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幾個企畫部門的同事正準(zhǔn)備一起去附近的簡餐店用餐。
走在兩棟高樓之間的小巷里,樓太高,以致于仰起頭時,只看得見天井般一小方天空,漸漸有云層攏聚。樓與樓之間,暗潮洶涌。
一陣過巷風(fēng)吹亂了她的頭發(fā),她停下來撫平凌亂的發(fā)絲,看著同事們愈走愈遠(yuǎn),她頹喪地低下頭,一片干枯的葉子在腿邊打繞。
起先葉子只是斷斷續(xù)續(xù)地以順時針的方向回旋,接著便被無形的氣流給夾帶向上飄飛起來,形成一個小小的旋風(fēng)。
風(fēng)腳在她裙邊吹嘯翻騰。
甘舜知看著那片攀著上升氣流吹向高樓頂端的葉片,一股委屈與淚意一齊涌了上來,令她不禁想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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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不要再哭了!备疝睋沃猓瑥拿婕埡欣镌俣瘸榱藘蓮堁┌椎拿婕堖f給她的好友。
身為甘舜知最好的朋友,葛薇對于如何安慰這位朋友已經(jīng)很有心得。
她們倆是大學(xué)室友,畢業(yè)后,葛薇在一家公司當(dāng)秘書,甘舜知則在另一家公司當(dāng)企畫專員。
從見面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一個小時,甘舜知哭得睫毛膏糊成一團,脂粉都凝結(jié)成塊了?瓷先嵲趹K不忍睹。
如果一個月前,發(fā)生那件事情以后,她還沒有哭倒萬里長城。
那么一個月后,再發(fā)生這件事的現(xiàn)在,葛薇覺得秦始皇可能要小心一點,長城的穩(wěn)固岌岌可危啊。
她懷疑她這位朋友是孟姜女傳人?上Р恍彰,不然連追本溯源都可免了,眼前即是鐵證如山。
一陣抽抽答答,甘舜知從面紙團和粉塊里抬起一雙小兔般紅腫的眼睛,抽噎道:“他真該死!
葛薇用力點頭道:“對,所以別哭了,那種人根本不值得你為他流半滴淚。”何況一缸?
原以為苦主總算想通了,卻不料在聽了葛薇的話后,稍稍止住的淚河又嘩地一聲往大海奔流。
帶著三分無奈地,葛薇再度抽了好幾張面紙塞給淚人兒。
那個該死的“他”,指的是甘舜知交往了半年之久的男朋友何建楠。
一開始他們交往,葛薇便不太看好。首先,何建楠那種男人太滑頭,根本不是她這位好友捉得住的。再者,何建楠人如其名,賤男一個。除了那張稍可入目的臉孔以及身材不錯以外,她不知道甘舜知到底看上他哪一點?
她看著眼前二十八佳齡的甘舜知,突然想不起自她們認(rèn)識以來,坐在這家傷心咖啡店的角落,她傷心哭泣的次數(shù)了。
今天中午,她在辦公室里,一接到甘舜知的電話,說下班后相約老地方見,便有不祥的預(yù)感。臨下班前,她將辦公桌上的面紙盒塞進(jìn)包包里赴約,果然派上用場。
她一見到她就開始放聲大哭。
如果臺北夏季雨量有甘舜知這種降水量的話,那么翡翠水庫一定不愁沒水。
她伸手推推整個人都哭伏到桌面上的甘舜知,盡朋友的職責(zé)勸慰道:“好了好了,再哭眼睛都要腫了!笔聦嵣鲜且呀(jīng)很腫了。
伏在桌上的女人抽噎著:“沒、沒關(guān)系,我?guī)Я恕R……”
真是準(zhǔn)備周全啊。
會讓這個淚壇子支撐到下班才來這里發(fā)泄情緒,必定跟她這位好友死愛面子脫離不了關(guān)系。
只是,當(dāng)初甘舜知決定與公司的新進(jìn)職員交往時,怎么就沒考慮過這一點呢?
