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習(xí)慣，只得別轉(zhuǎn)面孔。
只聽得夫人同客人說，“原醫(yī)生，那件事還沒有解決？”
那原醫(yī)生吁出一口氣，濃郁襲人而來。
仿佛所有患疑難雜癥的人都聚在這座宅子里了。
夫人并沒有為我們介紹，我樂得輕松，但我覺得原醫(yī)生炯炯的目光一直逗留在我身上，象要在我身上灼出記號。
幸虧方中信的車，在門外響起號角。我朝夫人點點頭，再向那位先生說聲再見，便走過去。
方中信替我拉開車門，讓我坐好，才與他們寒喧。
我覺得那位先生與原醫(yī)生對老方都頗為冷淡。
老方回到車子來咕噥：“一直瞧不起生意人，真沒意思�！�
我勸慰他，“何必要人看得起�！�
他聽了這話，開心起來，“對，只要你看得起我，我就是個快樂的人�！�
我也禁不住笑。
他又憂心起來，“那個年輕男人是誰？”
“他們叫他原醫(yī)生�！�
“他為什么象要吞吃你？”
“不要開玩笑�！�
“真的，”老方固執(zhí)起來似一條牛，“這種男人，一看到略為平頭整臉的女人便不放過，勢兇夾狼，說不定明天就追上門來，你沒有告訴他住哪兒吧？”
“我相信原醫(yī)生不是壞人，你別瞎七搭八。”
“這么快你就幫他？”
“老方，我不認(rèn)識那個人，我不知道他是誰，看，你放過我好不好，”我怪叫救命，”我們還不夠煩嗎，你還要無中生有？”
他沉默一會兒�！皩Σ黄��！�
“不，我對不起你。”我無精打采的說。
“夫人打算幫你？”
“她古道熱腸。”
“她真可愛，可是不知恁地嫁了個如此陰陽怪氣的男人�！�
“何用你多管閑事。”
“不是嗎，說錯了嗎，”老方說：“初見夫人，我才十六歲多些，真是驚艷，回家好幾個晚上睡不著，老實說，要是她云英未嫁，我發(fā)誓追她。”
“她年紀(jì)比你大，”我提醒他。
“又何妨？連這些都斤斤計較，如何談戀愛？”
我忽然明自為何那位先生對老方冷淡，原來他一直單戀夫人。做丈夫的自然對這么一個神經(jīng)兮兮的小伙子沒好感。
我噗嗤一聲笑出來。
“笑什么？”他眼若銅鈴。
“老方，別吵了，我可能快要回去了。”
他沒有回答，把車予開得要飛一般。
我知道他心中不快，我何嘗不是，再想找一個這么肯為我設(shè)想的人很難，那邊的那一位，如果有十分之一這么關(guān)心我，我都不會把車手駛上生命大道。
該段婚姻生活令人奄奄一息，勉強(qiáng)而辛苦的拖延著，因為不想蹈母親與外祖母的覆轍。
原來不但相貌性格得自遺傳，命運也是，一代一代延續(xù)，難以掙脫注定的情節(jié)。
倘若能夠回去，恐怕要提出離異了。方中信令我懂得，男人真正關(guān)心女人的時候，會有些什么自然的表現(xiàn)，這是本能，這是天性，所謂做不到，即是愛得不夠。
我握緊他的手。第二天我們帶愛梅到海洋館。
她象是有第六感，粘牢我不放，一刻不讓我離開她，同我說話的時候，雙目凝視，似要用眼睛攝下我的形象，永存腦海。
我們探訪許多珍罕的魚類，買了圖片說明書，向小愛梅朗誦出來。
不一會兒身邊聚集一大堆小朋友，他們都聽故事來了。不由得令我想起自己的孩子來，每當(dāng)?shù)艿芑蛎妹脝柶鹑魏问�，我都不耐煩的答：“為什么不問智慧二號呢，媽媽并不是百科全書，”甚或加多一兩句牢騷，“我倘若有那么能干，也不會做你們的奴隸了�！迸盟麄儺惓]趣，這天不應(yīng)該，回去都得改掉。
