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沁涼如水，月曳撒了一地的暈華，天晚了，只剩微微的蟲鳴還響著，伴著巡夜人的那一點(diǎn)燈火，襯著這夜更深、更靜……
突然，一抹鬼影悄悄地飄進(jìn)了綠莊，避過巡夜的暗樁，繞進(jìn)了莊里專供客人居住的雅賢院。
那影兒在院里佇立良久，眼望著裘娃兒的房間，風(fēng)卷著他的衣擺，露水滴濕了他的發(fā)，他卻毫無所覺，直到巡更的梆子響起，他才倏然一驚，轉(zhuǎn)過身朝自己房間走去。
推開門，點(diǎn)亮桌上的蠟燭，預(yù)備就寢的他卻聽到窗外傳來輕輕的水聲，劍眉微微蹙起，他站起身，推開了對著后院的窗。
后院有個池塘，池面平滑如鏡，池上的蓮瓣輕綻，就著月光，益發(fā)顯得如夢似幻。
池邊的柳樹枝葉低垂，繁垂的影子里像籠著一個人，有著一襲輕軟的白衣，一頭黑亮的長發(fā)。
那人坐在池邊的草地上，兩只腳浸在水里，一頭長發(fā)如黑瀑似的婉蜒在地，那纖長的手指輕輕地、有一下沒一下地劃著映在水底的月亮，于是月便碎了又圓、圓了又碎。
像是察覺他的目光，女子站了起來轉(zhuǎn)身向他，她身上的衣服單薄，透著月光，便顯出她纖弱的身型，她長長的發(fā)沒有任何裝飾，就這么直曳到地，黑亮亮的，襯得裙下那雙還沾著水氣的裸足，越發(fā)白嫩嬌巧。
“阿叔，”她開了口。
“你回來了？”
應(yīng)鐵衣像處在夢中似的，他得愣地看著她，直到她又問了一聲，才如夢初醒似的匆匆移開視線。
“你——怎么還不睡？”
“睡不著。”
她聳了聳肩，那發(fā)便如云霧似的飄了飄。
“你快去睡吧，”不自覺地將聲音放輕�！靶⌒拿魈祛^犯疼�！�
“阿叔，”她赤著腳朝他走近兩步。
“你今天去哪兒了？”
“我去找你陸叔叔�！�
應(yīng)鐵衣低著頭回答。
“阿叔，”她的聲音帶著令人心疼的央求。
“你看著我好不好？”
應(yīng)鐵衣深吸口氣，抬頭看她，強(qiáng)抑住心里的波動，他硬勾起嘴角道：“怎么了？誰欺負(fù)你了？”
裘娃兒望著他的眼，那雙明明望著她，卻像什么也沒瞧見的眼，咬了咬唇，她搬過頭�！皼]事，阿叔去睡吧，娃兒還想在這待一會兒�！�
應(yīng)鐵衣張了張口，卻不知該說什么，最后輕嘆一聲。
娃兒站在池邊，眼望著月下的蓮花，不知怎的想起埋在記憶深處的往事。
“小時候，我們院里也有個池子。”
她輕聲低喃。
“我常和姐姐坐在池子邊等爹爹，隔壁的大毛總愛探過頭來嚇唬我們，說爹爹不會回來了，說他不要我們了，我嘴里說著不會、不會，可心里其實(shí)很害怕，要是他真的不回來了呢？”
應(yīng)鐵衣靜靜聽著。
“我大約知道爹爹做的是什么生意，每當(dāng)他回來，我撲進(jìn)他懷里時，總能聞到濃濃的血腥味，我那時還小，不知怎的總覺得爹爹會消失在那味道理，果然……”她搖搖頭，繼續(xù)道：“爹爹說我們得叫你叔叔，叔叔是什么呢？我不懂，他會不會像爹爹一樣，說不見就不見？會不會有一天也消失了？到時候，我和姐姐又要到哪兒去呢？是不是再去找另一個會照顧我們的叔叔？”她低頭看著池里飄浮著的樹影。
“后來，我才知道，”她唇上浮起朵笑。
“原來叔叔和爹爹不同，叔叔雖然冷著臉，可是在我做惡夢鉆進(jìn)他被窩時，他不會趕我走，我黏著他時，他從來不會甩開我，他只會這么嘆——”她深吸口氣，再大大地吐出�！昂孟衲梦覜]辦法似的�！�
應(yīng)鐵衣的嘴角漾起了淡淡的笑。
“阿叔會疼我、教我，偶爾也會打罵我，可我還是最喜歡他，我一直以為阿叔會永遠(yuǎn)在我身邊，就算我結(jié)了婚、生了小娃子，甚至變成老婆婆，阿叔都會在我身邊，他永遠(yuǎn)不會變、永遠(yuǎn)不會離開，可如今——”她咬住了唇。
