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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步曲 第一章

  綺羅

  茫茫天步,

  湖山漠漠,

  支里觀音香綺羅,

  花開嫣然蝶空戀,

  行來幽窗冷霜落。

  明嘉靖四十二年,歲次癸亥。(公元一五六三年)

  夏,江西袁城。

  南風(fēng)熏暖,湖水在遙遠(yuǎn)的天邊瀲滟著,如一條白練般若有似無的飄動著。

  城外這一頭,斜斜坡地,一片竹林,蒼蒼郁郁,野鳥掠去,葉梢也輕輕的擺蕩著。

  一匹黨黃的馬,呼呼兩聲,尾巴晃幾下,旁邊立著一個碩長的身影,靜得如散掉的魂魄。

  他生得英挺俊朗,頭戴紫陽巾,身穿白袍,腳踩輕便的蒲鞋,這旅人雖輕裝簡衣,絲毫不掩他眉宇間那不屬于平民庶人的氣質(zhì)。

  可惜,他額頭、眼里糾結(jié)著太多的憂思,像凝聚了許久的痛無處宣泄,殘留在體內(nèi),如千斤錘般沉重。

  達(dá)達(dá)馬蹄聲傳來,他的濃眉微微揚(yáng)起,握著短劍的手突然收緊,緊得連腕臂都僵直了。

  灰馬原是快步前進(jìn)的,但愈到山頂,離他愈近,就愈聽出猶豫。但是,要來的終歸要來,要見的也躲不掉。

  幾根長竹后,灰馬出現(xiàn),馬背上的人沒有笑容,只是輕躍下來,沉默的看著他。

  “找到她了嗎?”他低聲問,眼里有著深切的期盼。

  那人搖搖頭,遲疑地叫一聲,“子峻……”

  “但她當(dāng)初是隨嚴(yán)家回袁城的!”任子峻著急的說。

  “她……是有回來過,但……”那人深吸一口氣,再狠下心說:“但她已經(jīng)亡故了!

  “亡故?”子峻彷佛聽不懂,青筋猛冒,眼中有著激狂的神色,“是死了嗎?諫臣,你是說她……她死了嗎?”

  郭諫臣不敢看他,僅以哀戚的口吻回答,“聽說是去年入冬時,得急癥死的,袁城里隨便抓一個路人問都知道!

  “不——”子峻如遭電擊,腳步踉蹌了一下,再仰臉望天,撕心裂肺地長嘯起來,“不——不可以!蒼天不可以如此無情,蒼天不該如此待我,她不能死呀——”

  痛極的悲愴,一次又一次回蕩,連尖葉都簌簌吟泣,但蒼天無言,一樣歷歷碧藍(lán),白云漠漠地飄過。

  “本來我也不信,但他們說新墳都長草了,就在這座竹山過去的幾里路!惫G臣不忍,又不得不說。

  “不可以!不可以!茉兒不可以!”子峻痛苦地重復(fù)著,雙手掩臉,“為何總要弄得你活我死或我活你死呢?我不信,不信你有墳……”

  不信也得信。

  墳在山腰,離嚴(yán)家祠堂很遠(yuǎn),因是出嫁過的女兒,不受庇佑,只能孤獨的、小小的棲在一旁,比一堆土丘大不了多少。

  粗陋的石碑上只有幾個字——“嚴(yán)氏女  鵑之墓”。

  多草率!連夫家的姓都沒有。既進(jìn)不了娘家祖祠,又回不到夫家,無人祭拜,豈不成了孤魂野鬼?

  那天真嬌憨的茉兒,怎受得了這寂寞、這冷清?

  子峻雙膝跪下,滿眼俱是淚及說不出的又悲又恨,只是盯著那個“鵑”字,良久良久不說一句話,心絞痛得無以復(fù)加。

  郭諫臣不敢勸他,就站在旁邊,默默陪伴。

  突然,子峻不發(fā)一語的趴向前,狂亂地用手挖掘那青草丘。

  郭諫臣跑過去,拉住他說:“你在做什么?你瘋了嗎?”

  “我要看看茉兒到底有沒有在里面,我不信她會死!”子峻神色狂亂的推開他,回過身繼續(xù)挖,直挖到滿手皆是土。

  “我知道你心里哀傷、痛苦,但這會兒不是失去理智的時候……”郭諫臣阻止他的說。

  此刻,山徑上有個擔(dān)柴的樵夫走近,郭諫臣忙對他喊道:“借問一下,這座墳葬的是不是嚴(yán)府的千金呀?”

