芒:姨丈這次回來,據(jù)說是因?yàn)槭樟艘环飧腥碎L信。

  世?纯从嗝,“我們猜想你是發(fā)信人!

  余芒搖搖頭,“不是我!

  “那么是誰,誰統(tǒng)知文家的事,誰又與思慧熟稔,誰有此動人文筆?”

  有感情即有誠意,有誠意即能感人,余芒猜到信是誰寫的:張可立。

  余芒問:“信里說些什么?”

  “能夠把姨丈拉回來,文字一定十分有力,我們不知詳情,但可以猜想!

  仲開說:“姨丈也應(yīng)該回來看看思慧!

  門鈴響起來,余芒放下他倆去開門,原來是副導(dǎo)演小張送定型照來。

  余芒同小張說兩句,小張趕去辦事,余芒順手把照片放在書桌上。

  仲開講下去,“怎么安排他們見面呢,早已不是一家人!

  世保好奇問余芒:“照片可否給我看看?”

  仲開皺起眉頭不以為然,“世保,專注點(diǎn)!

  那邊廂于世保早已取過整疊照片觀賞,一看到女主角部分,臉色突變,“多么像思慧!彼腿。

  仲開不加理睬,人人都像思慧,那還了得。

  “余芒,快告訴我這是誰!

  余芒笑笑,“這是我下部戲女主角,當(dāng)今最炙手可燙的紅花旦!

  “簡直是思慧影子!

  許仲開忍不住,接過相片看一眼,只覺型似神不似,世保大抵是不會變的了,一見漂亮女孩再也不肯放過,來不及想結(jié)交。

  果然,他向余芒提出要求:導(dǎo)演,幾時開戲?我來捧場。

  “歡迎歡迎”是余芒的答案。

  她向仲開看一眼,仲開會心微笑。

  從此以后,大蓬花大盒糖恐怕要易主。

  世保見他倆眉來眼去,不服氣悻悻道:“余芒永遠(yuǎn)是我的好朋友!边^來搭住她的肩膀。

  余芒笑說:“一定一定。”

  “喂,”世保賊喊捉賊,“我們還有正經(jīng)事商量!

  余芒想一想,“我雖與文伯母新近認(rèn)識,她卻待我親厚,不如由我來說!

  仲開感激,“可能是個苦差!

  她且沒有恢復(fù)本姓,人前一直用文太太身份。

  仲開輕輕為她解答:同金錢有關(guān),文家規(guī)矩:媳婦一旦改嫁,基金立刻停止撥款。

  余芒問:“我們約文先生什么時候?”

  “明天下午可好?”

  “那么我明早去見文伯母。”

  “還有一點(diǎn),最好同阿姨講明,姨丈的新太太堅持要在場!

  仲開與余芒面面相覷,這名女子恁地不識事務(wù),真正討厭,害他們棘手。

  過半晌余芒才說:“我一并同文伯母講!

  仲開問:“我們最終目的是什么?”

  世保說:“讓他們一家三口恢復(fù)朋友關(guān)系。”

  “可是思慧她——”

  余芒忽然聽見她自己說:“思慧會醒來!

  仲開與世保齊齊看住她問:“什么?”

  余芒緊握雙手。

  世保嘆口氣,“希望歸希望,現(xiàn)實(shí)管現(xiàn)實(shí),醫(yī)學(xué)報告說——”

  余芒再次打斷他,“我不管,我相信思慧會醒來。”

  仲開與世保只得緘默。

  還是世;謴(fù)得快,他說:“余芒,送張照片給我!

  仲開忍無可忍,一把拉過世保,把他押出門去。

  余芒卻欣賞世保這種危急不忘快活的樂觀態(tài)度。

  他們?nèi)耍饔懈骱锰,各有各?yōu)點(diǎn)。

  余芒寫稿到深夜,把編劇未知的一段趕出來。

  孤燈、冷凳、禿筆。

  她也曾經(jīng)深愛過,從一個故事到另一個故事,時常喜新忘舊,有時拍攝到中途已經(jīng)不愛那個本子,可是還得拍至完場,痛苦好比不愉快的婚姻。

  有時拍完,下了片子,仍然津津樂道,念念不忘,舊歡有舊歡百般好處。

  余芒都沒有空去愛別人。

  夜深,她思念過去令她名利雙收的作品,只希望可以精益求精。

  一般女郎最常見的心頭愿是盼望那個人愛她多一點(diǎn)。

  余芒只想拍得好一點(diǎn)。

  從零到五十,她像是忽然開竅,速度驚人,轟一聲抵壘,自五十到七十五,步伐忽然減慢,但進(jìn)展仍然顯著,之后,她自覺仿佛長時間逗留平原之上,再也沒有上升趨勢。

  余芒很少不耐煩別人,她凈不耐煩自己。

  西伯利亞也是一個平原,說得文藝腔一點(diǎn),再走下去,難保不會冰封了創(chuàng)作的火焰。

  余芒苦笑,“思慧,迷迭香,幫我找到新的方向。”

  但是思慧本身是只迷途的羔羊。

  余芒真的累了,伸伸懶腰,回到臥室去。

  下一個計劃開始,她的世界除出拍攝場地,也就只得一張床。

  這一覺睡得比較長,電話鈴聲永遠(yuǎn)是她的鬧鐘,那邊是方僑生醫(yī)生的聲音。

  “余芒,我明天回來!

