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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練 病人

  我早上去辦工,晚上放工,像所有的白領一樣。  

  我廿三歲,去年畢業(yè),在寫字樓工作已經有兩年。在學習速記打字的時候,已經在這間律師樓里做秘書了。  

  我的律師姓劉,是小律師,專門辦理些產契、離婚問題。我的工作很緊,但是愉快。  

  像其他所有女孩子一樣,我喜歡吃喝打扮,有空的時候,我也看看畫報雜志。我有一個長兄,已經結婚,有一子一女,在外邊住小家庭,我跟著父母。  

  我們住在近郊,也可以說是住在鄉(xiāng)下,祖母遺下一棟兩層高的石屋,建筑得考究。  

  爸常說:“祖母是一個好人。”  

  當外邊的租金飛漲的時候,我也覺得祖母是一個好人,她有不錯的眼光,租了這一棟屋子,然后買了下來,我們很為祖母的屋子驕傲,它還有一個小小的花園,在四周又植有樹木,看上去真是不錯。  

  我在這間屋子里長大。  

  很多時候,我只與母親交談消遣。  

  我沒有抱負;蛘呦M麑砑抟粋好丈夫吧。  

  這是我的生活。  

  誰也不能說這是多采多姿,但我是一個普通的人,生活在普通的家里。  

  簡單的說,幾百個字便可形容了我的一生。  

  也有約會我的男孩子,不過我對他們不感興趣。  

  媽媽常說:“律師樓里應該有不錯的男孩子!  

  除了劉律師之外,誰也不出色。  

  我又不能去追求劉律師,他有妻子兒女,而且他已五十多歲了,與我父親一樣。  

  今天在下雨。  

  市區(qū)的車子真擠,幸虧我乘的是火車;疖嚳偙容^空,而且快,過了海在碼頭上火車,“我告訴阿好多少次,現(xiàn)在鄉(xiāng)下也得鎖門,那些阿飛比鬼還可怕,萬一竄了一個進來,  

  怎么得了?”  

  “大概是阿好,她去喂狗了!蔽艺f。  

  “養(yǎng)甚么狗呢,阿好這個人真是奇奇怪怪的。”  

  媽媽今天的牢騷很多,我看了她一眼。  

  “看你的腳,這么大的女孩子,濕潺潺也不理!”  

  我連忙脫了鞋子。  

  媽媽今天一定有什么不妥。她并不是天天這樣討厭的。  

  “而且又開了窗!雨水都濺進來了!彼f。  

  “媽媽,”我說:“你看窗外的茉莉花,多香!  

  “甚么香?以前我們鄉(xiāng)下的桂花才香呢!”她白我一眼。  

  我笑了。  

  今天媽的情緒不太好,說甚么也是枉然。我也有這樣的時候,乾脆不出聲是最好的辦  

  法。  

  “爸爸呢?”  

  “在樓上。”  

  “媽,我也想搬到樓上去,樓下濕氣重!蔽艺f。  

  “我們家有抽濕機,哪昊都一樣!眿屨f。  

  “祖母怎么會看上一座法式石屋呢?”我笑問:“真夠眼光。”  

  “甚么石屋,是洋房,知道不?墻頭用石砌是故意的!  

  “是的!蔽倚。  

  洋房應該大得多,我心里想,石屋比較好。  

  不過媽媽既然要堅持,就讓她堅持好了。  

  我換過了一套衣服,躺在床上看書。然后阿好就叫開飯了,我放下書,出客廳。  

  我聽見媽說:“要鎖門……知道嗎?”  

  三個人坐下來吃飯,爸很沉默。  

  媽說:“他要住多久?”  

  “把病養(yǎng)好了吧!卑执。  

  “幾時才好?”媽問。  

  “那我怎么曉得呢?”爸反問;“當然希望他越快越好。”  

  “倘若他養(yǎng)了十年八年不好,怎么辦?”媽問。  

  “不會的!  

  “不會——?”  

  “媽,”我問!罢l生。俊  

  媽不出聲了。  

  爸說:“我也曉得該事先告訴你,你別生氣了!  

  “你會怕我生氣嗎?”媽問:“你才不怕!  

  “爸,什么事?”我的聲音大起來了。  

  “噓,低聲,人家就在樓上!卑终f。  

  “誰在樓上?”我抬頭望,我有一種恐怖的感覺。  

  媽索性發(fā)脾氣了,“在自己的家里,倒像做賊似的。”  

  “你也認得張伯冀夫婦,他們才這么一個兒子,苦苦哀求,我怎么不答應呢?”爸說。  

  媽重重的放下筷子,“可是他是個肺癆!”  

  我問:“有一個肺癆病人在樓上?不會吧?”  

  “你問你爸爸!眿層质捌鹂曜映燥。  

  我看著爸。  

  爸說:“到這里養(yǎng)病,我答應了人家,人家涕淚交流的求我,我只好瞞看你媽,今天  

  搬來了,才給你媽知道的,你看你媽生氣的樣子。”  

  “這難道不是我的家,”媽問。  

  爸一直陪笑。  

  “現(xiàn)在已經搬來了嗎?”我問:“幾時來的?”  

  “飛機是三點鐘到的!卑终f。  

  “啊,還能乘飛機,那不算差呀!蔽艺f:“干么不下來吃飯?”  

  “玉兒,他患肺病!”媽低聲喝道。  

  “肺病現(xiàn)在很普通,”我說:“很多人都患過肺病,又不是治不好的病,何必這樣緊  

  張?”  

  爸說:“玉兒講得對,這孩子也怪可憐的,倘若是你自己的兒子,你的看法又如何  

  呢?”  

  “去你的!沒的咒自己兒子!”媽更加生氣了。  

  “他不是本地人?”我問。  

  “不,外國回來的,是一個好學生!  

  “他父母在這里嗎?”我問。  

  “也不在這里,上次我去臺灣,記得嗎?”爸說:“那時候托我的!  

  “那他為什么不回臺灣家里呢?”我問。  

  爸答:“所以說這孩子可憐,他的母親不是親生的,有五六個小弟妹,怕……怕他傳  

  染!  

  媽說:“親生兒子也嫌,倒把他塞到這里來,我們一家三口倒是銅皮鐵骨,不怕病  

  菌?”  

  “他的父母很壞!蔽艺f。  

  “阿好知道了,一定不做!眿屨f。  

  “不要讓阿好知道,她懂甚么?”我說。  

  媽問:“你站在父親那邊?”她瞪著我。  

  “哦,媽,他真是很可憐的,怎么辦呢?”我說:“爸已經答應別人了!蔽乙矡o可  

  奈何。  

  “我總覺得他像一個大肺病菌,把家里都染污了!眿屨f:“現(xiàn)在無論喝水吃飯,總有  

  黯那個,這個人的碗筷衣服雜物,都得分開洗,煩死人。我剛剛與他說明了,希望他自己理屋子,誰也不進他的房!  

  “不會這么嚴重吧?”我也放下筷子。  

  媽有點潔癖,她要家里一塵不染,今兒來了個病人,她自然不樂。  

  “委屈你了!卑忠恢迸闱敢。  

  媽見他這樣,也只好不出聲,默默的吃飯。  

  “爸,他沒有吐血吐痰吧?”我問。  

  “玉兒!”碼放下碗,尖叫一聲就奔回房間去了。  

  我呆呆的問:“怎么了?我說錯了甚么?”  

  “沒有,”爸安慰我,“你的表現(xiàn)很好,王兒。其實肺病也是一種心病,心里積郁,  

  病便很難好,我們大家裝做沒事人一樣,也就行了!  

  “他是誰的兒子?張伯冀?即是你的老同學呢!  

  “是的,你見過他,是不是?”  

  “很久之前了,那時候我大概只有十歲,我們大家去吃了一頓飯,那時候他太太還沒  

  有去世吧?”我笑問:“我記得她,但是我沒見過他們的兒子!  

  “他的太太,也是我的同學!卑终f。  

  “然后他續(xù)弦了?”我問:“男人為甚么一定要再娶?”  

  “視人而定!卑终f:“有些男人不一樣!  

  我想問:“爸你呢?”  

  但是我怎度問得出口,媽會說我咒她的。  

  “那個男孩子,現(xiàn)在就住在樓上那間房里?”我問。  

  “是的。“  

  “即是以前祖母的房間吧?”我說。  

  “是的。”爸的心情也好像不太好,“你去陪母親說說話,叫她別生氣了,那孩子的  

  護照最多三個月滿期,到時他會走的!  

  我覺得那個孩子很可憐,我叫媽媽讓他住下來。  

  “甚么孩子,比你都大呢!眿屨f。  

  “算了,媽,三個月而已!蔽艺f。  

  “這三個月真是渡口如年!眿寢屨f。  

  我笑。  

  “你說說看,”媽很懊惱,“爸對不對?也不預先通知我,就把個病人往我這里塞!  

  “你要是早知了,你一定不會讓這個病人來。”  

  “可不是!”媽說:“男人都是這樣,明知理虧,偏要偷偷摸摸瞞著妻子做,莫名其  

  妙。”  

  “這是男人的通病。”我還是笑。  

  “你將來嫁人,可不要挑你爸這樣的男人!  

  “男人大概不會有例外!蔽倚φf。  

  媽白我一眼,“你倒是看得很開的樣子。”媽說。  

  “我不知道,我嫁人的日子還遠呢。”我說。  

  “我真恨透了你爸!”媽說。  

  “算了,說不定他三兩天病就好了。”我說。、  

  “才怪呢,完全第三期癆病的樣子,一時間那好得了!這事讓你哥哥知道,一定急  

  壞!  

  媽說得不錯,哥哥也是個很緊張的人,甚至比媽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  

  “肺病真的不算什么!”我再三說:“容易醫(yī)好!  

  “才怪!”媽不相信。  

  其實我也不相信,這年頭,患肺病死的人還是很多。而且肺病最不好就是臟臟的。癌  

  也死人,但是癌就比較好,等到醫(yī)不了的時候—大不了往醫(yī)院里一塞。  

  忽然之間我毛骨悚然。  

  樓上真的是住看一個大病菌嗎?爸這樣惘惘然答應人家,好像有點不太對勁。  

  他一定很喜歡那個孩子,我想,或老與他的父母有深切的關系。  

  那個晚上我睡不著。  

  我很努力聽上面的聲音,因為祖母的房間就在我樓上,我的房問本來是書房。  

  但是樓上一點聲音也沒有,靜得像沒有人一樣。  

  如果媽媽不說,我根本不相信上面套房裹住著人。  

  爸把最好的房間讓給他了,真不容易。  

  外面的小雨,下了一整個晚上。我越是聽不見聲音越好奇,越是睡不看,結果第二天起來,眼睛一圈黑的。  

  媽媽問我,“昨天晚上睡好沒有?樓上有什么聲響?”  

  “一點也沒有,奇怪!  

  “唉呀,真是陰篤篤的。”  

  “媽,別來這一套嚇唬人!  

  “我想了一整天,我還是決定請他搬走,與你爸商量過了,他說如果一定不肯,也沒  

  辦法!  

  我點一點頭。  

  我上班去了。  

  律師樓一早來了兩夫婦,要辦分居。  

  兩個人坐在對面,睬都不睬。那位太太,年輕貌美,笑起來一定動人。但是她在這種  

  時候當然不會笑,誰能怪她呢?我默默的用打字機做好了分居妥協(xié)書。  

  下班回到家里,雨還沒停,天氣陰涼,我收了傘。  

  我抬頭向二樓的房間看去,看不到什么。阿好替我開門。  

  爸下班略比我早一點,他的腳步比我快。  

  他與哥哥在說話。我一進去便聽見哥哥這樣說:“這怎么行?爸,難道你的孫女孫子  

  都不用來玩了?香港療養(yǎng)院多的是,為什么不住那里去呢?”  

  我心里有點難過。  

  但是不能說出哥錯了,他舉例的是正確辦法。  

  爸不響。  

  “爸,”大哥說:“我知道你心腸軟,肴在朋友情份答應了他,只是他們也不替你著  

  想,這種事情如何行得通?把一個病人寄養(yǎng)在別人家里三個月?太可怕了!  

  我進去,“大哥!  

  大哥向我點點頭!鞍,你仔細考慮吧!  

  “好,既然如此,我也沒有辦法了,”爸說:“過幾天我與他說好了!  

  大哥說.“爸,我不是逼你,早是說,晚也是說,一個病人——”  

  “我知道了!卑忠宦暡豁懙幕亓朔俊  

  “真奇怪,”大哥對我說.“年紀大了的人,有時候便簡直匪夷所思、還等什么.等一  

  家子都染上了肺病才請他走嗎?”  

  “爸是溫情主義的人。”我說。  

  “如果他的兒子得了病,人家會對他這樣溫情嗎?”  

  大哥不是說錯了,但是爸這樣錯法,也有情理。  

  媽媽出來問:“怎么樣?”  

  大哥說:“爸在這幾天內會請他走的。”  

  “你回去吧。”媽說。  

  “我不會是帶菌人吧?”大哥笑問:“家里還有孩子呢!  

  “去去!”我說:“那我豈不是要死了?”  

  媽恨恨的說:“真討厭,我給他三天,如果他不搬走,我就趕他走!隨便你爸怎么  

  想!  

  “為什么爸一直幫著他?”我問:“他不過是陌生人,他父母也不要他了!  

  大哥說:“爸以前追求過他的母親?”  

  “不是笑話!”我詫異的說。  

  “別胡說人道!眿尠状蟾缫谎。  

  爸下來了,“療養(yǎng)院客滿,醫(yī)院下星期一給我電話,今天周末,就讓他住多兩天吧!  

  爸的聲音是近乎懇求的,我不大明白。。  

  媽說:“討厭!這樣子的一個惡客!”  

  我說:“爸,醫(yī)院里有醫(yī)生,對他比較好!  

  媽叫大哥回去,大哥彷佛真的不欲多留的樣子,走了。  

  媽說:“他走了以后,屋子不知該怎么消毒呢?”  

  爸問:“如果別人這么對你,你會怎么樣?”  

  “我?”媽厲聲說:“如果是找,我就去死在醫(yī)院里,你不用來咒我,為了一個陌生  

  人來咒我!”  

  我嚇了一大跳,爸實在不應該說這種話,而媽媽也不應該發(fā)這樣的脾氣,為了一個陌  

  生的人兩夫妻動粗!太不好了。我一時間呆在客廳里。  

  “媽!你到哪里去?”我急問。  

  “出去!”她沒好氣的白我一眼!澳睦锶ィ   

  “爸——”我說:“爸,你叫媽媽回來!  

  “下雨天,到哪里去呢?”爸問,聲音很小。  

  媽說:“出去城買點東西!彼_門就走了。  

  “爸,叫那個人走吧,家里弄得不安了!蔽艺f。  

  “他星期一就走!卑终f,他好像只有一句話。  

  我嘆了一口氣。這又是為了什么呢?我弄不懂。  

  而且我還沒有見過這個生肺病的人,他一直躲在屋子里,好像很靜的樣子。  

  他知不知道我們?yōu)樗[得不愉快呢?  

  我坐在客廳里,爸到房間里去了。  

  阿好忽然說:“雨停了,小姐,雨停了!  

  下雨她洗好的衣服沒法子晾出去,阿好很不高興下雨。  

  “是嗎?”我問。  

  我打算出去走走,整天窩在家里,不是滋味。  

  當然母親也不一定是出城買東西,說不定她與朋友聊聊天,喝一個茶,就回來了。  

  我痛恨看到父母吵架,尤其是為了不相干的事。  

  一家才三個人,我實在看不出有什么好吵的。  

  媽媽今天是這樣的生氣,爸又不想法子調解。  

  我開了門,站在門口一會兒。  

  下過雨之后,空氣的確是新鮮得不得了。對面人家的燈光,看得一清二楚,花上葉上  

  都帶著雨水。  

  這樣的空氣,無論對什么人都好,不要說是肺病患者。  

  我想我們家的確是一個理想養(yǎng)病的地方。  

  這里空氣好,靜,四周有空地,我們又人口簡單。  

  如果他患的是胃病就好了,或者是其他不傳染的病。  

  伍是肺病……怪不得媽嫌他,的確有點麻煩。  

  阿好養(yǎng)的那只大狼狗油光水凈的跑過來.我蹲下來逗它,阿好看來還是養(yǎng)狗能手呢。  

  我下意識的看看二樓那個窗口,造一次看到人影一閃,那個病人分明在窗口看風景,  

  發(fā)覺我抬頭看他,他才側過身子避開我的目光。  

  他為什么這樣畏羞?  

