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寬皮帶緊緊勒著腰身，雙腿一擱，露出裙叉內(nèi)一雙黑花網(wǎng)襪，全茶座男人貪婪的眼光與女人不屑的神色便集中在我們這一桌。
我不管別人怎么想，我是回來打仗的，也希望可以打得贏，坐下便叫兩客漢堡包補(bǔ)充力氣再度作戰(zhàn)。
“大雄，你對我實(shí)在夠朋友，如果你需要女朋友，我可以為你介紹。”孫雅芝說得很真摯。
這個小女人也有她可愛的一面。
我咬著食物搖搖頭。
她低聲說：“人家香小姐多好，年紀(jì)雖然大一點(diǎn)，但為人通情達(dá)理，又有能力助你事業(yè)一臂之力，誰都看得出她是對你真心的……”
我心一酸。
想到那時候她在各處出現(xiàn)，跟著我，只不過是為了要見我。我不由自主抬起頭來，希望看到她那雙如霧中之星般的雙眸。
“……不是說你倆已經(jīng)同居了嗎？”
我搖搖頭，“并沒有�！�
“你真是吃不到羊肉一身騷�！睂O雅芝代我惋惜。
我不加否認(rèn)。
“大雄，你是個好人，我希望你快樂。”
我吞下食物，“事情很復(fù)雜，雅芝，你不會明白的。”
她聳聳肩，垂下眼睛，睫毛長長地似兩把小扇，不知是真是假。
塞飽肚子，我說：“謝謝你，雅芝，你當(dāng)心自己，也當(dāng)心自己的錢�！�
“知道了，大雄�！彼匀缓苷嬲\很感激。
人的正邪好壞再也分不開來，誰敢說孫雅芝對朋友不講義氣？
第二天第三天，我仍然到叮噹門口去等她。她與趙三去吃飯，我就在他們桌子旁訂張位子，看著他們吃。他們?nèi)ビ^劇，我買他們后面一排位子。
終于有次叮噹見到我，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
趙三非常尷尬。他低聲與我說：“關(guān)大雄，愿賭服輸�！�
我心平氣和地說：“你這卑鄙的小人，這是公眾場所，你不能干涉我，如果你不喜歡見到我，你可以守在家中，或是把整個香港買下來，遞解我出境�！�
他帶著叮噹拂袖而去。
如果我是女人，這般盯著叮噹，遲早變?yōu)榻^望瘋狂的亞黛爾H，但叮噹是女人，這種釜底抽薪的招數(shù)往往可以顯奇功一一希望。
我已沒有力氣再樂觀了。已經(jīng)有七八天沒有睡覺，我雙眼布滿紅絲，喉嚨嘶啞，一顆心越來越不甘。
風(fēng)度？正如黃霑有一次說：什么叫風(fēng)度？如果愛那個女人，她要走，趕快扯住她的衣角哭吧，懇求她留下，在愛情面前，人還有什么自尊可言。
趙老太爺與我談了一次話。
他問：“有什么事我可以幫你忙？”
“不關(guān)你的事，你請放心�！�
“你們年輕人的事我也給弄胡涂了，不是說你離開叮噹，跑到英國去見香雪海嗎？”
顛倒黑白是非，莫過于此，賊喊捉賊，世事往往如此。
“大雄，要是你需要補(bǔ)償一一”
“我不需要——臭錢！”
“對不起，大雄——”
我再次無禮地打斷趙翁，“我現(xiàn)在心情很壞，有空時我來探訪你。”
我把電話掛掉。
其實(shí)不應(yīng)當(dāng)這樣對待趙世伯，有沒有趙三，他老人家都還是我的朋友，他知道他的兒子，不會比他兒子知道他更多。
但是我心情確實(shí)不好，一闔上眼，在我面前出現(xiàn)的人，竟不是叮噹，而是香雪海那張蒼白脆弱的面習(xí)
醒來時往往比沒有睡的時候累，我跟自己說：關(guān)大雄，你愛的到底是誰？
也許得不到的永遠(yuǎn)是最好的，我這樣發(fā)狂地追著叮噹，天天拿了花上她家坐在門口像只攝青鬼，不外因?yàn)楹ε率ニ?br />