辦公室戀情一旦破滅,雙方撕破臉不說,要在公司里繼續(xù)待下去,除非臉皮厚。而她這位朋友,就算臉上再擦三層粉,厚度想也不及那位何姓賤男。
葛薇蹙著眉問:“你上個月不都已經(jīng)跟他分手了,那時也沒見你這么傷心啊。”根據(jù)她粗略估算,上個月甘舜知用掉的面紙還沒現(xiàn)在的一半多呢。
甘舜知伸手要抽面紙。葛薇干脆把整盒面紙塞給她。
待她抽出好幾張面紙,不顧慮雅觀地擤了鼻子,才暫時止住哭勢。
“舜知,你到底在傷心什么?”
甘舜知紅著鼻子、眼眶,試圖說話,卻發(fā)現(xiàn)喉嚨沙啞不已。
葛薇善解人意地遞給她一杯水。
潤了喉嚨后,甘舜知才道:“他竟然,竟然跟那個會計部的林霜霜在交往!”想到今天中午所受的屈辱,甘舜知再度眼眶一紅。
“就因為他移情別戀,在你們分手一個月后?你氣他太快跟別人搭上線?”
“不!备仕粗а狼旋X地告訴好友:“他早在我們分手前就已經(jīng)跟林霜霜坐在同一條船上了。”若不是今天陰錯陽差地在洗手間里聽到林霜霜和另一個會計部女職員的對話,恐怕她還不知道原來當(dāng)她在為兩人的新戀情昏頭轉(zhuǎn)向時,他一直腳踏兩條船。難怪、難怪林霜霜之前總是對她存有莫名的敵意。她一定早就知道了。
“更過份的是?”葛薇察覺還有下文。否則甘舜知不會這么難過。因為在她過去的戀情里,腳踏兩條船這種事情不是沒有發(fā)生過。不知道是老天捉弄還是怎樣?甘舜知二十八年來,情字這條路上,總是遇人不淑。
觸到傷心處,甘舜知再次撲簌簌落下淚。她絞著濕透的紙巾道:“他竟然跟林霜霜說我……性冷感!”再次重述這三個字,簡直令她悲憤到無法忍受。
“真是太過份了!备疝蓖饠硱鞯卣f。
但甘舜知的眼淚沒有因此停息。她擦著紅紅的眼眶說:“還有……”
什么?還有更慘的事?葛薇同情地看著好友。舜知今天在公司鐵定很不好過。
“這件事……嗝——”打了個嗝!傲钗译y過的是……嗝——”又打了個嗝!安恢朗钦l到處去宣揚的,現(xiàn)在全公司的人都知道我……呃,冷感。這還不打緊,最糟糕的是……”
甘舜知握緊雙手,閉起眼睛。仿佛接下來要說的話會令她痛苦上一千倍。
“舜知……算了,不要再說了!备疝睂嵲诓蝗绦摹
甘舜知搖搖頭,睜開一雙淚眼!白钤愀獾氖恰野l(fā)現(xiàn),他們說的一點兒都沒錯,我的確很不行……在床上……”
她瞪大雙眼,思緒飛到半年前,她還沒跟何建楠交往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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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前,一個休假日。
甘舜知在街上閑逛。
距離她跟上一任男友分手已經(jīng)過了一年多,她早就已經(jīng)麻木的忘了前幾任男友的臉孔。偶爾想起,甚至開始會懷疑起自己的眼光,想不起自己怎么會接受那些男人的追求?
