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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女人 第六章

  她詫異,“你可以原車回去!彼嵝盐。

  “不,我送你下小路,”我說。

  “不要緊,我們這里都養(yǎng)狗,并排有三間屋子,兩家是洋人,我自己下去得了!彼凭芪。

  “不,我陪你下去!蔽覉猿。

  “看,不要緊就是不要緊,我天天都這樣走的!

  “我不管,今天我送你回來,非陪你下去不可,我的責任如此。”我說。

  “牛。”于是牛陪她走下去。

  那是一排三幢美麗的洋房。單層,斜頂,白黑兩色,下面就是沙灘。聽到海浪打沙灘——“沙——沙——”

  我呆住。我說:“這甚至不是香港!”

  任思龍不出聲,黑暗中我都覺得她是美麗的。

  她用鎖匙把門打開!巴戆!彼f。

  當然我沒希望她請我進去坐,但是她也不必馬上說“再見”。忽然我想到她拒絕我送她下小路,也是為了想趕快叫我走,不禁又氣起來。

  她這人真是不可救藥,怕我會對她無禮?

  我本來要叫她小心點,也覺得多余費事,我也說:“晚安。”反正她太懂得保護自己。

  然后轉頭就走。

  我并沒有回頭,不知為什么,心中像是塞著一團東西,氣得幾乎哽咽。

  走到停車場,并沒有進車子,我到這個時候才回頭望,她屋子的燈已經(jīng)亮起采,極大的窗門,可以看得見客廳里的情形,加窗簾都沒有,白色的細木框圍住一方一方玻璃,晚上把這些玻璃離敲碎便可以進去把她扼死——施揚名!我悚然心驚,你想殺死誰?任思龍?

  我畢竟是恨她的,不論裝得多么大方,不論我告訴自己一千次:原諒她。我恨她。

  我開動引擎,車子在死寂中發(fā)動像飛機般嘈吵,轉個彎,我匆匆駛出石澳。

  我永運不會再回來。

  永

  不

  回

  來。

  發(fā)誓。

  那個星期六我早回家,帶了一大疊劇本預備

  “審閱”。

  你知道,會寫的人便寫,不會寫的人審閱。寫得不好的人遲早升審閱,寫得好的人一輩子寫下去。

  我的牢騷甚多。社會已經(jīng)對我太好,午夜夢回連我自己都承認這一點,看,身居要職,受著高薪。妻子愛我,兒子敬我,還有什么不滿?

  可是社會對任思龍更加上佳,因此我老覺得她看不起我。OK,她看不起我好了,我不能夠討好全世界的人!

  美眷說:“你一個人呆呆的坐在書房里干什么?”

  “給我一杯云尼拉冰淇淋蘇打!

  “是,主人。”

  “孩子們呢?”

  “在樓下玩,主人!

  我看美眷一眼,她笑嘻嘻地坐下來,像是有話跟我說。

  美眷真是單純可愛。天下怎么會有兩個這樣的極端,美眷是  1+  l,任思龍是  Pi=  Pftan平方ti平方(1+2k)。

  “美眷,你有話要說?請說!

  “主人,”她笑得賊兮兮,“我有事請求你!

  “什么事?”我雙眼看天花板。

  “主人,我做了一鍋竹筍燒豬肉,請你帶去給任思龍!

  “什么?”

  “給任思龍,她喜歡這個菜,”美眷向我擠擠眼,“若要不瘦與不俗,天天竹筍燒豬肉,思龍說的。”

  “任思龍說的?蘇東坡說的!”我說。

  “無論誰說的,你得把這鍋食物拿到石澳去!”

  “她不會在家的!蔽艺f。

  “她在家,你去好了!泵谰煺f,“我沒有空,要不我自己開車去!

  “你自己開車去!”我問:“為什么不?”

  “拜托你好不好?”

  “不行!我情愿死也不去任思龍那里!”我咬牙切齒的說。

  “你又發(fā)神經(jīng)了!”美眷說,“你不去!你不去我先打穿你的頭!”

  “你在發(fā)神經(jīng),你與任思龍要結拜做姊妹,你們倆到廟里燒香叩頭去,與我有什么關系?別把我拉進水里去!

  “揚名,這幾個月來,你變了很多,”美眷咬牙切齒地說,“事情變得你是你,我是我,我們還是夫妻不是?我偏偏要你為我做這件事!