終于她崩潰下來。一日深夜三時，她打開門，蒼白著面孔，對我說：“你還在……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搖搖擺擺地站起來，“這束白色的玫瑰花，竟全部開放了，你看花瓣竟如粉做似的，簡直可以吃下肚里。”
叮噹嘆口氣，“你胡說什么？你都快倒下來了，進(jìn)來喝杯熱茶是正經(jīng)。”
“你忘了？這是你小說‘翠綠故事’中女主角段無瑕說的話。”我疲倦地倚著門框。
叮噹沉默一會兒，“我服了你，關(guān)大雄。”
她家的陳設(shè)我當(dāng)然再熟悉沒有，我往沙發(fā)上一躺，靈魂找到了憩息地，幾乎一眠不起。
“你到底要什么？”她給我遞上一碗茶。
“我那只用慣的杯子呢？”我仰起身來。
“沒空洗，將就點(diǎn)吧，你到底要什么呢？”
“你這就叫茶嗎？”我呷一口，皺上眉頭，“怎么一陣油膩氣，只見顏色，沒有茶味。莫非真的不能與咱家里的茶相比？”我學(xué)著晴雯的語氣。
“事到如今，”叮噹凝視我，“你到底是真是假，我還不能分辨。”
“我是真的，誰拿自己的精神肉體來開玩笑？這二十多三十天我慘過大病，我都改了，叮噹，不但把你的十多部著作看得滾瓜爛熟，連《紅樓夢》都一并背妥，以后沒話說的時候，咱們就對著一段一段自‘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fēng)塵懷閨秀’一直數(shù)下去，”我長嘆一聲，“累死我了，我是再也不能的了！”
叮噹啼笑皆非，雙眼隱著淚光。
過一會兒我說：“而且我要更正你，‘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是葛吐史坦在一九二二年說的，你搞錯了。叮噹，再給我一次機(jī)會，否則我死不瞑目�！�
她轉(zhuǎn)過頭去。
“而且我并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我的精神與肉體，都是純潔的，只為你一人而設(shè)�！�
叮噹尖叫起來，“我小說中可沒有這么肉麻的對白�！�
“當(dāng)然沒有，叮噹，”我喘氣，“這是我關(guān)大雄杜撰的�！�
叮噹掩上臉，“我不知怎么辦才好�！�
“你寫小說寫得久了，”我嘆息，“不知是你活在小說中，還是小說活在你筆下�！�
“你有什么保證？”
“保證，我所有的，不過是我自己，我可沒有趙氏企業(yè)作擔(dān)保�！�
“你回去，讓我想想。”
一想就沒希望，怎么能夠讓她好好地想，我打蛇隨棍上，“當(dāng)初在趙三與我之間選中我，你已經(jīng)想得再清楚沒有，怎么會鬼上身往回走？你這些年寫寫寫亂寫，寫得可有點(diǎn)胡涂了�！�
“他……不是沒有可取的地方�！倍帾q豫。
“每個人都有可取的一面，”我夷然說，“你是一個讀過書的女人，這種當(dāng)機(jī)立斷的時候需要的智慧都扔到天不吐去了？你跟他在一起，每個人都會把你與孫雅芝視為同一個卡拉斯的女人，問你受得了嗎？”
叮噹憤慨地答：“我跟回你人家又會怎么說？說我跟香雪海同一等級？我還管人家怎么說？我的頭都要炸開來了�！�
我沉默下來。
過一會兒我說：“我很高興，至少我們又可以吵架了�！�
叮噹抬起頭來，顯然她也想起有一個階段我們只能夠相敬如賓。
“你打算怎么樣？”叮噹問我。
“我們還是結(jié)我們的婚，叫趙三哪兒涼哪兒擱著吧�！�
“太兒戲，不行�！�
“說一切都是誤會與謠傳不就可以了？但凡當(dāng)事人不承認(rèn)的事情都是謠言，”我大聲喝道，“咄，你太放不開，枉你白衣飄飄，一副瀟灑狀。”
叮噹蒼白起來，“趙三真是無辜——”