  樵夫停下來說:“沒錯,墓碑上不是寫得清清楚楚嗎?那天我還負(fù)責(zé)釘棺和抬棺呢!”

  連想否定的借口也沒有了!子峻頹然地坐在墳前,一動也不動,覺得天地黯淡無光。

  暮色降臨,輕霧彌漫在墳間,透露著陰森氣息。

  郭諫臣說:“我們該下山了,先找間旅店歇腳,兩匹馬也餓了!

  “你去吧!我想陪茉兒!弊泳^也不回的說。

  郭諫臣又勸了他一會兒,見他仍是頑固的死守著茉兒的墳,只有長嘆一聲,搖著頭自己先下山去。

  當(dāng)夜,墳塋中閃耀著飄忽的鬼火,聚聚散散的,但都離子峻遠(yuǎn)遠(yuǎn)的,他一走近!它們就往后退。

  難道是茉兒恨他,連化成鬼也不愿見他一面?

  天亮后,郭諫臣帶著食物和香燭祭品上山,只見子峻頭巾已散,頭發(fā)被散滿臉!是從未有過的落魄憔悴。

  “人死不能復(fù)生,你節(jié)哀吧!”郭諫臣又勸道:“拜也拜過了,你的心意已到,別忘了,我們還有任務(wù)在身!

  “我還要陪陪茉兒!弊泳膬裳壑胁紳M紅絲。

  第二夜,鬼火離子峻更遠(yuǎn)了,縹緲得難以捕捉。

  茉兒一定是有怨的,所以,離魂半載,連到夢里告訴他一聲都不肯。那記憶中不展的眉、憂郁的眼,在在翻擾他的心呀!

  第三天,郭諫臣來了,卻是眼角青腫,頭上里著傷布,臉色極差。

  “怎么了?”已生胡碴的子峻問。

  “嚴(yán)府太過分了,我執(zhí)公文求見,他們蓋房子的工匠竟然拿瓦礫丟我!而嚴(yán)家總管不但不管束,還恥笑我。以一個待罪之家,他們太囂張、太目中無朝廷了!”郭諫臣忿忿地說。

  “這么說,傳言是真的羅?嚴(yán)世蕃去年流放充軍,沒到充軍地,反而自己偷偷跑回袁城?”子峻咬著牙說:“如此欺君,他們難道不怕凌遲之罪嗎?”

  “不僅不怕,還大興土木、四處欺壓鄉(xiāng)里呢!!去年皇上沒抄嚴(yán)家,所以,他們?nèi)栽谙碛秘澪蹃淼腻X。據(jù)城里的百姓說,嚴(yán)府還常有可疑的江湖人物來往;而且,嚴(yán)嵩又給皇上進(jìn)什么各宗秘法,希望皇上念舊情,召他回京!惫G臣又加一句,“嚴(yán)家已經(jīng)放話,一回京,必取我們徐階大人的頭!”

  子峻恥為嚴(yán)家女婿,更不把嚴(yán)世蕃當(dāng)岳父,所以直接說:“這事不可不防!你要快點將此事報到北京的御史那兒,請徐合老以當(dāng)今首輔之名,迅速行動,免得嚴(yán)嵩、嚴(yán)世蕃父子再有禍國殃民之舉!

  “那你呢?”郭諫臣問。

  “我在這兒陪茉兒。”子峻淡淡的說。

  郭諫臣瞪大眼說:“三天了呀!你這樣餐風(fēng)宿露的,不死也去了半條命!”

  “我顧不了那么多!天下之大,此刻我就只想待在這小山坡上,哪兒都不去!弊泳䴗厝岬?fù)崦系淖只卮稹?br />
  “既是癡情如此,生前又何必休掉她?既休掉,死后又何必掛念?”郭諫臣忍不住要用話激他。

  子峻的手像被燙到般立刻縮了回來,呢喃著說:“休妻和掛念,都身不由己呀……”

  天邊隆隆的幾聲雷響,一大片陰霾罩頂,水氣濃濃地沁入心底。

  “要下雨了!惫G臣看看天空說。

  “你快走吧!免得宿不著店!弊泳叽俚。

  該說的都說了、該做的也做了,郭諫臣但覺無可奈何,只好留下黧黃馬,自己騎走灰馬,往府州去報告這項重要的消息。

  一陣野風(fēng)嘩嘩地狂飆,雨啪啪地落下。郭諫臣回過頭,在漫漫的雨絲中,子峻仍靜止如一塊石頭,連風(fēng)雨都不回避。

  他真要當(dāng)個守墓的癡漢嗎?