  “你會后悔的!”我跳起來。

  “你做不做?”美眷問。

  我閉上嘴巴。

  “揚名,你聽我說,我發(fā)覺我們的方針錯誤,我們不應對任思龍時時提著表哥,我們應該比較含蓄,對她表示溫情,等她欠下我們?nèi)饲椋菚r候——”美眷拍一下手,“嘿!”

  我沒她那么好氣,“我的天!還在為娘家的人努力!

  “你去一趟,好不好?”

  “你與我一起去!蔽艺f。

  “思龍又不是老虎!

  “你與我一起去!

  “好好好——”她說,“可是我約了表姨搓牌,怎么辦?”

  “我非去不可?任思龍今天拿不到這鍋豬肉會餓死是不是?”

  “你只要說一個字或是兩個字?去抑是不去?”美眷不知是哪里來的怒氣,臉色鐵青。

  我說:“我不去!”

  “好!我們把這件事宣布結束!

  “美眷!”

  她怒氣沖沖地進廚房,把門大力關上。

  我嘆口氣。

  做駝鳥也許快樂點,它們可以把頭伸進沙里。

  我想哭。

  美眷把一個沙鍋擱在我面前,頭也不回的走去房間。

  我說:“你不必這樣,我這就去!”

  我站起來,拿起這鍋竹筍燒豬肉便出門。

  天曉得,為了任思龍與我吵架。

  我上車,把沙鍋放在安全的地方,然后恨恨的開車。

  我怎么能告訴美眷,我的確是不敢去。

  是我怕任思龍,我怕她不是因為她是老虎,我怕她是因為,我想是因為,是因為,我想……我嘆氣。

  我駛入石澳。才發(fā)的誓說死也不來了。

  我希望任思龍不在家。她常常工作超時,或是約會去了。

  我會把沙鍋放在她門口,然后走開。

  希望她不在家。

  但是她在家。

  我大力按鈴,她來開門。她的門外有一層紗門。朦朦地她站在紗門后。

  她的頭發(fā)散下來漆黑的,穿一件露肩膀的袍子,腰中束一條帶子,松松的,風吹下去,現(xiàn)出她曖昧的身形,她仿佛在午睡。

  我說:“美眷叫我送這鍋食物來!

  她說:“請進來!

  她推開紗門。

  我不該進屋子,但是每一次她的態(tài)度稍微好一點,我就屈服了。

  不要緊,我告訴自己,不到三分鐘她就會故態(tài)復萌,然后我可以大吵一頓,于心無愧的離去。

  “是蘇東坡的那鍋。”我說。

  “謝謝美眷!

  屋子里一片白色,窗外是沙灘與海,因是星期六下午,都是嬉水的人群,玻璃幾上一只水晶大瓶,瓶里一大束姜花,蝴蝶型的白花散著妖冶的香味。最最冷艷的顏色是白,你永遠不知道純情底下是什么,引人遐思。

  我坐下來。

  她坐我對面。

  我打量她白色客廳。

  惆悵舊歡如夢。

  誰是她的舊歡?數(shù)得清?無數(shù)個?

  生命是幻覺。

  任思龍,告訴我你心里想什么。

  姜花的香味排山倒海似的壓過來,我呼吸幾乎有點困難,濡濕陰涼的海灘空氣。我當然要怪空氣,怪香味,否則如何解釋這種震撼感。

  我一直聽到“哺哺”的低微聲,原來屋角放著一缸銀色的鯉色,屋外剛有只白色的鴿子飛過,LAPALOMABLANA,是中國的聊齋與畢加索的西班牙。

  我嘆口氣,太多令我不明白的事。

  坐在我對面的任思龍一句話也不說,卻又像說過一千句話。

  我站起來,“我要走了!

  “喝杯飲料才走!

  她站起來到廚房去。

  她的廚房沒有油煙。這是可以肯定的。

  我揚聲:“我要走了!

  她匆匆轉出來,手里拿著高高窄窄的杯子,是云尼拉冰淇淋蘇打。

  我張大嘴,看著她,我如五雷轟頂般驚異。

  她記得,她居然記得。

  我心酸地取過杯子,用吸管吸一口。冰淇淋蘇打又甜又香又清涼,我一口氣就喝光了。

  “謝謝你!