  我站起來大聲叫,“喂,我看到你了!  

  他沒有應我?我還在那里抬頭看,阿好的狗吠了起來。  

  爸出來說:“玉兒!你大呼小叫的干什么?”  

  “沒什么。”我說。  

  “回屋子里來吧!卑终f:“當心著涼!  

  我聳聳肩,爸一直把我當小孩子看待。  

  其實我已經成年了,還有一份不錯的工作。  

  他真是還弄不清楚,但是我原諒他。年紀大的人往往忘記時間過得有多快。  

  我回到屋子里,心里納悶了半日。這個病人,看樣子很有點怪癖呢。我到廚房去取一  

  碗啫哩吃。為什么要把自己關在房閭里.即使生病,也可以跟人談談話。  

  對于肺病,我知道得不多。  

  以前的青年一患肺病,便像判了死刑,現(xiàn)在當然兩樣了,現(xiàn)在幾乎很少人患肺病,他  

  是我第一個接觸到的病人,也相當容易醫(yī)好,只是過渡期間痛苦一點而已。  

  這個病在今天來說,不算得是悲劇了。  

  不過他為什么要這樣避開我呢,我不明白。  

  我慢慢的吃著點心,還是想不明白。  

  終于我站起來,決定回房間去看書。一個人坐在客廳里有什么意思呢?阿好又不能與  

  我說話。  

  我回到房間去,才拿出書,就聽見樓上有人在踱步。腳步很輕,但是從左到右,從右  

  到左。  

  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呢?由在房間里有好幾十個鐘頭了,總有一點悶吧?我想告訴他,  

  即使他不出來,細菌還是會到處飛的,沒有那個必要。  

  他大概已曉得星期一要搬走了。這里靜,母親說話又特別大聲,他不會聽不到。  

  這可憐的人,一個人不受歡迎是可憐的。  

  我看著天花板?我想著這個病人,這個人到底是怎么樣子的呢?我見過他的父親,張伯伯是一個胖胖的中年人。人很溫和,但是不多說話,他常常把一個無可奈何的笑容掛在嘴邊,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我不會笑得無可奈何,我要就笑,要就不笑,很簡單,但是他那被迫笑的樣子,使我難堪。  

  張伯伯彷佛有難言之隱。  

  爸爸也是這樣的,明明可以說出來的事,他又不說,使得媽媽生氣。這些人在干么,我都不明白。  

  我躺在床上,忽然之間不想看畫了。  

  也許我可以與他說幾句話,使他開心點。  

  我坐起來,但是考慮了一會兒,又打消主意。  

  還是不要多管閑事的好,媽媽會生氣的。  

  他是怎么樣子的呢?大概是像張伯伯。  

  不過病人不可能胖,他一定瘦瘦的。有張圓臉?不不,瘦人怎么有圓臉呢?我暗笑。  

  然后媽媽回來了,她靜靜的推開我的房門。  

  “媽!”我跳起來。  

  “噓!  

  “這樣神秘干什么?”我笑了。  

  “今天晚上我跟你睡!彼f。  

  “媽,你怎么這樣孩子氣?”我驚異的問,她以前不會這樣。  

  “這次我可是真的生氣了。”媽媽告訴我。  

  “媽,算了,爸都說星期一請他走了!蔽艺f。  

  “你不怕了?”媽媽問。  

  “不怕,這有甚么好怕的?”我又笑。  

  媽點點頭!澳阒溃惆帜贻p時也得過這個病,所以他特別同情這個孩子!  

  “是嗎?”我又驚異,“為甚么家里這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到今天才告訴我!”  

  “后來你爸把病養(yǎng)好了,但是他始終忘不了那種痛苦!  

  “既然如此,媽,那就原諒爸爸,好不好?”  

  “我不原諒他?”媽嘆了口氣,“我今天也不會回來了!  

  “媽——”我覺得她真孩子氣。  

  “去拿,算我求你的,好不好?”  

  “好,好。”我沒有辦法,穿上拖鞋,走出房間。  

  我走上樓梯,敲敲爸的房門。  

  “誰?”爸問。  

  “我,爸爸,媽回來了,今天跟我睡,叫我來拿睡衣被子。”我說。  

  爸一怔,“為甚么?她還是很生氣?”他問。  

  “沒有!  

  “那么你取了被子過去吧!卑终f。  

  我抱了一大堆東西,經過祖母以前的房間,偷偷的看一眼。  

  房門沒有完全關上,留看一條縫,大概是他不小心吧?  

  我向房間里面仔細的看,只見到一個人背著我坐著。  

  他穿看一件白襯衫,其馀的我就沒看見了。  

  我略一猶疑,洗定不再偷看,這到底是不對的事。  

  我抱著被子枕頭下樓去,媽媽看見我便問:“他說甚么?”  

  我據實答:“爸沒說甚么,爸只是問你說甚么。”  

  媽不響。  

  “這是基么意思呢?你問他,他問你,干脆和平解決算了好不好?”我問。  

  “你懂甚么?別理我們的事。”媽說?  

  “好,是你叫我別理的,將來我對家庭不關心,你可別怪我!蔽屹氣的說:“是你們把我教成這樣的!  

  “你這孩子,話真多!  

  “媽,我看見他了。”  

  “看見誰?”媽一邊理被褥一邊問我。  

  “那個病人。我看見他穿的是白襯衫。”我說。  

  “你去偷看他干什么?他又不是明星!”  

  “他穿白襯衫、好像很干凈的樣子。”我說。  

  媽既好氣又好笑,“誰不穿白襯衫呢?穿白的人有多少!”  

  “不過他那個白,白得很特別!蔽液軋猿帧  

  “別神經病了,快睡覺,明天上班去。”媽說。  

  “明天不用上班!蔽艺f:“媽,星期天你也忘了!  

  “這兩天,我真忙糊涂了!眿屨f:“快睡覺。”  

  我們母女兩個躺下來,關了燈,拉上被子。  

  隔了很久,我都睡不看,這是史無前例的事,那件白襯衫,非常困擾我,如果我索性看到了他的臉,反而不會有這種事。  

  關于肺病,我看過一篇張愛玲寫的小說。  

  那女主角病了很久,把男朋友都病走了。然后她母親陪她去買了一雙拖鞋,她說:“唉呀,這拖鞋真扎實,好像可以穿十年的樣子!苯Y果第二天她就死了。  

  這個故事特別的悲傷;以致我看完這么些年數(shù),還是記得這么清楚。  

  這樣的小說是好小說,輕描淡寫,不露一點痕跡。我轉了一個身,我問母親:“你睡著了沒有?”  

  “沒有!蹦赣H答。、  

  “我也睡不看!蔽艺f。  

  “心里面數(shù)著一二三四就行了。”母親說。  

  “好的!蔽矣洲D一個身。我數(shù)著數(shù)字,當我數(shù)到不亦樂乎的時候,我睡看了。  

  我醒來的時候,母親早已起了床,在客廳勞動了。  

  我看鐘,差不多是中午時分了,睡了好長的一覺。  

  于是我洗澡,換衣服,穿整齊了才出去。  

  阿好說:“小姐,吃飯了!彼踔坏语埐恕  

  “這是做什么?,”我問。  

  “送上去給那位先生!卑⒑谜f。  

  “哦,給他。”我說:“讓我來幫你吧口”  

  “太太叫我送的。”阿好說:“小姐,你吃飯去吧!  

  “阿好,我想看看那個人的樣子。”我說,“讓我來拿!  

  阿好無奈只好把盤子遞給我,“當心。”她說。  

  “得了。”  

  我捧著食物上樓,敲那個病人的房門。  

  “誰?”一個低低的聲音在里面問。  

  “我,送飯來了。”我說。  

  “請放在門口,謝謝!蹦莻聲音說。  

  他不肯出來拿,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  

  為什么這樣怪僻呢?讓人家見見他的樣子有什么關系。  

  我說:“食物不好放在地上!边@是事實。  

  “沒關系。”那個人又說。  

  然后他就沒說第四個字,我把盤子放在地上。  

  我下樓去,把一只小幾抬到二樓,放在他門口。  

  食物盤子可以放在茶幾上,比放在地下好多了。  

  我把茶幾放好,才發(fā)覺他已把飯菜拿進去了。  

  多奇怪的一個人。  

  年紀輕輕的,做事這么鬼祟神秘,為了什么?  

  我的意思是,他并不是殺人犯,他只是個病人。  

  生病又不是他的錯,我很同情他,但是他兩天來一直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下樓去吃飯,媽媽問我,“你在干什么?”  

  我搖搖頭。  

  “快吃飯吧!眿寢屨f。她沒有跟爸爸說話。  

  爸看看我,很尷尬的笑笑,他手中拿著報紙。  

  我們家里需要更多的人,氣氛熱鬧一下。原本來了一個客人,可以改變情況,只是這客人又是病人。  

  我看了他們一眼,開始吃飯。  

  阿好捧看那個盤子下來,我看了一眼,飯菜吃了很多,我覺得有點高興。  

  爸爸問我,“你今天不出去嗎?”  

  “不出去。”我說:“外邊的太陽這么大,好像很熱的樣子。”  

  “是的。”我說:“一會兒我去剪。”  

  吃完飯,我換了短褲,戴了膠質手套,問阿好拿了大剪刀。  

  阿好說:“小姐,你剛吃完飯,休息一下,再動手吧。”  

  “沒關系。”我說。  

  我一眼瞥到爸爸看完的報紙,我把它們夾在手臂底下,上樓,自門縫塞進那個病人的房間去?  

  我自覺做了一件好事,于是我下樓剪草。  

  我家有一條石子路通往大路,奇怪得很,一直有野車從石縫里長出來。媽最恨這些草,一長就得剪。  

  我倒覺得可惜,生命力這么強的東西,應該給它們一個生長的機會。  

  我把路邊的草都剪齊,修得短短的,把石縫的草連根拔起,做得滿頭大汗。那個太陽真是厲害,我真同情那些在曠地工作的人。  

  我們還是幸福的,每天這么曬在大太陽底下,要是活得像我們家那位客人,倒也痛苦,他是整天不見陽光的。  

  媽媽在門口叫:“你太累了,當心中暑,進來憩一會兒!”  

  “一會就來!”我說。媽就是這個樣子。  

  我又抬頭看那個窗口,這一次被我看見他了。  

  他沒有把身子縮回去,他也沒有笑,他只是從窗口看著我。那個窗離地下不過十數(shù)尺而已,我可以把他看得很清楚。  

  他有一張狹長的臉,額角很寬朗,濃眉,很薄的嘴唇。他是瘦削的,不過精神還過得去,他的年紀,非常的輕。  

  媽媽問:“你看什么,進屋子來!  

  我連忙說:“來了!  

  我想拾剪刀,媽媽又說:“讓阿好收拾吧。”  

  我只好到屋子里去。病人的年輕使我很驚震,他似乎不應該患上這個病的,不過我想我最好不要對他表示太過關心,因為媽媽會不高興。  

  不過,一整個下午,我都想與他說幾句話。  

  我在家也沒有聊天的人,我的日子,也相當寂寞。如果可以談話的,為什么不說幾句話呢?  

  喝水的時候,我喝得太快,咳嗽了幾聲。  

  媽媽問:“不會是——”她很但心。  

  “媽,就算傳染,也不會這么快,我們都打過防疫針的!  

  媽媽的臉、馬上紅了起來。  

  廚房里,多了一只大鍋,里面煮看病人的衣服。  

  過了兩天,大家都好像習慣了一點。  

  不過他明天就要走了,兩天兩夜,他沒有離開過房間。  

  這樣子做人,生不如死。叫我一直守住一間房間,我可不行。不過我健康,我不知道他的看法如何?  

  媽媽在問:“報紙呢?今天的報紙那里去了?我還沒有看哪,一轉眼就不見了!  

  真見鬼,媽媽平時并不看報紙,偏偏今天又找。  

  爸問:“你晚上也不出去,玉兒?”  

  “不了!蔽艺f:“今天我想就在家里!  

  “奇怪,以往一到周末,你便像沒頭蒼蠅的出去找娛樂,怎么今天卻一反常態(tài)?”媽取笑我。  

  電話鈴響了,我趁機跑過去接。是大哥!  

  “玉兒,叫媽媽聽電話!彼穆曇羰菄烂C的。  

  “什么事?”我問。  

  “你別管,叫媽媽來!贝蟾绾懿荒蜔┑臉幼印  

  “媽!蔽医校骸按蟾缃心懵犽娫挕!  

  媽媽過來,接了電話,我在旁邊聽見她低聲的說:“已經下午了。沒有,你爸沒提起過……我當然氣,有什么辦法?是的,我知道了。”  

  我走開去,我知道他們在說什么,在說那個病人。  

  我偷看爸一眼。媽放下電話又走過來了。  

  她問:“他明天走不走?”媽的聲音是死板的。  



  “明天才能與醫(yī)院聯(lián)絡,今天是星期日。”  

  “反正他明天就得走!眿屨f:“兒子與我都這么說!  

  媽說這話的樣子很權威,怪不得女人要養(yǎng)兒子。  

  “我也是家里一份子!卑终f:“你忘了,女兒也是。”  

  “玉兒懂什么?”媽說:“她只管穿、吃、睡!  

  “媽。”我抗議。  

  爸很鎮(zhèn)靜,而且聲音也不沖動,他說:“玉兒在我這一邊!  

  媽問:“這是什么意思,玉兒在你這一邊?”  

  “玉兒有同情心,”爸說:“她這一點像我。”  

  媽的臉色又變了,她緊閉著嘴唇?蓱z的媽。  

  爸一直氣她,她的臉像霓虹光管一樣,變個不停。  

  “不管怎么樣,他明天走。”媽媽終于說。  

  說完她就回房間去了,把房門關得很響。  

  爸說:“他不會留下來,何必在這里受氣?”  

  爸爸這樣教訓媽媽也是聽得到的,雖然她在房間里。  

  我低聲問:“爸,你為什么要這樣幫他?”  

  爸低下頭很久。他后來說:“我不知道。他是個好孩子。”  

  我不明白。忽然之間爸與媽就不對勁了。  

  一間屋子才三個人,可是又沒有什么對白。  

  我跑上樓去,阿好送上了咖啡與點心。  

  阿好把盤子放在茶幾上,我倚在房門口等。  

  我要等他開門。我敲敲門,說“點心!  

  他在里面說:“謝謝!陛p得幾乎聽不見。  

  阿好下樓去了,但我倚在房門口等他。  

  隔了一會兒,他來開門,見到我,馬上要把門關上。  

  我連忙輕輕的用手把門頂住,我說:“我見過你了!  

  他緩緩的把門拉開,我又見到他的臉。  

  他是這樣的瘦。  

  我的同情心油然而生,的確是,我站在爸這邊。  

  “你想做什么?”他問:“看籠子里的猢猻?”  

  他的聲音很平靜,但是這話令我尷尬。  

  我忽然想起爸剛才也用這樣的態(tài)度對付媽媽。  

  “沒有,我……實在沒有!蔽医Y結巴巴的答。  

  但是我不否認我有一定的好奇心,我想看清楚地。  

  “我并沒有第三只眼睛!彼o靜的說。  

  我笑了出來,但是又覺得不應該笑,我垂下嘴角。  

  “沒有關系,笑好了!彼似鹂Х扰c點心。  

  “你的胃口很好。”我說。  

  “是的,我盡量的吃!彼f著想關上門口。  

  “我可以與你說話嗎?”我很渴望的問。  

  “為什么?”他淡淡的看著我。  

  “我很寂寞!蔽姨拱椎恼f。  

  “你可以出去走走,找你的朋友!彼f。  

  “誰有朋友呢?這個年頭。”我說。  

  他微笑。當他微笑的時候,他是漂亮的。  

  是的,爸很對,他是一個好孩子,任何人都會心軟。  

  “你怕細菌嗎?”他問:“希望沒有你媽媽那么怕!  

  我笑。“你聽見每一句話?”我問他。  

  他點點頭:“她不會駕你吧?進來!  

