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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雪海 第五章

  我與香雪海站在堤邊看香港夜景。

  我說:“很久沒享受新鮮空氣,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城市人,人越擠越有安全感一一你呢?”

  她不響。

  我問:“有心事?”

  她仍然不出聲。

  隔很久,她說:“我喝醉了。”

  真正飲醉的人可不這么說,“我送你回去。”

  “不用,司機在等我!彼f。

  我點點頭。

  她轉(zhuǎn)頭問我,“這么多機會,你從來不約會我!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令我愕住。

  “你不認為一日之內(nèi)碰見我三次是偶然的事吧?”

  我吞一口唾沫。

  司機替香雪海拉開車門,她坐進去,司機推上車門,她黑紗裙子有一角夾在白色的車門外,顏色對比,非常礙眼,不知怎地,司機竟沒有發(fā)覺。

  那一角黑紗就像只蝴蝶,在風(fēng)中顫抖,車子開走了,黑蝴蝶尚在我心中。

  我徑自回叮噹的公寓。

  她還沒有回來。

  我躺在她露臺的繩床上,看滿天星斗。

  我小心翼翼,不敢思想,數(shù)一只小羊兩只小羊,睡著了。

  夢見香雪海剪掉一頭長發(fā),然而短發(fā)并不適合她,她坐在我對面,不說什么,我反反復(fù)復(fù)思考她那一句話:是偶然的嗎?是偶然的嗎?

  “一一大雄,大雄!庇腥送莆覇疚摇

  我呻吟一聲,睜開眼來,是叮噹。

  “你回來了?”

  “對不起,大雄,實在是有要緊事出去談,你久等了?”叮噹聲音中充滿歉意,“吃過東西沒有?”

  “吃了吃了!蔽彝凶☆^。

  “你看上去好憔悴,公司里忙得很?”叮噹亂安撫我,表示對一切關(guān)心,她以為我一直在公寓等她。

  “給我一瓶啤酒!蔽易岳K床上滾下來。

  當然不是偶然的,傻瓜才會問她干嗎要到我出沒的地方去等我。

  “我是應(yīng)廣益出版社的邀請出去談條件的!

  我抬起頭看見叮噹滿臉的興奮,不置可否。

  “這件事我要同你商量!

  “說吧。”我說。

  “廣益的人知道我認識趙三,趙三最近為孫雅芝鬧得滿城風(fēng)雨,他們叫我寫這個故事,還有,原著可以改成電視劇,你說怎么樣?”

  我抬起眼眉毛,“你的意思是說:你沒有當場一口拒絕?”

  叮噹知道不對勁,便補一句:“當然,書中人名一律虛構(gòu)一一”

  “虛構(gòu)?”我厲聲喝問,“可是你自己知道這是影射他人私生活的題材,是不是,你有多少個朋友可供你出賣?賣得什么好價錢?夠不夠你到瑞士去度晚年?不錯每個人都有個價錢,你也賣得太便宜了!還跟我商量?”

  叮噹不敢作聲。

  “你還不夠紅?我保證港九每間理發(fā)店里都有你的大作,還不心足?一個人的才學(xué)能夠去到哪里。自己應(yīng)當明白,寫完趙三的故事,你會獲得諾貝爾獎?這種無恥的事你竟然還拿出來同我商量?”

  叮噹被我罵得淚如雨下,大聲說:“關(guān)大雄,我不要再見到你的面!

  我冷笑,“我走不要緊,你這本書一寫,你的人格就完蛋,你仔細想想去,凌叮噹,你的地位得來不易,別受人利用,別忘記十年前拿著原稿沿門兜售的苦況,現(xiàn)在有點名氣,要好好珍惜,別自尊自大。”

  “滾,滾!”叮噹把一只花瓶朝我擲過來。

  我嘆口氣離開她的家。

  明天還要上班哪,已經(jīng)半夜兩點多。

  叮噹這一陣性情大變,令我非常納悶,她已經(jīng)在巔峰,還要爬到什么地方去?為什么要這樣急急地引人注意,我不明白。

  多年來我們?yōu)樾」薁幊巢粍倨鋽?shù),但為原則,這是第一次。

  寫一本書揭朋友的底!