“就算你結(jié)了婚、生了小娃子，甚至變成老婆婆，我永遠(yuǎn)都會是你的阿叔，乖娃兒，這是不會變的。”他的聲音仿佛混雜著疼惜與蒼涼。
“不，”她搖頭。
“一切都變了，一切都跟從前不同了。”
“阿叔，我不懂呀，”她語帶哽咽�！耙趺礃硬拍芎蛷那耙粯�？要怎么樣你才能和從前一樣地看著我？”
“我不是和從前一樣嗎？”
他逃避地轉(zhuǎn)開眼。
“不，”她傷心地將臉埋進(jìn)膝里。“不一樣了……”
應(yīng)鐵衣又嘆了。
那熟悉的嘆息鉆進(jìn)了耳，娃兒猛地抬起頭，正好對上他那雙映在水里的眸子，那是一雙充滿了疼惜、充滿了憐愛，又充滿了折磨的眸子，像極了從前他望著她時——
裘娃兒急急轉(zhuǎn)過頭，也不過就這么一瞬間，那眸子里的一切已盡數(shù)褪去，那黯淡無光的眼里，什么也沒有。
娃兒生氣了，她手一緊，抓了滿地的青草便往他丟�！拔矣憛捘�！嗚……你不是我的阿叔，你走開，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了！”
“娃兒——”
“別叫我！”她站起身往院外走�！拔业拿种挥邪⑹迥芙校悴皇撬�，你不是——”
“娃兒，”應(yīng)鐵衣拉住她的臂膀。
“你冷靜些�！�
“我不要！”
娃兒哽咽著�！澳阈睦锞彤�(dāng)我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所以什么事都不告訴我，所以離得我那么遠(yuǎn)，所以、所以……”
“娃兒！”
應(yīng)鐵衣手上略一使力，裘娃兒便往后一轉(zhuǎn)，于是月光便這么亮晃晃地兜頭一照，照亮了那小臉蛋上每一分神情，照亮了她眼底猶嫌稚嫩的情感。
應(yīng)鐵衣驚訝地松開了手。
“你——”
“你討厭！”
娃兒接得很順�！澳恪彼拖铝祟^，兩手揉著眼底滑出的淚，嘴里抽抽噎噎的�！澳阌憛捓�！”
“娃兒，你看著我�！�
他欲捧向她臉龐的手抖顫著，那冤家卻不懂他的心，還使氣地偏開頭去。
“娃兒！”
他挫敗地低喊。
這時才看向他，那瞳眸里還蓄著淚，可卻顯得那么澄澈而坦然，其中的情感又是那么的昭然若揭、毫無掩飾。
“娃兒……”絕不會錯認(rèn)她眸里所寫，應(yīng)鐵衣低啞地喃道：“你當(dāng)真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嗎？”
“我不知道……”娃兒眉打著結(jié)，眼底也寫滿了困惑�！拔也欢沂窃趺戳�？我不懂我心里的情感是什么？我睡不著覺，只想跟你說話，只想讓你再敲敲我的頭，再罵罵我，我是瘋了嗎？”
她轉(zhuǎn)過身�！拔抑恢牢液孟肽钅�，有時候想著想著，就覺得想哭、我不懂呀，阿——”習(xí)慣性地要喚出聲，卻又收了住�！拔也欢銥槭裁床灰摇⒉焕砦伊�？我不懂�！彼龘u著頭，長發(fā)遮住了雙頰。
“你——”
他很困難地說�！澳悴慌挛覇�？”
“為什么要怕？”她不解地望著他。
“那大，在林子里，”他低聲道：“我不是嚇著你了嗎？你連讓我近身都不愿，還縮著身子發(fā)抖�！�
“那、那是……”娃兒蒼白的頰頓起紅暈�！澳鞘且�?yàn)槟阏f你……”喜歡我這三個字，她說不出口，只好跺了跺腳�！叭魏稳嗽谀欠N情況下都會被嚇著的，可我并不怕你呀，我只是一時間沒法子反應(yīng)，才——”
“我為什么要怕你呢？”她聲音轉(zhuǎn)輕�！拔倚睦锴迩宄刂溃闶俏易钭钪匾娜�，這是一輩子都不會變的�！�
先是一陣狂喜竄起，再來憂愁又浮上了眉，他望著她的眼，看著那盈盈眸子里的純真，他不能不懷疑，她真的懂的愛情與親情的差別嗎？她真的懂得愛一個人是什么樣的感覺嗎？
“那天在林子里，我和你陸叔叔說的，你都還記得嗎？”應(yīng)鐵衣立在池邊，一張臉看來仍舊冷淡，只頰上一點(diǎn)淡淡的紅潮微泄露了他的心。
“記得�！彼c(diǎn)了點(diǎn)頭，雙頰有如火燒。
“我們說了什么？”他問。
“陸叔叔問你愛她不？你說愛，陸叔叔以為你愛的是蝶姐姐，你說不是，你愛的是——”原本說的極溜的口舌一頓，裘娃兒分不清心里是羞、是喜？是害怕、還是高興？只覺整個人熱燙燙的，像發(fā)著高燒似的。
“你……愛的是、是我�！彼捳Z在嘴里打著轉(zhuǎn)，聽來越發(fā)模糊不清。
“那么你懂嗎？懂我的心思嗎？”他聲音帶著點(diǎn)啞。
“我……”她的心里其實(shí)還是懵懵懂懂，她知道眼前這個人在她心中的地位，這是八年來不斷層層累積，深不可破的情感，可這樣的感情與他口中的愛，是相同的嗎？
看著她眼中的迷惘，應(yīng)鐵衣一咬牙，像什么都豁出去似的說：“我對你，是想當(dāng)夫妻的那種喜歡，你懂得嗎？一個你從小喚作叔叔的人，卻對你有著這樣的心思，你不害怕？不討厭？不覺得這個人惡心下作嗎？”
“阿叔！”情急之下終究把這個稱呼喚出口，看他如遭電擊的一震，裘娃兒后悔地捂住自己的嘴。
看著他深幽的眸子里沉沉的哀傷，她覺得自己的心也被擰疼了，在她心里，他這個阿叔一直是無所不能的，她從不曾想過他也會有脆弱的時候，她更不曾想過，當(dāng)她見到他這模樣，卻一點(diǎn)也不覺失望，甚至還想緊緊地抱住他、護(hù)住他——
“我不害怕、不討厭，更不覺得惡心下作。”她每說一句，那赤著的小腳便朝他走近一步，一直走到他跟前，她抬頭看著他，小手拉著他的衣服，下定決心地說：“我愿做你的妻子。”
應(yīng)鐵衣被她那雙毫無一絲虛偽的眸子給撼動了�！澳恪彼蛦〉卣f：“可知道自己說了什么？”
“我愿做你的妻子�！彼蝗粨P(yáng)起唇�！澳阋詾槲也欢拮邮亲鍪裁吹膯幔磕棠淘绾臀艺f過了，做了夫妻便要永遠(yuǎn)在一起，一生一世，絕不分離。”她的眼變得更亮了�！拔以敢馊绱耍蹅冇肋h(yuǎn)都在一塊，生也在一塊兒，死也在一塊兒�！�
應(yīng)鐵衣看著她，他張了張嘴像要說些什么，最后全化作了一聲呼喚，全化作了那緊緊鎖住她的懷抱�！巴迌�！”
從來不曾被他這么抱過，她愣愣地眨了眨眼，可那環(huán)抱著她的臂彎多么的舒服，那在她鼻端的氣息多么的熟悉、多么的溫暖，于是她的身子軟了，她的手也環(huán)向了他的腰�！鞍⑹濉�，我不能再這么喚你了，可我要叫你什么呢？”她嘀嘀咕咕一的，像只百靈鳥兒似的。
“你不怕嗎？”他把話吐進(jìn)了她的耳�！安慌氯思艺f閑話？”
“我又沒做錯事，為什么要怕人家說？”她揚(yáng)高了頭，隨后又更偎進(jìn)他懷里。“我想回谷里去了……”她低低地喃。
“怎么了？”他撫著她微濕的發(fā)，心里仍覺得這像場夢，可懷里的馨香是真，那在耳邊呢呢噥噥的話語也是真的，如果這是夢，那么就讓他永遠(yuǎn)沉在這，別醒來了吧。
“外頭雖然好玩，可我想念谷里的一切，奶奶不知道好不好？王媽是不是又研究出了什么好萊？小鐵呢？我不在，誰陪他鬧呢？”她不自覺地閉起眼，枕著他胸膛的螓首越顯沉重，仿佛就要沉入夢鄉(xiāng)似的。
“我們把事情解決后就回去吧�！彼崖曇舴泡p，換個姿勢將她抱起，慢慢朝她房間走去。
幫她推開了門，他扶著她站好�！巴迌海胤克伞！�
眼還閉著，她頭點(diǎn)了點(diǎn)，摸索著就要進(jìn)房去。