  我跟他進房,我隨手把門關上。  

  “其實,這是你的家。據說你祖母會住在這里?”他問。  

  事實上他的話也很多,并不像我想像中那么絕望。  

  “你在想什么?”他問:“有點意外是不是?我應該是奄奄一息的!彼粗。  

  他的敏感使我不安,他是一個很聰明的男孩子,他看穿了我的心事,這使我不好意思。  

  他長得不高,但是一雙眼睛太亮太有神。  

  人人都說一個人要看眼睛,他的眼睛說他是聰明的。  

  “你為什么不下樓?”我問:“我以為你體力不佳!  

  “我并不受歡迎!彼f。  

  “你指我母親?你不會生她氣吧?”我問。  

  “不會,她這種態(tài)度是很正常的!彼。  

  他的器量很大,這一點使我喜歡他。  

  我怕小器的男人,小事與女人計較個半死,大事卻擱在一邊不理,那種算是什么男人。  

  “你的病——到底怎么樣了?”我關心的問。  

  他低下了頭,喝咖啡,喝得很慢.當他吞下飲料的時候,我可以看到他喉核上下移動,他喝了三口。  

  我知道我又說錯了,我不該問這樣的問題。  

  我站起來,“我妨礙了你很多時間,我下去了!  

  他抬起眼,兩道濃眉動了一動,他微笑。  

  我說:“與你說話很有味道!蔽依_了們。  

  “謝謝你的報紙。”他說。  

  我又笑了。他并沒有暮氣沉沉。無論他的病怎么樣,他還算是很樂觀的,爸說得對,他是一個不錯的孩子。  

  我下樓,母親瞪看我。我想阿好已經告訴她了。  

  “你真的到那間房間里去了?”她問我。  

  [母親,我剛才發(fā)現(xiàn)他也是個人,也有眼睛鼻子嘴巴。]  

  “你這孩子!”媽可發(fā)作了,她的目標轉移到我的身上來。  

  “媽媽,請你不要這么高聲,你說的話,他每個字都聽得清楚,而且他一點也不生你的氣!蔽艺f。  

  爸在一旁開心的笑了,他用報紙遮著瞼。  

  “你笑什么?”媽狠狠的問。  

  爸說:“如果你今天晚上不跟女兒睡的話,可以搬上來!  

  我也笑了,“媽,算了!你別與爸斗氣了,反正人家明天就搬走的!蔽矣X得我的話很公道。  

  媽這一次沒有回房間去,她大概也不固執(zhí)了。  

  太陽還是很大。蟬嗚得嘩啦嘩啦的。  

  我的心里盡是樓上那位客人的聲音。  

  明天他搬出去的時候,我在寫字樓里,見他不著。  

  我喜歡他。寫字樓里那些男孩子比起他,就顯得鄙俗。  

  媽媽應該讓他留下來,我覺得他像一只可憐的小鼠,把他趕來趕去多么不人道,他又不討厭。  

  晚間阿好又把飯菜送上去了。  

  在房間里媽問我,“他跟你說些什么?”  

  “沒有什么,只是很普通的話而已!蔽艺f。  

  “我何嘗不知道那孩子苦惱?”媽忽然嘆氣。  

  “媽,既然如此,不如別趕他到醫(yī)院去吧!  

  “但是家中留一個這樣的病人,到底——”  

  “這倒也是真的!蔽艺f:“我們很難決定!  

  “你看你爸那種幫看外人的情形!”媽說說又氣了,“我早知道他是那樣的人,死都嫁給他。跟了他這么些年,飯都沒多吃幾口,有什么享受?他卻一點也不體諒我。”  

  我笑笑。  

  我不便多說,但是我見過更苦的妻子。律師那里——常常來一些被揍得鼻青眼腫的妻子,也有吃軟飯的丈夫。一個女人的命運,有時候很難說。  

  媽還在嚕嗦,“你爸什么都不肯跟我好好的說,我的委屈,向誰說呢?真不知道上帝判命的時候,是怎么個判法的!”她皺起眉頭。、  

  媽媽想得太多了,爸爸并不是那么不堪的人物。  

  我問:“要是爸求你,你肯不肯讓這個男孩子留下來?”  

  媽狐疑的問:“他為什么要為這個陌生人來求我?”  

  “我說說而已。”  

  “我答應,你大哥也不會應允!眿屨f。  

  哥哥是很像媽的,他非常有主意。  

  我不認為我自己像爸爸。  

  但是樓上的孩子—也不像父親,我記得張伯伯,他是一個胖胖的人,有一張國字臉,眼睛瞇成一條縫,無論如何不是清秀的人物,不過他的兒子卻是與眾不同。  

  “媽媽,”我說:“休息一會兒,好不好?”  

  “我心里面氣,睡也睡不著!眿屨f。  

  “別氣了,凡事想開點!蔽覍χf:“好不好?”.  

  媽不答我,過了一會兒她說:“今天我還是跟你睡。”  

  阿好進來說:“小姐,老爺找你!  

  我說:“媽,爸找我!  

  “去吧!彼上聛怼  

  我只好上去見爸。這幾天我像風車似的樓上樓下的跑?真是倒霉。  

  “爸,你又有什么事?”我問。  

  “你媽媽今天好一點沒有?”爸問。  

  “爸,你也頂關心媽,為什么不自己下樓去問她?兩夫妻一直這樣子下去,是什么辦法呢?索性你低聲下氣一番,不就完了嗎?”  

  爸苦笑,“你看你,玉兒,你越發(fā)沒有規(guī)矩了,小孩子別管那么多事情,好不好?”  

  “爸,別直說我是小孩子好不好?我早已超過法定年齡了,什度事都不告訴我!蔽衣裨,“叫我上來干嘛?”  

  爸道歉的笑笑。他問:“阿德跟你說什么?”  

  “阿德?他叫阿德嗎?”我問。  

  “是,張德!卑终f:“他父親叫他阿德!  

  “很普通的名字,張德,”我搖搖頭,“他不該叫那個名字。”  

  “亂講。”  

  我說:“他沒跟我說什么,我們只談了幾句,他不像個病人,很樂觀的樣子!蔽叶际菗䦟嵳f的。  

  “他很倔強,他不會認弱的!卑终f。  

  “這倒也是他的好處,是不是?”我說。  

  爸笑了一笑.  

  “為什么笑?你還有很多話沒告訴我吧?媽在我房間里也一直發(fā)牢騷。為了什么,我不明白。”我說。  

  “沒有什么,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爸問。  

  “趕快和媽媽講和吧,你們這樣,我都受不了!  

  爸不響。過了一陣子他說:“也好,一會兒我下去求她!  

  我想起來問:“爸,張伯伯是你的同學,是不是?”  

  “是,”爸抬頭說:“多年前的事了。”  

  “張伯伯以前的妻子也是你同學?是不是?”我又問。  

  “你問這么多干什么?玉兒?”爸不耐煩了。  

  我連忙靜下來,什么都不講。其實我也猜到那種故事,大哥也知道,大概爸以前喜歡張德的母親,現(xiàn)在心腸又軟,所以收留這孩子在這里,媽媽當然不開心。  

  爸的毛病是太軟弱。其實數(shù)十年前的事情還拖到今天干什么?我真不明白。  

  當然這種故事只是我的假設。不過爸的性格,我是清楚的,他的心事很多,他的心腸太好,這對男人來說,并不是優(yōu)點,我承認爸有時太懦弱。  

  也許這是我特別欣賞張德倔強的道理。  

  我問爸;“爸,他明天走了是不是?”  

  “未必走得了,醫(yī)院又不是旅館,他去住的又不是頭等病房,哪里幾時去幾時有?”  

  爸答。  

  不知道為什么,我反而有點放心,至少我明天下班回來,還有機會可以見到他。  

  爸說:“他父親說可以隨時匯款子來,但這孩子,他完全拒絕,他自己居然有積蓄,只是不多!  

  “他與家里不對?”我問。  

  “很不對。”爸搖了搖頭。  

  “他幾歲了,比我小還是比我大?”我問。  

  “好像是同年的!卑终f:“我也不大清楚!  

  “這樣說來,比起他,我倒是很幼稚!蔽艺f。  

  爸微笑,“不,玉兒,你也是很乖的了!  

  我也笑,“謝謝爸的夸獎!希望你以后別老說我小!  

  “我現(xiàn)在下樓去見一見你的媽。”  

  “快點去快點去。”我推他出房門口。  

  我在他房間里坐著,也許爸有什么要緊的話要跟母親說,我可不能出去打擾他們、還是多留在房間里一會吧。  

  我玩著爸爸放在茶幾上的手表,這是去年媽媽送給他的,爸生日的時候,媽把省下的款子拿了一部份出來,買了這只很好的表。  

  媽媽平時極省,連金鏈子也不多一條,但他對爸爸卻是很舍得,常常叫他去縫西裝買皮鞋,這大概也是愛的表現(xiàn)吧?他們老一輩嘴巴里很少說“我愛你我愛你”,但是行動卻表現(xiàn)得十足十。  

  我很感動,媽媽實在對爸不錯,爸也對媽很好,這幾天小小的齟齬,并不算得什么。  

  我忽然之間放下了心。  

  沒多久爸上來了。  

  “爸,你跟媽說了些什么?”我問。  

  “下樓去吧,去陪陪你媽。”爸避而不答。  

  我看他的臉色,又看不到什么。  

  我說:“唉,要就喚我來,不要就趕我下去!  

  我下樓,又問媽:“媽媽,爸跟你說了什么?”  

  “這關你什么事?!”媽的心情好像好了許多。  

  “一定是爸爸講了許多肉麻的話,你不好意思說!  

  “混帳!”媽罵我,“對媽媽說這樣的話!  

  我笑著出房問,在門外立了一會兒。月色很好,逢是太陽好的日子月亮多數(shù)也很美。  

  只是沒有風。  

  我從不注意農歷日子,但是看月亮,我約莫可以知道是初一抑或是月半。今天是接近月半的。  

  每次出來,我總習慣性的看看窗子,這一次也不例外,我覺得自己很傻,每天這樣子張望,有什么意思呢?  

  我笑我自己。  

  然后,我回房聞,媽說該睡了。  

  明天要上班,當然得早睡。晚上也根熱。  

  我睡得不十分好,但是鬧鐘照舊在七點半響了。  

  我在八點一刻出門,我希望回來的時候,還可以見到張德,我想親自與他說再見,我覺得他是一個不錯的人。  

  律師樓里工作很忙,我打了四五份文件,長得不得了,我又怕記錯,又怕打錯,做好之后,累得不得了。  

  不過至少我有健康,我可以把工作應付過去。  

  一個男同事請我午飯,我吃了很多。他說了一些贊美我的話,我都笑笑的把他打發(fā)過去了。  

  這些男孩子,想追求女朋友,也不會講些新鮮話來聽聽,盡說這種老套。  

  我覺得有點問,頻頻的打阿欠。  

  女孩子打呵欠最不好看,但是我這幾逃詡沒得好睡。  

  我是真的有點累,不是工作忙硬撐著,早睡看了。  

  好容易才下了班,我隨著潮水一樣的人群過海。  

  一天賺這三十塊,太不容易了。  

  天氣熱,太陽五點多鐘還照樣大,曬得人喘不過氣來。  

  大多數(shù)的都市人忙一輩子,都得不到心里的安寧。  

  就是張德一個人,他與我們完全不一樣。  

  他活在一間房里,他做他自己的事,養(yǎng)他的病。  

  老實說,想深一點,這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我上了火車,找了個涼快的位子坐下。  

  放暑假的時候,火車反而比較空。  

  我在半小時后到了家。  

  在門口我碰見阿好在喂狗,我連忙把她拉在一邊,靜靜的問:“那位客人,走了沒有?”  

  阿好搖搖頭,“沒有走!  

  我放下一大半的心!我跑進屋子里。  

  “媽!媽!”我叫。  

  母親自房里出來,“甚么事?嘩,你看你曬得滿瞼通紅,趕快去洗澡!”她一手推我進浴室。  

  “媽,那個病人今天不走啦?”我問。  

  “與醫(yī)院聯(lián)絡好了,后天便搬去!眿層悬c輕松。  

  “哦。后天。”我說。也不過只住多兩天罷了。  

  “你做什么?好像依依不舍的樣子!眿尠孜乙谎邸  

  “我累死了,”我說:“賺那份薪水真不容易。”  

  “你的年紀也不少了,乾脆找個對象結婚,不就完了?”  

  我洗著臉,涂得都是肥皂,聽見媽這樣的話,也顧不得了,“什么?”我反問:“要我找一張飯票?”  

  “為什么不好?”媽搶白我,“你自己說得難聽,太太靠丈夫,是天經地義的!  

  “媽,難怪這些男孩子都不敢娶老婆,原來你們都抱著這種思想!蔽倚。  

  “咦,男主外女主內,有哪里錯了?”媽說:“難道你這樣上班,要做到五六十歲?”  

  “但是——”我放下毛巾。  

  “別但是了,你還不去找個好一點的男朋友?”  

  我裝個鬼臉,“媽,你開始叫我釣金龜了!  

  “我是毫不慚愧的,哪一個媽媽不希望女兒將來結了婚,日子過得舒舒服服。誰喜歡看見女兒將來蓬頭赤腳,拖大帶小的?”  

  我搖搖頭,或者她是對的。  

  “媽,我要洗澡了!蔽艺f。  

  “好,你洗吧!彼叱鲈∈。  

  我松了一口氣,開了冷水,往身上沖。  

  洗完澡,我換了短褲,一到客廳,就迎著一陣涼風。  

  我很舒暢,“媽,爸爸呢?”  

  “還沒回家,今天他與朋友去喝下午茶!  

  “哦。”我把茶幾上的報紙都拿起來。  

  我走到樓上,敲敲門。  

  里面沒有人應我,他會不會在睡覺呢?  

  剛在想,門打開了,他站在那里,笑了一笑。  

  “報紙!蔽艺f。  

  張德伸手接過,“謝謝!彼f?  

  “外頭太陽很好,你不走出去曬一曬?”我問。  

  他搖搖頭,我晉他的神情,彷佛有默疲倦。  

  “你整天在屋子里做甚么呢?”我問他。  

  他不響,低頭看著手中的報紙。他今天沒有昨天開心。  

  “從窗口看下去,”我說:“你可以見到花草樹木,它們都很漂亮,你不覺得嗎?”  

  “有甚么分別呢?”他微微沮喪的說:“它們又不是屬于我的!  

  “胡說,當然也是屬于你,你為甚么胡思亂想?”  

  “星期三大早我便得進醫(yī)院!彼f:“我太怕醫(yī)院了,一進那個地方,完全像到墳墓去一樣!  

  “不過他們會把你照顧得很好!蔽艺f。  

  “但是我得不到生機。正如你說:在這里我還可以看到花草樹木,有時候你上來與我聊幾句,在醫(yī)院里只是一大堆一大堆與我一模一樣的病人!”  

  “你真的想住在這里?”我問他。  

  “如果我可以選擇——不過我還是決定去醫(yī)院。”  

  “不要這樣難過。”我的同情心悠然而生,“我們可以想辦法的,真的。”  

  “不用了!彼f:“謝謝你的報紙。”  

  “請下來走走吧,在屋子后面,你古不見的地方,我們種了很多花,在晚飯前下來散散步好嗎?”我懇求他。  

  他搖搖頭。  

  我嘆了一口氣,無可奈何的下樓去。  

  不過有一樣事我是開心的,他與我說話。  

  他沒有跟爸說話,媽媽當然更不會,但是他與我說話。  

  而且他把心事告訴了我,我覺得我有幫他忙的必要。  

  我得想法子讓他留下來,住我們的家。  

  他需要心理治療,不是藥物的幫助。  

  除了我,沒有誰是可以幫他忙的了,即使當做一件好事,我也得說服母親,這是我今天晚上的工作。  

  我開了大門,走到后面種花的地方去。那里約有幾十碼的地方,都用鐵絲網圍住。  

  網外是別人的地方,種了許多菜蔬,又有池塘,雖然引來了不少蚊鈉,但是景色卻非城市住宅可比。  

  我想起那些醫(yī)院,都是灰褐色的水門汀大廈,醫(yī)生護土都穿著白衣服,一個個板著臉,單是那陣藥水消毒味,就夠受的,可憐的張德。  

  那當然我們這里好,這里還真的桃紅柳綠,風景如畫。  

  隔壁人家養(yǎng)小雞,雞從鐵絲網破了的地方走過來,可是走不回去,每次都是我把它們塞回去的。  

  我深呼吸了一下。  

  忽然之間,我看到我身邊有一個長長的影子。  

  我轉身,我是驚喜的,“張德!”我說。  

  “我終于下來了!彼f。  

  “很好,你是應該這樣,你下樓有沒有看見媽媽?”我問。  

  “沒有,我很幸運!彼是很幽默。  

  “你得原諒她是不是?”我說:“她的想法是古舊的!  

