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潮一直飛回去，飛回去，去到老遠(yuǎn)老早的悲歡離合，甚至去到年輕時一個美麗的五月早晨。
回憶通�？鄻穮�，對一般人來說，最遠(yuǎn)的追思不過是去到童年，六七歲模樣，不甚懂事，卻擁有無限寵愛，時常為很小的事情，像一顆水果糖或一枝鉛筆，磨在祖父母或姑媽舅舅之類的身邊大半天，最后，總能得到他所要的東西，這是童年的精華：不勞而獲。
吳珉珉的記憶與眾不同。
她的記憶始于三歲，甚或更早。
她記得坐在嬰兒車?yán)铮杀Ｄ吠频焦珗@去，那是北國的冬季，天空灰藍(lán)色，樹枝枯干，她示意想走，保姆總是哄她：“乖乖坐著，別動�！�
即使還是幼嬰，珉珉心里很清楚，她與保姆每天離家出來公園小憩，是父親的意思。
因為每天這個時候，母親醒來，一定要摔東西罵人。
珉珉記得一切。
她記得淚流滿面的母親一會兒把她抱到身邊，絮絮地訴若，一會兒又用力推開她，使她摔交，她若坐著，母親會叫她站，她若站在母親身前，又嫌她擋著視線趕走她。
珉珉總是呆呆的，不知怎么樣才能叫大人開心，她希望看到母親臉上的笑容，偶爾稱贊她一句半句，但是從來沒有。
其余的時間，她坐在房間里，與保姆作伴。
房間中央有一張小書桌與相配的椅子，珉珉常常坐著用鉛筆學(xué)寫阿拉伯字母。
起火那一天，保姆不在她身邊。
珉珉看到墻壁上火紅色影子亂竄，背脊有炙燙感覺，她轉(zhuǎn)過頭來，向房門口看去。
保姆這個時候沖進(jìn)來，用一條濕毯子蒙住她的頭，把她搶出去。
她記得曾經(jīng)把這宗慘事告訴好同學(xué)莫意長，意長想了想說：“你并沒有記憶，事后大人把事情經(jīng)過同你說了，你才把想象同事實連結(jié)在一起，編成回憶�！�
不，事后完全沒有人再同她提及這宗可怕的意外，他們都希望年幼的她不留回憶。
但是不可能，她清楚地知道母親葬身這場火災(zāi)。
消防員與警察同時趕到，立刻展開救亡工作，看熱鬧的鄰居大叫：“有個孩子在里邊，有個孩子在里邊！”
保姆已經(jīng)驚呆，待眾人提醒，才想起手中抱著的毯包里有一個孩子，解開來，露出珉珉的面孔，大家松一口氣。
珉珉沒有哭泣，她看向災(zāi)場，木制平房已經(jīng)燒得通了天，灰藍(lán)色天空有一角被映得血紅。
太遲了，母親在里邊。
珉珉用雙臂扣緊保姆的脖子。
她聽得保姆對警察說：“是太太放的火�！�
警察問：“她為什么要這樣做？”
“太太的精神一直非常困惑，”保姆激動地答，“她好像想毀滅一切：她自己，這個家，與家里每一個人�！�
聽到這里，意長緊緊皺著眉頭，“不可能，保姆怎么會這樣形容你的母親，她只負(fù)責(zé)帶孩子，還有，三歲的小童，不會明白毀滅的意思，一切都自你的想像而來，你不應(yīng)自尋煩惱，失火是一項意外�！�
為了證明她所說不誤，意長找來三歲的小侄兒，把一個乒乓球交他手中，對他說：“毀滅它。”
小孩把球往嘴里塞去，意長大叫一聲，怕他吞下窒息，連忙把球搶回來，那孩子驚天動地般哭起來。
意長問：“看到嗎？三歲孩兒能做的不過是這些。”
珉珉不再意圖說服意長。