  真是虧她寫得出來。

  我心安理得,如果她真的夠膽寫這本書,為了正義,為了朋友,我都會跟她鬧翻。

  第二天早上我依習(xí)慣匆匆趕到文英酒店吃早餐,男侍應(yīng)給我先端來熱騰騰的黑咖啡,人類是習(xí)慣的奴隸,日常生活我不喜冒險,必須有熟悉固定的地盤出入,然后才可以安心在事業(yè)上大大地下一注。

  我悵惘地想:要我離開叮噹,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我是那種一只牌子洗頭水用十五年的人。

  我咬著松脆的吐司。

  “——三餐都在外頭吃?嘖嘖嘖!

  我愕住。

  香雪海。

  這么早她就出來了。我抬起頭,她已經(jīng)坐在我對面,雙眼在早上有種煙雨朦朧之態(tài),這樣的女人為我早起,單是這一點已經(jīng)是重拳出擊,叫我崩潰。

  我在喉嚨里咳嗽一聲。

  她聳聳肩,叫咖啡。

  香雪海的長發(fā)編成一條媽祖式的辮子,穿件黑色寬身T恤,一條黑色長褲,益發(fā)襯得她膚光如雪,然而我老是嫌她太蒼白。

  鄰座的男賓們紛紛投來目光,像香雪海這樣的女人,屬于黑夜,不應(yīng)在日間出現(xiàn)。

  她仿佛忘記昨天說過的話,仍然大方可親,宛若偶然遇見我。

  是偶然的嗎?不不,當然不。

  我沒頭沒腦地說:“昨夜我做夢,看見你剪短頭發(fā)!

  “是嗎?還好看嗎?”

  “不好,還是長發(fā)適合你!

  她說:“小時候在修道院念書,那些外國嬤嬤不耐煩替我們洗頭梳頭,一律都剪短發(fā),我發(fā)過誓,待我離開那里,我不再剪頭發(fā)!彼⑿。

  “沒想到你童年生活如此不如意!

  她牽牽嘴角,不答。

  “我愿意聽你細說,只可惜我們永遠只在吃食店碰頭,如果你有時間的話,為什么不出來好好地談一天?”

  她笑,“多謝你的邀請,我會考慮。”

  女人都一模一樣,不停地引誘規(guī)矩的男人,等好男人為她變壞男人的時候,她又改變主意。

  我老實不客氣地說,“你這樣子盯著我,是為什么?”

  “為了你朝氣蓬勃的生命感,我從未見過心志這么健康的男人!毕阊┖Pτ卣f。

  我一怔,立刻詼諧地折起手臂,表演臂肌,“是為這個?每個三角碼頭的苦力都具備這樣的條件。”

  香雪海笑得前仰后合。

  她豐滿的身材隨著她的笑聲顫動。

  我嘆口氣,這樣的女人,能夠吸引十六至六十歲的男人,為何偏偏選中我?

  她從不刻意修飾自己,我保證,如果她肯略事化妝,看上去會更性感更美艷。

  她的出現(xiàn)如在我早餐餐單上加一杯白蘭地,還沒喝,一嗅我先暈了半截,況且我昨夜睡眠不足,此時更加頭昏腦漲,不辨東南西北。

  完了,我的一日就此宣告完結(jié)。

  “你的面色很差,為什么?”香雪海問。

  我召侍者結(jié)賬,“為了一本書,一言難盡。”