方中信說這幾天是他所度過的假期中最好的一個。
小愛梅說，下次要把陸君毅也叫來。
她念念不忘于他，怪不得后來終于嫁給他。你怎么解釋感情呢？
他們的交往這么早就開始，百分之一百純潔，完全不講條件，最后青梅竹馬的有情人終成眷屬，應(yīng)該是人間最美好之婚姻，但在生下我不久，他們竟然分了手。
一點保證都沒有。
海洋館有人造潮汐，發(fā)出沙沙聲，一下一下拍著堤岸，我們坐在岸上亭子吃冰淇淋。
我輕輕問小愛梅：“你喜歡方叔嗎？”
她點點頭。
“以后與方叔一齊生活，好不好？”
她看看方中信，問我：“你也與我們在一起？”
我很難回答。
“你是方叔的太太，”她先回答自己，“當(dāng)然與我們一起�！�
說了這句話她放下心來，獨自跑開，去看會跳舞的海鰻。
我與方中信苦笑。
當(dāng)日夜晚，夫人通知方中信，飛機(jī)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十六小時之后出發(fā)，到某大國的太空署去見納爾遜先生，為我的前途尋找答案。
我問：“夫人有她自己的飛機(jī)？”
“不，他們沒有什么錢，同時也不大重視物質(zhì)，飛機(jī)是朋友借出來的，叫云氏五號�！彼Ｒ煌＃霸萍腋患滓环�，但很少露面，生活神秘�！�
“他們做什么生意，與你有業(yè)務(wù)往來？”
“才不，”方中信嘆口氣，“云家做重工業(yè)及設(shè)計最新武器，在太空上操作的儀器起碼有百分之六十是他們的產(chǎn)品�！�
我即時厭惡地皺起眉頭。
但老方說：“我做的不過是雕蟲小技，不能同他們比。”
我沖口而出，“做糖果有什么不好？令孩子們快活是至大的功德，不管幼童長大后成為救世主抑或殺人王，在他們天真活潑之際，都吃過糖果�！�
“陸宜，你待我真好，幫我驅(qū)逐自卑感。”他笑。
“我是真心的�！�
他點點頭，“我知道，你一直沒有對我說過任何候話�！�
“你與我同去？”
“自然�！�
“愛梅怎么辦？”
“有保姆照顧她。”
“我不放心。”
他忽然賭氣，“你遲早要走的，放不下也得放，屆時還不是眼不見為凈，一了百了�！�
“請留下來照顧愛梅，她還沒有習(xí)慣新環(huán)境�！�
他很為難�！澳悄隳兀俊�
“夫人會看著我。”
“這樣吧，大家一起行動。”
“開玩笑，太空署不是兒童樂園�！�
方中信臉色變了，“你可是要留我？一到太空署，能回去即時回去，連一聲再見都省下？”
我愕然，不敢搭腔，動了真感情的人都會喜怒無常，因付出太多，難免患得患失。
不過老方即時嘆口氣，“好好好，為人為到底，送佛送上西，我留此地帶小孩，讓你獨闖太空署，”
“老方，我……”感激得結(jié)巴起來，“我……”
“別再叫我老方好不好，求求你�！�
這是他唯一的愿望，被愛真是幸福的。
我利用那十多個小時向小愛梅保證“阿姨有事要出門，但三五天之后一定回來�！�
愛梅不相信，鼻眼漸漸漲紅，大哭起來。因為媽媽一去沒有回頭，她怕阿姨，以及所有愛她的人都會失蹤。
她的恐懼不是沒有根據(jù)的，終于她失去我，接著是方中信，還有陸君毅。
出盡百寶才把愛梅哄得回心轉(zhuǎn)意。方中信因為是成年人，沒有人去理會他是否傷心失望。
晚上他幫我收拾簡單的行李，送我到飛機(jī)場。
夫人很準(zhǔn)時，與我們同時到達(dá)。
