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逸桐終于舉起了酒杯，一飲而盡。再把酒杯翻過來，涓滴不存，以示決志。
就是如此，我出賣了仿堯。
單逸桐離開之后，我倚在房門，順勢滑跌于地，不期然地失聲狂哭。
一種仇恨得以宣泄的暢快，跟另一種因失去仿堯而生的恐懼，互相沖擊，五臟六腑都一下子有種地撼山崩的震蕩，牽連著整個心痛得不得了。
痛楚令我流淚，不住地流淚。
麥加地交易所出面主持的金融界晚宴，設(shè)于華都酒店內(nèi)，以一個游園會的形式進行。
主客是當(dāng)今國家財政部的重臣，其余盡皆是菲國商界顯赫人物，連最近巨資投資加拿大地產(chǎn)，而震動北美的菲國華商鄭氏家族代表，也出席盛會。
不能小瞧這個國家的富貴中人，鄭家的資產(chǎn)多少，無法估計。據(jù)聞他們能挪動的資金，竟比我們城中首富李氏家族更巨。
晚宴表面上雖屬交誼方式，其實是要較明白地顯示菲國在新政權(quán)之下，哪些家族財團仍然有一定的份量，又哪些已經(jīng)被攆出局。
熱鬧祥和的氣氛之中，不致于隱藏著刀光劍影。然，是否政界中人借題發(fā)揮，隔了一個中間機構(gòu)，顯示他們在商場內(nèi)部署與支持的新勢力呢？是絕對有此可能的。故而，能被邀請來這個盛會的財經(jīng)集團代表，無不臉上貼金，像吃了二顆定心兒似的，可以肆意地顧盼自豪，從而乘機跟在場那起等級齊量的財閥攀關(guān)系、談交易，一派的喜氣洋洋。
我是在邱仿堯的陪伴之下進場的。
曾想過，好不好穿上一件血紅的晚裝，配襯我熱熾的心境，像那些厲志報仇雪恨的冤鬼般出現(xiàn)人前。
然，念頭只是一閃而過。
要成功必須敵在明，我在暗。
我平和地選擇了一襲淺米黃色的紡紗長裙，腰間圍了一串彩色干花結(jié)成的絲帶．完完全全一副與世無爭似的閑靜文雅打扮，除了靠那只以十多顆全美一克鉆石鑲成的手鐲，略添貴氣之外，我完全以一種平易近人的姿態(tài)亮相。
仿堯上身衣米色通花的菲律賓禮服，配黑色長褲子。跟我的裝扮，尤其登對。
他輕輕挽了我的手，走進場去。
惹來艷羨的目光，可真不少。
一堆人繼一層人的走上來跟我們打招呼，仿堯都—一為我介紹，當(dāng)然也包括了交易所主席沛圖先生，以及財政部顯要。
沛圖跟仿堯相當(dāng)熟諳，很自然地就在我面前取笑他：
“這一陣子找你真難，總是說你到了香港去，現(xiàn)今我認識了江小姐，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沛圖以欣悅輕快的眼神看我：
“仿堯，就算你如今宣布要把邱氏家族公司遷冊到香港去，我都支持你！”
我微笑，沒說什么話。
表現(xiàn)有一點不似財經(jīng)巨臂，完完全全地只像邱仿堯的依人小鳥。事實上，我也有些情虛。
直覺地認為不適宜張牙舞爪，去表露身分意向。
靜靜地站在仿堯身邊，接受他的保護，是最能安定我自一進場來，就已卜卜亂跳的心。
戰(zhàn)云醞釀，由來已久，偏就是臨到兩軍對峙，短兵相接的一刻，竟有點手足無措。我承認，我擔(dān)心、我戰(zhàn)栗。
且覺得委屈，只為欲罷不能。
仿堯與我緊握著手，并沒放松。他回轉(zhuǎn)頭來，看我。眼神溫柔真摯，深感我心。
忽然，仿堯笑了，那個笑，好看得教我呆了一呆。他說。
“自認識你以來，今晚你最美麗。”
“嗯！”我輕啐。
“是不是這兒的燈光，或甚而月色，有特別的后果！”仿堯開心地笑了起來，把我輕輕一拉，二人更親近地靠緊在一起。