  “我不怪她,我說過的!彼α恕  

  “你喜歡我們的花?”我問:“品種太普通,不過花到底是花。”我笑了,我覺得我說得很麻煩。  

  “是的!睆埖曼c點頭,“我有一個朋友,也這么說!  

  “一個女孩子?!”我問。  

  他看著我,“男孩子就不可以喜歡花?”  

  “對不起!蔽倚Γ懊刻煸谶@里站一站,你會覺得舒服!  

  “你對我很好!彼f。  

  我聽了很開心,不過我說:“那里,不過朋友而已。”  

  “你真的不怕我的病菌?”他問。  

  “我已經忘記你是病人了,”我說:“我只覺得你是個怪人,一直提醒大家你在生病!  

  他又笑了笑,在他的眼睛里,我稍微看到一點溫暖。  

  張德的眼睛很亮很冷。我從來復見過那么閃亮的眸子,我不知道這與他的病有沒有關系。  

  我多么希望他不是一個病人。多么希望。  

  而且我喜歡與他談話,即使只是一句半句,也使我心里開朗。  

  “太陽漸漸下山了。”我說。  

  “這不是我嗎?”他解嘲似的說:“太陽下山了!  

  “亂說!”忽然之間我的聲音大起來,“假如你一直這樣子想的話,你的病也不會輕易好得了!  

  “你放心,我算是樂觀的人了,”他答:“如果逃避現(xiàn)實二直忌諱提這個‘病’字,你認為我就能痊愈了?”  

  “雖然如此,但你也不能過份,老提若干什么呢?照我看,你竟與平常人沒有什么分別!  

  他看我一眼,飛腳踢起了一塊石子,不出聲。  

  過了半晌他說:“人人像你這么說就好了。”  

  我站在他身邊,覺得很開心,他也好像喜歡我。  

  “那個池塘里可有魚?”他問。  

  “沒有,魚塘可在那邊呢,大得不得了,這只不過是個養(yǎng)青蛙的小氹罷了!蔽倚π。  

  他轉過身子,“我想還是上樓去吧。”  

  “不多站一會兒?”我問。  

  “不好!  

  “明天再下來吧!蔽艺f:“天天來吸吸新鮮空氣!  

  “這無異是一個美麗的地力!彼f。  

  我陪他走進屋子,阿好吃驚的看著我,我不去理她。  

  可喜的是,母親仍舊在房間里沒有出來,省卻不少麻煩,張德很明白的加緊腳步上樓去了。  

  我心里難受,縱使把他留在這里,叫他一直這樣鬼鬼祟祟,藏頭露腳的做人,也不是辦法?  

  看來他真的苦命得很,我希望我盡量可以幫他的忙吧。  

  晚飯后我拉住了母親,“媽,今天晚上你在哪里睡?”  

  “咦,問得真奇怪!眿屝α。  

  她這樣一笑,我已經知道答案了,她今晚斷不會與我睡在一塊。于是我說:“我有話講,媽。”  

  “什么話?”她問。  

  “媽,你答應我把話聽完,并且不生氣,行嗎?”  

  媽媽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會兒,問:“什么話,說吧!  

  她今天的心情,彷佛還過得去的樣子。  

  我與她坐在客廳的一角,低聲說:“把張德留下來吧!  

  媽詫異的問:“為什么這樣反覆?不是說好請他到醫(yī)院去的?他們家人也同意了!  

  “醫(yī)院實在不是什么好去處,媽,這里比較適合他!  

  媽笑,“我也知道這緣故,照我說,我也不適合住在這里,我想搬到淺水灣大別墅去呢,凡事哪單可以講‘想’的?”  

  我急了,“媽,你怎么可以輕描淡寫的就把他打發(fā)了,你那個想法又自不同,他留在我們這里養(yǎng)養(yǎng)病,也不算奢望呀!  

  “玉兒,你可別節(jié)外生枝了!  

  “媽——”  

  “況且這事與你有什么關系——難保不是你爸找你來做說客的,這老家伙,明明昨天答應了我,今天又來這一套,可惡!”  

  “媽,你可別誤會,他絕對沒有這個意思,這完全是我自己的主意,別冤枉了爸!  

  我連忙這樣說。  

  “這倒奇了,你干么幾次三番的替他央求呢?”媽問。  

  “我……看見他可憐!  

  “那倒也是真的!眿岦c點頭。  

  “媽,明天跟他到醫(yī)院去,檢查一下身體,倘若不是非常危險的,可否就留他在這里呢?請你考慮考慮。”  

  “這辦法倒可以行,只是他的病恐怕不輕。若果不是病人,不說是一個,只要住得下,十個也不妨,我又不是不喜歡活活潑潑的年輕人,家里都熱鬧點,也罷,明天就去醫(yī)院一趟,我也想知道他病況.免得大家都疑神疑鬼的!  

  “謝謝媽?”我松了一口氣。。  

  “咦,你謝我干么?該謝我們的是他的父母、親生骨肉倒扔了到我們這里來,叫我們費心費神的,莫名其妙,天下有他們這種人,就有你爸這種人,忽然之間把這種事包攬在自己身上,叫人怎么受得了?”  

  “算了,媽,何苦再罵爸爸呢?他不是認了錯了?”  

  媽這才住了聲。  

  可恨我天逃詡要上班,沒得空閑,否則的話,倒也可以在冢陪著張德,或是索性跟他到醫(yī)院去。  

  那間律師樓,請假也不是容易的事,而且為這個人請假,又有什么名目?父母也不會高興。  

  不過,我總歸有點奇奇怪怪的想法,希望可以陪陪張德,他委實太孤單了。  

  我或老應該說,我實在太孤單了,希望他陪陪我。  

  我總共才那么一個大哥,與他又談不攏來,見了面也沒有什么可說的——況且也不常常見面,他有老婆子女,又有事業(yè),平常一個禮拜最多來一次,倘若有了應酬,索性兩個星期不見面,也是有的。  

  第二天我照樣去上班。  

  沒有什么值得提的,寫字樓工作,永遠是刻板文章。  

  再忙的工作,也不好有怨言,自然是應該忙的,不忙找我去白白坐著二個月拿那八百塊的薪金不成?天下沒這么美的道理。  

  星期二回到家里,媽媽一臉的笑容。  

  這一下子她自然樂了,定是張德已經給她轟走了,順了她的心愿,她才這樣子,我的心冷了半截。  

  “玉兒,來來,我告訴你一個消息,你一定很開心!  

  “什么天大的開心事?”我問。  

  “今天你爸與張德去看了醫(yī)生來,照了x光片,可不是奇跡出現(xiàn)了,那肺上居然痊愈了!原來這孩子動身回來之前,已經去做過手術,他也不提,如今這疤結得好好的,再也不傳染別人的,這一下子,可不大家安樂?也不必爭吵了!眿屢豢跉獾恼f完。  

  我喜出望外,“真有此事?”我問。  

  爸爸出來說:“騙你不成?當然現(xiàn)在他身體還實在弱,需要休養(yǎng),好好的吃吃睡睡,過那么一年半載,也就可以巴望全部痊愈,患這種病,到底傷元氣的,他在外這三年來,也沒人好好的照顧他,以致拖成這樣子!卑謸u搖頭。  

  “這樣說,”我大嚷,“他倒不是個病人了?”  

  “怎么不是?”爸看了媽一眼.“不過他不是危險性的病人罷了。醫(yī)生那里,還是取來了無數(shù)的藥物,定期還得去打針,平常也要吃營養(yǎng)品。”  

  我在屋里跳來跳去:“媽,這下子你不會嫌棄他了吧?”  

  媽說:“這瘋子,要你這么開心干什么?”  

  我靜下來,是的,我似乎該收斂一點。  

  我說:“雖然不是自家人,但是這樣的病,有希望痊愈,當然是好的,對不對?”  

  爸說:“玉兒也講得對,下午我馬上打一個長途電話過去給他父親,連他繼母,在一旁都高興!  

  媽說:“我也說是個好消息,現(xiàn)在大家都放下心來了!  

  我問:“他人呢?”  

  “還在樓上呢,照樣一個人關在房里,也沒有半點喜悅露出來,”媽說:“真是個怪孩子!  

  媽當然說他怪的,因為媽根本不了解,她怎么會知道他的心理狀態(tài)呢?我說:“我上去者看他!  

  “云兒”媽又想阻止了。她對張德,終有照不大好的印象,這是我不明白的地方。  

  爸說:“讓她上去跟張德說說話吧。”  

  于是我一溜煙的趕上了樓。  

  我敲張德的房門,他問:“誰?”聲音并沒有過份喜悅。  

  “我。”我說。  

  他替我來開門,每次他都替我來開門,他從不說“進來”。  

  我滿臉的笑容,“恭喜你啊!  

  他微微一笑,“是的,這是值得恭喜的。”  

  “現(xiàn)在你可以留下來了,媽媽也很為你高興!  

  “謝謝她。”張德很平淡的說:“她對我很好!  

  “你不必謝她,其實她不討厭你的人,她怕你的病!  

  “是的。”  

  “現(xiàn)在她放心了,張德,我們都歡迎你住下來!  

  “我已經決定留下來了,我很感激你們!彼f。  

  但是他的聲音,他的聲音并沒有太多的意外。  

  我說:“你沒有告訴爸你開刀動手術,為什么?”  

  “醫(yī)生說我有百分之六十痊愈的機會,還有百分之四十——”  

  “你不能這樣悲觀啊,”我說:“你該往那百分之六十想!  

  他微笑,“你不會懂的!  

  “為什么不懂?”我奇怪的問。  

  “往壞的方面想,有了希望是驚喜,像我今天這樣,往好的方面想,一旦失望,怎么吃得消!”  

  我細細回味他的話,我呆住了。  

  他想得這么多,這么周詳,我比起他,一頭牛不如。  

  正像爸說,我除了吃便是睡,假如再沒有那份工作,與一只豬有什么分別呢?不過他也想得太多了,像一個紅樓夢里的人物。“現(xiàn)在你最低限度是自由了,不必再掛心。”  

  他點點頭,依然沒說什么,但我已習慣他的態(tài)度了。  

  “昨天晚上我跟母親說了很久!蔽野凳舅以洺鲞^力。  

  他忽然之間抬頭住視我,那雙眼睛,亮得驚人。  

  思索了一會兒,他說:“你聽過‘愛沒有懼怕’的嗎?一  

  “當然,我念教會學校畢業(yè)的,圣經上說:‘上帝是愛,愛沒有懼怕’!  

  他點點頭,“我明白了。我是陌生人,我所以不怪你母親家人怕我的病菌!  

  “但是我不害怕,你可以看得出?”我說。  

  說完之后我猶疑了,我是不該這樣說的。  

  我的臉有點紅。  

  他笑了一笑說,“你只是糊涂而已。”  

  我雖然不贊成他這么說,倒也沒出聲,至少他替我解了圍。  

  “你在做什么?”我改變話題。  

  “在寫信。”他答。  

  “玉兒——”母親的聲音在樓下嚷。  

  我向他聳聳肩,“對不起,”我說:“我要下去了!  

  他便掩上了門,在樓梯間我停止腳步,想了一想,他今天顯得份外陌生。他甚至沒有叫我到房間去坐。這比前幾次還冷淡呢。為什么?  

  他應該表示高興才是呀。我真是太不了解這個人了。  

  媽說:“你又去跟他講什么了?你真是的!  

  我笑笑。  

  張德總算可以在我家里留下來了。  

  張德還是照樣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一步不走出來。  

  阿好照樣每天送飯上去,吃完了把盤子取下來。  

  醫(yī)生夠證明書并沒有使他高興多少。  

  他只是把我們這里當作養(yǎng)病的地方,一點也不想與我們交朋友,連我也一樣。  

  也許是開頭的時候,媽媽太傷他的心了吧?  

  但是我始終是同情地的,他不應該把我計算在內。  

  每次都是我找他說話,他回我?guī)拙,沒有敵意,也沒有太多的友誼。  

  張德與我說話最多的一次,就是那天在后園了。  

  媽說:“其實他可以下來吃飯。菜分開后,不過一塊坐到底熱鬧點,難道一輩子不見人嗎?”  

  “現(xiàn)在他好好的,就讓他在樓上好了。”爸說。  

  媽不響了。  

  事實家里多了一個張德,誰都不會覺得煩。  

  他日間夜里,廿四小時不發(fā)出一點點聲音。  

  媽媽漸漸對他有了好感,很注意他飯菜的營養(yǎng)。  

  半個月,兩個星期過去了,張德給爸爸一筆食宿費。  

  爸說:“這孩子真是荒謬。”他不肯收。  

  爸到張德房間去說了廿分鐘,出來的時候,收了那筆費用,交給母親。不曉得張德是以什么理由說服爸爸的。  

  說服爸爸,并不太容易了。  

  于是媽媽開始弄清淡的點心給他吃,希望他胖起來。  

  我一直想見他,與他說話。  

  但是我不可以天天夜里去敲門,詛:“我想見你!  

  我沒有那樣厚的臉皮。但是張德從來沒主動找過我。  

  阿好有一天告訴我:“張先生下樓來打了一個電話。”  

  “是嗎?”這也算是新聞了!按蚪o誰?”  

  “沒聽清楚!卑⒑谜f。  

  “說得長不長?”我問。  

  “很短,才幾句話!  

  是打給誰的呢?奇怪。他在這里并沒有朋友。  

  第二天傍晚,有人送來了一箱書,說是姓張的人叫訂的。  

  張德出來付了錢,這是我好幾天來第一次見他。  

  我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跳了起來。  

  送書的人走了,張德隨身要搬箱子。  

  我說:“讓我來幫你忙吧!  

  他看我一眼,“雖然是病人,這書并不重!  

  我退后一步,“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也覺得自己過份了,于是說:“你拿這兩本吧!  

  我隨他上樓,“什么書?”  

  “不外是些小說、散文!彼。  

  到門口我說:“好久沒進你房間坐了!  

  “請進來!彼裉斓男那獒莘鸷昧艘稽c。  

  我有點訕訕,為什么每一次他都要等我開口呢?  

  我始終有點不好意思。  

  他把書都拿出來,整整齊齊的排列好。  

  “你不太喜歡我吧.”我終于問他。  

  “我倒不覺得!彼f。  

  “那自然,你豈會知道別人的想法?”我問。  

  他不響,坐在椅子上,著著我,我也看著地?  

  “你一點也沒有胖!蔽艺f。  

  “還有呢!  

  “你不可以一天到晚在房間里看書,”我憐惜的說:“你的臉色會變得很壞,你需要陽光。”  

  “你的口氣,像是主人關心小狽呢!彼f。  

  “胡說,你為何對我這樣敵視!蔽遗瓎。  

  他笑。  

  我離開他的房間,我很生氣,他真是太不識好人心了。  

  張德怎么可以這樣對我說話?兩星期來,我不斷給他友誼,他不接受倒罷了,還一直嘲弄我。  

  我很氣,第二天我接受了男同事的約會,去看了一場戲,吃了一頓豐富的晚飯。  

  回來的時候,我的氣消了一半。一個病人,心情總是怪癖的,應該原諒他才是。也許我在甚么地無意得罪了他呢?況且媽媽又這么對他來著。  

  我很晚回到家,自己用鎖匙開門。  

  抬頭一著,他倒還沒睡,沒有關燈。  

  我進屋子,換好了衣服,然后坐在床。耽了一會兒。  

  后來我就關燈睡著了。  

  何必太關心他呢,也不用仇視他。反止冷冷淡淡的,當他是一個客人就行了,我真是庸人自擾,現(xiàn)在他住在這里,應該是很開心的。  

  我要做的事情,也都做了,至少我?guī)瓦^他忙,做過說客。  

  過了兩天,我沒見到他,他還是關在房里。  

  但是媽媽說他吃得很多,常常換衣服。  

  阿好說他把房間收拾得極之乾凈,看了令人舒服。  

  然后阿好瞪我一眼,好像我是天字第一號懶人。  

  在星期六,我把房間好好的整理過了。  

  居然搬出三大箱子的垃圾來,使我自己都驚奇。  

  其中有幾年前的舊雜志,一些根本穿不了的衣服。  

  還有舊皮鞋,沒有用的信件、玩具,甚么都有。  

  屋子經過清理,的確空爽不少,這是事實。  

  阿好說:“真沒想到小姐會整理房間!  