  一會兒,在淅淅瀝瀝的雨絲中,有蒼涼的歌聲傳來,字字血淚——

  “茫茫天步,湖山漠漠,云里觀音香綺羅……”

  只有這三句,后面再也聽不真切。

  但郭諫臣已經(jīng)憶起,北京有一年建醮時,選出所謂的“三大觀音”,曾為一時盛事。

  其中為首的“云里觀音”,就是嚴(yán)嵩的孫女兒嚴(yán)鵑。據(jù)說,嚴(yán)鵑生得清靈秀麗,貌若天仙。

  她后來成為任子峻的妻子,卻也是兩人不幸的開始。

  那首“天步曲”,以子峻目前的悲痛心情唱來,更令人聽了心酸不已。

  雨繼續(xù)下著,葦草蒼蒼、江天莽莽,入夜仍不停歇。

  子峻披著郭諫臣堅持要留下的氈毯,就這樣默默地守著;蛟S茉兒不會領(lǐng)情,但他真心想陪她,陪她晨昏,陪她直到能割舍為止。

  或許是太遲了……如此一個雨天,多像三年前他們初遇的秋天那熟悉的味道,而茉兒的笑靨如花……

  只是,年華歲月從不為人而留,即使想留,也留不住那笑呀!

  *        *        *        *        *        *        *

  嘉靖三十九年,歲次庚申。

  秋,浙江杭州,城西“洛園”。

  今日陽光甚好,嚴(yán)茉兒在回廊下喂鸚鵡“阿奴”。

  “阿奴”渾身的色彩都很鮮艷,綠的似翡翠、紅的似瑪瑙,在廊檐下亂飛時,特別好看。

  茉兒孩子氣重,所以愛逗“阿奴”,有時一大早起來,衫子都還沒扣好、鞋也來不及穿,就跑出來找“阿奴”玩。

  她喂“阿奴”時,也老是搗蛋,一口在東、一口在西,常氣得“阿奴”猛拍翅膀,嘴里呱嘎呱嘎的叫著一堆聽不懂的句子。

  “哇!它說倭話、它說倭話了!”茉兒興奮地拍著手,黑白分明的眸子問著晶亮的光彩。

  據(jù)說,這“阿奴”是在倭寇被擊截的船上找到的,就憑著它的嗓門,在船將沉之前拾回了一條小命。

  茉兒的姊姊嚴(yán)鶯去拜望胡總督府時,看了喜歡,總督夫人便差小廝送來,成了他們“洛園”里的熱鬧風(fēng)景。

  “我真希望知道它在說什么!”茉兒終于把食物丟給它,“如果它能說漢語,就能告訴我,它在海上看過哪些東西,海大不大?有沒有盡頭?是不是有蓬萊仙島?說不定它看過神仙哩!”

  “小姐,你別想太多了!弊杂拙透馁N身丫環(huán)小青邊忙著替她扣衣邊說:“那只鸚鵡的話一定不能聽,和那些可怕的海賊在一起,見的都是殺人放火的事。如果‘阿奴’能拿刀,早就砍過來了!”

  “瞧!你還說我想太多了,你想的可比我還荒唐。‘阿奴’會拿刀?笑死我了!”茉兒撫著心口笑說。

  院子里正在搬一盆菊花的管事嬤嬤,聽了兩個年輕姑娘的對話,忍不住說:“小姐,別不信喔!我們初始時都很怕這只倭鸚鵡呢!因為大家都被那些海賊給嚇壞了!我還記得前幾年的日子,最怕半夜海螺哨響,也怕來不及逃命!那時,有的整村被殺,甚至連嬰兒和孕婦都不放過……”

  “噓~~你說這些干嘛?”小青以眼神阻止管事嬤嬤。

  茉兒不但搖頭表示沒關(guān)系,還柔聲問:“你們現(xiàn)在平安了嗎?應(yīng)該沒有倭寇為患了吧?”