“他死有余辜。”我咬牙切齒地說。
“大雄——”叮噹六神無主，“我要想一想——”
“你想得太多了，從今天開始，小說里的情節(jié)，由你去想，生活上發(fā)生的事，由我來交代，好了沒有？”我很不耐煩地說。
“我豈非太笑話了？大雄，我……”
“人家說你笑話，你便說伊們妒忌你，筆在你手中，你有地盤，誰敢指著你的名字罵你？”我安撫她，“到底你還是一張皇牌，愛怎么說就怎么說�！�
她真的受不住，“大雄，我怎么會變成這樣了？我一點(diǎn)都不似凌叮噹，我太不像話，我只想報復(fù)，我完全沒有想到后果，結(jié)果傷害的還是自己�！彼乖谖覒阎小�
我拍著她的背部，慶祝壓倒性的勝利，“不怕，生活豐富，直接得益的便是你的小說，下一部的情節(jié)必然更精彩。”最主要的是因?yàn)樗�愛我。
可憐的叮噹，她還愛我的。
“我太胡鬧，我太任性——”她還使勁地責(zé)備自己。
“藝術(shù)家若沒有這種質(zhì)素就不是藝術(shù)家，”我安慰她。
“偶然一次出軌，也是我迫你上的梁山。”
叮噹說，“大雄，你真是我生命中的克星�！�
她說的是。
誰敢擔(dān)保叮噹嫁了趙三不會更幸福？金錢可以彌補(bǔ)許多不足，但像我與她這種赤裸裸光靠感情維系的關(guān)系，不足就是明目張膽的不足。
我們打電話給趙三的時候，天已經(jīng)蒙蒙亮。
趙三被我們自被窩里拉出來聽最新行情，開頭時抵死不信——
“開什么玩笑，大雄，你當(dāng)心入精神病院，叮噹要嫁的是我。”
“不，是我，老趙，你睡太多了，江山易了主也不曉得�！�
叮噹在一邊怨道：“大雄，有話請正正經(jīng)經(jīng)同他說，少吊兒郎當(dāng)?shù)摹！?br />
“叮噹呢，我同她講，”趙三說，“到底搞什么鬼？”
叮噹忙不迭取過話筒，同他說起來。過一會兒她把電話拿進(jìn)房間去，不給我聽，我怕有變卦，追上前去。
只聽得叮噹低著頭，隔了一會說聲“是”、“嗯”、“想清楚”、“明白”、“謝謝你”。
然后她就把電話掛掉，坐在一邊不出聲。
我知道事情已經(jīng)圓滿解決，心中不禁對趙三內(nèi)疚起來。
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旁說：他把你差到英國去“辦理公事”的時候，可沒有內(nèi)疚啊。我聽了心腸又硬起來。
情場如戰(zhàn)場，總有傷兵，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我真正地垮下來，這時候若果趙三與我再過招，恐怕我會招架不住，但是我想他也已經(jīng)筋疲力盡，寧愿抱著一個有傷痕的心休息。
叮噹一直沉默。
我了解她的心情，我說：“叮噹，我會善待你�！�
她抬起頭來，一臉茫然。
“你心里想什么？”我問。
“我想把你們兩個都摔在腦后，逃到一個遙遠(yuǎn)的地方去，從頭開始。”
“叮噹，你累了�！蔽艺f，“休息一下便沒有事�！�
“誰不累呢？”
平凡真是福氣，但愿我們再也不需經(jīng)過什么驚濤駭浪。
這一段時間內(nèi)我一直不愿離開叮噹，連吃頓飯也采取人貼人政策，開頭她很反感，但過一陣子就習(xí)慣了。
我特地到趙家去把一切文件交割清楚。
趙三很幽默，他說：“關(guān)老兄，你又贏了�！�
我心平氣和地說：“僥幸，那只不過是因?yàn)槲覑鬯恢北饶銗鬯��！?br />
“我愛她也不少。”
“這我承認(rèn)，”我說道，“但還不夠多，女人是最貪心的�！�
趙三訕笑。
我伸出手，“仍是朋友？”
“仍是朋友。”我們大力握手。
“區(qū)區(qū)服了你，你是真有風(fēng)度的。”我說。