這一個溫馨而親呢的動作，明顯地看到一對不滿而嚴(yán)峻的眼光里。我們跟前站了個單逸桐。
仿堯并沒有因為一個不喜歡我而喜歡他的人出現(xiàn)了，就把我放棄，或甚至有絲毫不同于前的表現(xiàn)。
他仍從容大方地一邊拖緊我的手，一邊眼他的兄弟舉杯：
“逸桐，你跟福慧是認識的。來，我們干一杯，好不好？為我，也為我們重新的相處！”
單逸桐望住我，表現(xiàn)稍微收斂，那對會說話似的眼睛，一時間表達了很多的訊息。其中一個，必定是提示我要遵守諾言。
不期然地，我垂下了眼皮，不敢直視對方。
心里頭有句話，怕快要說出口來：
“單逸桐，且慢動手，讓我們再商量商量。”
然，話固然講不成，且，已經(jīng)太遲。
再度抬眼，驚見沛圖領(lǐng)著一堆人正走到我們眼前來。
沒有暈眩，沒有驚呼，沒有錯愕，甚而連心都沒有稍稍牽動。
我跟杜青云見面了。
奇怪，那只不過是場內(nèi)的其中一張臉，普通的臉。
很多很多的意外發(fā)生，弄得當(dāng)事人傷痕累累，血肉模糊，反而會在劇痛的一刻完全地麻木，對存在的痛楚不知不覺。一切都只是本能反應(yīng)。隨著沛．圖先生的介紹，仿堯、逸桐和我逐一禮貌地跟杜青云、陸湘靈、霍守謙、以及一位叫阿布爾嘉丹的人握手。
阿布爾嘉丹輕輕地吻了一下我的手背，說：
“江小姐，非常榮幸認識你，就在剛才，沛圖說要給我介紹一個不像金融巨子的巨子，我以為老朋友又耍什么花樣，開什么玩笑。如今，發(fā)覺素來夸大的沛圖，形容美女的功力競原來是本夠火候！”
有些人，在一些場合，會未經(jīng)安排，很自然地講一些最切題、最能輔助氣氛、最吻合計劃的說話。是真令別具用心的當(dāng)事人感激的。
我由衷地對嘉丹報以一個溫柔的微笑，說：
“如果這不是你的贊賞，就一定是我的形象過于混淆，要自我檢討了�！�
嘉丹笑得開朗：
“我跟令尊是曾見過幾面的朋友，江先生雄才大略，他的繼承人智美雙全是太順理成章的事了。有什么嘉丹企業(yè)能效勞的地方，請多多給予我們機會�！�
“這話應(yīng)由我來說，嘉丹礦務(wù)上市，大展鴻圖，是你關(guān)照我們的時候呢。”
“好，好，霍先生的集團正好安排一切．我們是配股上市的�！奔蔚まD(zhuǎn)向霍守謙說：“你認識江小姐吧！請預(yù)留她要的股份�！�
“當(dāng)然！”霍守謙答得非常簡單而平和。好一個冷面的殺手。
“謝謝你，嘉丹先生，其實，邱氏集團認了股了。也就很感謝！”
說這話時，我連眼梢也不曾瞄過杜青云與陸湘靈，我只默默地看牢了邱仿堯。不能有絲毫的漏洞，讓對方有跡可尋。
必須讓所有人都認定，如今的江�；垡淹耆貤壖滓繁堑辉趥鋺�(zhàn)狀態(tài)，且以一個新的身分為傲。
如果杜青云覺得，我的這個以邱仿堯為庇蔭的新身分，已是向他報復(fù)的最高招數(shù)，那就真是太好了。
嘉丹帶著笑聲跟仿堯說：
“好極了，仿堯的父親跟我是世交，我看到你們這一代如此美麗的聯(lián)盟，真是叫人高興。我們干一杯！”
各人應(yīng)邀舉了杯。我愉快地呷了一口。
沛圖猛拍單逸桐的肩膀說：
“小弟，你看到哥哥的成績，要急起直追，別讓他專美才好！不要回加拿大去了，就是一個菲島，再加一個香港，就夠你好好地挑！”
嘉丹連忙插口，說：
“逸桐的條件實在太足夠了。”
單逸桐答：“要找個可以勝過江小姐的人才，并不容易。
我沒有哥哥的幸運！”
原來單逸洞也是相當(dāng)優(yōu)秀的編演人才。
誰又不是呢？戲如人生。