  她點點頭。

  “我現(xiàn)在真要走了!蔽一仡^就跑。

  轉頭看她站在紗門之后,我并不該回頭看,當然我不怕變成盅柱,但是我不該回頭看。

  到家。美眷與表嬸正在搓麻將,那陣牌聲第一次給我安全感,我混亂地倒在沙發(fā)上,小宙走過來,臟臟的手不住在我臉上摸索,咭咭的笑,我把他緊緊地摟在胸前,他嚇哭了。

  美眷走出來,“咦,你回來啦,小宙,你這個傻瓜,哭什么?爹爹抱你有什么好哭的?有什么事就哭,長這么大了一句話都不會說。”

  她抱起小宙。小宙看著我,住了哭。

  我說:“叫爹爹,爭口氣,叫爹爹!

  但是他沒有叫,笑起來,把臉藏在他媽媽的后面。

  我嘆口氣。小宇走過來,“爹爹,我有話跟你說!

  美眷問:“揚名,你怎么了?不舒服?東西送到?jīng)]有?”

  我看她一眼!八偷搅。

  “你還在氣?”美眷笑,“我是故意的,你,總是不肯為我做一點點事。”

  小宇說:“爹爹,我有話跟你說!

  美眷說:“冰箱里有圣安娜蛋糕,餓就吃一點!

  小宇說:“實在沒有那阿姨做的蛋糕好吃!

  “你想說什么?”我問小宇。

  “我想買一輛腳踏車!彼f,“媽媽叫我問爹爹!

  “沒有地方可以踏呢!蔽艺f,“你想想是不是!

  “但是小宙要什么有什么!彼粯芬。

  “小宙連話都不會說,你別把題目岔開去,無理取鬧!

  他蹬蹬的跑開,翅著嘴,倒掛著眉毛。

  做人永遠不會快樂,永遠不會滿足,看小宇便知道。

  我蒙著臉睡覺,和衣倒在沙發(fā)上。開頭聽到吆喝聲、尖叫、歡笑,后來覺得熱,發(fā)了一身汗,然后有人替我開了客廳冷氣,我又冷得縮成一團。

  我沒有做夢,我只是不明白何以任思龍會記得我喜歡云尼拉冰淇淋蘇打,除非她故意要記住。

  她故意要記住。

  醒來的時候,比沒人睡時更疲倦。

  美眷在收拾東西,書房成了賭房,一屋子的煙,點心碗盞、杯子、零食包紙、小孩子玩具,一天一地。

  美眷問:“睡醒了?”

  我呆呆的坐著。

  雪白的花,雪白的鴿子。惆悵舊歡如夢,冰淇淋蘇打。

  “——你史見我說嗎?”美眷問。

  “沒有!

  “揚名,你是怎么了?”她瞪著我。

  “美眷,讓我靜一靜!

  “好。”

  過了幾日,我聽見美眷與她媽媽說起我。

  “揚名工作太辛苦,有點神經(jīng)衰弱!

  我沒有神經(jīng)衰弱,我只是靜不下來。

  我到任思龍的寫字樓坐下。

  開門見山,我說:“任思龍,我很疲倦。”

  “為了什么?”她問我。

  “疲倦偽裝!蔽艺f。

  任思龍垂低眼睛。

  我坐下來,很冷靜的說:“我從來沒有恨過你,我一直都愛你,因為不能愛你,所以只好恨你!

  任思龍?zhí)痤^來,忽然大笑,哈哈哈前仰后合,用手撐著頭,腰也直不起來,她說:“這……這簡直跟創(chuàng)作組方薇寫的故事大綱一樣!”

  我看著她,異樣的鎮(zhèn)靜。

  笑完之后她用手掩著臉,隔了很久很久,她問:“你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我不知道!蔽铱粗巴,“離婚,或許離了婚來追求你,然后你可以拒絕我!

  “拒絕你?”她輕聲問,“早在你知道我之前,我已認識你!

  我的心疾跳。

  我們靜默地對坐良久,像是十余歲孩子初次約會,互相找不到詞句訴說衷情。

  我哭了一會兒。是因為事情次序調錯了,時間與我開一個大玩笑,結婚十年之后才找到一個真正喜歡的女人,相處十年的女人只是代替品。

  是因為兩個女人都是最無辜的,我沒有長期寂寞地等候任思龍出現(xiàn),我那十年并沒有虛度,我與美眷成立家庭,生下小宇小宙。

  我抬起頭來,任思龍坐在大辦公桌后面,眼睛里再也沒有智慧,只有絕望,這一次無論我陷得有多苦,她也同樣的水深火熱。

  我把手伸出去放在她肩膀上。

  “我是男人,我知道我應怎樣做!