  呵,這么快,戀火不知讓什么給淋熄掉。

  “一個人還是兩個人?”余芒笑問。

  “一個人!闭Z氣懊惱得不能再懊惱。

  余芒試探問:“另一位呢?”

  “回來才告訴你,照這故事可以拍一部戲!

  “僑生,但它會不會是一部精彩的戲?”

  “我是女主角,當(dāng)然覺得劇情哀艷動人!

  “非常想念你,我來接飛機(jī),見面詳談,分析你心理狀況,不另收費(fèi)!

  方僑生把班機(jī)號碼及時間說出。

  來得急,去得快,一切恢復(fù)正常,一大班病人在巴巴等她回來,有職業(yè)的女性才不愁寂寞。

  余芒并不為僑生擔(dān)心。

  看看時間,她趕著出門。

  推開病房門,只見病床空著,思慧不知所蹤,余芒尖叫一聲,一顆心像要在喉嚨躍出。

  她叫著奔到走廊,迎面而來的正是思慧的特別看護(hù),余芒抓住她,瞪大雙眼喘氣。

  看護(hù)知道她受驚,大聲說:“余小姐,別怕,思慧正接受檢查,一切如常!

  余芒這才再度大叫一聲,背脊靠在墻上,慢慢滑下來,姿勢滑稽地蹲在地上,用手掩著臉。

  看護(hù)幫助她站起來。

  “嚇煞人!毖蹨I委曲地滾下面頰。

  “真是我不好,我該守在房內(nèi)知會你們。”

  慢慢壓下驚惶,余芒問:“為什么又檢查身體?”

  “文太太請來一位專家,正與原來醫(yī)生會診!

  余芒點(diǎn)點(diǎn)頭,感到寬慰。

  正在這個時候,身后忽然傳來急促腳步聲,余芒與看護(hù)轉(zhuǎn)過頭去,只見許仲開氣急敗壞奔來。

  看護(hù)知道這也是個有心人,正想說思慧沒事,已經(jīng)來不及,仲開心神大亂,腳底一滑,結(jié)結(jié)棍棍摔一跤,蓬一聲才撲倒在地。

  當(dāng)值護(hù)士忍無可忍朝著這邊過來警告:醫(yī)院,肅靜!

  她們?nèi)シ銎鹬匍_。

  “思慧她——”仲開掙扎著起來。

  “思慧很好,她在接受檢查!

  仲開頹然坐倒在地,“我足踝受創(chuàng)!

  看護(hù)立刻陪他到樓下門診部求醫(yī)。

  余芒好不容易才坐下來與文太太細(xì)談。

  文太太顏容大不如前,十分憔悴,一手煙,另一手酒。

  余芒過去握住她的手,“醫(yī)生怎么說?”

  “可以動一次腦部手術(shù),切除敗壞部分,但成功率只得百分之五!

  余芒沖口而出,“有希望!”

  文太太猛地轉(zhuǎn)過頭來,“思慧極有可能會在手術(shù)中死亡。”

  余芒張大嘴。

  她頹然坐下,“文先生明天回來,只有他可以與你商量該等大事。”

  文太太放下酒杯,“誰,誰明天回來?”她一時沒聽明白。

  “思慧的父親!

  文太太失笑,“他,他從來沒有在我們需要他的時候出現(xiàn)過!

  “這次不一樣,他決定回來看思慧,仲開與世保都知道這件事!

  “你們別上他當(dāng),多少次!蔽奶銎痤^苦澀他說:“多少次他叫我們空等失望。”

  “人會變。”余芒求情。

  “文軒利才不會變,你不認(rèn)識他!

  “等到明天謎底便可揭曉!

  文太太呆一會兒,問余芒:“你會不會讓思慧接受手術(shù)?”

  余芒想都不想,“會!

  “我一直知道你是勇敢的女孩!

  “文太太,請答應(yīng)我們,明天與文先生見個面。”

  文太太冷笑一聲,“他若出現(xiàn),我必定見他!

  余芒松下一口氣,“對了,若有旁人在場,你會否介意?”

  文太太淡淡地說:“文軒利此刻對我來說,亦與旁人無異。”

  太好了。

  文太太凝視余芒,“是你把思慧的詳情告知文軒利的吧?”