有此需要之時，個個都七情上面，落力串演，務(wù)求得出個自己理想的大團圓才落幕去。
杜青云一直沒有說話，他，只在一旁陪笑。
我心里掠過一絲快意。社會地位與名望畢竟不是旦夕就可以唾手而得的。一定要講累積。邱家與江家，代表著菲港兩地的一股世家大族的力量，并不是任何暴發(fā)戶，可以于一朝一夕替代。
就在這種富紳云集的場合，誰的斤兩輕重，一望而知。
七億身家算得了什么？場面氣氛容不得姓杜的有插嘴發(fā)表言論以顯示身分與分量的機會，他能怪誰？在商業(yè)王國以致國際財經(jīng)領(lǐng)土上，他完全不是我的對手。
我還應(yīng)不應(yīng)該對一個不是對手的目標(biāo)，重錘出擊？
是不是有點輕重倒置，以致于有失身分！
仿堯倒是很大方地跟杜青云攀談起來：
“杜先生接手聯(lián)藝之后，一定大展鴻圖了。我在香港時，聽一位貿(mào)易對手說，聯(lián)藝決定在國內(nèi)建廠，重新經(jīng)營容器制造，倒是一個相當(dāng)果敢的決定。前些時，國內(nèi)才中斷了這門制造業(yè)的支持。”
杜青云看邱仿堯的眼光很復(fù)雜，看不清楚地的感情。這是很好很好的現(xiàn)象，唯其如此，才知道他在邱仿堯跟前，不能肯定自己是否在贏的一面，這給我一個絕對舒服的感覺。
他很仔細地回答：
“我們的經(jīng)銷對象如果不是國內(nèi)，所受的掣肘自然相對地少。國內(nèi)單位收縮經(jīng)濟的話，我們的制成品外銷，也還是有可為的�！�
“對�？赡苓^一陣子，國際銀行改變現(xiàn)有政策，再行貸款，舒緩了目前的情勢，聯(lián)藝就可以把國內(nèi)的訂單看成額外的收益了。杜兄還是高瞻遠見的�！�
仿堯真的再次令我感動。
有什么比面對情敵，而根本不把對方視作情敵，手段出落得更大方、更高明、更無懈可擊？
仿堯少一分的涵養(yǎng)或是多一分的跋扈，在杜青云面前也失之于小家。如此的恰到好處，表現(xiàn)出他大人大量，既往不咎，使我滿瞼生光。
千萬別讓忘情棄愛者產(chǎn)生不必要的誤會，仍以為有人會為他耿耿于懷，魂牽夢縈，以致于言語無狀，舉止失措。
故而，當(dāng)邱仿堯與杜青云談話時，我一直非常專注地傾聽，做足了應(yīng)有的和顏悅色之反應(yīng)。
甚而，當(dāng)我眼光接觸到站在杜青云身旁的陸湘靈時，我嘴角仍帶祥和平靜的微笑。
陸湘靈的裝扮，是艷光四射的。
一件花紅花綠的晚裝，配上了整套的非常耀眼的鉆飾，包括了耳環(huán)、頸鏈、手錫、戒指，密密麻麻，讓人很目不暇給。
是的確集富貴榮華于一身似的。
無可否認，她美麗，然，難掩些微的不安。
眼神是無所適從似的浮游在各人的臉上，希望能得著回應(yīng)與關(guān)照、顯然，跟前的所有集中力都沒有放在她身上。
因而她的悉心裝扮，突然的變得俗套，變得有一點點嘩眾取寵而卻不得要領(lǐng)。
她的身分只不過是在一，個宴會中，閑腳色帶來的伴侶而已，微不足道。
我越是從容，就越顯得陸湘靈局促。
對我，這完全是一份意外的驚喜。
就在轉(zhuǎn)念之間，背后有人跟仿堯打招呼。正正是國際知名的華裔富商鄭氏家族的人，一把攬住仿堯的肩，就說：
“來來來，正好要跟你談?wù)劶幽么蟮耐顿Y。”
仿堯這就跟我向各人賠個笑，禮貌地連連說了幾聲；
“失陪，失陪！”
之后，就走得略遠。
當(dāng)仿堯正跟鄭氏埋頭商討生意之際，我小心翼翼地拿眼梢望向杜青云他們一起人。
發(fā)覺霍守謙正正扯了杜青云與嘉丹到一角去，神色凝重地密斟起未。