  “感謝老天,自從海賊頭目死了以后,杭州、寧波就沒亂事,老百姓都能一睡到天亮了!”管事嬤嬤兩眼一溜轉(zhuǎn),又說:“不!我說錯了,謝老天爺沒用,應(yīng)該謝的是京師里的嚴(yán)大人,還有袁大人、胡大人,他們都是我們救命的青天大老爺呀!”

  嚴(yán)大人指的是嚴(yán)嵩,茉兒的爺爺,為朝中首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掌管朝政二十年。袁大人則是袁應(yīng)樞,茉兒的姊夫,被派到江南管財政、軍量,現(xiàn)在的“洛園”就是他的官邸。

  至于胡宗憲大人,則是閩浙總督,圍剿倭寇的首腦人物,不過,他遇到嚴(yán)家人,仍是必恭必敬,自稱“門生”。

  管事嬤嬤腦筋動得更快,繼續(xù)說:“瞧!小姐多有福氣,能夠生為嚴(yán)家人,是幾世修來的,保你能長命百歲、富貴萬萬代!”

  茉兒忍不住掩嘴笑了出來,命令小青說:“這嬤嬤嘴更甜,賞她一點銀子吧!”

  管事嬤嬤放好菊花盆,拿了賞錢后,就歡歡喜喜地走了。

  “哼!”小青朝那婦人的背影扮個鬼臉,嘀咕道:“還真給她撈到了,耍點嘴皮子就有銀子,以為我們小姐好哄嗎?沒見識!”

  “小青,別這樣嘛!反正,嬤嬤說得高興,我們也聽得開心,又何必小心眼呢?”

  茉兒就是這脾氣,自幼錦衣玉食,生活中少有缺憾,雖說驕寵一些,卻也天真單純,很多事輪不到她計較,面對人生大事,就老習(xí)慣往光明的一面看。

  她是嚴(yán)世蕃最小的女兒,和哥哥姊姊們差了一大截年歲,取名叫“鵑”,但大家仍習(xí)慣喊她的小名茉兒。

  茉兒出生沒多久,母親便過世了,眾人憐她自小無母,也就更疼愛她,將她圍護(hù)在金屋銀室中,用綾羅綢緞層層包圍住,替她筑造出一個無風(fēng)無雨的天地。

  她完全不懂外面世界的爾虞我詐,更不知道嚴(yán)府的男人在朝廷上排除異己的作風(fēng),以及他們長期為衛(wèi)道者所彈劾批評,形容他們是邪佞奸臣當(dāng)?shù)馈?br />
  在她的眼里,嚴(yán)嵩是喜愛排場的老人,寫了一手好文章,一心忠于皇帝,雖然有點喜怒無常,但不失為一個好爺爺。

  父親嚴(yán)世蕃個性豪爽不羈,或許有些驕奢霸道,又喜歡蓄養(yǎng)姬妾,但他對茉兒向來有求必應(yīng),極為慷慨,是一個將她捧在掌心中的好父親。

  照理說,她應(yīng)該是嚴(yán)家?guī)讉子孫中最容易被寵壞的,但她斷了奶后,就跟在長年吃齋念佛的祖母身旁,生活清清靜靜的,反而沒有沾到兄姊們的驕奢之氣。

  年齡的差距及祖母的扶養(yǎng),像是兩層防護(hù)網(wǎng),使她不像趾高氣揚(yáng)的嚴(yán)家人。

  這回南到杭州,是茉兒第一次出遠(yuǎn)門,還是趁姊夫赴京述職,要返回任所,她硬吵著跟來玩的。

  祖母歐陽氏原本不放心,但想想,茉兒明年就要找婆家了,做媳婦不比女兒自由,也就讓她隨姊姊下江南了。

  江南的風(fēng)景真好,千紅萬紫的花不說、細(xì)雨紛飛的景不說,光是縱橫交錯的水道,穿過大戶、繞入小宅,映著朱門瓦廊和天光云影,多迷人呀!