  她知情識趣,不再問下去。

  “再見!蔽艺f。

  中午我到第一會所,故意坐在一張惹人注目的桌子上,隨時期待她的出現(xiàn)。

  中飯吃了足足九十分鐘,不過這個謎樣的女人始終沒有現(xiàn)身。

  ——你要她來,她偏偏不來,我應(yīng)該早已猜到。

  雖然如此,心中仍有無限悵惘。

  她的心理戰(zhàn)術(shù)是成功的,如此神出鬼沒地迷惑我,令我無暇再為別的事操心。

  她成功了。

  每一角黑色的衣褲都令我抬起頭看看是不是她。

  九十分鐘后我緊張過度,付帳回辦公室。

  下班時正黃昏,不少車子亮起車尾燈。

  我告訴自己:不要緊,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她會再出現(xiàn)。

  原來我應(yīng)該擔心叮噹與我是否會平安和解,但不知怎地,我卻被香雪海的倩影占據(jù)絕大篇幅。

  半夜我打電話給叮噹。

  我想說:千萬不要寫那本書,那種奴才文章,文章中最下三濫的影射小說可寫不得。

  但是她一聽見我的聲音,馬上截斷不聽。

  我很灰心,隨她去吧,多年來我愛她,是為她的豪爽磊落,如今她轉(zhuǎn)了性,我的愛落了單,她不再是我知道的叮噹。

  事實上,寫影射小說,出賣朋友的人,怎配用“叮當”這么可愛的名字?

  又一天。

  我下意識地等待香雪海隨時出現(xiàn)。

  滿街滿巷的花衣服,我看不見黑蝴蝶。

  心焦,難言的寂寞,失望。

  如果一切如她所說,為什么忽冷忽熱?若隱若現(xiàn)?

  如果一切如她所說,我等她不斷出現(xiàn),有什么后果?

  我戰(zhàn)栗,不敢想下去。

  一連三天,她沒有影蹤。

  我開始覺得她不過在開我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心中又沮喪又有點安樂。

  也好,人都是經(jīng)不起考驗的,我還是專心一致的求叮噹寬恕吧。

  這三天拖得比三世紀還長。

  趙三仍然不停地要求我參加他為孫雅芝所舉行的盛宴,同時向我報告“好”消息:“叮噹要為我們寫一本書!

  “她真的那么說?”我問,“什么時候?”

  “昨天!

  我還沒有跟叮噹聯(lián)絡(luò)上。

  “快快拒絕!蔽抑腋娴馈

  “不,我覺得這本書可以增長我們兩人的感情,同時也可以讓反對我們的人了解我們的情況,你說不是嗎?”

  我啼笑皆非,“這本書會使你們看上去像奸夫淫婦!

  “大雄,我對叮噹有信心,我看過她的小說,雅芝說她的作品有品味,夠細致,我已決定讓她采用我們的真姓名。”

  “你會后悔的!

  “她現(xiàn)在天天來作資料搜集,預(yù)料第一章將在秋季完成!

  瘋狂的世界,我以手覆額,到底為了什么?表演欲抑或是出風(fēng)頭?

  趙三繼續(xù)說下去,“這本書將會成為一部史詩,自我父親發(fā)跡的秘密開始寫,一直到我與雅芝結(jié)婚為止!

  我問:“你與雅芝打算結(jié)婚?”

  “當然,這本書將有五百頁厚一一”

  “趙三,一本書的好壞,不是以其頁來斷定的。”

  他不理睬我,“屆時我們會以雅芝作封面吸引讀者,初步計劃已全部與出版社議定,大雄,恭喜我們,叮噹會一舉成名!

  “待趙老爺將你們告將官里去的時候,你們都會一朝成名,無人不曉!

  “他控告我們?那更會刺激銷路!壁w三說。

  此刻我有點原諒叮噹,原來幕后主持人是趙三,叮噹獲得事主支持,自然不覺有錯。

  “他仍是你父親,你別令他難堪!

  “父親?在我眼中,他是一個奴隸販子,手持皮鞭,剝奪我的自由三十年,我受夠了。”

  “誰跟你說的?”

  “雅芝!

  我的心一沉。這個女子不簡單啊,她的衣飾或者老土,形狀或者不入格,但很會挑撥離間,愚弄天真的趙三,現(xiàn)在連叮噹也受著她的連環(huán)利用。

  我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以為孫雅芝要的只是錢,看模樣她還頂愛弄權(quán)。

  趙老爺看到這本書會暴卒。

  我要趕緊想法子。

  “趙三,你再胡鬧下去,我就辭職!蔽艺f。

  “大雄,何必恐嚇我?我不會放棄這個主意,三十多年來我的身份只是趙某的兒子,現(xiàn)在我可以揚眉吐氣。”趙三說。

  揚你的頭!我咒罵。

  孫雅芝領(lǐng)著他陪他鬧,他就樂了,我們反對他不務(wù)正業(yè),他就拿我們當一級仇人。

  我很生氣。

  眾人所公認冰雪聰明的叮噹都變成別人的玩伴。

  那日駕車回家,天氣出乎意料的熱,冷氣全然無效,我一背脊的汗,車子塞得一時時移動,我調(diào)整倒后鏡,照到自己一臉油光。

  且慢,我車后緊貼著一輛黑色的摩根車,我看仔細一些,原來是香雪海!

