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我一路闖進(jìn)深宅大院時,Paul,David……都驚慌失措地阻止我。我不免感到幾分可笑的諷刺——這是我家,我不能回嗎?
“我要見爸爸!”我一路吼著,“他在哪里?大廳?院子?房里?不要過來!如果你們還想活,就給我站在那里別動,我告訴你們,我比我老爸更不可理愈!你們聽到?jīng)]?”
“爸!你出來。你自己說好漢不當(dāng)縮頭烏龜?shù)摹D隳懜野盐业氖垒x搶走,你就別害怕跟我面對面。爸!我不管你有幾千幾百個理由,都不足以帶走他!”
“爸!為什么?你出來告訴我為什么?”我用力推開那扇老爸從不允許我進(jìn)入的會議廳的大門,當(dāng)面就迎上老爸那張冷得可怕的臉。
我的確是張牙舞爪,是跋扈得無人能擋,但是,此時此刻,我的心里也不免升起一股冷飛飛的涼意,F(xiàn)場所有我認(rèn)識或不認(rèn)識的人一致朝我這里看,那眼神,就像是我犯了什么大忌似的。
“心宇?”他用一種從未有的厲聲說:“你在做什么?”
“還我!蔽野詺獾鼗卮。
“還你什么?”他捺著性子,故作一無所知地回答我。
“徐世輝!
他忽地對我一吼,“胡鬧!”他的耐性一下子像被刺破的氣球般爆開。
“你要把他殺了,他別無選擇,只有逃離,只要你不殺他,他就不會走,也不必躲起來了!蔽艺f。
“你在說什么?”
“你為什么要?dú)⑺恐灰驗樘斓紫虏蝗菰S有失敗的殺手嗎?那可以啊!他不當(dāng)殺手總可以吧?為何一定要置他于死地呢?這是什么道理?爸!你告訴我這是什么道理?”我激動不已,仿佛這件事已經(jīng)從徐世輝身上延伸到社會上每一個殺手;好像這件事已經(jīng)牽扯到人道問題,我無法容許自己坐視不管,即使徐世輝不是我的最愛,可是,這次是徐世輝,下次又會是誰呢。
“你……你……你不可理愈!”老爸被我氣得說不出話來,索性吃了秤陀鐵了心,要把我攆走!懊咨!誰讓你放她進(jìn)來的?”
米瑟夫一下子奪門而進(jìn),神色驚恐,比起徐世輝所受的威脅,他有什么理由如此驚慌呢,
“對不起!范先生!”他忙行了九十度彎腰大禮,然后把臉轉(zhuǎn)向我!靶挠睢
“爸!你想當(dāng)縮頭烏龜?你連自己女兒都不敢面對?”我不敢相信地問。
“心宇,”米瑟夫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你鬧得太兇了,至少等他們開完會……”
“開會!開會!”我失控地吼起來,“都是些人渣,開什么會?”
語畢,四周突然一片死寂,空氣凝重得直教人窒息。
我自知自己話說得太過份了,瞥見老爸眼中受傷的眼光——由熊熊的怒火轉(zhuǎn)成悲傷。
出乎我意料之外,他沒有對我揮拳。一個行事張狂,無人能惹得起的范建成,竟然就被這么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女生踩在腳下,吭也不吭一聲。
原因無他,只因為我是他的女兒。想到這里,我不由得開始怨悔自己的魯莽,為什么真相都還沒弄清楚,就撂下這么重的話來?
米瑟夫的驚慌更深重了。
所有的人莫不是一副要把我啃得骨頭不剩的樣于。
所有人……不,有一個人例外。我突然注意到他,是因為他正沖著我笑,那笑,就像是在對我說——嘿嘿,小妹妹,你闖下大禍了。
對了,就是那種幸災(zāi)樂禍的笑。
米瑟夫在一旁,拉了拉我的手,“心宇,走了……”
此時,我卻是盯著老爸,想跟他說句抱歉的話,但我有些猶豫,我依稀可以聽見他的心在哭泣。
我想起了他不曾打我,是因為他說他對死去的母親立誓過,永遠(yuǎn)不會打我。就像他打了一輩子的架,卻只對母親呵護(hù)備至一樣,而我,就是母親的再版,他要信守這個承諾。
這個心情,只有米瑟夫懂!靶挠睿惺裁词,等會兒再說吧!”他又催促著我離開。
我再看了看在座的人,最后,才用很微弱的聲音說:“爸,對不起!”然后跟著米瑟夫走出去。
不知他聽見了沒有?