  她尤其愛坐名為“水上飛”的快舟,聽船夫唱和,余音隨水縈繞,悠悠蕩蕩的,可惜姊姊嫌累,又嫌那些村夫愚婦討人厭,壞了她的興致,不肯再去第二次。

  可茉兒老覺得瓦屋中的百姓很快活,男耕女織、自由自在的,愛天南地北如何高談闊論都沒人管;不像她,北京又來催促歸期,進(jìn)了那深宅大院、高高的圍墻,一關(guān)又不見日月。

  她嘆口氣,不想讓自己悶,只好又去逗那可憐的鸚鵡。

  它那怪腔怪調(diào)的一連串倭語,又把她給惹笑了。

  “小姐既然喜歡,不如就跟大小姐要了吧!咱們帶它回北京,那可新鮮了!毙∏噙吿嫠嶂△龠呎f。

  “這是個好主意。”茉兒想想,又說:“不行!北京的人是聞倭色變,爺爺也煩了好些年,再聽到倭語,恐怕氣血會升高,還是別帶‘阿奴’回去嚇人吧!”

  主婢雨人正說著,突然屋內(nèi)傅來器物摔破的聲音。

  小青放下梳子,急匆匆的跑進(jìn)去,只見裝了一半的箱籠之間散碎著由南海來的紫水晶,一個十來歲的小婢女已跪在地上直發(fā)抖。

  “她要死了呀?”小青一巴掌就打過去,斥罵道:“送紫水晶可是無價之寶,專程要送進(jìn)京給皇上養(yǎng)氣用的,你瞎了眼、爛了舌也不該將它打碎,你就是有十條命也不夠賠!”

  茉兒瞪了小青一眼,示意不許她再動粗,但面對這凌亂埸面,自己一時也著慌了。

  垂廉簾動,袁府的總管太太走進(jìn)來,看到毀掉的紫水晶,頓時臉色大變。

  茉兒立刻轉(zhuǎn)過身說:“瞧!真糟糕,我笨手笨腳的,竟摔壞這寶貝,把丫頭們都嚇哭了!

  “小姐……”小青皺緊眉頭叫嚷著。

  “都是我的錯,我自會想辦法,千萬別罰人。”茉兒冷靜地繼續(xù)說,她可不愿那小女孩被打個半死或半殘。

  總管太太雖然心有懷疑,但茉兒已如此說,她也不好再追究,只能催促丫頭們趕緊收拾紫水晶,再對茉兒說:“夫人請小姐過去,好象有要繁事交代呢!”

  “現(xiàn)在嗎?”茉兒問。

  “沒錯!笨偣芴f。

  可她頭發(fā)沒梳齊,衣服也沒穿完啊!無奈中,她只好匆匆忙忙地在菱花鏡前快速的整好衣裝,帶著一張紅撲撲、青春又姣美的臉龐往拱口走去。

  身后,又傅來“阿奴”的倭語,無無聽來,茉兒隱時抓住了四個音,似乎是“殺又拉拉”。

  這是倭寇殺人的用詞嗎?

  *        *        *        *        *        *        *

  茉兒由自己的小院子出來,秋風(fēng)送來一陣陣桂花香,在穿過九曲橋時,追來的小青又給她罩了一件及膝的比甲,怕她著涼。

  “我沒那么弱不禁風(fēng)。”茉兒笑笑說。

  來到一個更大的拱門,面對的是極大的院落,水池里布滿珍貴的奇花奇石,她踏下石階,竟沒個招呼的人過來,原來他們?nèi)阍诶鹊捉锹洹?br />
  “又吵了嗎?”茉兒問。

  丫環(huán)們點點頭,連大氣都不敢吭一下。

  茉兒又移幾步,踩著內(nèi)院的石板往前走。

  姊姊嚴(yán)鶯的怒罵隱約傳來,“你自己沒出息,還敢給我罪受?瞧你年初回京城,給我爺爺、父親的是什么禮啊?想我表哥總督廣東時,拿了多少好處?虧我爹還給你找了這財稅肥缺,你做不好,竟怪到我頭上來?”

  “這……江南和廣東又不一樣。江南雖富庶,但鄉(xiāng)紳士人也一個比一個厲害,松江府又特別蠻橫……”袁應(yīng)樞的氣勢明顯的弱了許多。

  “再厲害,也敵不過我大宰相爺爺;再蠻橫,也兇不過我小宰相父親吧?”嚴(yán)鶯以更大的嗓門吼道。

  “我只不過是想調(diào)職,像……到我們的老地盤江西,總比較有人脈,不是嗎?”袁應(yīng)樞更小聲的說。

  “愚蠢!江西哪里比得上漁米之鄉(xiāng)江南呢?多少人求都求不來,你竟要放棄?真……真氣死我了!”