“何必為一個女人傷了和氣，”他仿佛已經(jīng)不在乎，“咱們見面的日子長得很呢，你們真的要快些結(jié)婚，免得再生枝節(jié)。”
“是的，訂在下個月，六號。”我坦白地告訴他。
“爹叫你有空來跟他下棋�！�
我汗顏，“你真的毫無芥蒂？”
他拍拍我的肩膀，“當(dāng)然全無芥蒂�！�
我瞠目，對他五體投地。
趙三用手搭著我的肩膀，“大雄，來，過來見一個人�！�
“誰？”我又墮入五里霧中。
“雅芝！”趙三大叫一聲。
“來一一”玉堂春出場般的調(diào)調(diào)。
“雅芝？”我當(dāng)胸如中了一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孫雅芝娉娉婷婷自后堂走出來，擺個明星架勢，往門檻一靠，頭微仰，挺起胸，一副顛倒眾生的模樣兒。
我如被雷殛，“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孫雅芝巧笑倩兮。
天仙局。整件事是一個擺布我的布局，他媽的，圈套中尚有圈套。趙三與孫雅芝什么時候分開過，叮噹又怎么會去跟趙三走在一起，我真胡涂了。他們不外是要快快促成我同叮噹的婚事，不給我時間再去猶豫。
我抬起頭，酸溜溜地說：“孫女士，你好本事，教的好演技�！�
“大雄，叮噹這么好的妻子，”孫雅芝勸說，“你還哪里去尋？”
我點(diǎn)點(diǎn)頭，頹然坐下。
趙三也勸，“大雄，何必猶豫，不委屈你了�！�
但是香雪海。
我應(yīng)當(dāng)怎么說呢，如果叮噹不是來這么一下險招，很可能我到此刻仍然站在三叉路上徘徊，因?yàn)樯岵坏孟阊┖５木壒省，F(xiàn)在，現(xiàn)在沒有選擇余地了。
“大雄，來，讓我們計(jì)劃一下你的婚禮，大雄！”
我如夢初醒，“什么？”
“大雄，”趙三學(xué)著我的口氣，“你心中沒有芥蒂罷�！�
我苦笑，“我的朋友要計(jì)算我，”我的聲音小如蚊子，“我有什么辦法？”
趙三大笑，“我還有一個好消息�！�
“什么消息？”我抬起頭來看著他。
“爹爹已經(jīng)接受了雅芝�！�
“呵，恭喜恭喜，”我伸手去拍雅芝的肩膀，“妒忌死好多人，雅芝，你如愿得償�！�
“大雄，有一句話我說對了，你待我真好�！边@個跌在青云里的小女人再三地說。
我長嘆一聲。
真沒想到事情會如此戲劇化地告終。
婚禮如火如荼地進(jìn)行起來。
叮噹終于證明我有誠意要同她結(jié)婚，不惜把她自趙三手中“搶”回來，態(tài)度改變得很好，事事尊我為先，以我為重。
我卻額外的寂寞。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香港炎熱的夏季已近尾聲，傍晚與清晨都有涼意。
整個夏季我做了些什么？仿佛只是認(rèn)識了香雪海，這不算什么成就吧？待蜜月回來，真的要投入工作，不再賦閑。
叮噹訂來一連串的白衣準(zhǔn)備結(jié)婚時穿。奇怪，她也接受了孫雅芝，現(xiàn)在這個狡黠美麗俗艷但又友善的女人時常在我家出沒，儼然以總指揮的姿態(tài)出現(xiàn)。
真厲害，我搖頭嘆息。
我們的新居并沒有置在半山上，因?yàn)榻?jīng)濟(jì)情況的緣故，只挑了一個比較靜的住宅區(qū)。不久之前叮噹與趙三在報上“訂過婚”，我們不敢宣揚(yáng)，但那些無孔不入的周刊記者還是把這個瘡疤挖了出來寫足十萬字，什么“上流社會換妻秘聞”、“上流社會男女關(guān)系大亂”之類。
對這些記者來說，全人類都屬上流社會，小生意人的情婦愛在派對上亮相，被拍下幾幅照片，沒到三個月也就成為上流社會的一分子。灑狗血。