  啊,她原來一直以車子盯我梢,多久的事了?昨日?前日?大前日?抑或是現(xiàn)在剛剛開始?

  我驀然回首,她微笑,側(cè)過了臉,她知道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她。

  她頭上篷著一方黑色的喬其紗頭巾,在風(fēng)中飛揚,雙目透露著喜悅,將車子擠到隔壁的一條線去。

  我故意地隨后,后面的車子紛紛響起號,香雪海駕車大膽、快捷,很快她的車子又回到我的線來,變得在我車子之前,現(xiàn)在成為我跟她的車。

  她要帶我到什么地方去?

  顧不得了。

  我們一直向前駛,漸漸往郊外的路上走,晚霞如火,我與香雪海兩輛車子在疏爽的公路上飛馳,痛快萬分,我們轉(zhuǎn)入西貢碼頭,她把車子停了下來。

  我立即看到海灣中停泊著那艘黑色的魔鬼快艇。

  我不由得感慨起來。半年前,若果告訴我,我會成為這快艇主人的朋友,殺我頭也不信。

  此刻事實擺在眼前。

  快艇的母船是一只近三十米長的豪華游艇,水手正漸漸將船駛近。

  因夕陽的照耀,天空呈現(xiàn)一團團紫藍色的云,襯起黑衣的香雪海,出現(xiàn)一幅奇異的風(fēng)景。

  我們上船。

  她一直沒有說話,只是斟給我一杯威士忌加冰。

  男仆端上適量的西式點心。

  我坐在甲板的帆布椅上,陶醉于帝王享受中。

  船駛離碼頭,只聽得浪濤拍向船身的聲音。

  終于是我先開口:“你真有閑情。”

  她轉(zhuǎn)過頭來,“不見得,為了追求你,才有這樣的興致。”

  她終于直接地說出心事,我覺得唇焦舌燥。

  我不應(yīng)再問為什么是我,事情已經(jīng)擺得那么明白。

  難道我說她眼光差來貶低自己?

  我輕輕地說:“叮噹與我,恐怕年底就要結(jié)婚了。”

  “是嗎?恭喜!彼唤(jīng)意地說。

  我干笑一聲,“你仿佛視這為不相干的事!

  “當然是無關(guān)的,你管你結(jié)婚,我管我追你,有什么相關(guān)?”她淡淡地說。

  哎唷,怎么會有如此任性不羈浪漫的女人?

  “我一旦結(jié)了婚,你就見不到我了!

  她俏皮地說道:“但你現(xiàn)在還沒有結(jié)婚,是不是?”

  “沒有結(jié)果的事,為什么費那么大的勁?”

  “什么是花,什么是果?”她輕問,“想做便去做!

  “最后受傷害的是你自己!

  “人生在世不過短短數(shù)十寒暑,不必過分計較后果!

  “容我大膽地說一句,我們應(yīng)該已經(jīng)過了任性的年齡。”

  “我尚保留這個特權(quán)。”

  我笑問:“為什么?因為你特別有錢?”

  香雪海不回答:“大雄,別研究太多,讓我們享受今宵!

  真的。要好好地享受。游船設(shè)計精良,設(shè)備應(yīng)有盡有,我們可以往在這艘船上駛往太平洋的島國,三個月不回香港。

  有錢固然好,不過要學(xué)香雪海這樣,放得下繼續(xù)增加財產(chǎn)的機會,才會有閑情逸致享受金錢的好處。

  吃過豐富的晚飯,我們在甲板上跳舞。

  我們跳的并不是貼面舞,香并沒有詐醉把嬌軀靠到我身上來,她是個見過世面的女人,與我在一起,也許只是覺得無拘無束,可以大玩特玩,松弛精神。

  我太知道自己的優(yōu)點,朋友跟我在一起,通常很愉快,因為我隨和、大方、不拘小節(jié)、瞎七搭八什么都可以聊上半天,又善觀氣色,永遠不得罪人。香喜歡我,想必基于同樣的原因。

  我與她攜手跳森巴,一身大汗。

  月亮升上來,如銀盤般大。今天不是陰歷十四就是十五。

  香抬起頭問:“旁邊的兩顆星叫什么?”