深夜，她坐在漆黑的宿舍房間里，獨自沉緬在回憶中，只有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有她清楚地記得發(fā)生過什么。
當(dāng)她父親自大學(xué)里趕回來，火已救熄，災(zāi)場只余一堆瓦爍。
珉珉被安放在朋友家中，數(shù)日后，她參加了母親的葬禮，手中執(zhí)著一束花，預(yù)備獻(xiàn)給母親。
她轉(zhuǎn)過身，抬起頭輕輕對保姆說：“她從來沒有笑過�！�
保姆甚為震驚：“什么，你說什么？”三歲孩童怎可能有此慨嘆？
她父親伸手過來，“我來抱你�！彼詾樗肟吹们宄c兒。
保姆退后一步，像是害怕的樣子，隨后就辭職。
吳家父女繼續(xù)在朋友家寄住。
蘇伯伯是父親的同事，蘇太太沒有孩子，看到珉珉，蹲下來笑問：“這位小公主叫什么名字？”
珉珉立刻就喜歡她，加快腳步走到她身邊，讓她抱住她。
蘇伯母身上有股清香撲鼻的氣味，珉珉覺得安全極了。
他們寄居在蘇家頗長一段日子。
在這三五個月期間，珉珉記得她一直可以享用新鮮食物與干凈衣服。
蘇伯母也把她當(dāng)親生孩子似的。
珉珉記得她的樣子：身材瘦削高挑，鼻子上有幾顆雀斑，在家也打扮得整整齊齊。
她替珉珉置了一大堆玩具，有一個金發(fā)洋娃娃，穿大紅色紗裙，最為珉珉喜愛。
蘇伯母跟珉珉說：“它叫桃樂妃�！绷硗庥袀�玩具狗，“它是吐吐�！笔裁炊加忻�，蘇伯母也像個孩子。
她同珉珉的父親說：“吳豫生，本來我已經(jīng)決定不要生育，直至見到你女兒，”又同丈夫說：“蘇立山，我也要一個那般可愛的孩子�！苯又疫业匦ζ饋�。
珉珉聽到她父親說：“過了年我們也該回家了。”
蘇氏夫婦甚為意外，“回香港？”
珉珉看見她父親點點頭。
“哎呀，”伯母說，“我不舍得珉珉�！�
“她阿姨愿意照顧她，我考慮很久，覺得可以接受這個建議。”
蘇伯母現(xiàn)出寂寞與無奈的神色來，珉珉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蘇伯母感動地問珉珉：“你也不舍得我？”她一直把珉珉當(dāng)小動物，不知道孩童也有思想理解能力。
過一會兒，蘇伯母又說：“也好，香港天氣暖和點，你也可以乘機(jī)離開這塊傷心地。還有，多倫多這樣的地方，也實在不能夠把它當(dāng)一個家。”
蘇立山在這個時候嚷：“女人，一天到晚，就是抱怨抱怨抱怨�！�
珉珉沒有看見她父親笑。
后來她才知道，一個人如果傷透了心，就很難笑得出來。
他們就要走了，珉珉十分留戀蘇家的面包白脫布丁，她希望香港阿姨也有這樣的好廚藝。
就在他們要乘飛機(jī)離去的前一個星期六下午，蘇立山要去看球賽，他妻子說：“把珉珉也帶去吸吸新鮮空氣。”
“球賽三小時那么長呢�！�
“一個鐘頭可以回來了�！�
蘇立山無奈，“專制呵，”他同老同事說，“我是標(biāo)準(zhǔn)的老婆奴�！�
他抱起珉珉，先把她父親送到大學(xué)去收拾東西，然后開動車子，把珉珉載往球場。
車子在半途停站。
珉珉剛警惕地抬起頭來，已經(jīng)看見一個年輕女子笑著過來拉開車門，她是誰？
少女看到珉珉也問：“噫，這是哪一位？”
蘇山立說：“敏玲，把小孩抱著坐�！�
少女把珉珉抱在膝上，“你叫什么名字？立山，我不知你有女兒�！彼Α�
蘇立山忙著把車子調(diào)頭，百忙中，少女探過身子去吻他的臉頰。
蘇立山說：“給人看到了不好�！�
少女不悅，“遲早會叫人知道，明夏畢業(yè)后我一定要你作出抉擇。”
蘇立山說：“再給我一點兒時間。”他伸出一只手去握住她的手。
少女轉(zhuǎn)嗔為喜，在珉珉耳畔輕輕說：“聽見沒有，他選我呢，他不要你。”
珉珉記得她抬起頭來，看著對方。
少女變色，“立山，你看這孩子的眼神，像是要射透我的心呢，她聽得懂我們講話嗎？”
“除非珉珉是天才，”蘇立山說，“珉珉對不對？”
然而少女已經(jīng)受了震蕩，一路上她沒有再說什么。
球賽中蘇立山買了爆谷大家吃，這個叫敏玲的少女一直注意珉珉舉止。
她問珉珉：“你看得懂這場球賽是不是？”
珉珉還沒有回答，蘇立山已經(jīng)說：“胡敏玲你怎么了？”
“立山，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小孩，你看她神情多妖異。”
“我不準(zhǔn)你那么說，好了好了，我們走吧！”
“這到底是誰家的孩子？”
“英國歷史系吳豫生教授的女兒�！�
“吳教授？吳太太她——”敏玲臉上變色。
“別再提了，來，走吧。”蘇立山抱起珉珉。
“立山，大家都知道吳太太是怎么一回事。”
“敏玲，過去的事不必再提�！碧K立山再三阻止女友在這個題目上做文章。
風(fēng)來了，蘇立山解下圍巾，輕輕蒙住珉珉的頭擋風(fēng)，抱著她急急向停車場走去。
珉珉的視線受阻，耳邊像是聽到有人吆喝：“二樓左邊第一間房間里有人！”
她母親困在里邊。
珉珉鼻端嗅到一陣木焦味，她雙臂緊緊抱住蘇伯伯的脖子，終于圍巾被輕輕掀開，珉珉發(fā)覺她已坐在車子里，停車場另一頭有人在大鐵桶里生火取暖，焦味就從那里傳來。
她聽得懂每一句話，記得每一個細(xì)節(jié)。
胡敏玲怪不自在地說：“立山，你已為這個孩子著迷�！�
蘇立山笑答：“被你看出來了，我一直不曉得嬰兒原來是這么可愛的小動物�！�
胡敏玲說：“你的妻子不能給你孩子�！�
蘇立山不出聲。
胡敏玲說下去：“我可以。”
蘇立山說：“得了，敏玲，今天你太過分。”
“她已經(jīng)遍訪名醫(yī)，她已經(jīng)打算放棄，對不對？”
蘇立山把車停下來，“即使我離開她，亦斷然不是因為這個緣故�！�
他讓她下車，載著珉珉回家。
蘇太太出來迎接他們。
她問珉珉：“球賽好看嗎？”
珉珉點點頭。
蘇太太微笑說：“你長大之后，一定是個不愛說話的女子，
蘇立山在一邊聽到了轉(zhuǎn)過頭笑道：“追死人�！�
第二天早上，男人都出去了，只剩蘇太太與珉珉。
電話玲響，蘇太太過去聽，她與對方說：“蘇博士在實驗室�！�
她回座繼續(xù)剝橘子給珉珉吃。
珉珉忽然說：“胡敏玲�！�
蘇伯母一怔，“你怎么知道是她？胡小姐是你蘇伯伯得意弟子。”
珉珉看著蘇伯母，驀然清晰地說出來：“遲早會叫人知道，明夏畢業(yè)后我一定要你作出抉擇�！�
蘇太太一聽，臉色猛變，她站起來，撞翻了茶幾。
珉珉猶如一只學(xué)語的鸚鵡，她記憶好，把大人所說過的話一句不改地重復(fù)出來，聲音稚嫩，一如胡敏玲扮嬌時做作的腔調(diào)。
蘇太太渾身寒毛豎起來，這情況太詭異，她驚怖莫名，“珉珉，你從哪里聽來？”