真相他們何以得知？
真相連當(dāng)事人也不清楚。我本人就一直在五里霧中，新居室內(nèi)設(shè)計(jì)由叮噹的朋友方盈女士負(fù)責(zé)。
伊問我們有什么意見及需要。
我真活該，多嘴說：“書房內(nèi)可否懸一古老吊扇，像卡薩布蘭加般情調(diào)？”
這女郎朝我瞪一眼，“樓面才三米高，還懸吊扇？當(dāng)心風(fēng)扇葉子把你的頭切掉�！�
我當(dāng)時閉上我的尊嘴。
誰也沒告訴過我，婚后男人在家中會有什么地位。
屋子弄得很舒適漂亮。
叮噹喜歡白色，她那位設(shè)計(jì)師也喜歡白色，皆大喜歡，我完全有置身醫(yī)院的感覺。
終于結(jié)婚了。
結(jié)婚前三天，一切俱備，叮噹開始緊張。
她問我：“你都知道了？”沒頭沒腦。
“知道什么？”我瞪著她。
“其實(shí)我們是騙你的�！�
“知道了�！蔽尹c(diǎn)點(diǎn)頭。
“你不氣？會不會懷恨在心？”
“氣呀。又怎么樣呢？”我說，“反正咱們是相愛的，你已證明這一點(diǎn)�！�
“你可愛香雪海？”她忽然問。
我溫和地說：“叮噹，何必尋根究底？有很多事，還是不知道的好。”
“告訴我。”叮噹逼我。
“現(xiàn)在我跟什么人結(jié)婚？你還不明白？”我扯扯她的頭發(fā)，“你大獲全勝。”
“真不明白你看中她什么。”叮噹悻悻地說。
我是知道的，至少她沒有叮噹這股壓逼力，叮噹堅(jiān)持是非黑白一清二楚，有時候讓人啼笑皆非。
香雪海令男人舒服。我遺憾地想，以后不能夠再懷念她，過三兩天我都要結(jié)婚了。
“大雄！”
“是。”我驚覺地抬起頭。
“在想什么？”
我笑說：“去訂制一架思想追蹤儀，叮噹，鑲在我腦袋上，那你就可以知道我在想什么�！�
“大雄，我是不是越來越像個小女人？”
“那么就請你控制你自己。”我說。
“我愛你�！�
“愛情，多少之暴政假汝之名而行。”
叮噹笑了。她有笑的理由。
她的婚紗柔軟而貼身，奶白色的比利時紗邊，同色的半跟鞋。
花球用蛋白花，香氣噴鼻，叮噹說：“放在冰箱里，到時取出來用�！�
婚紗用一頂珠冠壓在額上。
我由衷地說：“但愿每個新娘都這么美麗。”
她吻我的臉，“大雄，我愛你�！�
我完全相信，誰會為一個不相干的人出那么多詭計(jì)，傷那么多腦筋，死那么多細(xì)胞，她當(dāng)然愛我。
叮噹這幾天容光煥發(fā)，艷光四射。
她告訴我新居終于落成，無論被褥毛巾、廚房用具，都是她的心血。
我更正她，“你的朋友方盈的心血�！�
叮噹瞪我一眼。
看到新書房的時候，我真正的感動——
吊扇正在緩緩轉(zhuǎn)動，四周都是綠色的攀緣植物，一張半舊的書桌，與我心愛的旋轉(zhuǎn)椅，都搬來了，一角還有書架與一只小小的鋼琴。
我對叮噹說：“謝謝你�！�
“吊扇是方盈在淺水灣酒店買回來的，特別小，適合這里�！�
我坐下來，按動琴鍵，是那首著名的“時光逝去”。
坐在我身邊的是叮噹，但我像是看到香雪海轉(zhuǎn)頭向我微笑。我胡涂了。
琴聲停止。
“說你喜歡這個家。”
“夫復(fù)何求。”
攝影師也訂好，是楊凡。光是選背景場地已經(jīng)跑好幾個地方，先是穿了婚紗禮服拍，再換普通衣服，拍得精疲力盡，還是不滿意——是攝影師不滿意。
我抱怨：“就差沒脫光了跑到桂林去拍，何必那么緊張了，要看理想照片最好是兩夫妻往浴室鏡子前一站，再清楚沒有。”
叮噹說我煮鶴焚琴。
親友們的禮物也送了來，父母親雖不克自加國趕回來觀禮，也打了長途電話來祝賀。
一切都很順利，明天早上十點(diǎn)正我們便可以注冊結(jié)婚。
下午叮噹對我說：“依照習(xí)俗，新郎新娘婚前一日不適宜見面�！�
“你相信這些？”
“我們的婚姻也算是一波三折，還是相信這些的好。”
“那么你放我一天假，明天早上我們再見�！�
“車子訂好了？”叮噹不放心，“一切沒問題？”
“自然，趙家的HK七號，”我說，“早上九點(diǎn)到你門口來接你�！�
她點(diǎn)點(diǎn)頭，“大雄，明天見�！�
“好好地睡一覺，別興奮過度，別緊張，別胡思亂想，也不要接電話，以免說個不停。”
“好�！彼植环判�，“你呢？你做什么？”
“趁著這最后一個晚上，我將結(jié)伴狂歡，找?guī)资畟�艷女郎開瘋狂派對�！�
“明天記得起床就好�！�
我溫柔地說：“你放心�！�
她說：“終于結(jié)婚了�！�
我很了解這種心情，“有點(diǎn)舍不得是不是？”
“一向自私慣了，時間全是自己的，賺的錢也全是自己花，忽然有個家，什么都得攤開來用，將來有了孩子，犧牲更厲害，一切都得以小把戲?yàn)橹�。——焦頭爛額地找學(xué)校，溫功課、看醫(yī)生……多浪費(fèi)時間。”
“后悔？”我問，“還要再考慮？不甘心？”
“當(dāng)然，這條路也是我自己選擇的，很多獨(dú)身人也還不是過得很好�！�
“落葉歸根，一切不能看表面，五綱倫常是無法改變的，有家庭便一定要有孩子，你是個聰明人，你睜大眼睛看清楚，還不是最平凡最正常的人最有福氣�！�
叮噹無奈地抬一抬眉毛，“所以我逼著你結(jié)婚�！�
“能夠結(jié)婚是好的，別想太多。”
叮噹笑，“大雄，你最大的優(yōu)點(diǎn)是麻木不仁�！�
麻木不見得，木已成舟，多想無益。
當(dāng)日下午我獨(dú)自到會所去喝酒，醒一醒腦。
鋼琴手正在奏一曲怨曲，如泣如訴，雨水落在磨沙玻璃窗上，別有一番情調(diào)，不知怎地，我覺得寂寞。
人們到底為什么結(jié)婚呢？怕年老無依，故此找個伴？但這個伴必須要在年輕的時候預(yù)先訂下，故此在有可能性的幾年中挑了又挑，直至肯定不會有比這位更好的了，立刻抓住……非常難玩的游戲。
我把啤酒杯子轉(zhuǎn)動。
抬起眼，看到有中年人向我打招呼。
我心一動。是周恩造醫(yī)生，他也是一個人。
我拿著杯子過去，“周醫(yī)生，我是關(guān)大雄�！�
“我知道，你回來了？”他拉開椅子讓我坐。
我想問他關(guān)于香雪海的近況，良久不知如何開口。
他是一個有風(fēng)度的人，靜靜地等我開口。
我只得說：“雨真大�！�
“是，今年雨水是比往年多一點(diǎn)。”他溫和地答我。
我又靜下來，看著面前的啤酒。明天就做新郎了，但心情卻如此憂郁。
“真可惜�！敝茚t(yī)生說。
我以為他說的是我與香雪海，面孔登時漲紅，“是的�！蔽亦卣f。
“我的心情跟你一般沉重�！敝茚t(yī)生說。
我無可奈何地低下頭。啤酒已經(jīng)漏氣微溫，再也不想喝它，我嘆口氣。
“她并沒有幾個朋友，一直很重視你，你應(yīng)該去陪伴她�！�
我懊惱地說：“我不方便那么做�！�
“是因?yàn)楣ぷ髅矗俊敝茚t(yī)生像是有若干不悅，“抑或是私事？”
我低下頭。
“你明明知道她活不過這個秋天，還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呢？”
我的心被抽離，“秋天？這個秋天？”
周醫(yī)生看我一眼，語氣較為松弛，“對，我忘了你還不知道，在瑞士的會診，已經(jīng)斷定她的命運(yùn)，過不了這個秋天�！�
——就是這個秋天？
我心迷茫，身體像是被擱置在一間隔音室里，一剎那除了自己的脈搏，什么也聽不見。