  我笑笑,不出聲,難道我還不如樓上的那位客人?  

  他不過是暫時寄居,我可是一輩子住在這里的人。  

  懶人永遠不會明白干么工作會使人精神一振。  

  今天我明白了。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灰塵也掃一掃,家具抹一抹。  

  媽媽笑,“嘩,大掃除,又不是過年?”  

  這都使我覺得開心,只是張德,他甚么都不理。  

  奇怪的是,張德越不下樓來,我越是想見他。  

  我不是想,我甚至是渴望。  

  但是我說過,我不可以天天主動找他。  

  上次躁的那鼻子灰,難道還不夠?  

  他是一個奇怪的人,我相信不會有太多的人去主動接近他,誰喜歡跟這樣孤僻的人來往?  

  “玉兒,”媽說:“如果你不太累的話,索性到后院去把花也澆了吧,多天沒下雨了。  

  順便把那些玫瑰剪一點下來插!  

  “好。”我答應說。  

  那曉得才走到后院,就看見張德坐在一塊石頭上。  

  我呆了一呆,他是幾時下來的呢?  

  我倒想替他搞上一點花,好讓他房間有點生氣。。  

  我提看水壺,站在那里,進退都不是。  

  自己的家。反而像個賊似的,我不知道他今天心情好不好,想不想見人。  

  然后他就轉過頭來?他看著我笑一笑。  

  只要他這樣一笑,忽然之間,我所有的芥蒂都煙消云散了,我老覺得他是可以原諒的。  

  但是我也沒出聲。他大概不喜歡說話太多的女孩子。  

  我提看一壺水慢慢的澆完了,又再盛一壺。  

  他忽然開口了,他說:“沒想到你喜歡勞動!  

  我抬頭看他一眼,拂去額上的汗。  

  哼。我想—他以為我是什么?懶鬼?  

  “你很喜歡花草吧?我應應該說:你很喜歡這個家,你常常幫忙理這個家!彼f。  

  我忍不住,淡淡的答:“誰不喜歡家?”  

  “我!  

  “你是怪人,你的想法很奇怪!蔽姨拱椎恼f。  

  然后我發(fā)覺我又多嘴了,馬上低頭澆花。  

  他沒有回答,但是他也沒有離開,他坐在那塊石頭上。  

  我澆完所有的花,我問他,“你幾時下來的?我一直在屋子里,怎么沒見到你出來?”  

  張德說:“當你捧著三個大洋娃娃進廚房去的時候,我出來的,你當然沒看見我。”  

  我笑了。  

  “那幾個娃娃很舊了,但是仍然美麗,為什么扔了它們呢?其中一個有很美麗的眼睛。”  

  “但是屋子里的東西堆積如山,不扔掉怎么行呢?”我問。  

  “我想是的,況且它們舊了,不中用了。”  

  我問:“你又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嘆口氣,“你這個人,為什么一直想東想西的?又多心又怪僻,幾個舊娃娃,又感嘆起來了,罷罷罷,我送給鄰居小孩子玩,那總可以了吧?”  

  “那好多了。”他說。  

  我又擦汗,搖搖頭,進廚房去拿了兩杯橘子水,遞一杯給他,“喝掉它!  

  我仰頭把自己那杯一飲而盡。  

  他微笑,“你真健康。”  

  我提醒他,“你也在恢復健康!”,  

  他沒出聲,太陽曬在他臉上,他是一個漂亮的男孩子,我忍不住多看他幾眼。我知道我喜歡他,我很喜歡他。我默默的蹲下來剪花。  

  我不會有什么前途。他并不十分喜歡我。  

  可喜的是,他也沒有過份討厭我。以他的標準來說,對我這樣,已經算是和顏悅色了。  

  “我想替你剪一瓶玫瑰。祖母屋里那只白色碎瓷紋的花瓶,插這花是很好看的——我希望你不要嫌俗!  

  “我不會。”他笑了。  

  我把花刺小心的修掉,把一束花遞給他。  

  我自己解嘲說:“通常是男人獻給女人的!  

  他仍然微笑。他今天笑得這樣多,使我的心軟。  

  “栽母親喜歡花!彼f。  

  “你母親已經去世了,她去世的時候你還很小,你不可能記得那么多事情,記得舊的事情沒有好處,你應該努力向前才是。”我說。  

  “這算是教訓?”他笑問。  

  “可以算是的!蔽艺f:“對不起,我的嘴又快了!  

  “沒有關系,你真健康!彼f。  

  這一次我聽出他說我健康的真正含意,我不悅的說:“像你這樣又如何呢?中國絕不是因為有你才強壯的!  

  他笑,“你太可愛了!  

  第一次贊我,我笑。我飄飄欲仙。  

  “今天你要與我們一齊吃晚飯嗎?”我問。  

  “不?。”  

  “為什么?”  

  他說:“我有不良習慣,我吃東西咀嚼有聲,口沫橫飛!  

  我白他一眼,他還這樣有幽默感,太不簡單。  

  張德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說他怪,他有時侯太可愛,說他癖,他又會說一兩句別致的笑話。  

  不過我的愆是被他吸引住了。  

  “說說你的家庭,可以嗎?”我問。  

  “不,我應該忘記舊的一切!彼槐菊浀恼f。  

  “請不要這樣!蔽艺f:“我知道一點關于你的事情!  

  “看樣子你已經知道不少了!彼f。  

  “不要怪我爸,我逼他講的!  

  “我已經說過沒關系,你不必介意!彼狗炊形也灰橐猓@奇怪的人。  

  “我希望你是真的不介意。”我說。  

  “我像一個虛偽的人嗎?”他反問。  

  他走回屋子去,他的態(tài)度是好多了,病好了,人自然也該好。  

  傍晚哥哥來了,帶著他兩個小孩子。  

  家里吃了一餐熱熱鬧鬧的晚飯,舉屋騰歡的樣子。  

  兩個孩子吵得要死,張德在樓上一定聽見吵聲。  

  他在干么?看書?  

  大家都沒提他。媽媽現(xiàn)在自然不仇視他了。大哥當然知道了消息才肯把孩子們帶來的。  

  屋子里見得他最多的人是阿好,一天三次到四次,每次幾分鐘。她倒是很幸運的樣子。  

  阿好問我:“小姐!你的信?”她拿看一封航空信。  

  我取餅信一舌,信封用打字機好好的打著“張德”。  

  是張德的信;自英國寄來的。  

  他自己從那邊來,當然應該有朋友,不稀奇。  

  “不是我的,是張先生的!蔽艺f。  

  我拿看那封信向陽光照了一照。當然什么都沒照出來。  

  我不明白我怎么會有這樣愚蠢的動作。  

  然后我說:“我拿上去給他好了。”  

  媽媽白了我一眼,“不用你,阿好,你去!  

  阿好其實也樂得休息一下,省了跑這一趟。  

  但是媽媽叫她,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好上去。  

  媽媽白了我一眼,“你干嘛這么起勁?”  

  這是她多次對我的起勁不滿了。我的確有太起勁嗎?  

  這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我只是在想,這封信到底是誰寫給他的。  

  現(xiàn)在我的心理,已經遠遠超過好奇的地步了。  

  這無異是有點不正常的,但是我實在按捺不住。  

  是他的同學寫的信?  

  同事?  

  為什么以前一直沒有信來,現(xiàn)在卻來了呢?  

  他在這里住了一個月左右了,他的想法怎么樣?  

  能把通訊地址告訴朋友,那說明他是準備長期居留在此了,這倒是很好的消息。  

  媽媽問:“玉兒,你到底是怎么了,整天魂不守舍,你想些什么東西?”  

  我反問:“我魂不守舍?別開玩笑了,媽,我怎么會?我不過沒事做,坐著休息一下。”  

  媽笑了,“沒事做,去洗個操吧!全身都是汗,腳上還有泥斑呢,這么臟。洗完澡,打個電話,與朋友去看個電影!  

  我低下頭。“我不想出去!薄  

  “悶在家里干什么呢?爸在睡覺,我又得弄飯,阿好也不會陪你,在家里倒鬧得我慌!  

  我搖搖頭。  

  “以前你總是一大堆朋友來往的,現(xiàn)在怎么了?”  

  我不響,隔了一會兒我說:“媽,我去淋浴!  

  洗乾凈了之后,我躺在床上。  

  沒有人會知道;我留在家里,是要陪張德。  

  張德也不會知道,其實他根本不在乎。  

  他當然更不會留意到我情緒上的轉變。  

  現(xiàn)在他在樓上,我在樓下,這距離使我略為安心一點。  

  要是我到市區(qū)去看電影,我也不會看得舒服。  

  我會一直希望身邊那個蠢蠢的家伙是張德。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樣了,反正我等了一個星期,才等到一個周末,我可以逗留在屋子里,與他說幾句話象,我不愿意出去看電影。  

  但是今天我已經見過他了,話也說過了,難道我還希望有奇跡出現(xiàn)不成?他是絕對不會主動來找我傾談的。  

  我覺得無聊,天氣又遠么熱,使我急躁。  

  我躺在床上,那汗一直自額角冒出來。  

  我覺得今年比任何一年都熱,不過我又不高興開冷氣。  

  阿好說:“小姐的電話!”  

  其實阿好的缺點部是在其他方面,盡避媽媽一直嘀咕她不鎖大門,我倒覺得她聲音難聽。  

  尤其是今天,那個嗓子,真叫人有受不了之感。  

  “小姐,你睡著了?”她還嚷。  

  “沒有!”  

  誰像她,一掉在床上就睡得一只豬似的。  

  但是,我怔怔的想,有一段日子我也睡得很好啊。  

  是從幾時開始,我睡得不穩(wěn)的?  

  我連忙出去聽電話。有人要找我出去,就是那個前幾天約我吃飯的男同事。  

  我說我沒有興趣出去,我要在家陪父母。  

  他說:“我去看你可好?”  

  我說:“不好不好,路太遠了!”  

  “你天天來回,怎么就說遠呢?”他笑。  

  “我們今天沒想到會有客人來!蔽艺f。  

  “哦——”他不響了。  

  后來他就掛了電話。真是,誰耐煩見他?  

  那個人,在辦公里一直就咧著一張嘴笑。  

  我痛恨笑得像白癡的人。  

  媽媽問:“誰要來看你?”  

  “一個同事!  

  “為甚么不讓他來呢?最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  

  “叫他來給我看看,為甚么拒絕他?”媽問。  

  “沒有什么好看,他也不過是個小職員,你不會喜歡的。”我告訴母親。  

  “去你的,”媽笑了,一把我講成一個勢利鬼的模樣。”  

  天已經漸漸黑下來了。  

  我覺得我浪費了一個下午。  

  上午不算,上午我做了很多事情。  

  爸爸午睡起來了,這一覺倒也睡得香甜,他是一個辛苦的男人,一直得工作來維持生活。不然的話又怎么辦呢?這是一個男人的天職。  

  但是他不了解我,我也沒有企圖他來幫助我。  

  父親是父親,他已經做得很好了。  

  至于媽媽,最近我簡直在逃避她。我怕她說我“起勁”,怕她叫我去找一張飯票。不過其實我也不怪她,她一向都是這樣的。  

  奇怪的是,居然他們一向都這樣,為甚么我到今天才覺得煩悶、不悅呢?  

  我也不曉得。把一切都推在天氣上頭吧。  

  天氣實在太熱了。  

  我沒有出客廳吃飯。爸爸來看我一下,以為我睡著了。  

  后來我聽見他跟媽媽說:“明年我們得裝上冷氣才行!  

  媽媽說:“是,太熱了!  

  爸問:“玉兒有什么心事沒有?”  

  “不會吧?她都廿多歲了,有甚么事也能自己解決。”  

  爸說:“這倒是真的,她也不是那種糊涂的孩子。”  

  他們倆總算恢復講話了,這倒是開心事。  

  我后來便真睡看了。他們也沒來叫我吃飯。  

  半夜醒來,覺得頭熱、口干,站起來便暈。  

  我大叫:“媽媽……媽媽……”  

  他們在二樓,我希望媽可以聽得見。但最我的聲音提不高了。我冷靜下來,摸摸額頭,是滾燙的,大概是發(fā)燒了。真奇怪,剛剛還是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病倒了呢?  

  也許到廚房去倒一杯水喝吧,我的天!  

  我掙扎看起床,還沒有走到門口,一個聲音問:“你怎么了?”是張德的聲音。  

  我連忙開了燈,我軟弱的說:“我發(fā)燒了!  

  “我聽到你的叫聲,決定下來看看,你必然是站在太陽底下太久了!彼f。  

  “請叫媽媽下來!蔽艺f。  

  “我先倒杯水給你!彼f!澳阏竞。”  

  “謝謝。”我坐在椅子里。  

  他笑了一笑。在這個時候,他忽然笑了一笑。  

  他還沒有睡,穿著襯衫長褲。我在椅背上,喝他拿來的冰水,他上去叫媽媽。那杯冰水使我舒服不少。  

  毫無疑問,我是生病了。  

  媽媽趕下來,問:“什么事什么事?”  

  張德站在他后面,我不愿意出丑。  

  我說:“有點天旋地轉!蔽议]上眼睛。  

  “找個醫(yī)生來青肴吧!眿寢屨f:“怎么辦呢?”  

  “三點鐘,還有醫(yī)生肯出診?!”爸爸問。  

  張德在后面不響,我見到他一個人悄悄的走上樓。他說我在太陽底下曬得太久了。我想這沒有道理。他彷佛很關心我的樣子,這是叫我感動的。  

  我掙扎著說:“媽媽,沒有關系,不過發(fā)燒而已!  

  “拿點退燒片來!卑职终f。  

  媽說:“我的天,這怎么辦才好呢?”  

  “說不定早上就退了燒了,你別這樣緊張好不好?”爸說。  

  爸去取來了藥片與溫水,我吞了。  

  “媽,你們上樓去吧,有什么事情我會叫的。”  

  媽媽說:“不,我留在這里看你!  

  “不用了,媽,真的不用了!蔽艺f。  

  “媽媽陪你,有什么不好呢?真奇怪!”  

  我整夜口渴,心跳,頭痛得要裂開來。  

  右邊的太陽穴一直跳,我曉得第二天一定起不來了。  

  好了,這一會我也成了病人。  

  這怎么得了?  

  我又想喝水,而且想喝蜜水,不過媽媽這樣子好不容易睡著,我怎忍心叫醒她呢?  

  于是我偷偷的挪動上半身,只覺得金星亂冒。  

  我又復躺下,嘆一口氣。  

  媽媽又驚醒了,“干么?玉兒?”  

  “媽,我想喝蜜水,家里還有一罐水蜜糖!  

  “怎么不出聲呢?我給你去調了來,快別動!  

  媽媽連忙拖著拖鞋去了廚房。  

  我覺得真殘忍,她也四十多了,養(yǎng)到女兒成年,終究是放不下心來,我病了她還這么著,倘若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還不知道傷心到什么地步。  

  想到這里,我不禁難過起來、以后無論她說些什么,我順著一點就是了,再也不敢駁她的。  

  沒他會兒,媽就拿了一杯水來了。、  

  我接過一口氣喝了一大半。  

  媽說:“現(xiàn)在都五點多了,天一亮就給你打電話去叫醫(yī)生。”  

  “媽,我沒事了,你趕快去睡吧!  

  “睡什么?下午等你好了再睡未遲,可恨的那個阿好,在后頭睡得頭豬似的,什么都聽不見!”  

  “工人房離這里遠!蔽艺f。  

  “是不是張德聽見你叫的?”媽忽然問我。  

  “是的!  

  “這孩子的耳朵倒好。”媽媽點點頭:“虧了他了!  

  “你也沒聽見吧?”我問:“爸也給吵醒了。”  

  “媽,明天我不能上班了!蔽亦止尽  

  “上甚么班?我替你請假!眿寢屨f:“閉上眼睛!  