  接著,一陣“匡啷”摔破東西的巨響傳來,讓茉兒嚇了一大跳。

  人還沒回過神,就見袁應(yīng)樞極其狼狽地出來,衣服和紗帽都歪掉了。

  “袁應(yīng)樞,你的名字就是道地的‘原應(yīng)輸’,輸?shù)眠B我都倒霉了!”嚴(yán)鶯又由屋里追出更惡毒的話。

  袁應(yīng)樞沒看見躲在一旁的茉兒,只是捏著拳頭,低低的、又惡狠狠的說:“這婆娘,欺人太甚!哪一天我要是有辦法了,一定第一個休掉你,你就祈求嚴(yán)家沒有倒的時候!”

  這段話傳不到嚴(yán)鶯的耳中,但茉兒卻聽得一清二楚,不由得愣住了。

  這一路行來,茉兒不得不承認(rèn),姊姊的氣焰是太盛了些,憑她是當(dāng)朝首輔的女兒,在袁家作威作福,不但公婆姑叔退避三舍,連奴仆們都動輒得咎,不敢張聲。不過,姊姊的下嫁,也為袁家?guī)碡敻缓凸龠\(yùn),所以,沒有人敢埋怨,唯一詬病的是,姊姊入袁家門七年,只生了一個女兒,在沒有子嗣的情況下,也不允許姊夫納妾,這一直是府內(nèi)最大的爭端。

  茉兒不太懂這些,也很少去思考,她的生活就是琴棋書畫,和一般閨中女兒沒啥兩樣。若說有特別,就是多了一些奇珍異寶,多了一些山珍海味,還有偶爾入宮去為皇上、皇后扮扮觀音罷了。

  直到這趟江南行,她才明白嚴(yán)家女兒的氣勢,她們嫁哪家,哪家就旺,也難怪嚴(yán)家每日高朋滿座,有那么多人想來攀親帶戚,甚至連她那些庶出或旁支的姊妹們的求親名單,都排排一大串,幾乎讓媒人們踏破了門檻。

  至于如何“旺”法,她則沒概念。一些賄賂、安插、穢亂、欺上瞞下的字眼,都不曾出現(xiàn)在她腦海里。

  在她觀念中,爺爺是一朝宰相,自然有權(quán)指派全國各地的官員;而血濃于水,首先照顧自家人也是人之常情?傊δ咳局,姊夫的貪污關(guān)說,茉兒不覺得奇怪,還以為天下人都如此呢!

  只是“旺”夫家,就非得吵得天翻地覆嗎?看來,姊夫并不感激呢!

  “外面死人啦!也不會來收拾一下?”嚴(yán)鶯又開始吼了。

  奴仆們慌慌張張的進(jìn)去,茉兒也隨之在后。

  屋內(nèi)破的是一只官窯花瓶,它砸到墻上,也順勢打下一把骨董絲絹團(tuán)扇。

  嚴(yán)鶯愣愣地看著那扇子對妹妹說:“那花瓶我不心疼,反正爺爺入宮,總會賞一些,可惜的是這團(tuán)扇,上面還有蘇東坡的墨跡呢!”

  茉兒接過來,看著裂痕說:“我可以試著修修看,蘇學(xué)士的字我學(xué)過,打混一下大概沒問題!

  “你呀!就老喜歡這些詩呀詞的,聽小青說,你還以‘阿奴’為題,寫了篇‘鸚鵡賦’?”嚴(yán)鶯的心情已稍稍平靜。

  “好玩嘛!”茉兒說。

  “光拿詩詞去嫁人是不夠的!”嚴(yán)鶯忍不住又叨念道:“尤其是我們嚴(yán)家的女兒,多少人想利用,連丈夫也不例外,若學(xué)不會保護(hù)自己,說不定會連皮帶骨的被人啃光光,因為,人心是貪得無厭的,不是欺人,就是被人欺……”

  她說到一半,發(fā)現(xiàn)茉兒的臉正貼近團(tuán)扇,專注地研究起墨跡來,根本沒聽進(jìn)她的話,弄得她是又好氣、又好笑。

  望著正值青春少艾的小幺妹,想想為人婦的這些年,嚴(yán)鶯不禁摸摸她的發(fā)辮說:“茉兒,你知道你明年選婿,不但是嚴(yán)府的一件大事,還可能會驚動整個京城嗎?”

  茉兒終究是個女孩兒家,一提起親事,就覺得很不自在。

  “你那年扮‘云里觀音’,早就艷名遠(yuǎn)播,這些年,奶奶早收了一迭名冊,有哪個尚書學(xué)士的公子是你中意的呢?”