珉珉繼續(xù)學(xué)下去：“聽見沒有，他選我呢，他不要你�！�
蘇太太完全明白了。
她雙手簌簌地抖，輕輕地，大惑不解地自言自語：“他們一直瞞著我，她常常來這里找蘇立山，就在我家里，當(dāng)著我的臉侮辱我，難怪她嘴角常帶輕蔑笑意，原以為她看不起家庭婦女，現(xiàn)在我明白了�！�
珉珉靜靜看著她。
“告訴我，珉珉，這是幾時的事，昨天？”
珉珉點點頭。
“胡敏玲與你們一起去看美式足球比賽？”
珉珉點點頭。
“呵，都通了天了，就把我一個人瞞在悶葫蘆中�！�
珉珉還不罷休，她學(xué)下去：“你的妻子不能給你孩子，我可以�！�
蘇太太如墜冰窖，兩頰肌肉不由自主地抖動，過了一會兒，她伸出雙手，按住面孔。因為她發(fā)覺眼淚不受控制，濺得到處都是，她怕嚇著珉珉。
蘇太太像一切人一樣，低估了三歲半的珉珉。
這孩子與別的孩子不同，她自出生以來，便看慣了成年人的眼淚。
蘇太太喃喃道：“珉珉，你不會對我說謊，孩子不會說謊。”她把她緊緊抱在懷中。
她失聲痛哭，一如珉珉的母親。
珉珉擁抱著蘇伯母。
下午，蘇太太把珉珉抱到小床上，強(qiáng)顏歡笑，“你該午睡了，伯母也去眠一眠�！�
珉珉醒來的時候，一屋都是人。
她自小床爬下，也沒有人注意，她看到蘇伯伯與她父親憔悴地?zé)o語相對。
救護(hù)人員把蘇伯母抬起，放在擔(dān)架上。
珉珉走過去看到她雙目緊閉，抬起頭問護(hù)士，“她還醒不醒來？”
護(hù)士大吃一驚：“這小孩自什么地方走出來？”
她父親連忙過來抱起來。
她問：“伯母還醒不醒來？”
吳豫生沒有回答，與蘇立山一起跟車到醫(yī)院。他們在急教室外等候。
蘇立山面色死灰，“她不知道如何發(fā)現(xiàn)的……她與胡敏玲通過話，敏玲承認(rèn)一切……沒想到……”
吳豫生責(zé)備她：“你做得這樣明顯，分明是怕她不知道，你并無忌諱。”
蘇立山掩面哭泣。
珉珉聽得她父親深深嘆息。
蘇立山說：“我錯了，我一手毀了這個家。”
珉珉看著他，只希望蘇伯母會醒來。
醫(yī)生出來了。
珉珉第一個迎上去抬起頭等消息。
醫(yī)生說：“她蘇醒了�！�
珉珉松一口氣。
蘇立山忙問：“我們可以進(jìn)去看她嗎？”
醫(yī)生瞪他一眼說：“她不想見你，對，誰叫吳珉珉？”
珉珉站前一步。
“你嗎？”醫(yī)生意外，“請跟我來�！�
珉珉握著醫(yī)生的手進(jìn)入治療室。
蘇伯母躺在白色的被褥上。
珉珉過去，把臉伏在她胸膛上，感覺那一起一伏。
她聽到蘇伯母低聲說：“謝謝你，珉珉。”
珉珉點點頭。
“你放心，我已經(jīng)醒來，決定做一個新人，凡事從頭開始�！彼_始喘息。
珉珉握住她的手。
“你聽得懂我說的話，對不對？”
忽然之間，她痙攣起來，珉珉聽見床邊一部機(jī)器發(fā)出“嘟”一聲長鳴，醫(yī)生緊張地說：“把孩子先抱出去，別讓這事對她有不良影響�！�
護(hù)士急急拉開珉珉，珉珉感覺到蘇伯母胸口起伏已經(jīng)停止，她松開手。
珉珉沒有哭，她由看護(hù)領(lǐng)出病房。
十分鐘后，醫(yī)生出來說：“病人已故世�！�
珉珉看到蘇立山踉蹌地退后，撞在墻上。
她真心為他難過。
吳豫生一聲不響，抱起女兒便走。