  等我一覺醒來,醫(yī)生來了。  

  他替我打了針,開了藥,我又有點咳嗽。  

  醫(yī)生說是感冒,媽又有點疑心。  

  我聽見她問醫(yī)生:“氣管不會有問題吧?肺呢?”  

  媽還是處處針對著張德,她真的無法改過來。。  

  “如果不放心,好了,來照一次x光片吧!贬t(yī)生說。  

  媽覺得這很合理,于是付了診費,讓醫(yī)生走了。  

  我躺在床上,身體非常軟弱。  

  媽進來說:“已經替你請了假,明天也不必去上班,公司很體諒你,覺得你平時也很辛苦,又替你煮了點粥,一會兒想吃就說!  

  “知道了,媽,謝謝你!  

  “謝基么?小時候每次發(fā)燒,都是這么侍候的!眿屝α。  

  這是有母親的好處。有了母親,天經地義有侍候的人,做女兒的,簡直像一條龍一樣,像我這樣,家庭環(huán)境還不算大好,也過得神仙似的。  

  張德那場病,就不知道是怎么熬的,可憐!  

  誰替他整理地方,一天三餐,他又沒有母親,父親也嫌他,幸虧皇天有眼,叫他痊愈了,不然還不知道怎么苦法。  

  一個人在病中意志全消沉,張德的一切怪癖都可以原諒的。對于他的那場病,他是一個字都不愿意透露的,守口如瓶,而且連我提一提都不準。  

  這樣也好,如果他忘得了就行。  

  阿好送進來一封信,“小姐,又是外國字的,看看是誰的!  

  我一看,同樣的打字機,同樣的發(fā)信地址,是張德的。  

  “張先生的。”我覆。  

  這個寫信的人是誰呢?為什么不用手寫?為甚么一直用打字機?我不明白。而且只有發(fā)信地址,沒有姓名,太神秘了。  

  我怎產可以追究他的私事?  

  想到這里,我的頭痛又增加了。  

  我嚷:“媽!媽!”  

  張德出現(xiàn)在門口,他的嘴角有一點稍微冷了一點的笑容,“每一分鐘都嚷母親——她替你買肉松去了!  

  我又丟臉了,“對不起!蔽艺f。  

  “你好了點沒有?”他問,他像是很關心我。  

  “好多了!蔽姨撊醯拇稹  

  他靠在門框上,看著我。  

  “你愿意進來坐嗎?”我問他。  

  “謝謝!彼M來坐在我的小椅子上。  

  我看著他。沒想到一傷病會把我們的距離拉得這么近。  

  “你的房間很好看?”他說。  

  我低頭笑了一下,我想我一定是披頭散發(fā)的,很難看。  

  我忽然抬起頭來。我問:“你的病已經差不多好了,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  

  “是啊,你想不想找一份工作?”我問:“或者是——”  

  “我想我會回英國去!  

  “回英國去?你不回家看看你的父母?”我問。  

  他搖頭。  

  “你父親想見你,既然病好了——”  

  他再一次打斷我,“不,我不會回去的,我想我還是回去念書,我還沒有畢業(yè)呢。”  

  “英國一直有朋友寫信給你呢。阿好老以為是我的信,拿來給我看了。當然,有朋友的地方是特別值得懷念的,況且學業(yè)也重要,最主要的是身體,徹底的健康了,一切容易辦!蔽艺f。  

  張德說:“聽你的口氣,好像老太太似的!  

  我依然沒有打聽到什么,一點效果也沒有。  

  同時我為我這種行為臉紅——打聽別人的私隱。  

  他說:“不過你講得也對,我們必須要有健康!  

  “把你看的書借兩本給我,我明天還得躺一天呢!蔽艺f。  

  他笑了,“好的,我上去拿。”  

  真巧,他一上去,媽媽就回來了。  

  然后張德就沒下來,他托阿好把書給我。  

  他已經比以前容易相處,不過對于母親,他還是有很大的戒心。  

  我想我不太清楚張德—他不是一個容易了解的人。  

  我聽說了關于他很多的事情,但是自他嘴里,卻一點也得不到。幾時他才會主動把這些都告訴我呢?  

  如果他一直住在我們家里,就不難有這一天。不過他的身體終有一天能夠康復。  

  到時候他的翅膀一好,就飛走了,再也找不回來。  

  我忽然有種自私的想法,如果他的病一直不好——  

  我笑了。  

  像我本人,才躺了一天,已經吃不消了。  

  一輩子都在床上的人,那種苦處,真非外人能道。  

  大哥也來看我、帶著他的兩個孩子。  

  我說:“沒事了,哥哥,你們去花園玩吧!  

  “又下雨了,怎么去呢?”媽在一旁說。  

  “又下雨了?”我問:“唉呀,我竟不知道哩。”  

  “你睡了一夭,就是你發(fā)燒那晚落下來的!眿屨f。  

  “怕是著了涼!  

  “醫(yī)生一會兒再來看你。”  

  “要當心啊,玉兒!弊詈笠痪涫前⑸┱f的。  

  我心里不由得有了一種幸福的感覺。  

  不遇是感冒罷了,就有這么些人來關心探問。  

  但是看張德,命都差點丟了,也沒有人理。  

  母親,母饗真的這么重要?  

  媽媽從客廳跑進來,“玉兒,你的同事要來看你。”  

  “誰?”我問。  

  “一個男孩子,他一定要來看你,急得不得了!眿屨f。  

  嫂子在抿嘴笑,哥哥施眼色。  

  “別叫他來!”我嚷道:“千萬不要!”  

  “我已經答應了他,他一下班就來!眿屨f。  

  “我的天!”我說。  

  “算了,朋友來坐坐,有什么不好呢?”爸說。  

  “那么多同事,個個要來,我家門都擠破了!蔽艺f。  

  嫂子說:“這證明妹妹人緣好!  

  哥哥言不由衷的道,“他怕是代表也說不定。”  

  “好了,你們再說下去,我頭都痛了!蔽艺f。  

  “妹妹怕難為情呢!备绺缭尞惖恼f。  

  媽媽把他拉出去,她輕聲說:“女孩子家總有一點的,別再去惹她了。她堅持說那個不是好朋友,不過人家倒對她不錯,常常打電話來找的。一會兒來了,我們也瞧瞧,是個怎樣的人物!  

  聲音雖輕,我還是聽見了。  

  他們只把我?guī)讱q的侄女留在房里陪我。  

  小女孩在翻書報,很乖,一聲不出,到底是女孩子。  

  我給媽媽的一席話,說得有點啼笑皆非。  

  我是不會喜歡他們口中那個人的!他不配我。  

  那個女孩子心里沒有點傲氣呢?我不喜歡俗人。  

  侄女兒問:“姑姑,一會兒你的男朋友來?”  

  “才怪呢,別聽那些話!  

  她很小,又問:“姑姑,你嫁什么人?”  

  “當然是愛人,要我愛得很厲害的!  

  “你愛什么人?爸爸?”她又問。  

  “當然,不過你爸爸是我哥哥,哥哥與丈夫不同。”  

  “丈夫怎么樣子?”她問。  

  我搖搖頭;蛘呶覒撛谀吃履橙,黑夜里對看一面鏡子削蘋果,蘋果皮不斷,就會在鏡子里看到未來丈夫的臉,這是西洋傳說。  

  倒是恐怖兼見鬼一點了。  

  鏡子里忽然出現(xiàn)一張險,再鎮(zhèn)靜不下來的——況且又是深夜,這種故事,怎么能夠相信!  

  侄女兒“啪”的一聲丟下畫報,出房去了。  

  她跟媽媽說:“站站不好玩,姑姑一句話都不說,又不睬我!彼谠V苦。  

  看這樣小的孩子,也知道寂寞,沒有理睬的痛苦。  

  張德不知道在樓上干些什么?  

  他在回信,也不見他出去寄信。他已經收了兩封那種信了。他也許在看書吧?  

  我們一家都是熱鬧的人,沒有心肝,沒有痛苦,工作六天,玩一個星期日,又開始第二個禮拜。自從張德來了以后,我覺得這種生活相當無聊,與一只動物有什么分別呢?  

  張德是一個例外。  

  我們被人操縱了生活,他,他一直是自己獨立的。  

  像我,這個討厭的男同事要來,就無法拒絕他。  

  實際上我沒有意思要見他,我根本不歡迎他。  

  但是他來了,少不免對他笑笑,說聲謝謝。  

  這難道就叫自由?天。  

  雖然張德一整天廿四小時都關在房里,相形之下,他倒是自由自在得多。  

  難怪他這樣鎮(zhèn)靜自得。只有一次他稍微露了緊張。那次媽媽要把他請走,但是幸虧上帝幫助,又得以留了下來。我有點羨慕他。  

  侄女兒又奔進來;“姑姑,弟弟說生病的人有兩個頭!  

  “胡說,我也病了,你見我肩膀有沒有多長了一個頭?”  

  她不響!皹巧戏坷锏哪莻呢?”她指指問。  

  “那位叔叔是好人,你別亂說。講不定他還說故事給你聽呢,知道不?快出去。”  

  “別吵著姑姑。”她母親叫她。  

  這三歲多約孩子奔著出去了。那種精力,真是無窮無盡。  

  我?guī)蛷埖抡f了許多好話,我有點莫名其妙,一直幫他說話,是的,我的確是喜歡他的,我怔怔的想,我怎么會幫他說好話呢?連對著一個孩子,都這樣講。  

  但是張德怎么會知道呢?我在床上嘆一口氣,翻個身,他永遠都不會知道,天呀天。  

  而家人在這里大吵大鬧,阻止了他下來看我。  

  門鈴響了,媽媽去開門,忽然之間大冢一陣哄笑。  

  “怎么回事?”  

  阿好說:“你的朋友來了,買了花與糖!  

  該死!這個人,就是不會大方一點!  

  媽媽在招呼他坐,我聽見他自我介紹,又聽見他問起我,又聽見他喝茶。家人都圍著他說話。  

  嫂嫂說:“多漂亮的玫瑰,比我們后園的好。”  

  該死!完全該死!他有什么理由送我玫瑰?  

  媽媽說:“我一會兒叫他來看春你?”  

  “不!”我的臉繃得緊緊的,“我蓬頭散發(fā),不能叫他見我。叫他在外邊坐一會兒走!  

  “那太不近人情了,是不是?”  

  “我不管,不是就是不是!蔽艺f。  

  “這孩子!”媽出去了。  

  她替那個人解釋了一會兒,說我睡著了,那個人也不好怎么樣,坐了半小時左右,只好告辭。  

  我如釋重負,頭馬上松了下來。  

  媽媽說:“你也太奇怪了,人家這么遠來,連見都不見一下,叫人家怎么下臺呢?”  

  我一眼看過去,侄女兒已經在吃那盒帶來的糖果了。我笑。  

  “也好,”嫂子說:“吊吊他胃口,這么容易追求,倒也不稀奇了。”她的見解很獨到。  

  “好了,該吃飯了,玉兒一個人吃粥!眿寢屨f。  

  “孩子們也吃粥吧!卑职终f。  

  哥哥說:“那男孩子倒還長得方整,只是中學畢業(yè),打一份工,有什么出息?”  

  “那倒是真的!眿寢屨f:“所以這年頭、女孩子挑選的對象,也不是容易的事!  

  嫂子說:“妹妹不成問題,妹妹本身的條件好!  

  媽媽笑了,“什么話,也不過是中學生!  

  “女孩子是不同了!备绺缯f:“從來沒有人要求女孩子學問好的,女人要緊的是夠賢淑!  

  嫂子笑,“像我這樣,笨笨的便好!  

  媽媽忽然說:“你倒不笨,倒是玉兒,有股傻勁,發(fā)起來不可收拾!  

  我半瞌著眼睛裝睡覺,隨便他們說什么。  

  媽媽把那只插滿玫瑰花的瓶子放在我床頭。  

  我倒是在想,張德那瓶花,不知道枯萎了沒有。  

  昨天我給他花,倒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的,只是我想他的屋子里有點生氣,沒料到今天也有人照樣送來了一束,反而惹我生氣。  

  吃晚飯的時候醫(yī)生又來了。  

  我想我已經沒事了,但是母親堅持第二天還是要替我請假,多休息一天。  

  我說:“告兩天假,回去功夫都疊成一堆,我會做死!”  

  “怕不是做壞了的?事情也實在太多了,壓得你這不過氣來,太不好了!  

  “那我怎么辦?坐在家中做寄生蟲?什么都不做?”  

  “不與你說了,反正明天你還要留在家里!  

  我吃了粥之后,就小睡了一會兒。  

  醒來的時候,屋子里很靜,只有阿好在收拾東西的聲音。  

  他們大概是走了吧?爸媽呢?送他們出去?不會的,可能爸媽也累壞了,在樓上休息。  

  我掀開被子下床,。人是清爽多了,再也沒有頭重腳輕的感覺,不過還是虛。如果吃兩碗飯,就沒事,多半是給媽媽餓出來的。  

  我慢慢的上樓,想找媽媽聊天。  

  在樓梯口碰見張德,他奇道,“你干什么?”  

  “找媽媽。”我說:“別老笑我找母親,我不過想找個人聊天而已。”  

  他笑笑,“你可擔心一點!  

  “是!蔽艺f。  

  見他穿得整整齊齊,我問,“你上街?”  

  “那你也當心一點,快點回來,天都黑了!  

  他又笑一笑,下樓去了。  

  我看他走了以后,本來是想到媽媽房里去的,但是忽然之間,我伸手把張德的房門推了一下,他的房門沒有鎖住,順手而開,我覺得我的好奇心起來了。  

  何不進去看一看呢?  

  這本來便是我家的地方,現(xiàn)在不過借給張德住而已。但是我又想這不對。擅自進別人的房間,是多么不禮貌的事情,況且他人不在房內,更是不對了。  

  我又對自己說:看一看,只看一看。  

  我推開了房門,他的房間是整潔的,比起那次我進來更要整潔,每一樣東西都很有秩序,而且一塵不染。衣物都疊得好好的,總而言之,看上去根本不像一個男孩子的臥室,真是很奇怪的。  

  他的書桌沒有什么,那兩封信,自然是收起來了。  

  我的臉燒了起來,我是來找這兩封信的嗎?  

  我連忙急步退出他的房間,順手掩上門。幸虧什么都沒有動過,否則的話,真是怎么辦。我怎么會做這種事呢?我怎么了?  

  “你怎么了?玉兒?”母親的聲音。  

  我連忙鎮(zhèn)靜下來,我說:“我來找你聊天!  

  “你干么不好好的睡看呢?真是奇怪!  

  “睡得太多了。”我說:“大哥他們是幾時走的?”  

  “你大哥吃完飯就走了。他說要介紹一個男朋友給你!  

  “是嗎?”我問?  

  他們?yōu)槭裁床话褟埖陆榻B給我?他們沒有一個人懂得我的心意,我漸漸低下了頭。  

  “你大哥說那個孩子是剛剛留學回來,家境很好,而且是獨生兒子,我喜歡獨生兒子,少了兄弟姐妹,沒麻煩,做人是舒服得多了,我們也只有你一個女兒,看上去倒是很匹配的!  

  “你見過他沒有?”我問。  

  “今天剛說起,沒見過,”媽媽說。  

  “那你怎么知道他與我很配呢?”  

  “你這個孩子,我說一句你駁一句,我是指聽情形,也覺得不錯,這話也不算離譜呀!  

  “也得看看人家怎么樣,別把事情講得像盲婚一樣!  

  “大哥會替你倆介紹的。玉兒,我看你那份工作,做得真辛苦,嫁了人,也可以休息。如果雙方同意,就先訂了婚再講!  

  “媽,你倒是一只手如意,一只手算盤,人家不喜歡我又怎么辦?”我皺起眉頭,“強逼人要不成?”  

  “那個男孩子是回來結婚的,你又長得不錯,我們家并不辱沒他們吧?怎么見得不要?”媽說。  

  “總也得見過面方可作準!  

  “那個自然,大哥說你也該為婚姻打算了,一個女孩子廿歲出頭,就一年比一年大,蹉跎幾年,就不好了,上了廿五歲,再沒男朋友,好像出不了貨的,多難看!眿寢屝α,“這種想法,俗是俗一點,倒也不離事實,你想想是不是?”她問我。  

  我點點頭,但是他們沒有考慮到,我會喜歡怎么樣子的男孩子。嫁人不是對方條件好就可以過門的。如果這樣,跟母狗去配種又有什么兩樣,看不上那個人,即使家財萬貫,相貌英俊,也是枉然。  

  我希望他們明白。  

  我更希望他們看得出來,我的一點心思,已經放在張德身上了。他們應該看得出,張德也應該看得出。  

  “你下樓去睡吧!眿屨f:“你爸在叫我了,一會兒我下來看你,招呼你吃藥!  