也許我更應(yīng)該說:“爸爸,再見!”因為這也許是我在范家的最后一晚了。
我尾隨著米瑟夫走出,像斗敗的公雞(其實是斗贏,而卻并不快樂的公雞)垂著頭,頹喪地走著。米瑟夫的心事也不比我少,我感覺得到他那前所未有的沉重。
一向是沉穩(wěn)、平和的米瑟夫,總是胸有成竹的米瑟夫被打敗了。這實在是教渾然不知怎么一回事的我更覺得恐懼莫名。
“米瑟夫!蔽业吐暫八。
“什么事?”他回過頭來,努力擠出一絲笑容。
“我……剛才……不是……故意……的!蔽艺f,這句話已經(jīng)包含了幾千個幾萬個對不起了。
他一笑,摸摸我的頭,“你爸爸會明白的!边是一如往常,天大的事到米瑟夫的嘴上,都是沒什么。
“那……你呢?”我有些沖動地說:“我說了那樣的話,罵到好多人,連你……連徐世輝都罵進(jìn)去了!闭f著說著,我這個“加害人”竟然不爭氣地,眼淚刷刷地掉,我連當(dāng)“加害人”的勇氣也沒有。
“是啊怎么辦呢?”米瑟夫停下來,故意把雙手交疊在胸前,對我瞪著眼睛。“你準(zhǔn)備怎么道歉!”
“對不起。”我說,很誠懇很誠懇地說。
“哼!”他調(diào)皮地從鼻孔哼出聲音來,“我才沒你老爸那么好講話呢!”
我一聽,緊張地捏著衣角,因為米瑟夫居然生氣了,這真是比老鼠抓貓還可怕的新聞。
我該怎么辦呢?萬一徐世輝也知道我罵他們?nèi)嗽,又會怎么樣呢?他會傷心死的?br />
“你呀!”米瑟夫捏捏我的鼻子,說:“先去洗個澡,KK書,還有跟我英語對話后……我才告訴你怎么辦,包括你跟那個輝仔怎么辦。你覺得如何?”
我聽了前半段,已經(jīng)忍不住哀嚎。“還要讀書?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我還念得下書嗎!米瑟夫!你真沒同情心。”
米瑟夫卻說:“你連刮風(fēng)下雨都可以當(dāng)成不念書的理由,更何況今天天氣很好!
“很好?”我夸張地拉高了八度音階,“閃電狂風(fēng)都打到家里來了,你竟然還說很好?”
“我只看到像陽光般燦爛的愛情花朵在盛開著,唉!不知是誰……”
“米瑟夫!”我緊張地阻止他說下去,“別再說了,我K書總可以了吧?”
“乖小孩。”他說。好一個乖小孩。
“K完書后告訴我所有真相!蔽艺f!懊咨蛟谖倚哪恐械男蜗笫呛芡昝赖模瑧(yīng)該不會食言才對。”
“這算是有目的的恭維羅!哈!哈!哈!”他大笑,在轉(zhuǎn)角與我分開!拔倚廊唤邮!
答應(yīng)歸答應(yīng),如此煩亂的心情,要我認(rèn)真,一本正經(jīng)地K書去,是決對不可能的,我想著心里受傷的老爸,性命危在旦夕的徐世輝,還有這個即將在我明日離去后天翻地覆的家,就忍不住想哭。
我真的好想哭!
傻傻地對著窗,我用手支著下巴,咬著一根被我咬得皺皺的筆……
左眼掉了一顆淚,我順勢用右手的袖子擦過去,還來不及,右眼又掉了一顆淚,這樣左右交替著,不爭氣的我,不知在何時已被源源不絕的淚海給淹沒了。
同時也被傷心淹沒……
我依稀可以聽到徐世輝那總是不知所措的緊張語氣。
“別……別哭了啦!又沒有什么事;下次乖一點(diǎn)嘛!你知道你老爸那種人口才太好,所以才會把人罵得這么中肯,其實他根本沒有……”
我聽了,不理。
“我?guī)闳ネ,去飆車好不好?”他提議。
我任性的搖頭,但至少好很多了,因為我是很容易把注意力轉(zhuǎn)移掉的。之所以搖頭,不過是基于趁機(jī)敲詐的心理。
“不然……不然再加一場電影,這樣可不可以?”
我總算是勒索成功,這才破涕為笑,三百六十度的轉(zhuǎn)變,直教徐世輝咋舌,他只能搖頭大嘆:“我又栽在你手上了!