第二天，他們就離開多倫多回香港。
莫意長打完球回宿舍，順手開亮燈，起初不知道珉珉獨自坐在黑暗里，嚇一跳，后來習(xí)慣了，就勸她：“想什么？認(rèn)識你那么久就想那么久，有什么益處？”
珉珉但笑不語。
意長說：“我講十句話你還講不到一句�！�
珉珉翻開功課，仍然不說話。
意長伏在書桌上看她，“你到底在想什么，那些故事是否寫在你的眼睛里，所以你的眼神那么深邃？”
珉珉搖搖頭。
“好好好，我不騷擾你溫習(xí)功課，我去淋浴。”
珉珉躺在床上，筆記本子覆蓋在胸前。
到今天她還可以感覺到蘇伯母冰冷的手。
可憐的女子，大伙甚至不知道她的閨名叫什么，每個人都叫她蘇太太，可想她已經(jīng)嫁了蘇立山良久。
一年前珉珉問過父親：“蘇伯伯后來有沒有娶胡敏玲？”
吳豫生一呆，“你還記得他們？”
“是，我記得�！�
做父親的不置信，“那時你只有三四歲�！�
珉珉微笑。
吳豫生低頭回憶，“沒有，后來胡敏玲嫁給一位外國講師，蘇立山一直很潦倒，他似受了詛咒。”
珉珉惻然。
“蘇氏夫婦十分痛惜你�！�
“我也記得。”
“結(jié)局太叫人難過了。”
珉珉沒有回答。
回來的時候阿姨在飛機(jī)場接他們，她穿一身黑衣，珉珉還是第一次見她，小孩子特別喜歡漂亮的人，看到丑人馬上會勢利地露出厭惡的害怕神色，異常令人難堪。
珉珉叫一聲“阿姨”，握住她的手。
這阿姨異常漂亮，珉珉與她一見如故。
她對珉珉說的第一句話是：“你跟你母親長得一模一樣�！�
她的車子也是黑色的，由司機(jī)駕駛。
珉珉坐在父親與阿姨當(dāng)中，聽到阿姨說：“豫生，不如你也搬來與我們同住�！�
“我姓吳，怎么可以搬到陳家住。”
“你始終狷介�！�
“學(xué)堂里有宿舍配給，我住那里就很好�！�
阿姨像是有許多許多話要說，太多了，全擠塞在心頭一處樽頸，卡住一個字都出不來。
到了陳宅，吳豫生喝了一杯熱茶，輕輕吩咐女兒數(shù)句，便走了。
陳宅地方寬敞，布置清雅，阿姨是個極理性的人，她讓外甥坐在她對面，清晰地說：“我是你母親的妹妹，我叫陳曉非，你母親故世，現(xiàn)在由我照顧你，我們是至親，你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告訴我�！�
珉珉點點頭。
一直到小學(xué)畢業(yè)，珉珉都住在阿姨家中。
沉默寡言的脾氣都是那時候養(yǎng)成的，上午有一位老師來補(bǔ)習(xí)幼稚園功課，下午有音樂教師試著啟發(fā)珉珉的興趣，她都不甚積極。
吳豫生說：“太早了。”
阿姨笑，“我不愿天才兒童被浪費。”
“你想栽培天才？”
阿姨蹲下問珉珉：“你最擅長什么？”
吳豫生說：“孩子應(yīng)專長吃冰淇淋撒嬌哭泣，珉珉是不是？”
珉珉笑笑，她心里有數(shù)，知道將來擅長做什么。
“她是個小大人�！卑⒁陶f。
稍后，珉珉便會聽電話，趁傭人不在，她清晰地在電話中應(yīng)道：“這是陳公館，陳曉非小姐不在家，你是哪一位？”
那一頭的客人都以為是個頗懂事的小朋友，有時留言相當(dāng)復(fù)雜，卻難不倒珉珉的記憶。
阿姨只說：“我記得你母親小時候也是這樣精靈。”
詫異的是一位客人。
