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其實也還不老——有著與馬背上的男人極為雷同的輪廓。
“你是說過，但，小子，那跟你馴服這匹頑劣的馬沒什么關(guān)聯(lián)，你只是運氣和技術(shù)比別人好一些。起碼你就不可能使時間倒流�！�
馬背上的男人沒有立刻躍下馬背，仍然坐在無鞍的馬背上，讓胯下剛馴服的馬匹熟悉他的體重和氣味。這是一匹年輕的種馬，他前陣子才從育馬場將它帶回來。前任馬主人因為它野性難馴，不得已只好賣了它。
而他卻一眼相中這匹馬的潛力，明知道有可能馴養(yǎng)失敗卻還是接受挑戰(zhàn)地將馬帶了回來。
那是一個禮拜前的事。
直到今天、剛剛，他已經(jīng)不知道從馬背上摔下來多少次，也被牧場的工人和老頭叨念得耳朵發(fā)癢，直說他買了一匹駑馬。
他仰著頭說：“讓時間倒流要做什么？與其依戀過去，不如展望未來——任何一個有常識的人都會跟你這樣說�！�
老人抽起煙斗�！叭绻麜r間可以回到過去，或許你現(xiàn)在就會過的比較舒服一點。”
馬背上的男人大笑。“你的意思是，你寧愿我回去坐辦公室，把這個爛攤子丟還給你？”
老人咧嘴道：“當(dāng)然不是。但是你至少可以挽救你自己的婚姻。”
繞著柵欄行走的馬兒突然停了下來，男人從馬背翻下來。對著柵欄外其他圍觀的工人呼喊道：“阿德，替我拿我的馬鞍過來�！彼剡^頭，眉眼與坐在柵欄上的老人幾乎齊高�！澳懵犌宄耍⑹�，我的婚姻是一場災(zāi)難，我如果曾經(jīng)挽救，我就是白癡。而我很高興我沒有那么做�！�
利樹寬咬著煙斗，吐出一口煙圈道：“等你到了我這把年紀(jì)，你就不會這樣說了。有個家庭，對男人來說，總是好的。”
利海粟不同意地聳聳肩。“只有沒結(jié)過婚的男人才會以為結(jié)了婚的世界是天堂�！卑⑹迨且驗榛盍舜蟀胼呑舆�打著光棍，才會認(rèn)為有個家庭是件好事。然而回首自己那災(zāi)難似的婚姻，他倒希望自己從來不曾踏入婚姻的圍城。
“所以你不會再婚嘍？”老人挑起一雙山一般的粗眉。
“我瘋了嗎？”利海粟嗤之大笑。
老人只是滿意地勾起滿是滄桑的嘴角�！笆钦l說的？天底下沒有不可能的事？”
“那也得看我有沒有那個心啊。”
牧場的年輕工人阿德適時拿來了馬鞍。
利海粟接過馬鞍，試著讓這匹剛馴服的馬適應(yīng)馬鞍的重量。他邊低語安撫馬兒，邊替馬匹上鞍。
一開始，馬匹不適應(yīng)突來的重量，移動著想把鞍具甩掉。利海粟只得全神貫注，沒法再分神跟利樹寬抬杠。
他輕輕地吹哨，漸漸地，等馬兒重新被安撫下來后，才再次嘗試放上鞍具。
牧工們在一旁看著，喳呼道：“這匹馬扭扭捏捏，像個妞一樣，老板，你確定它是一匹種馬嗎？”
利海粟上好了馬鞍，接著調(diào)整好鞍帶�！爱�(dāng)然，我親自挑選的，絕對是一匹非常有種的馬�！毙β曌运暮韲涤苛松蟻�。一群大男人之間略帶腥膻的笑話和笑聲也肆無忌憚地傳遍了整座山谷。
利家牧場，位在苗栗山區(qū)的一座山谷，與國家森林保護(hù)區(qū)比鄰相接。
鄰近的土地除了這片牧場以外，還有一小塊地方屬于一家小型旅館所有。
而翻過山脊后，還有另外一座牧場。規(guī)模甚至比利家的牧場還要大。
那家旅館的位置剛好就卡在兩家牧場中間，成了分隔點。而地勢梢高的旅館也是這一帶視野最好的地方。這證明當(dāng)初買下那塊土地興建旅館的羅家人就算不懂風(fēng)水，也的確有一點生意頭腦。