  媽才轉身沒多久,張德便回來了。  

  他看見我怔怔的,便笑,“怎么這些時候,你還站在這里,沒有什么吧?”  

  “沒有!蔽艺f,一邊在樓梯坐下,“媽叫我快點嫁人,我覺得自己快變老姑婆了!  

  “你今年多少歲?”他問。  

  “廿三。”  

  “你看上去只有二十歲,不要急!彼谖疑磉。  

  “你怎么不多逛一會兒!  

  “一到人多的地區(qū),那些馬路,就又臟又臭,環(huán)境多美也沒有用,徒然叫他們糟蹋了。”他說。  

  “那倒是真的,那些鄉(xiāng)民。”  

  “但是這里還是好地方!  

  “是嗎?當你有個母親,一直叫你嫁人,又不理你心中想些什么,這地方就不大好了!  

  他說:“是今天來的這個人?”  

  “是他?是他我就去自殺!”  

  他說:“我小時候也很驕傲,常常覺得如果這樣不如自殺,如果那樣也不如自殺,但是人很奇怪、真的落了陷阱,反而掙扎著活下來了,一點價值都沒有的生命,反而一絲不放松,默默忍受很多奇怪的事情,再也不提自殺了!  

  說完之后,他嘴角帶看一絲冷冷的笑,看上去又帶點苦澀,也有不屑,更有自嘲,那笑容,真是復雜的。  

  我默然不作聲。  

  “你不會明白的,你是一個快樂的女孩子,毫無疑問,你會嫁到一位如意郎君!  

  “啊,”我很諷刺的說:“承你金口!  

  我不該這樣說,但是他也不該詛咒我去嫁一個如意郎君,此刻除了他,沒有誰是如我意的。  

  “你好一點了?”他問  

  “好很多了!蔽艺f:“我明天可以去上班,但是母親又替我請假,太奇怪了。”  

  “她愛你。”張德提醒我。  

  “這是不容否定的,但是她采用了很愚昧的方式,我討厭這樣的事情。”我告訴他。  

  “對我來說,”張德笑道:“我喜歡所有的愛,聰明的也好,愚昧的也好!  

  我看住他。他的眼睛閃亮如昔。我問:“所有的愛?真的?”他緩緩的點點頭。  

  “我——”  

  “玉兒!”母親的聲音自身后響起,“你還沒有去睡?”  

  天曉得在那秒鐘里,我是多么希望母親會在地球上消失。  

  張德從容的站起來:“晚安!彼麑ξ遗c母親說。  

  他走進房間,掩上了門,但是我依然坐在樓梯間。母親走過來,我厭倦的說:“我累了?”我頭也不回的走下樓,回自己的房間、在里面鎖上。  

  母親真是討厭。  

  她明明看見我與張德說話,她可以讓我有這個機會,但是她故意大嚷,好像我是在做什么非法的事一樣。天曉得我已廿三歲了,她彷佛還想擺布我的生命似的。  

  這叫我受不了。  

  但她是母親,我除非搬出這里,否則的話,她愛幾時大聲嚷,就可以大聲嚷。  

  我以前從來不表示對她不滿,事實上她已經是一個不錯的母親了,但是今天,今天她今我不開心。  

  以前她把張德形容成一個大細菌。  

  這我不怪她,誰不怕肺病病人呢?  

  但是現(xiàn)在張德的病,已經好了呀,她怎么還是這樣子?即使明天要嫁人去了,今天與另外一個男孩子說說話,也可以吧?  

  況且我絕對不嫁我不喜歡的人。  

  忽然之間,我有了與母親對抗的意思,她既然阻礙我,我可以處處使她不快的。  

  不過我馬上嘆一口氣。  

  我年紀已經不小了,這些想法,是屬於十六七歲小女孩的,我不可以這樣的。  

  我希望母親也明白我已經不小了,給我一個某一種程度的自由,不要事事?lián)P眉瞪眼的著牢我?  

  不過母親似乎做不到,我想與她談談。  

  母親說:“廿三?我還不認四十六呢,你是十二月尾出生的,過幾天就是兩歲,今年才廿一吧。”  

  “就算廿一,也夠大了。”  

  “你說這話是什底意思呢?哪里不舒服了?”  

  “下次我跟別人談話,你給我一點面子,不要馬上打斷我好不好?”我問。  

  “我當是什么,原來是這個。是的,我不喜歡張德與你說話!蹦赣H承認。  

  我盡力向她解釋,“母親,你與我是兩個人,你不喜歡的事,我或者很喜歡,同樣來母親呆了半晌,笑了,“玉兒,你是我的女兒呀。”  

  “是,媽,你生下了我,我的生命是你給的,但是我成年之后,我就是另外一個人了,你明白嗎,媽?你一定了解我的意思。我雖然愛你,媽,但是你也要知道,我有我個人的意志、舉止自由,這跟愛你是沒有沖突的,不一定我跟張德說了話,愛你便不深了!  

  母親還是呆呆的,我覺得有點難過,我低下頭來。  

  她說:“是的,你們孩子都大了,都有一套。”  

  我笑,“你明白了,媽?”  

  “我希望你自己的主意好就行了!  

  “媽,你放心,我很詳細考慮自己的行動!  

  “那就行了,”媽彷佛有點灰心,“唉,我竟然成了多事!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好。  

  “小時候你與你哥哥在我身邊,甩都甩不開,一天到晚纏著,我又嫌煩,如今你們轉眼間就大了,反倒抬這些新派大道理來叫我不要理你們——也罷,我樂得圖個安逸,索性任你們去,幸虧你們平時倒也聽話。”  

  “媽——”  

  “怎么攬的?”她苦笑,“我頭發(fā)還沒白呢,你就嫌我老了?嘮叨了?”  

  “媽,”我說了許許多多安慰的話,使她再開心。我無意觸動她的心事,使她有這一類的感觸。  

  但是我說過,母親是一個明理的女人。  

  一般運氣不好的女孩子,遇上一個暴跳加雷的媽媽,那種處境,倒也夠慘的。  

  以后我獲得了與張德說話的特許。  

  不過媽媽倒也不放松,她一直催大哥把那個“理想”的男孩子約到我們家來見面。  

  真愚蠢。  

  下班之后,晚飯之前,我常常去敲張德的房門。  

  我想只好用以熟賣熟的方法了。  

  母親還是很不滿意與張德這樣熟絡,但是她的態(tài)度很好,舉止很大方。  

  張德說:“那天晚上,你與你母親的話,我真想拍手!  

  我詫異的問:“是那一番話呢?”  

  “父母與子女關系!  

  “那個?那是我臨時編的?”  

  “編得不錯,”他笑,“幾時說給我父親聽聽。”  

  “你父親有那么固執(zhí)?”我問。  

  “只有更過份的,他要我讀一門可以賺錢的功課,我沒聽他的,他就怒到現(xiàn)在!  

  “張伯伯人很好,不至於這樣,我見過他!  

  張德開始對我講家里的事了,這是好現(xiàn)象。  

  “那一定是許多年前了,現(xiàn)在,他有點怪,不知道你有沒有發(fā)覺,年紀大的人,總有點怪怪的,父親在我心目中,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是不是因為寂寞?”我問。  

  “我父親可不寂寞,他有妻子,有子女,他的妻子對他不錯!睆埖抡f。張德真是一個公正的人。  

  “你寂寞?”  

  “是的,我很少與人接觸!但這未必就是寂寞。”  

  我說:“我倒常常覺得無聊的,無聊算不算寂寞,我實在不知道,不過與你說話,我就覺得開心、充實,為什么?”  

  張德看了我一眼,“你有許多同事!  

  “與他們沒有什么可說的……吃午餐的時候,他們就說股票!蔽艺f。  

  張德笑。  

  “我實在覺得有點不大合群。這并不是指我清高,只是……旨趣不大投合就是了!  

  “你看完了那些書?”  

  我想起來,“我與母親說的話,你是如何聽見的呢?”  

  “我偷聽的。”他笑。  

  “你愛你父親吧?”我忽然問。  

  他答得很快,“當然,我極愛他!  

  “你母親?”  

  我馬上覺得應適而可止。溶去他心里的冰霜,并非一朝一日可以做得到的,千萬別欲速則不達就行了。  

  我們說些別的,就吃飯了。他還是一個人在樓上吃。  

  我再三請他與我們一起吃晚飯,他不肯。  

  他依然每個星期一都要去看醫(yī)生,拿藥回來服用。  

  這個星期一我下班的時候,他抓住我,“玉兒,來!版訴你一個好消息!”  

  他滿臉笑容,而且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我有點受寵若驚,而且也很開心。  

  “什么事?”我問:“快點說出來吧!  

  “醫(yī)生說我差不多完全痊愈了,你說好不好?”  

  “好好!”我跳起來,“簡直太好了!我的天!”  

  他看見我大跳大嚷,也很興奮,他搓看手。  

  “我們應該怎么慶祝?”我問他。  

  “唉,兩年了,這病足足拖了我兩年了!  

  “慢著!蔽液鋈幌肫饋,“什么叫‘差不多’完全痊愈?”  

  “還要休養(yǎng),”他說:“這話我聽膩了,所有的醫(yī)生都是這樣,希望病人都躺在床上休養(yǎng),動也不要動!  

  “那倒是真的,”我說:“醫(yī)生都是那樣。”  

  不過我又想起來一件事,使我的心沉了一沉。  

  病好了他到哪里去呢?是不是要離開我們?  

  我不愿意他離開我們到外處去,我不愿意?  

  我呆呆的春著地,忽然之間,說不出話來。  

  “我現(xiàn)在可以自由自在了,”他笑說:“到處去!  

  “你——”我遲疑的問:“去哪里呢?”  

  “現(xiàn)在還說不定,你知道啦,我不想回家!  

  “不回家看看?”我問:“不過這是你的自由!  

  他笑,“是的,我會計劃一下將來的!  

  “慢慢的計劃好了,有的是時間!蔽艺f。  

  “你會想念這里的,會不會?”我問:“你在這里把病養(yǎng)好了,你會記得這一點!  

  他看我一眼“是的,那當然。”  

  “就吃飯了,你把好消息告訴我父親吧!  

  “我想那是應該的!睆埖抡f:“我會跟他說!  

  但是張德并沒有說。這消息終於還是我跟父母說的。  

  媽媽又生氣了,“哼!病好了也不感激一聲,真的把我們家當作療養(yǎng)院了?”  

  媽媽太計較小節(jié),她喜歡聽好話、奉承,并且自視很高,她認為張德病好了,她居功至偉。  

  “當然,在我們這邊好吃好住的,病不好才怪呢,一天三四餐服侍他!眿屨f。  

  “他付錢的!蔽艺f。  

  媽看著我,“我賺了他的不成?還得加薪給阿好呢!  

  這話是這樣不堪,我只好笑了。  

  媽有時候很合理,但有時候卻啼笑皆非。  

  年紀大的女人多數(shù)這樣,雙重性格,有時候很好,有時候大大不妙,并且下意識都很看重錢。  

  生活把她磨成這樣子,沒話可說。  

  “既然病好了,”爸說:“倒是好消息。我寫信去給他的父母。”  

  爸的神情,是很開心的。  

  “他們會叫他回去嗎?”我問:“他不愿意回去呢!  

  “那自然,現(xiàn)在一切不同了,他會回去的!  

  我心里面不大樂意,但是我沒有說出來。  

  這是無論如何說不出來的,一頓飯吃得不好。  

  這算是什么好消息呢?我并不怕他的細菌。  

  他好了,跟正常人一樣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尤其是今天,他叫我“玉兒”,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他對我若即若離的,開心找我說幾句,不開心只點點頭?礃幼樱抑皇潜葻o關重要我有點抱怨,我忽然想起母親的話,他不是在我們家里,才能把病養(yǎng)好的嗎?  

  他似乎一點都不感激,可是他當初也沒有憤怒。  

  他的喜怒哀樂,一點也不露出來,他對我,也維持一段還遠的距離。  

  他與我表示親熱的時候,我是這樣的興奮。  

  這種興奮在第二天往往變成一盤冰水澆在頭上。  

  但是我覺得我與他是有進展的,我需要時聞。  

  如果他就此離去,我真是前功盡棄了。  

  他到底是曉得我的意思呢,還是裝作不曉得?  

  大哥把那個男孩子帶來了。  

  他很俗。  

  有時候學歷不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氣質。  

  博士也有俗不可耐的人,他就是了。  

  但他是一個好人,他家里并沒有媽媽想的那么好。  

  在外國,他認識過幾個女孩子,也訂過一次婚,但是后來都告吹了。這是哥哥說的。  

  哥哥太有意拉攏我們兩人,他的熱忱,很是明顯。  

  但是我覺得荒謬。這樣胖胖的一個人,即使是什么國的王子,我也看不上他。  

  我跟他沒有一絲一毫的共同點,第一次見面就弄不好印象,他有他的好處。但是我不欣賞。  

  我一直掛住在樓上獨處的張德。  

  不過我維持著禮貌。也許這個人做朋友是不錯的。  

  朋友總歸是好的,多一個沒有什么壞處。  

  他走了以后,大哥大嫂也陪著走了。  

  媽興致勃勃的問:“如何,你可喜歡?”  

  我搖頭,“不喜歡。”  

  “唉,什么地方不好呢?”媽問:“你真是太蹙扭了!  

  “不是不好,而是不鐘我意;蛘咚鞘赖娜,但是看在我眼內不好,那就不好了;蛘哂幸粋缺點滿身.且又待我很壞的人,只要我心里喜歡,那不好之處,也會變得很好!”  

  “這有什么難明的?”我冷笑:“不過你們糊涂吧了!  

  “我糊涂.我倒真糊涂了!眿屨f:“你這樣說叫我怎樣聽得明白?、”  

  我賭氣說,“你什么都不明白,這樣淺易的話。”  

  “玉兒,你益發(fā)得寸進尺了,做母親的讓你一步,你就進十步,你得小心點!  

  “明天我若是嫁了一個人,你就不會這樣說了!  

  “我可沒有叫你明天嫁人,真這樣,我也不舍得!  

  “我也沒說不跟他做朋友,你就生氣了!”我說。  

  媽媽笑,“你也長得這么大了,現(xiàn)在想起來,養(yǎng)兒女簡直跟還債沒有兩樣,即使你們成了年,我還是放不下,懸在那里的。像你大哥,一星期不來,我就想他!  

  “子女大,”我說:“就要隨他們去,想來作甚?”  

  “依你說來,竟一點骨肉親情都沒有了?”媽媽很生氣的問道。  

  “親情是另外一件事!蔽艺f:“兩者不能混在一塊。”  

  “罷罷罷!”媽大大的氣惱,“你算是讀過幾年書,什么都比我有理,我真不高興與你說下去,你愛怎么,就怎么去好了!我不理你!  

  “看你,沒說幾句話就生氣了!蔽艺f。  

  媽媽說:“再也沒見過你這樣的女兒,去做哲學家吧!  

  我笑了。笑她不了解我。但是我不怪她;蛘呶易隽藙e人的母親,也會像她。  

  但是張德問我。“昨天那個,可是真命天子了吧?”  

  “什么真命天子?”我沒好氣的問他。  

  “男朋友!  

  “不是。”  

  “你倒是個奇怪的女孩子,照說那個人應該是及格的!彼纯次遥骸昂芏嗯藭矚g他!  

  “我不喜歡!蔽艺f:“這種自由總有吧。”  

  “那么,你母親豈不是很失望?”他嘲笑。  

  “你把我母親當什么?”我不高興了。  

  我說:“如果她真有你想像中一半壞,她早可以把我送去當女明星,何必留到現(xiàn)在才賣?”  

  張德說:“我從來沒有說過她壞,你不要誤會!  

  “她雖然有點嚕嗦,不過她是好人。”我說。  

  “我相信你的話!  

  “至於那位男士,我感到抱歉,我無法與他有什么進展,甚至做普通朋友,我也不會看上他的!  