施松輝認(rèn)識陳曉非已經(jīng)有段日子，最近才獲準(zhǔn)用陳宅的電話，他追求她，知道她獨身。
他聽到珉珉的聲音，不禁大奇，“我叫施松輝，你能告訴我你是誰嗎？”
“我叫吳珉珉，陳曉非是我的阿姨�！�
施松輝很想再攀談幾句，但他無意得罪陳曉非，怕她誤會他自小孩口中套取消息，只得作罷。
沒想到第二次打過去，小朋友已經(jīng)記得他的聲音，清脆地問：“你是施松輝先生吧？”
他很佩服，“阿姨還沒有回來？”
“阿姨公司有事�！�
“你在做功課？”
“不�！彼辉竿嘎对谧鍪裁�。
“我約了你阿姨明天見面，屆時我請你吃糖。”
“謝謝你。”
施松輝不明小女孩聲音里怎么會有冷峻之意，為了她，他故意花心思挑了一盒多款式奶油蛋糕提上陳家。
他人還沒有到，珉珉已看得出施松輝是一位比較重要的客人。
阿姨抓了一大把口紅在手，“什么顏色好，珉珉，你來幫我挑一支。”
珉珉過去，挑一支紅得發(fā)紫的口紅，交在阿姨另一只手中。
“哎呀，”阿姨笑，“搽上這個整張臉只剩一張嘴豈不過份�！�
考慮一會兒，還是用它，顯得膚色更加自晰，鬢角烏青。
“吳珉珉，你真是小小藝術(shù)家，”阿姨心情相當(dāng)愉快，這些日子來，能登堂入室的男客并不多，她希望與施松輝有適當(dāng)?shù)陌l(fā)展。
屋子里有笑聲真是好，珉珉坐在自己的房間里都覺得開心。
阿姨在門口出現(xiàn)，“來，我同你介紹，這是我外甥吳珉珉。”
珉珉轉(zhuǎn)過頭去，施松輝看清楚她，驚訝地說：“你！”
陳曉非見他這種反應(yīng)，笑問：“你倆莫非是老朋友？”
“不，我沒想到珉珉才這么一點點大�！�
珉珉朝他笑一笑。
施松輝忽然覺得背脊一絲涼意，他躊躇地看著珉珉，過半晌覺得自己太過多疑，才伸手說：“我們做個朋友�！�
珉珉與他握手。
施松輝略為放心。
他沒料到陳家會有這個孩子，有點兒困惑，陳曉非有什么打算，婚后也把她帶著？他繼而失笑，干卿底事，同她結(jié)婚的未必就是施松輝。
偶爾抬起頭來，施松輝總發(fā)覺珉珉看著他，嘴角孕著笑意，細(xì)細(xì)留意他，他覺得不自在，又說不出什么緣故。
趁陳曉非去添咖啡的時候他輕輕說：“我來此地不是為搶走你阿姨，你不但不會失去阿姨，你還會添多一個朋友。”
等他轉(zhuǎn)過頭來看珉珉反應(yīng)的時候，才發(fā)覺她根本不在房里。
她到廚房找阿姨去了。
施松輝失笑，這番真的表錯情。
下午，他與她們?nèi)ザ碉L(fēng)。
不像孩子的孩子也有好處，坐在后座靜靜的，不發(fā)一聲，不吵著去洗手間，也不索討糖果餅于。
施松輝每隔一會兒要在倒后鏡內(nèi)看她一眼，才會肯定她的存在。
施松輝肯定吳珉珉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
七個月后，他與曉非已經(jīng)談到婚事。
他說：“珉珉仍然可以與我們一起住。”
“還得征求他們父女的同意才行。’”她有父親？”施松輝又一個意外。
“我姐夫是華南大學(xué)的教授，你別小覷我家人�！�
施松輝乘機(jī)說：“你從來沒有提過他們。”
“你是打算與我生活，不是與我家人結(jié)合�！睍苑菧睾偷卮稹�
施松輝凝視她，“我想認(rèn)識你多一點兒�！�
“將來會有很多的機(jī)會�！�
“你保護(hù)家人很厲害�！�
“我與珉珉，她是我唯一的血親，我照顧她，將來她照顧我�！�
施松輝抗議：“我呢？”
陳曉非忽然說：“男人，可以來，也可以去�！�
施松輝以為女朋友說笑話，一味搖頭，珉珉剛剛走過書房門口，無意聽到阿姨的一番話，她知道阿姨所說，都是真的。
客人走了，阿姨問她：“將來你愿意同我們�。俊�
珉珉毫不猶豫地?fù)u搖頭。
“你不喜歡施松輝？”
曉非心中知道，他人品即使過得去，此刻總是個半陌生人，急急想介入陳家扮演重要角色，他想知的太多，付出的時間太少，但她愿意給他機(jī)會。
“周未約你父親出來，我們再詳談這個問題�！�
珉珉自口袋取出一本小冊子，“他掉了這個，我剛才在沙發(fā)縫找到�！�
“這是什么，呵這是施松輝的地址電話記錄本。”陳曉非順手把它擱在一邊。
鋼琴老師來了，珉珉到書房練琴。
又是一個頭痛的下午，珉珉的錯音多得令人不能置信。
陳曉非站起來，小冊子不知恁地，經(jīng)她袖子一拂，落在地上，打開，剛巧是當(dāng)中一頁。
她蹲下拾起，本無意偷窺，但小本子中間一面密密麻麻填著名字電話，依字母序，統(tǒng)統(tǒng)是女姓英文首名，一眼粗略地看去，大約有四五十個之多。
他對她一無所知？她對他何嘗不是一樣。
陳曉非牽牽嘴角，把小本子放進(jìn)抽屜里，她沒想到施松輝交友范圍如此廣闊。
來往足有半年，她并不覺得他是喜歡冶游的人。
曉非十分納悶。
吳豫生來看女兒時，問她：“煩惱？”
曉非倔強(qiáng)地答：“你別管我的事。”
“我聽說某君品行很不端莊。”
曉非看他一眼，“我以為大學(xué)教授非禮勿聽�！�
“你是我妻妹，我不得不聽。”吳豫生有他的理由。
曉非說：“我認(rèn)識你，還在姐姐之前�！�
這時珉珉剛剛進(jìn)來，站在阿姨身邊。
吳豫生笑說：“對，那時你才像珉珉這么大�！�
“是，姐姐已經(jīng)是初中生�！�
珉珉問父親：“你幾歲，在做什么？”
“我是高中生，應(yīng)聘替你小阿姨補(bǔ)習(xí)�！�
曉非說：“珉珉，成疊功課要做，還不快去�！�
珉珉去后，她看著窗外，嘴角孕育著一絲笑意，輕輕說：“后來，你娶了我姐姐�！币馕吨�(dāng)中不知道發(fā)生了多少事情。
“我與珉珉都不喜歡施松輝，你不必遷就我倆，你若決定同他在一起，珉珉可以搬出來與我住�！�
“如果不是他，也許就沒有人了�！�
“沒有人就沒有人。”
“說起來容易，有時寂寞得難堪。”曉非尚能心平氣和。
“像你這樣能干的女子，何患無伴�！�
“喏，就是這句話，這句話誤盡我一生�！彼痤^來提高聲音，“珉珉，我知道你在偷聽。”
珉珉靦腆地自門角轉(zhuǎn)出來，坐到阿姨身邊。
“聽壁腳，哎，有什么心得？”阿姨取笑她。
“他喝酒。”珉珉輕輕說。
吳豫生說：“我也注意到這一點，曉非，記住，沒有任何人會為任何人改變?nèi)魏瘟?xí)慣�！�
曉非點點頭，“我知道，我從不以為我有那樣的魔力�！�
“你考慮清楚吧�！�
“你不協(xié)助我作出任何選擇？”
“不，”吳豫生有點兒憔悴，“曉非，我此生再也不會有任何非分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