一小塊一小塊的蛛絲馬跡，像是拼圖游戲似的逐角拼攏，我開始比較有一幅完整的畫面。
“……說也奇怪，在短短一年間，我竟遇到兩個骨癌病人，一個是明星孫雅芝的母親，另一個是她�！�
周醫(yī)生的聲音非常低沉，但是不會比我的心更低沉。
“她第一次來看我，比那位孫太太還先……一般的不治之癥，到末期骨骼時常無故折斷……”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喃喃地問：“秋天？就是這個秋天？”
“是的。由我告訴你，你應(yīng)當(dāng)相信�！�
“我去陪她，馬上去�！蔽艺f，“她在什么地方？”
“她回來了！”周醫(yī)生揚(yáng)起一道眉，“你竟不知道？”
“住在老房子？”我雙眼充滿淚水。
“我才由她處出來�！�
“我立刻去�！蔽艺酒饋�。
“關(guān)先生！”
我轉(zhuǎn)過頭。
“你要盡量放松，態(tài)度自然一點(diǎn)，陪她度過最后的日子�！�
我點(diǎn)點(diǎn)頭。
“謝謝你�！�
“謝我？周醫(yī)生？”
“真可惜，”他說，“這么年輕，這么富有，我是她的醫(yī)生，當(dāng)然希望她得到最后的快樂，她渴望見你�！�
注定的，一切都是注定的。
我飛車前往郊外去找香雪海。不能再遲疑，時間已經(jīng)不夠了。
我這個愚蠢的人，應(yīng)該早料到她與常人有異的原因。
我到的時候，先收拾一下破碎的心，清一清喉嚨，然后伸手按鈴。
傭人看到我的面孔先是訝異，然后是驚喜，我先嚷起來，“快開門，隨即派人去取我的衣物，我不走了�！蔽野焰i匙掏出來扔給傭人，“快，去呀�！�
我大步踏進(jìn)屋內(nèi)。兩個白衣護(hù)士迎出來問：“誰？誰那么吵？”
我心絞痛，“香雪海！”我大聲叫，“香雪海！”
“誰？”
書房門推開，香探頭出來。
我先安了心，她還不必臥床，真算是天大的喜訊。
“我。”我迎上去，“我回來了�！�
“大雄！”她張大了那雙令我念念不忘的眼睛，“大雄，你怎么來了。”
我把她緊緊擁在懷內(nèi)。
我可以感覺到她柔軟的身體內(nèi)的生命正漸漸離我而去。我鼻子發(fā)酸，說不出話，硬生生忍住眼淚往肚里吞，我把臉埋在她秀發(fā)內(nèi)，心里問了一千一萬次，你為什么不告訴我？為什么不早說？
“大雄，你不是明天要結(jié)婚了？”她問。
“誰說的？”我反問。
“城里每個人都知道。”她說，“怎么？又起了波折？”
“挪后了�！蔽伊骼厝鲋e，“也許我永遠(yuǎn)不會結(jié)婚。”
“小小意氣，別把事鬧大�！毕阊┖Ｓ悬c(diǎn)責(zé)怪的意思，“別太兒戲�！�
“其實(shí)我已經(jīng)想開了，”我說，“我跟她性格都太強(qiáng)，并不適宜在這個時間安頓下來，分開對大家都有好處。”
“真的想清楚了？”香雪海的口氣帶些嘲弄與不置信。
我佯作慍怒，“你不歡迎我？”
她說：“如果你主意已定，我當(dāng)然歡迎你�！甭曇羰欠浅厝岬摹�
我已經(jīng)想定了，我決定在她這里，度過最后的幾個月。
香雪海說：“我無法做任何人的替身。”
我知道，她已經(jīng)說過多次。她什么都不在乎。一個人，當(dāng)她知道生命會隨時離她而去，自然變得瀟灑，不再計(jì)較。
我這次來，跟以前完全不同，這次是全心全意的。
“來，”我說，“告訴我，關(guān)于你自己的一切�！�
“你不都已經(jīng)知道了？”
“還不夠�！蔽艺f，“讓我知道全部。”
她仰起面孔笑，“像我一個這么簡單的人……你已經(jīng)知道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