  “我才不曉得什么名冊呢!”茉兒對此不甚有興趣。

  “爺爺說了,有些求親帖看都不必看,他現(xiàn)在最想與之結(jié)親的是同在內(nèi)閣的徐階。明年會試的主考就是徐大人,考中的人就是他的‘門生’,所以,你要嫁,就嫁給明年的新科狀元,將來榮華富貴一樣都跑不掉!眹(yán)鶯說。

  “姊,你在說笑啊?狀元哪能說嫁就嫁的呢?若是人家已有妻室呢?”茉兒

  “有妻子就休離呀!天底下有什么比娶首輔的女兒更榮耀的事呢?”嚴(yán)鶯驕傲的回答。

  茉兒張大了嘴,久久才說:“那……那不成了包公傳里的陳世美嗎?那種遺棄糟糠之妻的負(fù)心漢,我才不要!”

  “我就說你書看太多了,人都看傻了!眹(yán)鶯搖搖頭說:“你放心,你的狀元郎不會有妻子的。爺爺說,只有我們家茉兒喜歡的人,才能中狀元哩!”

  “怪了,我又不是皇上,不掌殿試、不看卷子,狀元又與我何干?”茉兒反駁道。

  “這其中的奧妙,到時你就會明白了。”嚴(yán)鶯話中有話地說:“你以為憑你姊夫那點文才,能輕易就列名探花嗎?還不是因為我選中他。哼!!沒想到是中看不中用!”

  茉兒頗厭煩這話題,忙說:“對了,姊姊急急的找我來,不是有事情要交代嗎?”

  嚴(yán)鶯這才想起任務(wù),忙帶她走到里間的小室,濃濃的脂粉香陡地傳來,層層隔架間放些剔紅小屜,都頗為精致。

  嚴(yán)鶯拿出其中一個,按開金鎖,在黃綢的襯布中,有個尺長微彎的東西,形似牛角,質(zhì)地像枯木,又像石頭,看不出有什么特別的珍貴處。

  “這是東海上一種巨蟒的頭角,千年難得!眹(yán)鶯仔細(xì)解釋,“我們也叫它吸毒石,凡是身上有惡瘡傷口或瘀青膿血的,一碰,它就會緊緊地吸附著,直到毒盡了才落下。然后,再將它放在新鮮奶中,可以反復(fù)使用。”

  “你要我?guī)Щ乇本﹩?”茉兒問。

  “不但要帶回北京,還要呈獻(xiàn)給皇上。星上喜愛服丹藥,聽說常中毒流血,爺爺若獻(xiàn)上這寶物,皇上一定會很開心。”嚴(yán)鶯謹(jǐn)慎的交代,“這是你姊夫緝查走私時由梟匪船上尋到的,機(jī)會可遇而不可求!

  “這么貴重的東西,怎么會叫我?guī)?我身邊也不過是小青和幾個隨從,萬一弄丟了,我可擔(dān)待不起。”茉兒緊張的說。

  “放心,嚴(yán)武已經(jīng)從北京趕來,另外,我還加了幾名衛(wèi)士跟著,不必你操心!眹(yán)鶯把小屜重新放入一個密盒中。

  嚴(yán)武是嚴(yán)府的家仆,已做了幾代,小青便是他的女兒。

  “唉!既然那么慎重其事,為什么不讓胡總督送呢?他可以派出一大隊兵馬呢!”茉兒不喜歡這種額外的差事。

  “你呀!怎么看都不像咱們嚴(yán)家的人,沒一點心機(jī)!”嚴(yán)鶯瞪她一眼,“如果由胡宗憲送,到時他會直接獻(xiàn)進(jìn)宮去,不透過嚴(yán)家,功勞不就全變成他的了?”

  “功勞是誰的又如何呢?只要皇上真的用得著,能讓他健康長壽,就是萬民的福氣呀,”茉兒天真的說。

  嚴(yán)鶯這回是大大的搖頭,拉著妹妹的手說:“茉兒,奶奶實在是將你保護(hù)得太好了,但總要有人告訴你真相。今日的皇上,天天拜神求道,爺爺能得寵信,全仗他能寫祝禱的‘青詞’,四處求祥瑞物,甚至陪皇上吃丹藥,沒有一刻不戰(zhàn)戰(zhàn)兢兢。這二十多年來,多少人嫉妒嚴(yán)家,不擇手段地打擊,千方百計的想取而代之,要不是爺爺謹(jǐn)慎機(jī)警,嚴(yán)家早就被抄好幾次家了!”