男人們的肆意談笑，讓這匹剛馴服的馬顯得有些焦躁不安。非得馴服它的人不斷低聲安慰不可。
“嘿，給這匹娘兒們樣的馬取個名字吧，老板�！蹦凉児脑氲馈�
利海粟握著馬韁將馬牽出柵欄。撫了撫馬鬃，笑道：“我去試試它的速度先，如果速度很快，就叫閃電快，如果跑得不怎么樣，嘿，就叫烏龜慢，如何？”是啦，很沒創(chuàng)意，可他就是沒有取名字的天份。
許是不想被叫做“烏龜慢”，當(dāng)利海粟翻上馬背后，這匹還沒有命名的馬立刻像閃電一樣地飆了出去。
不過，最后這匹馬的名字還是不叫閃電快。
謝天謝地。你說，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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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海粟放任馬匹疾馳了好一會兒，才漸漸緩下速度。
他一向喜愛迎風(fēng)奔馳的感覺。
每當(dāng)他騎馬奔馳風(fēng)中時，總能感覺到體內(nèi)沸騰的血液為那份自由而呼喊。
也許便是這種呼喚，才會讓他在商場上縱橫了十年后，放棄一切，再度回到最初的這個地方來。
這山谷，是年少時的他迫不及待想要擺脫的地方。
那時他嫌牧場的生活缺乏刺激、工作太過無趣，他甚至有些憎恨起這塊仿佛縛住了他的雙腳，使他無法盡情奔馳的地方。
因此大學(xué)一畢業(yè)，他便急著逃離這里，不顧家人的反對到城市去尋找自己的新天地以及新的生活。
接著他結(jié)婚了。卻也在過了一年短暫的婚姻生活后，閃電離婚。
然而他還是沒有回到這里，城市里對他這個鄉(xiāng)下小子來說似乎具有某種難以抵抗的吸引力。
若要他具體一點來形容，他會說那就像是飛蛾撲火。
他是蛾，陌生的新生活則是火。
那段日子里，夜夜笙歌，充滿刺激與冒險的城市生活令他著迷。
進(jìn)出股市和國際期貨市場的買賣讓他日進(jìn)斗金。
賺錢變成太容易的一件事，很快地，他擁有了一家自己的公司。
而這家公司又替他帶來了大量的收益。他的銀行存款增加的速度更是他從來都無法想像的。
然而那樣的生命型態(tài)卻讓他無法真正地感到滿足。
都會里，太多的刺激，漸漸麻痹他的知覺。
仿佛在內(nèi)心深處，無論他怎么努力，就是缺乏了某種他無法得到的東西。
僅是小小的一塊空虛，卻輻射出了巨大的陰影。
他開始在夢里被陰影追趕。
為了不被那陰影吞噬，他便更努力地想賺更多的錢。
然而他的存款愈多，那片陰影卻變得愈大。
當(dāng)陰影終于大到足以吞噬他，他從夢中驚醒過來，滿身是汗，身邊躺著單身酒吧釣回來的陌生女郎。
那個時候他的腦袋空白了許久。
而充滿血絲的眼睛和因為喝酒過量而顫抖的手指則警告他，他的生活已經(jīng)變得太過糜爛，并且失去了意義。
打發(fā)走那個陌生女郎之后，他自我嫌棄到了極點。
再接著，他接到一通家鄉(xiāng)的電話，才知道父親留下來給他的牧場因為營運不善，面臨被銀行拍賣的窘境。
幼年時候，牧場生活的種種情景像是老電影一般在他腦海里格放。
他看見自己赤著腳在草原上縱情地奔馳。
他看見他第一匹擁有的白色小馬載著他，直直要奔向雨后的彩虹。
他看見他的父親捻起一把青草，驕傲地告訴跨坐在父親肩膀上的他，他有多么以這片山谷中美麗的牧場為傲。
