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jié)剛過,長安城駱氏茶樓一年一度的茗茶會如常舉行。這是長安商人、茶主和愛好品茗的人士一次為期三日的盛事。
因受飲茶用具及煮茶用水等條件的限制,通常這樣的活動都就近在茶山舉行,要想在京城內(nèi)舉辦這樣的活動,除了財(cái)力雄厚的駱府外無人能辦到。所以一如既往,駱氏茗茶會吸引了眾多商客的目光。
賓客眾多,不少茶園主不辭辛苦遠(yuǎn)道而來,為的就是在這個盛會上,一邊品嘗名茶一邊炫耀自己的茶品。
那些以搜求各地名茶為業(yè)的茶商們,包括異域外邦的茶葉愛好者和商人,也都千方百計(jì)地競相求邀,以爭睹名茶豐采。
駱冠凌原想藉助這個活動,推廣駱府的新茶──「碧坡茶」,可是效果不甚理想。
兩天來,雖然有人喝過后,說它「芳香四溢,味甘爽口」,但碧坡茶并未受人青睞,這令第一次主持這個活動的駱冠凌頗感挫敗。
「到底是什么原因讓我們的茶餅不受歡迎?」
今天的茶會一散,他急忙抓著精通茶道的茶樓王掌柜,來到南院商討對策。
此刻,他們正坐在南院柿子樹下的石桌前,隨從忠陽也陪坐一旁。
跑到自己的院里來談公事,對他來說也是萬不得已的事。
這回出師不利,他既不想讓信任自己的爹爹失望,也不想讓那些正豎直了耳朵,打聽駱府今年斗茶盛會中將有何「壓軸好戲」的好奇者看笑話。
「少爺,實(shí)不相瞞,屬下也不知原因何在。我們煮茶用的是山泉活水;精心焙烤的茶餅也密封于罐中,并無不妥。」王掌柜皺眉坦承。
「難道是我們的茶品不好?」
「不會,我親自品茗過,碧坡茶味醇厚清香,不比劍南小方茶差。」
忠陽插言道:「我也聽見一個茗客說咱的碧坡茶色深綠,葉不散,味香濃,不像有的茶一泡水就散,三刻不到即淡寡無味!
「那為何今日碰它的人連三成都不到呢?」駱冠凌焦慮地說:「早知如此,還是應(yīng)該聽爹爹的,用以前的老茶……青紅,妳在那里探頭探腦的干什么?」
突然,他提高了音量,看著對面的屋角喊。
「沒、沒什么!拐驹趬堑那嗉t面紅耳赤的搖搖頭,并立即縮了回去。
可她并沒有走遠(yuǎn),只是躲在角落,等確定院子里的男人們又開始說話時,她便偷偷地探出頭,往院里那棵大柿樹看去。
這實(shí)在不能怪她如此心焦,因?yàn)樗闹魅拴ぉゑ樃纳俜蛉,此刻正高高地坐在那棵大樹上?br />
「那丫頭鬼鬼祟祟地做什么?」青紅慌亂的神色引起了駱冠凌的注意,隨后他的目光便不時地掃向墻角。
也因此,當(dāng)那個機(jī)敏的丫鬟再次探出腦袋時,他本能地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隨即因吃驚相震怒而瞪大了眼睛。
柿樹上的枝葉雖已開始茂盛,但還不足以擋住他的視線,當(dāng)他接觸到那對晶瑩的眸子時,登時渾身一緊。
駱冠凌簡直不敢相信,他「賢淑乖巧」的新娘子正四平八穩(wěn)地坐在距離地面三丈余高的樹枝上,懸著兩條腿從疏落的枝葉中俯視著他。
他們不期然地四目相接,兩人都是一副驚駭?shù)臉幼印?br />
「妳該死的在上面做什么?」好半晌,駱冠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大吼起來。
傅悠柔知道自己今天被逮著了,不免有幾分心虛,更有幾分害怕。
她急忙放開緊握著的雙手,用手語解釋自己在這里的原因,試圖安撫她受了驚的夫君。
手腕上的鈴鐺隨著她的手勢發(fā)出一串串清脆的聲響。
「妳等著,不管是誰把妳弄上去的,我得先想法子讓妳下來……」
看不懂她的手語,駱冠凌只是急著要解救她。他急切地說著,抱住樹干就想往上爬,可沒兩下就掉了下來。
忠陽過來幫他,可仍沒成功。
他只得喚道:「青紅,去找人扛梯子來!」
「梯、梯子?」早已跑出墻角的青紅不解地問。
「是的,正是梯子,妳難道沒有看見妳的少夫人有危險(xiǎn)嗎?」他大喊。
可就在這時,頭頂傳來一陣沒有規(guī)律的鈴聲。
他急忙抬頭,卻見他「有危險(xiǎn)」的娘子已經(jīng)靈巧地從大樹上下來,他趕緊伸手扶她,卻被她揮開,才一會工夫,就見她大氣不喘的站定在他面前。
「老天,我到底娶的是淑女,還是頑猴?」駱冠凌一拍額頭哀嘆道。
他的大腦在短短的時間里已經(jīng)被她搞得天昏地暗。
鈴鐺再響,駱冠凌抬眼,看到令他頭暈的啞妻美麗的臉上布滿紅暈,卻皺著秀眉,不滿地對他比畫著。
「妳還有理?」面對她的不滿,駱冠凌氣結(jié)地喊:「青紅,她說什么?」
「少夫人說少爺不該把她說成猴子!骨嗉t將傅悠柔的話翻譯出來。
駱冠凌當(dāng)即俊目一瞪,也不管王掌柜在一邊滿眼帶笑地看著他們,教訓(xùn)道:「就算妳不是猴子,也是猴子轉(zhuǎn)世!放眼天下,哪有淑女上樹的?」
說著,他再次抬頭看看身旁那棵連自己和忠陽這么強(qiáng)壯的男子都無法攀上的大樹,生氣地想到她居然可以輕松自如地爬上去,悠然自得地坐在樹頂,再毫不費(fèi)力回到地面,這簡直是對他的一大諷刺,更是──胡鬧!