  “可胡總督對咱們嚴(yán)家這么好,又這么敬重爺爺,他該不會對嚴(yán)家不利吧?”茉兒說。

  “那都是假的!”嚴(yán)鶯說:“政治場上沒有朋友,只有利害相關(guān)。今天你得勢了,眾人巴結(jié);明天失勢了,眾人落井下石,其殘酷有時比血流沙場更可怕,所以,每走一步都要小心,人人都是敵人,凡事要先下手為強(qiáng)!

  “我討厭殘酷和流血,但愿我永遠(yuǎn)碰不到政治這種東西。”茉兒下結(jié)論的說。

  嚴(yán)鶯原本想說,身為嚴(yán)家人,事事由不得自己,男孩自幼要在官場上酬酢,女人要結(jié)政治婚姻,但看妹妹可愛的面容,反正明年她就會發(fā)現(xiàn)未來的命運(yùn),不如再讓她多快活一陣子吧!

  走到外廳,仆人已清理完畢,茉兒的目光被一座小觀音像吸引去。

  “對了!你們當(dāng)初那三大觀音,霧里和風(fēng)里都到哪里去了?”嚴(yán)鶯喝著丫環(huán)端上的茶,閑閑地問。

  “霧里的父親,聽說是攜家?guī)Ь欤胬线鄉(xiāng)了,風(fēng)里的父親則是外調(diào),還不曾有返京的消息。三年,我挺想念她們的!避詢河行┞淠恼f。

  姊妹倆又聊一會紫姑卜卦之事,接著,奶媽抱來嚴(yán)鶯四歲大的女兒,大家用了午膳后,才各自去休息。

  茉兒不想午睡,整個人斜倚在欄桿上,手有一下、沒一下的拔著黃色的菊花瓣。

  她雖不愛聽姊姊說那些話,但婚姻是每個女孩兒家的心事,怎會不榮懷呢?

  只是,她未來的丈夫,真像姊姊說的,要由殿試一甲的士子中挑選嗎?如果那些狀元、榜眼和探花都長得又老又丑呢?

  當(dāng)然是要拒絕啦!

  可是,如袁姊夫這樣一表人才,卻又唯唯諾諾、缺少風(fēng)骨的,她也覺得乏味。

  再想想兩個不學(xué)無術(shù),有著紈挎子弟行徑的哥哥,更是不能嫁。那……自己到底期盼著什么樣的歸宿呢?

  突然,她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曾偷偷看過的“西廂記”,想起那風(fēng)流瀟灑又勇于退敵的張君瑞,假使真有這樣一個多情人,她或許也會如崔鶯鶯般的以身相許吧……

  去!茉兒的臉驀地紅了起來,為自己心里那不成形的影子而羞惱不已,她真不該讀那種坊間艷書的,竟徒添了邪心。

  身后,那方閉眼打盹的“阿奴”,倏地飛跳兩下,猛地嚇走了茉兒的怯怯情思。

  “喂!你作夢了嗎?是好夢還是噩夢?你記起藍(lán)藍(lán)的大海和那揚(yáng)著火把的黑夜,對不對?”她湊近鸚鵡“阿奴”說:“唉!我不能再胡思亂想了,應(yīng)該在離開前快點把‘鸚鵡賦’寫完,免得又成了一椿虎頭蛇尾的公案了。”

  “阿奴”尖嘴一揚(yáng),彷佛在回她的話,“阿你的頭!”

  殺又拉拉?阿你的頭?都沒有一句好話。

  茉兒忍不住用小竹棒打它一下,“倭鸚鵡就是倭鸚鵡,滿腦子只懂殺人,再不學(xué)漢語,就沒有人喜歡你啦!”

  “阿奴”抗議般地亂飛,嘴里重復(fù)的仍是那兩句話,像在努力解釋什么,語調(diào)竟有些傷心。

  茉兒笑得更厲害了,等“阿奴”生氣不理她時,她才回到書桌前,拿起小青備好的毛筆繼續(xù)寫“鸚鵡賦”——

  南海碧綠,霞映珊瑚,幻化異鳥,名為阿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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