他總是說,他這一輩子是栽在我手上的,從我的超級大保姆,到特別私人?~,他注定是“我的”了。
其實,我不也是不知不覺地栽到他手上了嗎?
想著想著,突然,我驚見對街昏黃的燈光下,有一個人影正面對著我。
我趕忙噼哩啪啦地翻遍兩個大抽屜尋找望遠(yuǎn)眼鏡。
我用手頂著望遠(yuǎn)眼鏡,“用力”地看了好一會兒。
而他,似乎也發(fā)現(xiàn)我發(fā)現(xiàn)他了,慌了起來。
正當(dāng)他轉(zhuǎn)身要逃離而去,卻沒料到我下意識地沖口而出:“世輝!”
不喊還好,這一喊,壓根兒再也不見他的蹤影了。
怎么會這樣?
他不是來找我的嗎?如果是,為什么在對街偷偷看著,卻不肯上來見我呢?
他是個殺手,連神不知鬼不覺地上樓都有困難嗎?
他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是說明天的事嗎?
不,不,他一定是沒有聽見我喊他。這一想,我不甘心,又對著樓下喊著他的名字,直到米瑟夫沖進(jìn)來(他失去了以往總會先敲門的風(fēng)度。)把我從窗口拉離開,阻止我的喊叫。
“米……瑟……”我用力地想剝開他的手。“世……”
“我知道!彼届o地告訴我:“可是,你忘了他現(xiàn)在的情況嗎?你這么大聲嚷嚷,不怕……”
他遲疑了一下,才吞吞吐吐、模模糊糊地說:“不怕……他被殺了嗎?”
我瞪大了眼睛,覺得胸口積壓著什么沉重的東西,好難過。我深重地嘆了一口氣……
原來,真的是老爸。
我點(diǎn)點(diǎn)頭,表示懂了,請他放開手。
“米瑟夫,”我無力地,無奈地抓起他的衣袖,此時此刻,我只有米瑟夫了。“我……該怎么辦?”
米瑟夫沒有回答我,只告訴我:“你爸爸開完會了,你跟他談去吧!”
“你不告訴我嗎?”我滿臉疑惑。
“不,我覺得你自己去問你爸爸會比較好!彼f:“不過,別太沖動。記得,每個人總有自己不能說出口的苦衷!
我睜大眼睛看著他,似懂非懂。
“他到底是你爸爸,就算他做錯一千件一萬件事,可是,至少有一件事他沒對不起你——他疼你,而且把你養(yǎng)大了。別人可以為他做的任何錯事怨他、恨他……可是你不能,OK?”
看著米瑟夫,我點(diǎn)頭。
老爸,我最親愛的老爸……
我頹然地走出房間,頹然地走著,這是一直活在被保護(hù)中幸福的我,第一次感覺到的矛盾吧!我愛老爸,是真的,第一個抱過我的男生是他,第一個親過我的男生也是他,總是舍得擱下身邊任何重要事情陪我的也是他,在別人面前的國王,卻肯在女兒面前扮小丑的永遠(yuǎn)都是他。
而我,竟然那樣出言不遜地傷害他!喔,該死的范心宇,該死的我自己!
老爸站在客廳里抽著煙,不知在沉思什么。他似乎想得很入神,進(jìn)入了另一個時空,壓根兒沒發(fā)現(xiàn)我。他一定亂了,忘了保持警覺是他們這圈子最要緊的戒律之一。
“爸!”我輕聲喊他。
他這才若有所悟,緩慢地把頭轉(zhuǎn)過來。他的神情很平靜,平靜得使我難以發(fā)現(xiàn)他的喜怒哀樂。
“爸,你還在生氣嗎?”我問。
他笑了笑。
我也笑了笑。
這是我們之間的默契。他不生氣了。
我跑上前去,摟住他。
“又撒嬌了,”他的笑里有滿足!鞍涯憷习趾宓脠F(tuán)團(tuán)轉(zhuǎn),然后趁其不備,要求一堆……”
“才沒有呢!”我仰頭看著他說!拔易類劾习至耍斓貫樽C。”
“唉!”他聽了,故意深嘆了一口氣!安恢朗钦l剛才為了一個叫徐世輝的男人兇巴巴的進(jìn)來把她‘最愛的老爸’罵一頓。”
我皺起眉,放開手,嘟起嘴鬧:“你還記著?人家都道過歉了,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跟人道歉呀!這個女兒你可沒白養(yǎng),該高興了。”
“還很榮幸是不是?”他開玩笑似的。
“開竅了!蔽艺f著,露出燦爛的笑。
他聽了,很是陶醉在如此溫暖的親情里,笑出了兩排老煙槍的黃黃假牙,蒼白的發(fā)穿插在黑發(fā)中輕輕地撩動,這時,我感覺自己是這世界上最特別的人——對他而言。因為,這個外表冷酷,做事不留情面的人,給我一個平凡父親的笑容。
“我也是爸爸的最愛,是不是?”我問。
“你還有懷疑的理由嗎?”他捏捏我的臉。
“不敢。”我說!安荒芴籼蘩习。
“給你挑剔。≌娼鸩慌禄馃!