  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我離開她的辦公室。

  回到家中,小宇推著一輛腳踏車出來給我看,不是沒有耀武揚威的神氣。

  他說:“表舅舅買的!

  這是典型陳美眷家屬作風。為了要顯示他們的豪爽作風,卻絲毫不理會這是別家孩子的教養(yǎng)問題。

  小宇看到我的臉色不好看,他加了一句:“邱志雄也有一輛GHOPPER,前后避震,三個排檔!

  我說:“我不管邱志雄是否開勞斯萊斯,住花園洋房,施小宇,你沒有騎腳踏車的地方,駛出馬路去非常危險,請你把車子退回去!

  小宇聽著聽著,嘴巴一扁,哭起來。

  美眷說:“如果你太無聊,為什么不看劇本?孩子們好好的,要不就見不到你這個爸爸,要不就挨罵,你索性把我們?nèi)谧舆B帶腳踏車一起送返陳宅算了!

  “美眷,我有話跟你說!

  “說什么?來個下馬威,說起來容易點是不是?”美眷脾氣也很躁,“你給的那兩本張愛玲翻也沒翻過,你說的話我沒聽懂——怎生樣,你是不是嫌我們?”

  “我有話說!

  “我也有話說!”她坐下來,“小宇,你進房去,你放心,升了級,腳踏車是表舅舅獎給你的禮物,誰也不能干涉。”

  “你這樣子說話,我還做父親不做?”我高聲。

  “好,你要面子,給你面子,小宇,過來請你爸爸大發(fā)慈悲,準你保留腳踏車!”

  “你拿孩子開什么玩笑?”我鐵青了臉。

  “你拿我們開玩笑才真!”她跳起來,“你總是看我不入眼,我的頭發(fā)我的衣著我的知識,現(xiàn)在連孩子們的玩具也干涉起來!”

  小宇聽見父母為他吵架,早躲起來,影子也沒有了。

  我問美眷,“你怎么了?你怎么干跪跟我吵了起來?”

  美眷苦惱地捧著頭,“揚名,我心很煩!

  “煩什么?”我問。

  “揚名,我們又有了第三個孩子。”她抬起頭,把這消息告訴我。

  我站起來,“什么?”我的心裂成一片片。

  “對不起,揚名!彼f,“我沒有服食藥丸。”

  “我一直以為——”

  “你看我臉上的雀斑!全是藥丸的副作用,所以我停了服用!泵谰煺f。

  “你應該跟我商量!蔽艺f,“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

  “才停了大半個月……”

  我傷心又絕望,“美眷——”

  “你想怎么做?我們不是天主教徒,孩子可以不要,你看,我們的屋子住不下,傭人管不了那么多,真是的!

  她說話的態(tài)度如此輕率,使我陡生怒意。

  “美眷,你在說的是一個生命!

  “不生下來就不是生命!彼芎唵蔚恼f,“所以最后決定在你,你一直喜歡孩子!

  我不響,一頭的冷汗。

  “這可能是一個女孩子,你一直想要一個女兒!

  十五年后亭亭玉立的女孩子,會得依偎在我身邊叫爹爹的女兒。是,我一直想一個女兒,中年男人最大的驕傲便是如花如玉的女兒。

  而如今,我不得不放棄她,為了自私的理由,為了我個人的不快樂。

  美眷說:“我煩了很久,揚名,你說吧!

  我說:“美眷,我有話跟你說!

  美眷像是有第六感覺!笆裁矗俊彼@覺起來,“是什么?”

  “美眷!蔽页林恼f:“我不瞞你,你要堅強起來,接受現(xiàn)現(xiàn),美眷,我們不能有這個孩子!

  “行,我明白。”

  “美眷,因為我要跟你離婚!

  她抬起頭來,“什么?”

  “美眷,你聽仔細了,”我再說一遍:“我們要離婚!

  “我不明白。”她抬起頭,“揚名,你說什么笑?”

  “你聽到了?”我問。

  “自然聽到!

  “我不是開玩笑。”我說。

  漸漸她明白了。一層灰色籠罩了她的臉,她遲疑地,不置信地問:“為什么?”