我當(dāng)然地可以想像出談話的內(nèi)容。
更令我心頭顫動的是，單逸桐乘著這個空隙，跟陸湘靈搭訕了。
他倆，果然攀談起來。
遠遠的，還能看得見單逸桐在笑，陸湘靈也在笑。
不久，他陪著她，慢慢地走到花園的另一頭去。
計劃果真逐步地實現(xiàn)。
各人都在按照著我分派的角色，努力地把這場戲串演下去。
只有我，突然地心驚肉跳。
現(xiàn)今的情勢是：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主帥現(xiàn)有悔意，是不是已經(jīng)無法力挽狂瀾了？
我差不多想要驚呼，壓住。心頭的動蕩。
“老板！”有人叫我，分了我的神。
我回望，是小葛。
像大海中的一塊浮板，我抓住她，略一定神，說：
“小葛，你往哪兒跑了？”
“我就在你附近嘛。老板，那人堆并沒有我的份兒。根本連杜青云與陸湘靈都是多余分子，是你太給他們面子，把他們提升了。”
“小葛……”我駭異很微張著嘴。
她是旁觀者清。
“老板，我一直留神地看著你，的確是有慧根的人，你的表現(xiàn)無懈可擊。他們要跟你比，是還差太遠了。何必要向勝之不武的人追討大債、你肯放他門一馬，才是肯定的勝利！”
在此刻，我才真正的慌張起來，且急痛攻心，情迷意亂。
這以后，鬧哄哄的一個宴會，再無法有機會，讓我跟單逸桐，甚至霍守謙碰頭。
我不知道情勢發(fā)展到什么地步？
下意識地。我拒絕聯(lián)想下去。
酒闌人散，仿弟送我和小葛回酒店去。
在大堂話別時，我竟不怕當(dāng)著小葛的面，緊緊抱住了仿堯，說：
“仿堯，什么時候帶我離開這兒？”
“明早吧，天一亮，我就來，接你到小島去�！�
走進電梯時，我還是紛亂的。
“老板，我是太替你高興了！”小葛笑著說。
“小葛，伴我，今夜，我額外地寂寞！”
不單是寂寞，實在是害怕。有點自作孽，不可活的恐懼，又有種大禍臨頭的猶疑。我需要有人在身邊相伴。
晨光些微，我立時間轉(zhuǎn)醒過來。一夜其實并沒有睡好。
躺在沙發(fā)上的小葛，一動都不動，仍在熟睡之中。不久，有人輕輕叩門。
是仿堯。
仿堯輕快地吻到我臉上去，說：
“你原來今天比昨天更好看！”
“啊，仿堯！”我抱住了他的腰。
“用不用把小葛一起帶到小島上去？”
我搖搖頭。
“不用嗎？怎么向她交代？”
仿堯真不是一個見利忘義，不顧人家尊嚴(yán)的人。連對普通朋友都沒有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觀念。
“小葛隨時可以在菲律賓找到多年不見的老朋友！”我笑。
“多好！”
仿堯和找，手牽著手走出了酒店。
我們先乘車到碼頭去，再踏上邱家的私家游艇，乘風(fēng)破浪，向著小島進發(fā)。
千島之國內(nèi)的這個小島，面積并不大，屹立在澄明碧綠的海之中央，早已有世外桃源的架勢。
在碼頭迎近我們的是一組邱家的仆人，照顧了我們的行李，還一直引路。
自碼頭至邱家的別墅，只不過是十分鐘的腳程。
才一進了門，風(fēng)吹動著貝殼的聲響，清脆地鉆進耳朵來。我仰頭，看到了那一大串，自天花板垂下來的燈飾，正正在和風(fēng)中，微微搖曳生姿地擺動。
一整個客廳，都是很菲律賓式的市議，藤椅上大花大朵的軟墊，給人一種陷進去就不想再站起來的舒服感。
我從沒有發(fā)覺這國家的特有情調(diào)，可以如此地吸引我。
“要不要稍事休息？”仿堯問我。
“不，我不累。”
“那么，我?guī)愕酵饷孀咦摺！?nbsp;