傅悠柔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她真的沒有想到駱冠凌今天會這么早回來,更沒想到自己坐著的那截枝椏剛好在他頭頂。
而他將她與猴子相提并論,也讓她覺得羞愧不安。
可是面對他的責(zé)難,再看看他身后隱忍著笑的兩個男人,傅悠柔不想象只烏龜那樣退縮。
她沉靜而優(yōu)雅地對王掌柜欠了欠身,然后轉(zhuǎn)向她的夫君,指指大樹,再指指墻外,將兩根手指分開橫放在眼前一比,無聲地告訴他們:「我沒有做壞事,只是在樹上看風(fēng)景!
「青紅!」因看不懂她的手語,駱冠凌懊惱地大喊。
青紅趕緊把傅悠柔的話復(fù)述了一遍。
「看風(fēng)景?有妳這般看風(fēng)景的嗎?」駱冠凌叱道:「再說外面有什么風(fēng)景好看的?不就是大街一條,行人無數(shù)嗎?」
見傅悠柔安靜地站著,瞪著一雙明亮的眼睛看著他,嬌俏的鼻子緊皺著,他又意猶未盡地訓(xùn)斥道:「妳還不服氣?做這種危險(xiǎn)事情既無聊又愚蠢,此事要是被傳揚(yáng)出去,只會給駱府惹來更多的笑話!」
駱冠凌傲慢輕視的神態(tài)令傅悠柔很想給他一腳?梢晦D(zhuǎn)念,還有更要緊的事,于是她也不解釋,匆忙比了個手勢。
青紅立刻將她的話告訴駱冠凌!干俜蛉苏f她有辦法讓碧坡茶成功!
「真的?妳有辦法?」
雖然對她突如其來的轉(zhuǎn)變話題感到很不滿,可是正為碧坡茶出師不利而傷腦筋的駱冠凌,聞言精神為之一振,便也暫時將她貿(mào)然上樹的不當(dāng)行為遺忘了。
傅悠柔點(diǎn)頭,并示意他們坐下等著,然后又對青紅比畫了一番。
「請各位稍坐片刻,我們馬上回來!骨嗉t解釋著傅悠柔的話,然后便隨她興沖沖地跑進(jìn)屋了。
「她說她有辦法,可能嗎?」駱冠凌看著王掌柜狐疑地問。
王掌柜點(diǎn)頭。「少爺稍安勿躁,少夫人說不定真有妙計(jì)!
就在他們心事重重地坐在石桌邊凝神潛思時,傅悠柔手里拿著一套帶蓋的茶碗回來了,她身后的青紅則提著一只茶壺。
「妳拿這個來干嘛?」駱冠凌好奇地問傅悠柔。
傅悠柔微笑著舉起手中的茶碗在他眼前晃了晃,神情中流露出的自信和快樂讓他有一剎那的失神。
人們都說美女好看,養(yǎng)眼娛神。殊不知美女再添了這份自信與聰慧,那才真是不僅令人賞心悅目,還能助人開竅明神!