  “我不再愛你,”我低下頭說。

  “我做錯事?錯在什么地方?”

  “你什么也沒有惜,錯在我,我一直以為我愛你,事實上不是那一回事,美眷,你一定發(fā)覺在這十年內(nèi)我不過在盡做丈夫的天職,美眷,這一切是我的錯。”

  “這……這不是真的!”她驚呼,“揚名,你胡說,你一直愛我,揚名,”她哭起來,“幾個月前我們才結婚十周年,揚名!”她睜大眼睛,拉著我的手,全身顫抖像一片風中的落葉。

  “美眷——”我難過的說,“我真是從來沒有愛過你!

  “不,你不可以這么說!彼沟桌铮皳P名,你愛過我的!”

  “那時候我以為那是愛情,”我的眼淚落下來,“可是并不是這樣,美眷,現(xiàn)在愛情真正發(fā)生了,我才知道以前不過是幻覺,求你原諒我!

  “原諒你?”她夢囈的聲音。

  小宇忽然從房間哭著奔出來!暗,我不要腳踏車了,我不要了!你們不要吵架!”

  我拉住他,父子抱頭痛哭。

  美眷說:“我不離!我不離婚!天下沒有這么不公平的事,你發(fā)覺你錯了,可以從來再來過,我呢?”她把小宇自我懷中拉出來,指著小宇說:“孩子呢?”

  小宇哭得震天動地。

  “對不起!

  “她是誰?她是誰?”美眷尖著嗓子。

  我站起來,走到書房,把自己鎖在里面。

  小宇漸漸不哭了,外邊靜寂下來。我知道美眷把她自己關在房中。這對一個懷孕的女人是不好的,我走到她那里,坐在床沿,把手放在她肩背上。

  美眷把頭轉過來,全身都是汗,頭發(fā)黏在她臉上。

  美眷嗚咽說:“揚名,告訴我這只是一個噩夢,一切可以從頭開始,我馬上看張愛玲,我去學英文,從此我不搓麻將,求你看孩子面上!

  “美眷,不要說這種話,不是你的錯。”我心如刀割。

  “揚名,你一向對我這么好,我真沒想到你會說這種話,揚名,為什么呢?這不是真的!這么些年了,揚名……”

  “美眷,你一定要接受這個事實,我要離開你。”

  她搖著頭,哭。

  我坐在她一邊憂傷。一個家,建設一個家要十年,拆毀它只要一句話。

  哭了很久,她坐起來,到浴間去洗一把臉,出來的時候臉色很蒼白,她看著我,像看一個陌生人。

  我說:“美眷,一切都是你的,屋子車子、現(xiàn)款——”

  “她是誰?”

  我遲疑一下,“任思龍!

  “誰?”美眷問,“任思龍?不!不是她!

  “我愛上了她,不是她的錯!蔽艺f。

  “不可能,”美眷說,“思龍不會搶別人的丈夫,不可能!”

  “搶別人的丈夫只不過世俗的講法,實際上不過是兩人相愛,而我碰巧是別人的丈夫!蔽艺f,“美眷,我對住你是一具行尸走肉,我們徒然痛苦,事實上我現(xiàn)在也痛苦!

  “她愛你嗎?”

  “我還不知道。有妻子的人不配問別的女人這種問題,是以我要離婚!

  “那么說來,你實在非常愛她!泵谰旌鋈绘(zhèn)靜下來。

  “是,我認為如此!

  “你覺得一切犧牲是值得的?”

  “是的!

  “你有沒有想過,如此任性對我們不公平?”她責問。

  “有,想了五個月。我連跟她說話也不敢,然后實在沒有辦法,只有向你攤牌!

  “是什么時候發(fā)生的事?”美眷又落淚。

  我神經(jīng)質地冷笑!笆窃谖覀儜c祝十周年之后的一天,我根本不知道已經(jīng)發(fā)生了,我太忙著叫自己恨她,因為我不能夠愛她!

  “如果你與我離婚去追求她,會使你快樂?”

  “我不知道,我不可能快樂,心中想著你與兩個孩子,我會內(nèi)疚。”

  “三個孩子!

  我心痛如絞,“美眷,我們不能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我改變了主意,我會把孩子生下來!