  “不知道!蔽覔u頭。

  她忽然說:“你知道凌叮噹要寫一本趙氏秘史么?”

  我苦笑,“知道!

  她訝異,“無法阻止么?”

  “叮噹與我差些連未婚夫妻的關(guān)系都一筆勾銷了!

  “你說話太重了吧?”香看我一眼。

  “趙三更熱衷這個主意,他在玩火!蔽矣幸痪希望,“怎么,你是否可以幫幫忙?”

  “你應(yīng)該叫趙老太爺出面。”

  “不行!蔽倚Γ摆w老爺會氣死!

  “出面也有很多種!

  “請指點一條明路!

  “我這個人沒有什么正義感,這事又與我無關(guān)!毕阊┖Uf。

  “好,假如我要寫一本香氏秘史呢?”我問,“你會采取什么行動?”我問得技巧一點。

  “我會把幼時的照片提供給你,還有我第一篇作文,大學(xué)文憑的影印本,以及男友給我的情書——”

  “我說真的!

  “我也說真的,”香凝視我,“我這個人無親無故,人家寫我也不怕!

  “但趙家不同。”

  “趙家與我無關(guān)!

  “這本書一出來,有三個人要完蛋:趙父、趙子及我妻!

  香雪海哧一聲笑出來。

  我軟聲央求,“真的幫幫忙!

  “是哪家出版社?”

  “叫廣益!

  “如果我有看不順眼的書,又明知是廣益出版社代理,我就出個高價,將版權(quán)向廣益買過來,一把火燒掉!

  我聽著一怔,“這么簡單?”

  “商業(yè)社會中,一切利字當頭,當然就這么簡單。”香輕描淡寫地說。

  “恐怕要一大筆現(xiàn)金才能達到目的!

  “不成問題,”她微笑,“有人愿意付出最大的代價,使它不得面世,而且這本書的作者又不能再去接洽別的出版社,你可以控告她!

  “好辦法,我明天就去找趙老爺商量。”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對作者透露風(fēng)聲!彼次乙谎。

  “謝謝你!蔽艺f。

  “不謝,我并沒有安著好心!彼拱椎卣f。

  深夜了。

  船回航。

  香雪海的舉止一方面怪誕,一方面又合情合理,她并沒有將船停泊在海面過夜。

  我們各自駕車回家。

  躺在床上,一整夜都似被海浪拋上拋下,有震蕩感,假使沒有叮噹,我會追隨香雪海而去。幾歲的年齡差距不算一回事,我愿意放一年長假,陪黑蝴蝶享受人生,管它春盡秋來,老之將至,悲歡離合,我們生活在天堂里。

  但是叮噹,我心溫柔地牽動,這個小事聰明伶俐,大事愚蠢魯莽的小叮噹,她是我終身之愛。

  啊,叮噹,如果你知道我的心意,你就不會對我亂發(fā)脾氣。

  我輾轉(zhuǎn)反側(cè),這一陣子睡得真壞,白天眼睛半開半合,晚上才大大的清醒。

  我預(yù)約趙老爺在下午見面。

  有錢可使鬼推磨。

  兩個大律師把廣益出版社的負責(zé)人約出來談話,地點是最好的海鮮館子,六個人足足叫了數(shù)千元的海味珍懂,不知年白蘭地落肚,一切好說話。

  老板答應(yīng)在合同內(nèi)加一條小字:本出版社有權(quán)將該書版權(quán)出讓。

  于是叮噹就被出賣了。

  老板開個價錢,每本書訂價十五港元,預(yù)算銷五萬本,(這是天文數(shù)字,他趁火打劫,我與趙老爺相對莞爾。在香港,中英文字典也銷不掉五萬本。)故此索價七十五萬。

  趙老爺?shù)穆蓭焸冎剡價:“二十萬,除了本錢與作者應(yīng)得的稿費,你應(yīng)得二十萬!