他仿佛聽見山谷的風(fēng)在耳邊呼嘯的聲音。
他也仿佛看見坡地上的乳牛大嚼青草的呆樣。
他還看見了樹寬叔叔倒騎著馬娛樂大家的情景。
只是曾幾何時，他幾乎忘了那一切。只記得牧場這片土地先是奪走了他的母親，繼而是他的父親……
他眨了又眨眼睛。卻還是無法阻止溫?zé)岬囊后w自眼眶溢出，順著臉頰流下。
也是在那一天早晨，他決定回家。
奔馳中，不知不覺來到了牧場土地的邊界。
利海粟看到深深打進(jìn)草坡地里的界樁。
那一尺高柱狀的界樁意謂著，越過這里，便是別人的權(quán)力范圍。
然而那片土地也有他童年的回憶。
他進(jìn)去過一百公尺遠(yuǎn)的那家山中旅館，也認(rèn)識旅館的主人。
羅家夫婦經(jīng)營那家旅館幾乎跟利家經(jīng)營牧場的歷史一樣久。
不過羅家的旅館已經(jīng)變得有些老舊了。羅老大約在五年前過世了，現(xiàn)在旅館幾乎呈半歇業(yè)狀態(tài)，只有羅姨一個人在守著。
利海粟很喜歡老旅館里那個慈祥的老婦人。小時候，他惹了禍不敢回家，經(jīng)常會躲進(jìn)旅館里，羅姨總是會免費招待他吃晚飯，讓他在旅館里過夜。
前陣子他拜訪過旅館，看到了旅館的現(xiàn)況，又發(fā)現(xiàn)羅姨一個人經(jīng)營旅館早已力不從心以后，就已經(jīng)決定把這家旅館頂下來。
旅館的房屋結(jié)構(gòu)還很穩(wěn)固，只要稍微修繕一下，立刻可以恢復(fù)美觀。雖然他沒有經(jīng)營旅館的打算，但如果他頂下來，或許可以為旅館找到新的用途。例如用來當(dāng)作工人的宿舍之類。
再說，羅姨膝下沒有子女，一個人住在老舊旅館里乏人照顧也不妥。
打定了主意要頂下這塊地連同旅館，卻不知道該怎么開口比較適當(dāng)。
雖然他是出自好意，卻擔(dān)心人家根本沒有賣地賣屋的打算。
正打算將馬掉頭回牧場主屋時，一陣車聲吸引了他的注意。
利海粟回過頭，看見一輛黑色的房車往旅館駛?cè)ァ?br />
他瞇起眼，臉上的表情變得凝重。
方圓百里，就他所知，只有一個人會開那種騷包的房車在這塊區(qū)域里晃。
隔壁牧場的倪可袞！
除了他，還會有誰？
看清那踩著雙擦得閃閃發(fā)亮的皮鞋踏出駕駛座的男人面孔。
利海粟蹙起眉。暗暗揣測，倪可袞到旅館來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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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姨，我出的價位比市價高出一成，我的為人你是清楚的，絕對不會讓你吃虧。”
老舊的旅館大廳里，一整身名牌西裝，頭發(fā)請了專業(yè)設(shè)計師造型的倪家牧場主人倪可袞坐在沙發(fā)前，一手端著羅老太端給他的熱茶，一手?jǐn)傞_牛皮紙袋里的文件，誠心誠意地道。
羅老太——本名韓西琳——戴著老花眼鏡，一臉笑瞇瞇地招呼著客人。
啜了口茶，倪可袞繼續(xù)游說：“說實在的，羅姨，旅館這么舊了，你現(xiàn)在又只有一個人，要維持這地方實在是太辛苦了。如果你肯把旅館賣給我，我不僅會請人把它翻修得漂漂亮亮的，也會請專人來照顧。你知道的，現(xiàn)在山中旅館業(yè)漸漸興盛起來了，如果把你的旅館和我的牧場結(jié)合在一起，可以吸引很多觀光客來這個地方。觀光型的農(nóng)場是個不錯的投資�！�
“嗯�！绷_老太喝著自制的金萱茶，很仔細(xì)地看著倪可袞帶來的合約。
倪可袞繼續(xù)說：“假如你舍不得這里的回憶，沒關(guān)系，以后你還是可以常�；貋�，甚至我也可以替你保留一間房間，讓你隨時都可以回來住。只要你愿意把旅館連同土地賣給我——”
“你想得美！倪可袞�！蓖蝗幻俺鰜淼穆曇舸驍嗔四呖尚柕挠嫯�。
聽這聲音，不用抬頭也知道來人是哪個蠢豬。
還會有誰？
隔壁牧場的利海粟。
“羅姨�！崩Ｋ谡驹诩嗛T外，向羅老太打了聲招呼后，才走進(jìn)來。
他狠狠地瞪了倪可袞一眼，修長的手指不善地指指門外。
“倪可袞，你，可以滾了。羅姨是不會把旅館賣給你的。”就知道他滿肚子壞水，鐵定來者不善。
倪可袞還是穩(wěn)穩(wěn)地坐在沙發(fā)上。斜眼瞥了利海粟一眼。“咦，旅館是你的？土地是你的？你說什么就是什么？”
“嗯嗯�！绷_老太放下手中的茶杯，因為輕微關(guān)節(jié)炎而行動不便的手指，以著緩慢的動作倒了一杯茶，遞給利海粟�！袄倚』镒樱缺��！�
“羅姨，我來�！崩Ｋ谶B忙接過茶杯，不顧熱燙，一口飲盡后才道：“當(dāng)然，旅館和土地都不是我的——目前還不是。但我可以跟你保證，它絕對不會變成你的——因為，我、不、準(zhǔn)�！�
“嗯嗯。”羅老太專注地聽著利海粟撂下的話。耐心等候更進(jìn)一步的解釋。
倪可袞一點都不受威脅�！芭�，你要怎么樣不準(zhǔn)？我個人挺好奇的�！�
利海粟雙手環(huán)胸，睥睨著他。“不管你開價多少，我都會開出比你更高的價碼把地買下來�！�
倪可袞優(yōu)雅地放下茶杯�！耙馑际�，你會找碴到底就是了�！�
“正有此意�！�
倪可袞向羅老太點點頭道：“那么看來我今天是無法達(dá)成目的了，羅姨，我改天再過來拜訪好了。文件留在這里，你仔細(xì)瞧瞧，有不懂的地方盡管打電話問我。如果你想賣掉旅館，隨時讓我知道。我會等你的好消息。”
“慢走啊。”羅老太點點頭，起身送客。
倪可袞挺直著腰桿走出大門。
看著倪可袞走出去后，利海粟連忙回頭對羅老太說：“羅姨，無論如何，你絕對不可以把旅館賣給他！如果你要賣，讓我知道就好了，我會開出比他更好的條件給你�！笨傊褪墙^不讓姓倪的得逞。
羅老太瞅他一眼。“你們梁子真的結(jié)的很深，是吧？”
“起碼有冰凍三尺�！彼Φ囊а狼旋X。
院外停車坪，傳來倪可袞的大吼�！袄Ｋ�，來把你的笨馬牽走�！�
利海粟探頭往外一看，忍不住大笑出聲。
他的馬正在大嚼倪可袞那輛進(jìn)口房車的天線。
干得好。記嘉獎一支。
他大步跨上前院，趕在倪可袞謀殺了他新馴服的愛駒前，將馬牽走。臨走前還撂下一句�！澳悴粫贸训摹！�
倪可袞也不示弱�！安辉嚳纯�，又怎么知道呢。”他不示弱地朝他得意一笑。發(fā)動車子，開上通往倪家牧場的產(chǎn)業(yè)道路。
瞧他那副肉已到手的表情就讓人不放心。
利海粟又轉(zhuǎn)回旅館，提醒羅老太：“羅姨，要記得喔，要賣旅館的話，先聯(lián)絡(luò)我�！痹偃淮�，才比較安心地離去。
待客人都離開了，羅老太才喃喃道：“怪了，是誰說我要賣掉旅館了？”對這小地方，她可還有別的打算呢。
首先她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