仿堯拖住了我，向客廳的另一排玻璃門走出外頭去，不遠處就是海灘，別墅根本是臨海而筑。
我干脆脫掉了鞋，踏在軟軟的細沙上，很舒服，只是間有一點踉蹌，需要仿堯好好地攙扶。
直走到被海水沖濕的沙地上，腳底沒有了那種干爽的感覺，才曉得稍稍停下步來。
太陽并不猛烈，我迎著陽光，看仿堯�？床磺逅娌康妮喞挥X得他整個人套上一層金光似的，相當(dāng)?shù)毓廨x燦爛。我突然地那么覺得，跟仿堯在一起，的確是整個人都明亮起來。一種光明正大的暢適，運行全身，讓我戀戀不舍。我抱緊了仿堯，仿堯也抱緊了我。
“要不要游泳？”
我們放開了懷抱，手牽手試走到海水邊，我以腳尖試一試海水，暖得誘人。
我跟仿堯說：
“好，好，這就下水去！”
說罷，甩掉了仿堯的手，脫掉外衣，就飛快地跑向海里去。
仿堯并沒有立即跟著我，他只呆呆地仍站在沙灘上。我拚命地泅泳，身子不住地在平靜的海水內(nèi)翻騰，有種從頭把身心洗誰干凈的沖動。
我開心得甚至翻了一個踉斗，潛向海底去。
一片的綠，清冷而舒適得令人驚訝。
那么不愿意就此又要浮回水面去。面對世界需要很大的勇氣。
是在再忍耐不住，需要透一口氣時，我才把頭伸出海面。
仿堯已出現(xiàn)在我身邊。
他伸手抱住了我的腰，發(fā)際滴下的水珠，一顆顆地滴到他的手上去，似淚。
“�；郏瑒e哭！別哭！”
仿堯把我的頭按在他的胸前，撫著我的頭發(fā)，不住地安慰我。
是我哭了嗎？
啊！也許是吧！人在傷心時會哭，在開心時也會，甚至掙扎于幸福邊緣時，仍會流下急淚。
“仿堯，你會離開我嗎？”我仰著頭問。
仿堯沒有答，他只輕輕地吻在我的眼皮上、界尖上，然后說：
“我會嗎？”
我不知道。
如果我以仿堯為餌，進行了對杜青云報復(fù)，也許他就會了。
我一直惴揣不安。
是不是因為我將失去依堯，這才覺得他分外的可愛？
我們的晚飯吃得很早，之后，坐到面海的大露臺上去，喝著冰凍的椰汁。
我仍然憂心戚戚。
仿堯看得出來：
“你有心事？”
“逸桐呢？”我問：“他現(xiàn)今在哪兒？你知道嗎？”
“為什么想起他來了？”
“因為……”我說不出口。
“你認為他是我們的障礙？”
我沒有答，仿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不會的．你放心！我會堅持到底，逸桐不會有異議，因為這是我的幸福，不是他的。”
“仿堯，我突然地怕！”
“還有什么好伯的？我們要面對的人與事，都在這兩三天內(nèi)通通出現(xiàn)了，不是應(yīng)付得很好嗎？�；�，讓過去的真正成為過去！”
我在打哆嗖，把身子更縮成一團，躲在仿堯的懷抱里。
“要你放棄活在過去的陰影之下是一個為難的決定，是嗎？然，福策，我能看得出來，就在這次菲律賓之行，一切有了轉(zhuǎn)機，是不是？”
“仿堯，讓我們好好地生活幾天�！�
“只幾天？不是天長地久？”仿堯笑。
我輕嘆：“‘我不敢妄想�！�
“事在人為。”
“仿堯，請最低限度相信，我們這幾天是快樂的，是真心誠意的，是相親相愛的。求你，相信！”
月華高照，凄迷如夢的小島上，仿堯和我相擁著。仿堯在我耳畔問：
“我多么地高興，我們因此行而有了突破！福泉，是你想清楚而作的決定吧？”
在訪堯的心目中。一定認為我之所以改變了一向若即若離的態(tài)度，是因為擋在我們之間的阻力減弱了，甚而慢慢引退以至消失掉，這包括對杜青云的仇恨，以及單逸相的尷尬。
“�；�，告訴我，是不是我期盼已久的日子就在目前？因我不希望這幾天是你我之間的一個偶然�！�
我沒有答。怎么答呢？有太多的混淆，有太多的情不得已．控制著我。
“福慧，為什么不答我？”我在訪堯的懷中蠕動著，仍然不曉得作答。
“我不相信那套不在乎天長地久，但愿曾經(jīng)擁有的理論。當(dāng)我們擁有對方時，一定應(yīng)該有個死生相許的感覺，那才對以后再有什么不能預(yù)測的意外發(fā)生，因而失控，也叫心安理得。�；郏以囘^一次政治式與商業(yè)化的婚姻，嚇怕了我。多么地希望自己能擁有一次真誠相愛的經(jīng)驗�！�
“仿堯，你看過這樣的一出電影沒有？”
我并不是把話題帶開，我是有感而發(fā)。
男主角是個銀行的小職員，踉女主角相戀，很渴望能早日成家立室，于是一時急躁，生了博彩之念，把銀行的一批過帳挪動至賭場，孤注一擲。結(jié)果呢，輸了。翌日，立即被銀行告發(fā)，報警把他逮捕。在押往法庭途中，他試圖擺脫看守他的行察逃走。何其不幸，就在糾纏之間，誤把警察槍斃。他是逃脫了。亡命天涯之前，他找到了女主角。女主角悶聲不響，抓了所有積蓄，就跟著男主角高飛遠走去。兩個人穿州過縣，躲在施舍、躲在莊園、躲在深山、躲在峽谷。他們拋開了心上的一抹陰影，看成是二人生命中最無牽無掛、最無阻礙、最坦誠、最癡愛的一段歷程。
“結(jié)局如何？”仿堯問。
“我忘了結(jié)局，但忘不了他們摒棄一切世俗煩憂，人情牽制逍遙自在的那段天涯海角的雙宿雙棲。仿堯，誰會沒有控制不來的錯過，誰會沒有身不由己，不是故意編排一個有遺憾的結(jié)局，只是不愿意放棄今朝手上的福與樂罷了！”我又一次的欺騙了仿堯。
因為我并沒有忘記那套電影的結(jié)局。
男女主角明知道罪行難逃，早晚分離，于是盡情抓緊了相聚時光，直至一個明媚的下午，當(dāng)他倆正正在小鄉(xiāng)村內(nèi)的一間茶室午茶時，大隊警察趕至。
女主角不動聲息，拿出手袋里的手槍，向正男主角太陽穴打了一槍，再行吞槍自殺。滟滟驕陽，照得見他們含笑伏于露天的餐桌上。
對的，這個故事的男女主角正正是因為不能長相廝守，因此刻意部署曾經(jīng)擁有。
他們的思想、心情，甚而遭遇都正如我的一樣。
有很多錯，只為一時意氣。然，一錯之后，就牽絲拉藤，陰差陽錯，一發(fā)不可收拾。當(dāng)事人太太太無辭以對了。再一次地自私吧，我不能讓仿堯知道，我早已有了跟他結(jié)束情緣的心理準(zhǔn)備。
只讓他的眉舒眼笑，像頭上的滿天星，覆蓋到我臉上身上來吧！我是真心誠意愛仿堯的。
為什么？是因為四周太多不堪入目的嘴臉，使仿堯鶴立雞群、脫穎而出嗎？是因為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潛意識地起了反抗反感，也只有跟仿堯在一起，才使我覺得清白正直，身心舒朗？抑或我是真為了將要永遠失去他而深深愛上他了？
“�；�，什么都不要想了！”仿堯俯吻著我。
對，什么都不要想，不必想。
我緊緊擁著仿堯，閉上了眼。
生活在小島上的四天，我倆仿如神仙。
清晨、正午、黃昏、日落、以至深夜，小島上處處可聞的木只是蟲聲鳥鳴浪育風(fēng)響，也是我們的笑聲，清脆爽朗得一如門前那串迎風(fēng)搖蕩的貝殼。
那最后的一夜，我扯著仿堯，不讓他睡。
他哀求說：“�；�，我困我累，你就讓我歇一歇，明天再跟你說話好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我嚷，拚命地叫嚷。
仿堯，因為我們再沒有明天。
豆大的眼淚碎落在衣襟上。
仿堯失聲笑出來：