  廣益的老板不悅:“趙老爺是有身家的人,一口價,三十萬。”

  我同趙老爺說:“原來文章有價,看來我非得巴結(jié)住凌叮噹不可,她的著作一疊疊,隨便翻一翻,就能出三五十萬本書,以她做臺柱,我開間出版社,叫昌益!

  廣益老板神色尷尬,“哼,好多人自己印了書,三千本還賣不掉,全部堆在床底下!

  我搶著說:“凌叮噹不同,她有號召力!

  老板奸笑:“這本書是例外罷了,有號召力的恐怕是趙老爺一生的秘聞,你讓凌小姐寫些吃吃飯拉屎的雜文,頂多銷五十本。”

  我這個人有一點好處,便是勇于承認事實,廣益老板說的句句屬實,我便向趙世伯使一個眼色。

  律師便說:“請老板明天到我們處簽張合同,屆時奉上現(xiàn)金支票!

  老板搓著手,“我們只好怪凌小姐沒仔細看清合同中的小字!

  我忍不住問:“你付凌小姐多少版稅?”

  “老規(guī)矩,一成!

  我說:“逢商必奸!

  老板怪叫起來,“關(guān)先生,做生意是要冒風(fēng)險的,賣不掉我還得租貨倉來堆書!

  我也費事跟他多說,偕趙老爺拂袖而去。

  趙老爺說:“沒想到搞文化事業(yè)也跟我們沒有什么不同!

  我說:“行行出癟三!

  趙老爺說:“也是行行出狀元!

  在趙家的勞斯萊斯中,我們維持沉默。

  然后他說:“你與叮噹快快結(jié)婚吧,以免夜長夢多,我來替你們籌備婚禮!

  “你不氣她?”我詫異,“她令你擔驚,又使你破鈔。”

  “要怪也怪自己兒子,叮噹年紀輕,受人利用而已。”

  難得他這么明白事理。

  我不出聲。

  明天我準備向叮噹再提一次婚事。

  真的該結(jié)婚了,拖太久會出毛病。

  那夜我撥電話給叮噹,不是沒有感慨的,不見一日,如隔三秋。

  我聲音中的溫柔倒不是假裝的。

  “叮噹!

  “什么事?”她故意裝得很不耐煩!岸幰灰弧

  “別吊煞鬼勸上吊的了,叮噹是我,有話請說,有屁請放!

  我忍氣吞聲,“你還不自在?”這真是求婚最壞的時刻。

  “你到底想說什么?我有客人在,沒空與你磨菇!

  “有別的女人追我,如果我們不快快結(jié)婚,我可能會過去那一邊。”

  “關(guān)大雄,我從來沒有欣賞過你的幽默感,你至大的優(yōu)點是老實,現(xiàn)在連這個都蕩然無存,如果有人肯收留你,你去罷!

  我怔怔地問:“為什么?一點點小事我們就鬧翻?叮噹,你是一個聰明女子,你想一想!

  她聲音也低下來:“那本書我一定要寫。”

  “為什么?”

  “我在文壇最近很受威脅,有人在天不吐國邊界上打個泡,回來寫了三本游記,蓋得天花亂墜,可是大受讀者歡迎,所以我要迎頭趕上。”

  “你預(yù)備寫三本私記追擊?”我問。

  “是!睂嵮缹嶟X的一個字。

  “你又不是失婚婦人,或是死了老打令下半生沒著落,亦不是養(yǎng)小白臉需要經(jīng)費,瞎七搭八地跟伊們起哄干什么?你寫稿跟人家太太打麻將一般,是個消遣,何必跟伊們近身巷戰(zhàn)?你要維持你那高貴的風(fēng)格呀!

  “我已經(jīng)……跟人簽了合同!

  “這是小事,我們找律師研究如何?”

  “大雄,你不明白,我一定要爭這口氣,我寫得比誰都好,一向我是個第一。”

  “誰封你的?”我問。

  “大雄,我不想再跟你吵,我們暫不見面,等我完成這本書好不好?”