  余芒一愣,“你的意思是,文先生只知女兒有病,但直至此時,才曉得思慧昏迷?”

  “他根本不關(guān)心任何人!

  “文伯母,他有權(quán)知道,他是思慧之父,你為何瞞他。”剎那問余芒不知怪誰才好。

  文太太沉痛內(nèi)疚,為著意氣,她誤了人也誤了己。

  “磋跎半年有多,這對思慧不公平。”

  文太太不語。

  “我知道我只是外人,也許沒有人稀罕我的意見,你有權(quán)叫我閉嘴,但是感覺上我一直與思慧非常親密,有資格代她發(fā)言:我要我的父母陪我動這次手術(shù),好歹一家子在一起,成功與否,毫無怨言。”

  說完之后,余芒一額頭汗。

  室內(nèi)一片死寂。

  過半晌文太大說:“你說得對,余芒,我會心平氣和的與文軒利商談這件事。”

  世保在這個時候來找阿姨,單看表情,便知事情已經(jīng)說妥,不由得向余芒投過去感激的一眼。

  文太太用手撐著頭,“世保,你文叔如果方便,請他到這里來一趟!

  世保打鐵趁熱,“文叔請來一位腦科醫(yī)生,他倆已趕醫(yī)院去了。”

  文太太與余芒都呵地一聲,一個是意外,一個是安慰。

  世保又說:“他一會兒來,吩咐我們在此等他。”

  文太太呆半晌,“那我且先去休息一下,你們請便!

  等她上了樓,余芒才伸出舌頭,“適才我把文伯母狠狠教訓(xùn)了一頓!

  世保笑著接上去,“好像還打斷了仲開的狗腿。”

  “對,他的腳怎么樣?”

  “扭傷了筋,得用拐杖走路!

  余芒抬起頭呆半晌,三個醫(yī)生會診結(jié)局不知如何。

  只聽得世保低聲說:“我知道思慧,她不會甘心一輩子躺在床上!

  余芒也說:“她要父母愛她,愿望已達(dá)!

  “多謝你寫信給文叔。”

  “世保,那封信不是我寫的!

  世保微笑,“你要逸名,便讓你逸名!

  “真不是我!庇嗝⒉桓衣用馈

  “替你保守秘密,有個條件。”

  余芒說:“我知道,介紹美麗的女主角給你認(rèn)識。”

  世保笑了。

  余芒不服氣,“我還以為你愛的是我!

  “我的確愛你!

  余芒悻悻地說:“最好不要忘記!

  “說真的,余芒,老老實(shí)實(shí)告訴我,假如非要挑一個不可,你會選誰?”

  余芒抬起頭,看著天花板良久,煞費(fèi)思量,只準(zhǔn)挑一個,終于她咬了咬牙關(guān):“維斯康蒂。”

  世保為之氣結(jié),“盡愛洋人,無恥!

  “電影原來由老外發(fā)明,你不知道?”

  正爭持不下,門鈴一響。

  世保說:“文叔到了!

  余芒主觀極強(qiáng),腦海中馬上出現(xiàn)一腸滿腦肥大腹賈,神情傲慢粗淺,躊躇志滿地拖著一年青俗艷大耳環(huán)女郎,大模大樣踏進(jìn)來……

  門一開,余芒看見文軒利與他新婚妻子,幾乎沒打自己的腦袋,老套言情片著太多了,才有這樣幼稚的結(jié)論。

  文軒利高大瘦削,文質(zhì)彬彬,一點(diǎn)也不似生意人,憂心忡忡,態(tài)度何嘗有半絲囂張。

  世保迎上去,他立即介紹妻子給小輩認(rèn)識:“談綺華醫(yī)生,我們剛自醫(yī)院回來。”

  余芒實(shí)實(shí)在在沒想到文某帶來的腦科醫(yī)生原來就是他的第三任妻房,難怪事先說好她必須在場,真的,醫(yī)生非得大駕光臨不能診癥。

  談醫(yī)生向他們頷首。

  相由心生,她是個清秀脫俗的年輕女子,穿黑,混身沒有裝飾品,工余大抵已沒有時間往唐人街看電影,不認(rèn)得余芒,但態(tài)度親切。

  沒一會兒,仲開拄著拐杖也來了。

  余芒從旁觀察,左看右看,文軒利都不像拋妻離子的歹角,現(xiàn)實(shí)世界的悲劇正在此,沒有人真正企圖做個壞人,可是身不由己地傷害了人。

  文軒利不好不惡,文大太也十分善良,可是他倆水火不容,反目成仇。

  感情這件事一旦腐敗,就會有此丑陋結(jié)局,下次誰再來問余芒挑哪一個,她就說杜魯福。

  愛電影安全得多。

  這時文軒利抬起頭來,“把你們的阿姨請下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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