出乎意料的是，部位原醫(yī)生也是乘客之一。
方中信一見他，老大不自在，把我拉在一角，一定要我答應(yīng)一件事。“說吧�！�
“不準(zhǔn)同那姓原的人說話�！�
竟這么孩子氣。
我一口應(yīng)允，“好，我如同他說一個字，叫我回不了家�！�
老方笑了：“那我倒情愿你同他說個無窮無盡�！�
夫人過來問：“你一個人？”
我點點頭。
她說：“原醫(yī)生搭順風(fēng)飛機(jī)，與我們一道，”
老方說：“夫人，請?zhí)嫖艺疹櫯笥选！?br />
他把女朋友三個字說得很響亮，頗為多余，因為原醫(yī)生根本沒有向他看。
他依依不舍與我道別，我們進(jìn)入機(jī)艙。
云氏五號幾乎立刻起飛。
它的設(shè)備優(yōu)異，座位舒適，據(jù)機(jī)師說，速度也是一等的。
但我嫌它慢。
夫人一上飛機(jī)便假寢，她不是個愛說話的人。
原醫(yī)生并沒有與我攀談，他在閱讀筆記。
我最無聊，睡又睡不著，又不想看書，心情不好，再柔和的音樂也覺刺耳，聽得心煩意亂。
艙外的蒼穹漆黑，無光無影，不知有多大多遠(yuǎn)，無邊無涯，我呆呆的坐在角落位，眼睛向前直視。
回到本家，并不見得會比現(xiàn)在更快樂，為什么一定要回去呢，象方中信所說，與他到可可原產(chǎn)地去過神仙一般的生活，豈不優(yōu)哉悠哉。
夫人開口，“別胡思亂想，趁這機(jī)會，松弛一下�！彼穆曇魣詮�(qiáng)有力。
我沖口而出，“我不想離開方中信�！�
夫人微笑，“這自然，倘若你仍當(dāng)方中信是普通朋友、未免鐵石心腸。”
“我有犯罪感，丈夫與孩子都等我回去，我卻留戀異鄉(xiāng)，愛上浪子�！�
夫人極之開通，她莞爾，“許多女性夢寐以求呢�！边B她都打趣我。我黯然，“這并不是一段插曲。”
夫人說：“人與人之間的緣份真奇怪，你與他竟在毫無可能的情況下相遇，發(fā)生感情�！�
我內(nèi)心苦澀，無法發(fā)言，這是一段注定沒有結(jié)局的感情。
這時坐在前頭的原醫(yī)生轉(zhuǎn)過頭來，“恕我冒昧插嘴，夫人，但只有防不勝防的感情才令人類蕩氣回腸。”
我剛要張嘴說話，但想起應(yīng)允過老方的事，硬生生把話吞回肚子。
憂郁的原醫(yī)生充滿男性魅力，與他談話定是樂事，不過答應(yīng)過人，便得遵守諾言。
夫人同我說：“原醫(yī)生是有感而發(fā)呢�！�
他苦笑他說下去，“無望之愛我最有經(jīng)驗�！�
夫人溫柔他說：“看，又觸動他的心事了�！�
方中信雖無原醫(yī)生這般高貴的氣質(zhì)，但他百折不撓，活潑開朗，一句管它呢便把一切困難丟在腦后，他是名福將，跟著他日子多舒暢。
原醫(yī)生又恢復(fù)沉思，去到一個深不可測的境界。
我感慨的問夫人：“怎么沒有一個快樂的人？”
“有呀，方中信就是�！�
“現(xiàn)在因為我，他也不開心。”
“不會的，方中信最可愛的地方便是不貪心不計較，即使你最后離開他，他也會想：曾與陸宜渡過一段適意的日子，夫復(fù)何求�！�
我落下眼淚。
“他確是一個難能可貴的快樂人，我們妒忌他�！狈蛉苏f。
侍應(yīng)生捧上食物，夫人選了一只水果，我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