應(yīng)鐵衣看著她這模樣，禁不住又嘆了。她個兒原本就小，頭發(fā)再這么披垂著，看來就更像個小娃娃了，他真能這么狠心地摘下這朵初生的小花嗎？
像是聽到他的嘆息，裘娃兒又回過身，揉了揉猶帶睡意的眼，她對著他笑了。
“我想起一件事�！彼f。
醉于月下的她淺淺的笑里，他好一會兒才開口問道：“什么事？”
她從懷里拿出個東西。“這個�！�
那是一顆龍眼大小的骨制小珠，用一根紅色細(xì)繩串起，乳白色的小珠上毫無雕飾，樸實(shí)無華的模樣，教人看不出端倪。
“這——”
“給你�！濒猛迌簩|西塞進(jìn)他手里，那張小臉紅得簡直要燒起來了。
那珠子還帶著她的溫度，應(yīng)鐵衣將珠子握在掌心，只覺一陣燥熱由心底漫上了臉。
“奶奶說過的，如果訂、訂了親，就——”方才還大聲地說要做他的妻子，現(xiàn)在不知怎的又害羞扭捏了起來，她轉(zhuǎn)過身避開他的眼�！翱傊�，你收、收著就是了�！�
他自然知道這是什么，抬手自頸上脫下隨身戴著的玉佩，他將它放進(jìn)了她掌心。“這塊玉我從小就帶著，你見了它就像見著了我�！�
娃兒點(diǎn)點(diǎn)頭，稚氣地對他笑笑。“那么有它陪著，我就不會做惡夢了�！�
應(yīng)鐵衣的手撫上她的頰�！皶簳r就讓它陪著你吧�！�
“去睡吧�！彼麑⑺p推進(jìn)房�！疤焱砹�，再不睡明天會頭疼的�！�
替她關(guān)上門，兩個人隔著窗發(fā)了好一會兒的呆，像是誰也不愿先離開，最后是應(yīng)鐵衣催著她，她才依依不舍地上了床榻。
“阿——”見他轉(zhuǎn)身要走，她忍不住喚。
“怎么了？”應(yīng)鐵衣回過身，月光照亮了他眼底的溫柔。
“你、你要等我，要等我唷，我還有些不懂，所以、所以——”她話說得凌亂。
應(yīng)鐵衣卻完全能夠了解，他柔柔地笑了。“嗯，我等你。”
他知道她心里的情感還很混亂，他知道她還并不是太明了自己心中的情感，他不急，他可以等，甚至是花上一生一世亦心甘情愿。
從前，他以為他與娃兒間是絕不可能的，可現(xiàn)在、現(xiàn)在——
他望著坐在床榻上的她，現(xiàn)在與從前，已經(jīng)是天壤之別了，那么等待又算得了什么呢？
“快睡吧。”他的聲音，柔得可以滴出水似的。
※ ※ ※
應(yīng)鐵衣走后，裘娃兒蜷在鋪上，呆望著自己緊握的拳頭。
手輕輕一松，那玉就落在被上，她將玉戴起，她戴起來有些長，墜子都垂到她胸間，低頭看著玉貼覆在雙峰間的模樣，她突然想起應(yīng)鐵衣說的話。
你見了它就像見著了我……
“呀！”她低叫出聲，羞得鉆進(jìn)彼里，將自己整個人埋了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她又悄悄鉆出頭來，將玉握在掌中細(xì)看。
她似乎還能感受到將玉交給她時，應(yīng)鐵衣掌中的熱，像是他手中有一把火，從他的手燒向了她的手。
今晚發(fā)生的一切像畫片兒似的從她腦海中閃過，她原只是睡不著，所以才到園子里走走，卻沒想到會發(fā)生這些事。
這是怎樣的一個夜呀，她嘆。
手握著玉，將拳頭擱在自己頰畔，她閉上眼。
她永遠(yuǎn)不會忘記這個晚上，不會忘記那亮晃晃的月，不會忘記月下那個人，不會忘記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
還有他的低語、他的懷抱、他那燙人的手掌，一切的一切都烙進(jìn)了她的心中，她永遠(yuǎn)都不可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