“真是嬌生慣養(yǎng)的一位小姐，容不下一點點的不稱心、不如意�？炜靹e哭，我囑傭人沖一壺靚咖啡，陪你剪燭夜談，直至黎明好了。”
對，黑暗的盡頭，就是黎明。不幸的是，我們才不過剛剛踏進黑暗之中。
重返香江，整個人立即緊張起來，像囚犯，每一分鐘都等著法官宣判行刑時刻。
在辦公室內(nèi)，每次電話鈴聲，都令我追惴惴不安。來者請不要是霍守謙，更不要是單逸桐。求求你們，請遠離我，放過我。
一連幾天，他們都沒有跟我聯(lián)絡(luò)。好，從此以后銷聲匿跡就好。
仿堯的情緒特別高漲，他正正式式地給我說：
“�；�，請告訴我，以何種方式向你求婚，始合你意！一大束白玫瑰？一百枝好不好？”
我登時打了個寒嚶。
一百枝白玫瑰？有人要親手把第一百枝插進我房間去，這是條件，是承諾？
我顧左右而言他：“你的離婚手續(xù)并未辦妥！”
“這不是問題，只要依足對方要求，她倒是個明快人，答應(yīng)把分居日子提前，彼此簽字認可，我離婚就即席生效�！�
“你答應(yīng)對方的全部要求？”我問。
“沒有什么值得執(zhí)拗的�！�
“仿堯，這要你折損一大筆財富？”
我只差沒有問出口，你的現(xiàn)金能周轉(zhuǎn)得來嗎？
不能這么直接地問，否則仿堯便會思疑。
“金錢之可貴，無非是能挪動以應(yīng)燃眉之急�！�
“挪得動嗎？”我忍不住間接地問。
“你放心！”
我默然。
稍后，仿堯喜孜孜地坐近我身邊，說：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逸桐終于對我們諒解了！”
仿堯甚至不是說對我諒解，他把我們都連在一起，成為一個共同進退的個體。我實在感激。
“本來，贍養(yǎng)費中牽涉的現(xiàn)金數(shù)目，對我有點困難。然，逸桐答應(yīng)幫我周轉(zhuǎn)�！�
我驚問：“他什么時候答應(yīng)的？”
“昨晚，在長途電話里頭�！�
我看牢仿堯，木無表情。
腦里像被重重狙擊一下，登時麻木。
“太多意外的驚喜了，是嗎？”仿堯說：“所有的難題都像一下子迎刃而解，這是說，緣份是注定找們要在一起的�！�
我呱的一聲，哭了出來。嚇得仿堯手足無措。
“傻孩子，怎么開心得哭起來了。女人真是！”
當(dāng)單逸桐出現(xiàn)在江家小偏廳內(nèi)，說要求見我時，我一點驚駭也沒有。我是買兇殺入的主謀，當(dāng)然得面對殺手�！靶也蝗杳 眴我萃⿲ξ艺f的第一句話。
一陣寒意直貫心田。
“幸不辱命！”這是單逸桐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望住他，這個男人的確英尺颯颯，調(diào)優(yōu)不凡。
“是想當(dāng)然的結(jié)果，還是真的米已成炊？”
我仍舊希望有一絲轉(zhuǎn)圜余地。
“你這么多疑，信不過我？”單逸桐不屑地笑笑。
“才不過是十天左右的工夫�！�
“我哥哥迷戀你只在一見之后。這又怎么說？”
我頹然地跌坐在柏子上，五臟六腑皺結(jié)在一起，痛，劇痛，痛不可當(dāng)，以至于一額冷汗。
“江福慧，我佩服你的神機妙算。世界上少有真情真義。
多么可惜。陸湘靈潛意識妒恨你的家世地位，以及所有，她認為我當(dāng)了她裙下不貳之臣。正正是再進一步將你比下去�！�
在賭桌贏了的人，不曉得收手，仍窮追猛打，結(jié)果堪虞。
陸湘靈認為贏我不夠多？
哈哈！這么說，她是自投羅網(wǎng)了。