  “你如果懲罰我,不要難為孩子。”我懇求,“這是不公平的。”

  “公平?你跟我說公平?我求你會聽嗎?”她傷心且憤怒。

  “孩子是無辜的!蔽艺f。

  “難道我卻罪有應得?”

  “破碎的家庭對孩子們——”

  “難道我要對這個家庭的破裂負責?”她看進我的腦殼里去,“你已打算離婚去追求你的愛情,你不必理會個孩子!

  “美眷,你不明白——”

  “是,我是不明白,”她鎮(zhèn)靜的說,“我不明白很多事,我連中學都沒念好,我永遠戴塑膠耳環(huán),穿不協(xié)調的衣裳,我不懂事,我拿不出去,但是你娶我那一日,我難道不是這樣?我并沒有騙你!

  “你自十八歲起,就沒有長大過進步過!”

  “還有什么罪名?我想我不必再聽下去,我已知道判刑,我也求過情,我現(xiàn)在就走!

  “你到哪里去?”我求她,“美眷,你不必走!

  “我不見得會餓死。我?guī)Ш⒆右积R走。”

  “美眷——”

  “他們也是我的孩子!彼酒饋碜叱龇块T。

  我真未料到她有這么堅決,她拖著小宇,傭人抱著小宙,四人下樓去。

  我呆若木雞地坐在客廳中,小宇哭叫,“爹爹,我不要腳踏車了……”

  他的腳踏車摘在客廳中。

  本是晚飯時候。

  才三日,全體親友轟動,是美眷宣布出去的。

  我不能要求美眷成熟與冷靜地處理這件事,她是明顯的被害者,她沒有理由放棄博取同情的權利。

  在這幾天內(nèi)我并沒有見到任思龍。

  林士香在我辦公室內(nèi)對我控訴。

  “你這蠢材,一輩子沒有過女人,只有我相信你連碰都沒碰過任思龍,人家以為你早搭上了她!

  我沉默。

  “你與老婆離婚是為了她?這也不是離婚的時候,你現(xiàn)在未必追得到任,這邊老婆先走掉了,這是啥子算盤?”

  “這樣做比較公道點!

  “你以為美眷會原諒你,你以為任思龍容易做人?她昨天辭了職!绷质肯闶治枳愕,“好事之徒又熱鬧了,傳說任思龍要到KTV去,又傳說外頭有洋行要請她,她總是有辦法的!

  “為什么你們?nèi)巳硕加X得她是有辦法的?”我苦笑,“看她的外表?她寂寞的時候,甚至不能搓麻將渡日。”

  “但是她那些男朋友全部是醫(yī)師律師——”

  我反問:“于事何補?事實是她還沒有嫁出去,她還是天天上班靠一份薪金活自己,林士香,張愛玲說的:男朋友多有什么用?一不能結婚,二不能贍養(yǎng)。你怎么也變得這么俗氣!

  林冷笑,“你打算打救白雪公主?穿白的人往往距離純潔很遠。你以為她這幾十年是怎么過的?做尼姑  ?OK,我知道她樣子美,但是長久打算,老婆是老婆,外邊的女人是另外一回事,怎么可能玩上了身!”

  我沒有玩任思龍,我連手也沒有碰過她,但是沒有人會相信,林士香也不相信,沒有男人會笨得嘗不到甜頭就喊離婚的。

  “不過她辭了職,你就不必辭了!绷质肯阏f,“揚名,你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

  林士香笑,“我勸你安撫施陳美眷,否則她招待記者,或是寫篇自白書到明報周刊,你吃不消兜著走!”

  我說:“林士香,請你滾出我的辦公室!

  他走了。

  美眷的表哥來找我說話。

  他在我的客廳中抽煙。慢慢吸進一口,慢慢呼出去。

  客斤亂得驚人,我叫瑪莉替我找鐘點工人,下午才來上工。

  我等表哥開口。

  他終于按熄了煙,一切家電視劇的節(jié)奏,他說:“如果我追不到任思龍,你也不會追到!

  “我只是愛她!蔽艺f,“我與你的分別是,你一心一意只想把她追到手,而我沒有,我之所以要離婚,是因為有妻兒的男人沒有資格愛別人!

  “好偉大!”他諷刺的說,“不愧為愛的真  諦!” 

  “我不怪你不相信,”我說,“連我自己也不  相信,這一切都像做夢!

  “只不過你做的是春秋美夢,美眷做的卻是噩夢!”