  “三個月?”

  “兩個月就夠了。”

  “好,這話是你說的。”我掛上電話。

  心灰意冷,還求婚呢,連一步都不肯退,書的銷路比未婚夫要緊,將來那些書會叫她媽媽?

  真沒想到叮噹會對她自己認真起來,到這種年紀才創(chuàng)業(yè),我聽人說,凌叮噹的作品最突出之處便是不經(jīng)意,信筆寫來,人物栩栩如生,對白靈活精巧,整篇文章便清新可喜,雖無文學(xué)價值,倒還值得讀來消閑,因其文字流利秀麗。

  現(xiàn)在被她自己一搞,風(fēng)格頓失,她將弄巧反拙。

  但旁觀者清,你很難令當事人明白他們正步向懸崖,自尋死路。

  難怪文人的創(chuàng)作生命那么短,原來伊們到某一個階段便走火入魔,自以為是,霸住地盤,開始胡說八道,以教母教父姿態(tài)出現(xiàn),這個該打屁股,那個又該吃巴掌,公審死人活人,以及一切瑣事,又都是丈八燈臺,照得見別人,照不見自身,你說煩不煩?

  早知如此,當年不必慕凌叮噹之盛名,當年跑去追求規(guī)規(guī)矩矩的秘書小姐,什么事都沒有。

  沒有知識的孫雅芝要借刀殺人,身為大學(xué)生的凌叮噹跑去做人家的兇器。

  女人,不管有沒有文化程度都非常歹毒。

  也有例外,我告訴自己。

  香雪海是例外,她不會思量報復(fù)。她整個人是那么消極,吃虧或便宜對她來說根本不是一回事。

  知道世上居然還有什么都不爭的人,真是一種安慰。

  這個什么都不爭的人,又給我一個意外。

  她前來公司為合同簽名,左手臂打著石膏。

  我驚問:“什么時候發(fā)生的事?前天你還好好的。”

  她說:“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

  我安慰她:“有點小損傷也不算是禍,來,等我在石膏上簽一個名字!

  她微笑,神色比從前更疲倦。

  陌生人這時候見到她,一定會說:咦,這女人好憔悴,恐怕三十多歲了,而且保養(yǎng)得不大好,打扮也太樸素。

  我不是陌生人,因此我有機會欣賞到顏容與服飾之外的一面優(yōu)點。

  香雪海在我眼中是美麗的。

  我問她:“意外如何發(fā)生?”

  “在泳池邊滑倒,用手一撐,骨頭便斷開!

  “太不當心!蔽覑巯У貑枺爱敃r痛不痛?”

  她無奈地說:“到醫(yī)院才痛,當時只覺得:咦,怎么手臂成了三節(jié)棍,多出一截?”

  我問:“為什么不叫我來照顧你?”

  “我這里司機老媽子一大堆,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勞于你!

  “喂,你到底是不是在追求我?”我取笑問,“不準說了又不算數(shù)。”

  她也笑問:“作數(shù)又怎么樣?”

  “作數(shù)就不準見外!蔽艺f。

  她仰起臉大笑起來,我卻有點訝異,因為笑聲中毫無歡意。

  唉,女人的心意真太難猜測。

  下午我們到沙灘去散步。

  有一個穿獵裝,外貌普通的男人,一直盯著我們。

  我們直步行到南灣,他還跟在身后,我疑心,驀然轉(zhuǎn)頭,那人閃到樹后。

  證實我們被跟蹤了。

  我問香雪海,“你在此地有沒有仇人?”

  “沒有,為什么?”

  “有沒有愛人?”

  她笑笑,“希望有!

  “那怎么會有人跟蹤我們?”

  “大雄,沙灘那么大,公眾地方,別人也能來散步,怎么說我也不信有人跟蹤我們!

  我說:“那人穿獵裝,他又出來了,看,就站在垃圾箱邊!

  香不經(jīng)意投去一眼,“管他呢!

  “我們回去吧,”我說,“你受傷也需要多休息。”

  “何必為一個陌生人掃興?沒有人有跟蹤我的因由,我的生活一片空白,沉悶萬分!毕阊┖=獬暗卣f,“日將暮,還有什么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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