  “交朋友不該太苛求的!钡貏裎。  

  “你勸我交朋友不必苛求。”我說!澳隳?”  

  “我,我是找不到朋友!彼f。  

  “不,”我說:“我的意思說:你不是我的朋友?”  

  “我?”他有點意外,“恐怕更不符合你條件了!  

  “不會,我覺得你很好,”我說:“那是不同的!  

  他搖搖頭。  

  我不知道他搖頭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心中不舒服。  

  他至少應該有一、兩分喜倪,但是他沒有。  

  他只是一點點的意外。  

  我還能說什么呢?可以說的都說了。  

  不過他不明白,這樣使我難受。  

  我的臉皮似乎無可再厚了,意思也很明顯。  

  可能性只有一個,他實在不喜歡我。  

  不過這又說不上來,他住在我家這段日子,唯一陪伴他的人就是我,他也只肯與我說話。  

  我所以堅信一樣,我需要時間。  

  張德晚上出去,我好奇的問:“你上哪里去?”  

  “信不信由你,我想出去看一場電影。”  

  “那太好了!”我笑,“你多少年沒看戲了?”  

  我覺得我說錯了,又觸動了他的心事,  

  但是我想他反正已經痊愈了,也不必害怕了。  

  “很多年了。有一陣子,甚至上不了街!  

  “那是在外國,現(xiàn)在你在這里,一切都兩樣!蔽疫B忙說。  

  “對的!  

  “我跟你一塊去,好嗎?”我忽然問。  

  他沒有叫我一塊兒去,但是如果我不提出來,就跟不了他,所以我只好這樣說。  

  他略略想了想,“為什么不呢?一塊去好了!  

  我沒有告訴父母,我們乘火車到外面,買了票進場。  

  我根本不知道那場電影在放些什么鬼。  

  反正我跟了來,也沒覺得特別快樂。  

  他應該主動請我的,不該待我自己開口。  

  這兩者的相差很大,今天晚上,我沒有自尊心。  

  他應該想到,當他悶在房里的時候,塞報紙給他的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  

  但是他現(xiàn)在痊愈了,一點沒把我放在心里。  

  那時候大家都把他當麻瘋病人看待,走近一步都不肯,只有我?guī)退f好話,站在他那邊。  

  短短一、兩個月的事罷了,他倒是很健忘。  

  他可把這些都忘得一乾二凈了。  

  我很是抱怨。  

  那個電影說些甚么,我一點也不知道。  

  但是我看得出張德是開心的。他開朗得多。  

  他四周看了又看,盡量享受在人群中的樂趣。  

  他瘦削的臉上有點閃亮,一雙眼睛有很多的感慨。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我可以猜得到。  

  他在想過去,又在想將來,然后他低下了頭。  

  我敢打賭,他也不知道電影說些甚么。  

  奇怪,認識了他那么久,才第一次與他出來。  

  而這又不是約會,一點氣氛都沒有。  

  看完戲,他還要在街上逛,我只能陪他。  

  一面倒的情況益發(fā)明顯了,他根本不征求我的同意。  

  街上人很少,而且鋪子都關上了門。  

  這樣的街,有甚么可逛呢?我后悔出來了。  

  不過就在家里,豈不是更悶?現(xiàn)在至少我可以陪著一個我所喜歡的人,這里有分別。  

  我的耐心從來沒有這么好過。  

  張德已經不像一只生病的小貓了,如果他變成一只老虎,我會失去他。但是他應該記得,我替他打過氣,鼓勵過他,善待過他。  

  這不是斤斤計較的問題,這是我應得的酬勞。  

  但是他沒有這樣做。這是我氣難平的地方。  

  我們終於回家了,乘末班火車。  

  到家,母親的眼睛瞪得像銅鈴似的。  

  我正在不開心,把房門一關,就睡覺。  

  張德并沒有叫我去,是我自己跟上去的。  

  在外頭的幾個小時里,他跟我沒說上三句話。  

  媽媽知道這個,應該更生氣了吧?  

  於是第二天晚上,我與“真命天子”出去了一趟。  

  他是一個很好的男人,我不否認。  

  但是一個晚上,我們也沒說上十句話。  

  張德是不想跟我說話,他呢?是說不出口。  

  如果真的嫁了這樣一個人,恐怕孩子養(yǎng)下一大堆了,夫妻之間還是沒對白。孩子也沒對白,大家都坐在那里。  

  一個不熱鬧的家庭,說多恐怖,就有多恐怖。  

  我又悶了一個晚上,情緒之糟,前所未有。  

  我?guī)缀跸胝埣俨蝗ド习,這次還不用勞動母親。  

  難怪政府老是不肯同工同酬,女人的心情,原要比男人復雜,工作力難以集中?  

  但是弄明白了這一點,對我又有什么幫助呢?  

  我看不出來。  

  晚上,我坐在門口乘涼,一個女孩子挽著一個小旅行袋向我們的屋子走過來,越來越近。  

  我抬頭看看她。我們這里極多生人,她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等著她開口,她已經走到我的面前來了。  

  她問:“這里可是山村路?”  

  我說:“是。”  

  “有一位張德先生?”她禮貌的問。  

  我抬頭,彷佛五雷轟頂,“你……找他?”  

  “是的。”她臉上卻是興奮。  

  她的臉并不美,也不算過份清秀,但是有一種奇異的味道,非常與眾不同。她也不算高,但是身材非常苗條,穿襯衫褲子,手中挽一件外套。  

  “請你代我通知他一聲好嗎?我姓王!彼f。  

  我緩緩的站起來,“你跟我進來吧!  

  她跟在我身后,我推開門,才到客廳,張德已經從樓梯上奔下來了,一見到她,一聲不響,可是他的眼睛,說了很多很多。  

  於是我明白了。  

  我實實在在的明白了。  

  我覺得我的手在顫抖,腳步有點浮。  

  我明白了。  

  然后我聽見張德說:“你上來吧,我們談一會兒!  

  那個女孩子笑,那個笑里,大概有幾噸重的幸福。  

  他們上樓去了。  

  張德連正眼都沒春秋一眼。我握緊了手。  

  母親在我身后說.“咦,這可是誰啊?”  

  爸爸說:“大約是他的女朋友吧,看情形就知道了!  

  “倒看不出他有那樣的女朋友,這女孩子不錯呢?”  

  爸咳嗽一聲,“事情很難說的,張德也不錯!  

  “這倒奇了,”媽說:“再也沒想到他有女朋友。”  

  我也沒聽到。  

  他那些信,我恍然大悟,他那些從外國寄來的信。  

  他鎮(zhèn)靜的神色,他充滿信心的眼睛,他從來不失望氣短,因為他心內有這個女孩子吧?  

  我站在客廳的中央不動。  

  媽媽說:“你怎么了?玉兒呆呆的!  

  我連忙的坐下來,再不愿意她聽出或是看出任何不對。  

  “那個女孩子長得不錯,是不是?”媽問我。  

  “是。”我說。  

  “如果有這樣一個朋友,他的病倒不愁會好不起來!  

  我聽著,我就不響。媽媽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  

  沒到半小時,張德把他的女朋友送下樓來,一直到門口,他們倆點點頭,那個女孩子又走了。  

  她臨走向我點點頭,說:“謝謝你!  

  我沒出聲,我看著張德,他并沒有替我介紹。  

  張德就是這樣把那個女孩子送走了,關上門,然后打算再回到樓上去。  

  他連看都不看我眼。  

  “張德!蔽铱酀慕凶×怂。  

  他轉過頭來,倒是一臉的笑容!“什么事?”  

  “那是你的女朋友?”我低聲問。  

  “是的!  

  “你從來沒有提起過,”我說:“我們一點也不知道!  

  “何必提呢?我并沒想到我的病會好得這么快。我們一直通訊,在外國也是她盡力照顧我,”他說:“這也許是我的運氣吧。既然病已經不成問題了,我就叫她回來,我們或者會在這里找一份工作,這應該不太難吧?”  

  “你有很好的計劃,你現(xiàn)在是一個快樂的入了!  

  是的,他現(xiàn)在是一個健康的人了,他不再會稀罕我,F(xiàn)在滿街的人都會與他說話、談笑,現(xiàn)在他可以出去交際玩樂,他不會再在乎一份從門縫處塞進去的報紙。  

  而且他的女朋友也來了。  

  我還有打么用途呢?我現(xiàn)在的樣子,看上去一定好像一只舊花瓶,破裂了,再不適宜插花。  

  “你們會不會結婚?,”我問。  

  “這也是計劃的一部份,現(xiàn)在她住到青年會去了,我打算到外邊去找層房子!  

  “你要搬離此地了?”  

  “是的,這……到底不是我的家!彼f。  

  “你以前說過這是個好地方,你想留下來,我求母親讓你留下來,你才可以留下來,你說過的,你難道忘了?為什么你們都那么健忘?把自己說過的話都忘了?”  

  他吃驚的看住我。  

  “你真當這里是療養(yǎng)院是不是?你喜歡來就來,愛去就去,難道你在這里住了這么久,一點感情都沒有?你不知道我們家為了留你,擔了多大的風險?”我的聲音漸漸升高,我的語氣越來越像母親。  

  他站起來,“我沒有必要聽這些話——”  

  “你簡直無禮!”我大叫,“只有我父親這樣的人,才會把一個病人留在家里,好,你走吧,明天就走,有本事的就走好了,你以為這里是你的家?你見鬼!”  

  爸爸聞聲跑下來,“怎么回事?”  

  張德用奇奇怪怪的眼光看了我一下,然后再看父親一眼,他就上去了。  

  爸喝止我:“玉兒,你瘋了?”  

  媽也問:“什么事?吵什么?”  

  我怒道:“這個人太無禮了,媽,明天就把他轟出去!”  

  “怎么了?”  

  “他現(xiàn)在病不是好了嗎?他有了健康,還住在我們這里干么?難道我們家用不夠,要租房間給人做貼補不成?我們已經恩盡義至了,趕他走!”  

  “玉兒,你真的發(fā)神經了,”媽瞪著眼睛,“以前為他說盡好話的也是你!  

  我連爸也痛恨起來,“你看爸,”我說:“一點主意都沒有,就這樣過了一輩子!”  

  “玉兒,那個時候,你為什么苦苦留他?”  

  “我可憐他,他像頭被扔在街頭的小貓,我們把他拾回,等到養(yǎng)好了,它白白胖胖,無憂無慮了,他也就忘了本了。哼!這種人,什么東西!扮哥說得太對了,留他來發(fā)神經。”  

  “算了,他會走的。你去睡吧!蹦赣H說:“何必為他生氣,你自己的事情也夠忙的!  

  “對,媽媽,明天替我約那個人出來,忽然我想起我有一個電影要看,請他陪我!  

  “好的好的。我替你辦妥,你現(xiàn)在去睡,別嚷得鄰居都以為是出了事了!  

  我往自己房里一坐,就哭了。  

  我沒想到自己說出來的話會那么難聽,甚至比媽媽的話還粗俗,但是當時我心里面實在氣了,張德剛才對我的態(tài)度,令我憤怒,他至少還可以把我當一個朋友,但是他沒有,他的病一好,就沒心事了,也不必找人傾吐了,不必要人同情了,連眼角都不看我一眼。  

  這算是什么意思,我并不反悔罵了他,他搬走也是好的,越快越好。以前他說過些什么,向我求過些什么,我都一概忘了,我只希望他快點走。  

  有些人有兩張臉,他在弱的時候,是一張瞼,強壯起來,又是另外一張臉,我這樣的上了一個當。  

  在生氣的時候,我再也想不到自己有什么不對。  

  一個晚上沒睡。  

  第二天,我還是覺得要叫他搬走。  

  上班的時候,無精打采。下了班,發(fā)覺張德的女朋友,又在我們家。她坐在那里跟媽媽聊天,奇怪的是,媽媽居然跟她談得津津有味。  

  我把皮包很重的扣在沙發(fā)里。  

  那個女孩子很禮貌的抬起頭來向我微笑。我倒不生她的氣,我只是氣張德,裝蒜裝了那么久,昨天不但不抱歉意,還那樣的氣我。  

  那個女孩子說:“花了一個上午,總算找到一間屋子,地方不太大,但是夠他住的了。  

  我有一個姨媽在這里,所以居住不成問題,先得急的是找工作。”  

  “你的學歷這樣好,是不成問題的,一會兒我先生回來,看看他有沒有熟人替你辦了這件事也好。”  

  “那謝謝,不敢勞煩!彼。  

  “一點小事情罷了。”  

  然后張德就下來了,他挽著兩個箱子。那副情形,就像他當初來的模樣,我呆住了。  

  “你這樣就搬出去了?自己要小心,有空來玩!蹦赣H說。  

  “是的,”那個女孩子說:“我們一定會來!  

  張德放—箱子,他并沒有很氣的樣子,他心平氣和的對我說:“我有話跟你講,能不能借你的房間一會兒?幾句話罷了!  

  我沒想到他這么快會走,我以為我們的時間還長。但是事情往往是出人意料的,他并沒有留在我們家里很久,他的病居然好得這么快。  

  “你要是不滿意,那就算了,我也不講了!  

  “你要講什么?”我問。  

  我跟他去,他說:“我只是要請你別生氣;蛘呶仪纺阋稽c情,但是誰不欠朋友的情?”  

  我低下頭,忽然之間,我不再埋怨他,我的心軟下來。  

  “像我的女朋友,我欠她更多,但她不會要我還過她任何東西。她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  

  我問:“你是說我不好?”我抬起了頭。  

  “我不會這樣說,但是你的要求就比較多。你很同情我,可憐我,我知道。”他笑了,“但是我并不需要這樣的感情,你把我當作弱者,在那一方面得到了滿足,但是我的女朋友卻從來沒有這樣過。她希望我病好,你下意識卻希望我留下來陪你,因為你寂寞,你說。其實你應該養(yǎng)一只狗,或者是一只貓!  

  “你罵我!蔽艺f,我的臉色轉為蒼白,“即使你要托高你的女朋友,也不應該這樣說我!  

  “你可記得你昨天說過什么來看?”他問。  

  “那番話,對不起!  

  “但是我記得很清楚,下次你對一個人好,我希望你不要處處期望報答。你父親就沒有這樣,而你母親她也沒有這樣,她根本不愿意對我好!  

  “你說完了沒有呢?”我問。  

  “我知道你不愛聽這番話,但是你已經付了最大的耐心!  

  我不響。  

  “謝謝你,對於在病里的招待,我是會永遠感激的,我希望我有時間慢慢的向你解釋這件事,但是現(xiàn)在不能夠了!彼麛倲偸帧  

  我說:“在很多方面,你誤會了我。我原是一片好心對待你的!  

  地呆了一會說:“或許我不識好歹吧!  

  他轉過身子,與他的女朋友走出了我們家的大門。  

  我跑到自己的房間去,胸口里好像塞住了一大塊東西。  

  他真的走了,而且對我誤會重重,他對我猜測,我承認有一點是正確的,但是沒有他想的那么不堪。  

  抑或是從他的眼內看出來,我的確是一個那樣的人。  

  母親說:“好了好了,我們的功德圓滿了,他現(xiàn)在走了,我們也對得起張先生了。叫阿好上去收拾收拾,依舊恢復以以前的樣子。這個客人在這里喧喧鬧鬧,也幾個月了!  

  我呆呆的坐在床上。  

  “玉兒,你不是一直想要一間書房?我看樣子,也不必再保留以前的模樣,索性改成書房好了!  

  我還是不響,我做錯了。我不該把張德當一只貓,我站起來,當然他也應該告訴我,他有一個女朋友,要好的女朋友。奇怪的是,我一直以為我們是有希望的。  

  “明天你要出去看電影是不是?”母親問。  

  我不會出去,起碼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不會想出去。  

  “玉兒!”母親說:“我真不明白你在想些什么。”  

  我問:“你認為張德會回來看我們嗎?”  

  母親說:“誰曉得。”  

  我還以為他會在這里病得發(fā)暈,奄奄一息,氣若游絲,那么只有我一個人陪他同情地照顧他,只有我一個人肯犧牲,不怕他的病菌,使他至死感激我,好議很多人都說我偉大。及想到他好了,跟他的女朋友走了,而我,只一個坐在這里;蛘吒粢魂囎,我會再出去找朋友。但是張德的痊愈以及離去,畢竟是很值得遺憾的一件事,會使我不舒服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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