雖說過去的每一段戀情都不長,半年已是極限。
到目前為止,她的六任男友沒有一個能與她維持半年以上的關(guān)系。而且提出分手的都是男方。
這讓她懷疑起自己的魅力來。
畢竟她甘舜知要臉有臉,身材也很有料,經(jīng)濟又獨立。照理講,身邊的男人至少也要有一定的水準(zhǔn)她才看得上眼。
所以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了問題。
原本她一直不確定自己哪里有問題,直到那天,一逛街途中,她走進(jìn)了一家新開幕的書店。
在書店里繞了一圈后,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站在一整排性感男模的露點寫真集前,看著那健美的男體吞起口水來。
那個時候她就知道她慘了。
當(dāng)一個女人——成熟的女人——開始對著畫片上的男體流口水,并且幻想自己變成那結(jié)實肌肉上的一滴汗珠,從強健的脖子往下淌,直滴進(jìn)低腰內(nèi)褲下,那片欲遮還露的密林時……
好熱。她渴又熱。懷疑若不是書店冷氣壞了,就是她病了……
甘舜知很清楚正確答案是哪一個。
她、她、她……對著“花花公主”流口水的唯一理由是……她,欲求不滿。
自此以后,她開始敏銳地察覺到,自己體內(nèi)長久以來所壓抑的那股巨大的空虛。并在午夜無人的時候,為身體需要撫慰的疼痛與需要感到挫折不已。
在這二十八歲的這個年紀(jì)。又不是沒交過男朋友。也不是對性全無了解。
然而就是這樣才可悲。原來在過去幾次少得可憐的嘗試?yán),她從來沒有真正地到達(dá)高潮過。
她害怕自己已經(jīng)到了那個如狼似虎的年齡,并且憂慮得不知道該如何應(yīng)付才好。
這種最親密的事,事關(guān)個人的生理狀況。即使是跟要好的女性朋友,也很難啟齒。光想到要公開解釋自己的生理狀況,她就做不到了。
她無法告訴別人,她經(jīng)常在午夜里醒來,被黑夜籠罩住,身體因為渴望安慰而疼痛。
她無法告訴別人,她多么希望身體的空虛能被結(jié)實地填滿。她希望當(dāng)她在早晨的陽光里醒過來時,身邊能有一個溫暖的男性身體。
當(dāng)她作了一場春夢,汗水淋漓的醒過來。她無法告訴別人,她作了一場火辣辣的春夢。擔(dān)心別人以為她貪欲過度,只好聲稱她在夢里被怪物追殺,跑了一場很累人的馬拉松——這是說,假如有人關(guān)心她作了什么夢的話。
一切都是太壓抑的結(jié)果。心理醫(yī)生可能會這么告訴她。然后教她要放松。
但那真是狗屁。
甘舜知從來就不信任心理醫(yī)生講的話,更遑論躺在長椅上讓一個陌生人催眠她。
就在她病入膏盲的時候,何建楠出現(xiàn)在她眼前。
他并不完美,以她的審美眼光來看,甚至也不頂吸引人。
然而她就是同意跟他在一起了。以為這樣就能治好她看到那些沒有臉孔的健美的男體就渾身發(fā)麻、流汗腿軟的毛病。
結(jié)果大錯特錯。
再一次失敗的戀情,結(jié)果只是雪上加霜。
那證明了兩件事。
其一,若不是她的前任男友根本缺乏愛的技術(shù),就是她確實冷感。
其二——在其一不成立的情況下才允許成立——她真正需要的男人根本不存在于這個世界上。
就算她挺努力地幻想自己是高塔里的公主了,但她所需要的英勇騎士卻永遠(yuǎn)不會出現(xiàn)。而當(dāng)她將就現(xiàn)實里可以找到的青蛙,卻在吻了青蛙后才發(fā)現(xiàn),這種青蛙根本不會變成王子!而且——沒有變成癩蝦蟆就要偷笑了。
她不確定哪件事比較慘。
是渴望自己生活里缺乏的東西?抑或她所渴望的,根本是不存在的事物?
甘舜知不知道哪一樁比較值得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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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面紙盒轉(zhuǎn)眼間空了。
葛薇從皮包里拿出備用的小包面紙,拆開后遞給甘舜知,同情又憐惜地說:
“舜知,我覺得這個城市不適合你居住!
甘舜知需要的東西,在這個繁忙的城市里,很遺憾,恐怕找也找不到。
在葛薇說完話后,甘舜知打了一個噴嚏。
葛薇問:“感冒了?”最近正是流感的季節(jié)。
甘舜知搖搖頭,皺著眉道:“慘,可能又過敏了!迸_北既污濁,濕氣又重的空氣也不適合她的氣管。
也許就如葛薇說的。這個城市不適合她居住。
但若不住在這里,她又能到哪里去?
成年以后,她的根就一直在這片鋼鐵水泥般的土地往下深扎。
存款、汽車、工作、公寓,都在這里。甚至衣柜里的服飾也是臺北服,只適合臺北這個城市。拔開這些,她如何能生存?
撇開這一切,重新來過,似乎是不可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