  “你只是妨忌,因為我有勇氣追求理想,而你沒有。你只肯用茶余飯后的時間來談戀愛。”

  “你確然不同,”表哥說,“拜倫說過,愛情對女人才是生命的全部。你是男人,你不覺得自己有點可笑?”

  “在你眼中或許,但是各人對生活的要求是不一樣的,你是來勸我呢?還是來恥笑我?”

  “我佩服你!北砀缯f,“這到底是愚昧呢,還是大智大勇?”

  “讓我一個人想仔細吧!蔽艺f。

  “你瘦了很多!彼f,“揚名,你要當心自己!

  “是。”我不是不知道他的好意。

  “美眷的父母要見你!彼f,“明天上午十時!

  “我會去。你放心!

  “我自然放心,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表哥笑一笑,“揚名,你太愚蠢了!彼L長嘆了一口氣。

  “我知道,現(xiàn)在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浪漫的傻子!

  我站起來送客。

  表哥走后,鐘點女工來了,我給她錢,叫她去買點食物罐頭、牛奶汽水。

  我說:“買點花,不論什么。”想一想,“再買一只花瓶。顏色素點的!焙芫脹]插花了。

  女傭點點頭,下樓。

  我躲在書房中改劇本,看很久,都不能集中精神,女傭敲門進來說:“先生,收拾好了!

  “你走吧!蔽艺f?纯寸姡咽屈S昏。

  她把茶拿進來。然后離去。

  我踱出客廳,可不是,什么都收拾過了,清清爽爽,茶幾放著一只奶白色瓶子,里面插著一大把姜花。姜花,女傭買了這種花。

  忽然之間,我想到那日任思龍家中的姜花,思念之情無以復加,不能控制。

  我沖出家門口,開車往石澳駛去,那條路難走得很,飛弛過一個彎又一個  彎,終于來到她的家,我用力敲門,她不在家,走到屋子面前的大玻璃張望,客廳中一片沉靜,那只孤獨的鴿子在我頭頂飛翔。看仔細了,雪雪白,不帶一根雜毛。

  我回到屋門前去坐著,等一等吧,她的車子在停車場,她一定沒有走遠。

  剛在這么想,她回來了。拿著潛水衣與眼鏡,全身濕,美發(fā)垂在胸前。見到她我有一種痛苦的快樂。我不能忘記我付出的代價。

  “任思龍,”我說,“我來看你。”

  她的神色如常,她的喜怒哀樂并不能真正的看到。

  “你沒有看門上的字條?”她問。

  “哪里?”

  她隨手撕下遞給我。一張小小白只上面耳著:

  “我去游泳,請稍候!

  任思龍打開門,一邊說:“我知道你總是要來的,而且一定不會先打電話,你就是那種人,所以留個字條。”

  我聽出她的話里的意思,所以喉嚨中像是塞了一團東西,說不出話來。

  我靜靜的在她陰涼的客廳中坐下。

  她看著我,目光是炙熱的。

  我們對坐很長的一段時間,她的目光融化我的心。

  我問:“多久了?你曉得我有多久了?”

  她沒有回答。

  我聽到那些鯉魚浮在水面,嗒嗒吸氣的聲音。

  屋子里這么靜這么暗,我除了她的目光什么也沒看到。

  我說:“我在辦離婚。明天去簽字分居!

  她很留意地在聽,我知道她是在聽,但是她什么也不說。

  我說:“也許只是為了我自己!

  她抬起眼。

  “我愿意做這個千古罪人!蔽艺f,“我不會連累你。”

  我想我的話已經(jīng)說完了。

  我站起來,“要發(fā)生的事已經(jīng)發(fā)生了,思龍,我不能控制自己。”

  我開門,走到門外,沙灘上的熱風馬上撲上來,我開車回市區(qū),一路上都是這樣的風,我想出一身汗,沒有開車子冷氣。

  家中的電話鈴不住地響著。

  我接過,是我的岳母岳父。

  岳母的聲音是顫抖的、憤怒的,“揚名,你給我馬上過來!”’

  “我們約好明天!

  “明天!你還敢與我說這些!我們要你現(xiàn)在馬上來!”

  岳父搶過電話,“施揚名,你給我馬上滾出來,否則我放把火將你燒出來!”

  我呆了一呆!笆牵荫R上來!

  我沒料到他們倆的聲音這么大。

  我只好又馬上出門趕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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