「少爺,少夫人是在提醒我們要從茶具入手,這很有道理!」沒意識到他的走神,王掌柜興奮地說。
做了大半輩子茶生意的他,一看到少夫人手中的茶具,自然就想通了。
「少夫人,快快請坐!雇跽乒衿鹕硎疽飧涤迫嶙抡f話。
傅悠柔對他點(diǎn)點(diǎn)頭,坐下后將手中的茶碗放在八仙桌上,雙眼看著駱冠凌。
駱冠凌收斂心神,瞟了她一眼,伸手捻起茶碗,翻來覆去地把玩著。
「越窯青瓷?」他眼里的疑慮漸漸消失,臉上露出了驚喜的笑容。
傅悠柔點(diǎn)頭,在青紅的轉(zhuǎn)譯下,指著茶壺說:「古人云,『器為茶之父』。茗茶時,茶具不僅僅是盛放茶湯的容器,還是整個品茗藝術(shù)的表現(xiàn)。質(zhì)地精良,造型優(yōu)美的青瓷茶具,有助于襯托茶湯,保持茶香,提高茶客品茗的情趣。碧坡茶的湯色用此茶碗,必是上策。」
「沒錯,少夫人說得好!」王掌柜接過茶碗翻看著,贊道:「越州瓷青,碧坡茶綠,兩者相配最是恰當(dāng)不過。」
駱冠凌向傅悠柔求證。「妳認(rèn)為用這個茶碗泡碧坡茶,會使茶色不同?」
傅悠柔連連點(diǎn)頭,為自己的想法很快被他們理解而感到高興。
她取過青瓷茶碗放在桌上,示意青紅將茶水注入其中。
青紅邊倒茶邊說:「這是用碧坡茶泡的茶水。」
茶倒好后,傅悠柔又示意駱冠凌和王掌柜察看茶碗內(nèi)的茶水。
果真,碧坡茶在外青內(nèi)白的越瓷茶碗內(nèi),顯得青綠芳雅。
青紅及時地將傅悠柔的手語解釋給他們聽!改銈兛,碧坡茶青翠色濃,越窯瓷潔白如玉,用此茶具泡茶,將茶湯襯托得十分清碧誘人。」
「喔,不錯!不錯!早先我們只注意到新茶配活水,相得益彰,而忽略了使用的茶具,F(xiàn)在配上越窯青瓷,咱的碧坡茶就真成了瑞草魁、瓊?cè)餄{了!」駱冠凌撫著茶碗哈哈大笑起來。
然而,他的笑聲戛然而止,焦慮地說:「越窯茶碗質(zhì)地精良,造型優(yōu)美,對我們的碧坡茶確實(shí)意義非凡,可是明天就是最后一天,我們來得及找到足夠的茶碗以應(yīng)來賓所需嗎?」
王掌柜笑道:「這個少爺不用擔(dān)心,偌大的長安城,加上駱氏家業(yè),要找這玩意兒還不難!
「你有把握嗎?我們的時間不多了……」駱冠凌的話還沒說完,鈴聲又響了,他回頭看向傅悠柔。
傅悠柔笑著對他招手,那明麗的笑靨彷佛芙蓉園里盛開的鮮花般嬌艷欲滴,令他無法移開目光。
傅悠柔沒留意他的神色,仍示意他跟她走。
駱冠凌省悟,急忙站起來跟隨她往上房走去。
此刻,他一點(diǎn)都不在意自己的順從,反而因?yàn)樗芘c自己共同分享苦惱和快樂而感到高興異常。
進(jìn)了門,傅悠柔徑自將他帶到她的陪嫁箱柜前,指著其中一只靠墻的大木箱,對他點(diǎn)頭。
「妳要我打開它?」
傅悠柔點(diǎn)頭。
駱冠凌看看那只依然包裹著紅綢的大木箱,從將她迎娶進(jìn)門那天起,他就沒有關(guān)心過她的陪嫁物。此刻見她如此,也明白了幾分,便隨她走過去,先取下紅綢,再用力打開了那只結(jié)實(shí)的大木箱,當(dāng)即被里面整齊排放的瓷器吸引了。
他信手取出一只很像傅悠柔拿去外面的茶碗,果真正是越窯青瓷。
「妳爹娘給了妳這么多寶物!」他驚喜地對傅悠柔說。
見傅悠柔搖頭,駱冠凌迷惑了。
傅悠柔笑望著他,先用手指指他的心窩,再轉(zhuǎn)而指指自己。
駱冠凌明白了!笂吺钦f這是給我和妳的?」
傅悠柔點(diǎn)頭,臉上綻放著迷人的光彩,為他總算明白她的手語而笑開了臉。
她毫不掩飾的快樂化解了駱冠凌先前郁結(jié)的憂慮,并情不自禁地對她笑了!钢x謝妳的慷慨,但是有妳的好主意就夠了,眼下,還不需要動到妳的嫁妝!
他極其罕見的笑容和富有感情的話語溫暖了傅悠柔的心,她開心地用手語告訴他,他們是一家人,用不著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