心術(shù)不正的人，打擊了敵人，分明勝利之后，還看不得失敗者立即抹干眼淚，重新為人。這種氣量，值得懲戒。在杜青云，以至陸湘靈眼內(nèi)，一定以為我經(jīng)此巨劫，應(yīng)該自殺才對。我死不了，活得比以前更好，我身邊出現(xiàn)的人比杜青云尤勝億倍，于是他們心心不忿了，認為大伙還是未能完全伸雪，因此而要借助單逸桐的關(guān)系，跟我比較？
陸湘靈不適應(yīng)豪門富戶的場面格局，使她本人局促不安，心生自卑，因而也需要單逸桐的支撐。
太可笑的一回事了！陸湘靈與杜青云的愛情呢？我以為他們是死生相許，生死與共？不是嗎？只不過是各懷鬼胎，將愛情包裝著虛榮與報復(fù)之心而已。
可笑的是杜青云！
可笑的也是陸湘靈！
更可笑的是篤信有愛情的世人！
人性軟弱得難以置信。
“我這是專程前來，向你討賞的�！北疽萃┱f。
“逸桐……”
“什么時候離開我哥哥？”那么的毫不留情。
“逸桐，為什么這樣恨我？請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成嗎？”我企圖掙扎，希望能夠賴帳。
“無此需要吧。對你，我了解得太清楚�！�
“你不信我會愛仿堯？”
“正如你愛杜青云一樣嗎？也真太恐怖了，更非求你對我的兄長手下留情，網(wǎng)開一面不可�！�
急痛攻心，我整個人發(fā)抖。
“輪不到你食言，是不是？這是你親口說的�！�
我虛弱而無奈地答：
“是。”
“那好，請你給我一個日子。”
實在迫人太甚，我老羞成怒，只得坐直身子回應(yīng)：
“你的任務(wù)只完成了一半。”單選桐望住我。
既已迫我至山窮水盡，還有什么話好說，只得依足計劃而行。仿堯與我，緣盡今生了。
“你是指收購聯(lián)藝一事？”
“是�！�
“成，何時動手？”
“待聯(lián)藝落實了嘉丹礦務(wù)的合約之后。”
“我將住在本埠，一直候至我哥哥悄然離你回菲島去為止。你隨時都可以跟我聯(lián)絡(luò)�！�
單逸桐走了之后，我把自己關(guān)在睡房里，面壁狂笑，笑得一時回不過氣來，竟迫出了一連串的眼淚。
實在忍不住，太可笑，太可笑的一回事了。
世界上的意外也真多了一點點，原以為向杜青云報復(fù)，需要天羅地網(wǎng)，誰知只須攻其無備，對準(zhǔn)了陸湘靈的死門開刀，就可以了。
陸湘靈原來如此的不甘寂寞。她的脆弱正正是因為她不肯認命。一直以來都以為我父親若沒有害慘她們一家，她就必能如我一般，冰清玉潔，光可鑒人地站到人前去。她誓死要將一切先天后天的坎坷，都算在我的帳上。
這個誤解經(jīng)年累月地滋擾她、蠶食她、腐化她，令她難受不安，苦苦要求發(fā)泄。
說到頭來一句話，她平生的心愿就是要跟江�；郾容^，要將江福慧比下去。派了一個杜青云來，打贏一仗，對她原來并不足夠，因為我依然兵強馬壯，版圖遼闊。她以游擊戰(zhàn)贏那么一個半個回合，站在人前，仍非泱泱大國的對手。江湖中人對他們的勝利，只不過視作一時間的奇談佳話，并不是歷史上不能磨滅的決勝的一頁。
我怎么能忍得住笑呢？陸湘靈看見我身邊有邱仿堯，于是她就需要一個單逸桐，去證明她的身分、地位與魅力。被她比下去的不是我，而是她曾經(jīng)摯愛過的杜青云！當(dāng)然，我不能再天真、再輕率、再大意。陸湘靈對杜青云的感情可以如此單薄，也不見得杜青云對她，就完全死心塌地、誓無異志？可能都是一樣地在掙扎求存，以致爭取飛黃騰達的手段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