“真有自信,有個性!蔽易呦虼斑,攀著窗沿,兩腳不覺就懸空了,燙呀燙的。
小時候,老爸的雙手就是我的單杠,雙腿就是我的翹翹板,他為我建構(gòu)一個兒童樂園。
他是別人眼中的權(quán)威勢力,卻是我眼中的兒童樂園。
他為我耐心地數(shù)過滿天星斗,盡管他沒讀過書,但他仍仔細(xì)地數(shù),一個一個教我數(shù),一、二、三、四……最后,他像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興奮地跟我說——一百二十三個。
天文望遠(yuǎn)鏡有誤差的時候,天文學(xué)家有失靈的時候,不管之后我讀到的星星有幾個,我永遠(yuǎn)只相信老爸的一百二十三個。
“小心跌下去!彼哌^來,把攀在窗框上的我拉下來。
有如上帝說——這是我的愛子,我所喜愛的。
我感覺甜蜜、感覺溫柔,卻又感覺到一絲莫名的痛楚,因為,這便是我明日要離棄的老爸。
“我又不是小孩子。”我老大不甘愿地被抓下來,嘀咕著。
我不是小孩子,可以遠(yuǎn)走高飛。我想。
“爸,”我說:“你會告訴我徐世輝的事嗎?”
他聽了,露出一臉難以掩藏的無奈。
“你可以不說,”我想起米瑟夫的忠告,急著告訴他。“我不會再為他的事和你爭吵……”
因為,我即將遠(yuǎn)走高飛。
他受安慰地笑了笑。“告訴我誰把你教懂事了?”摸摸我的額頭。
“米瑟夫!蔽姨拱渍f,“他說,人都有不能說出的苦衷的!
“你了解嗎?”他問。
我搖頭!安涣私,”我說;“但可以感覺,我知道再好的朋友,再親的親人,彼此之間都有一道難以穿越的墻。我不知道那道墻是什么,可是我試了又試,穿不過。”
“你在說什么理論?什么墻不墻?”他苦惱地問,接著,又忽而哈哈大笑起來!拔遗畠鹤x書讀到可以講出我聽不懂的話了!真是令人興奮!”
“那是我表達(dá)能力有問題!睘樗绱藷o謂荒唐的笑,我沒好氣地說。
“誰敢說你表達(dá)能力有問題?我教他沒機(jī)會再說第二次……”他撂下狠話。
改不了狠手段與暴烈脾氣,這便是我老爸。唉!
“爸!”我哀求道:“你別這樣吧!這樣會把所有想追求我的人嚇跑的。我看,知道范建成是我爸還敢要我的,恐怕天底下只剩徐世輝一個人!
“徐世輝”這三個字立即又在他的眼中劃下陰影。
此時的我,已很難再想像,徐世輝,曾經(jīng)是如此被他寵愛過。
迷團(tuán)之后仍是迷團(tuán),幾乎只在一夜之間,他們的關(guān)系徹底崩解。
我只好趕緊說:“沒人要也沒關(guān)系的,有老爸就好了。”
可是老爸要保重,等待我在愛情里飛倦了歸來。
“別擔(dān)心,我拿槍抵著你所有喜歡的男人……”
又是一句好孩子氣的話,我聽不過,連忙打斷它。
“爸,我沒那么……那么欲求不滿吧?”我皺著眉說。
“爸是說,可以為你做任何事;或者,做的事全是為了你,明白嗎!所以,如果有一天……有一天……你別怪老爸!闭f到最后,他吞吞吐吐。
如果有一天如何呢?他拿把搶去把那些我喜歡的人架來嗎?
“一定不會!蔽覡N爛而篤定的對他笑著,伸出小指頭,跟他打勾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