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見新家,聽娘低聲問爹這樣二進(jìn)的宅子一個月要多少錢,爹回只要三兩五錢銀子,伏幼知道,她爹的好人緣這時候彰顯出來了。
他們家租下的這間宅子地段雖不比鎮(zhèn)子中心那片官宦宅子,但也是靠近鬧區(qū),住的多是本地老住戶,都是從小見到大的老面孔,有事互相商量、幫襯。
在鎮(zhèn)民眼中,她爹伏臨門為人著實不錯。
當(dāng)鋪向來予人負(fù)面觀感,欠錢借錢,破產(chǎn)跑路,一般人沒事是不會想上當(dāng)鋪的,令人避之唯恐不及,但是對伏臨門而言,當(dāng)鋪也是許多人求得最后一絲生機的地方。
舄水鎮(zhèn)的人日常不稱當(dāng)鋪為當(dāng)鋪,而稱押店。
當(dāng)和押是有區(qū)別的,押是將物品暫時抵押在鋪子里,在抵押期之前將本金加上談好的利息奉上,便可將物品贖回來,若是過了抵押期,那抵押之物就歸當(dāng)鋪了;當(dāng)則會讓人覺得是拿東西去換錢,當(dāng)是別人家的了。
伏臨門樂善好施,遇到手頭不方便的熟人來質(zhì)典物品,要不利息少算,要不就是就算過了抵押期,他仍會讓人按舊價把物品贖回去。如果來的是窮人,他會把對方典上來的冬襖入柜后,再把他人的流當(dāng)品贈給對方過冬,讓那些窮人雖然得到少許的銀錢能果腹,也不至于因為沒了保暖的衣物連冬天都過不去。
雖然他為了這些和二弟爭吵,彼此鬧得不痛快,但是幾乎整個鎮(zhèn)子的人都知道他并不是那種一毛不拔的市儈生意人。
二進(jìn)的宅子不大,抬頭看就能從門口看見堂屋里,沒有什么夾道,跨進(jìn)門往里看,對著門的正前方擺著一張八仙桌,靠墻兩張八仙椅,除此就沒什么家具了,空蕩得很。
唯一的優(yōu)點就是房間多,正房之外有左右?guī),廂房和正房有兩個角門,分別通向側(cè)院、廚房,還有一個倒座間。
伏觀被安置在東廂房,伏幼則被安置在西廂房,伏臨門夫婦住在正房。
正經(jīng)主子就四人,仆婦也只有李氏的老陪房一家人,婦人王嫂子收拾得很是齊整,瘦條身材,夫家姓兆,兒子兆方給伏觀當(dāng)小廝,丈夫兆陌則是跟著伏臨門,算是長房的管事,還有一個女兒已經(jīng)嫁出去,王嫂子則負(fù)責(zé)內(nèi)院里的跑腿雜事。
除了陪房一家人,加上打定主意要跟著伏幼的胖姑,不大的宅子顯得熱鬧非凡。
伏幼把胖姑打發(fā)去幫忙父母們安置,前世的自己很習(xí)慣凡事自己動手,并沒有因為過了幾天的閨閣日子就把自己當(dāng)成那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
她打量了一下自己住的地方,小院不算大,一明二暗的格局,清一色的水磨磚,臨窗一張大炕,內(nèi)室有個小門,里面是洗臉、換衣裳的地方。
看起來就連恭桶、小屏風(fēng)、凈手盆架都要重新置辦,不過也許不用,她的嫁妝里不就一堆這些東西,香胰子、青鹽、銀刮舌刷什么的都是齊備著,還是簇新的。
整體看起來,這院子比起伏府的院子不僅小上一點,但是那又怎樣?一家人能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
經(jīng)歷全家為了她被趕出伏府這件事,全家同仇敵愾的站在她這邊,說不感動是騙人的,她真心愿意把原主的父母當(dāng)成自己這一世的父母去孝敬,把伏觀當(dāng)作哥哥敬愛。
這西廂房也不是一無是處,院子中間搭著葡萄架,架上冒著淺淺的綠,倒是喜人,只是一個葡萄架就把院子擠得有點小了,談不上講究什么,且這時計較房間如何不重要,先安頓下來比較重要。
她自己把房間收拾了,擰了抹布把所有的家具擦拭了一遍,這才去關(guān)心其他人安置得如何,沒想到全家人有志一同,都來到堂屋。
“今天也算喬遷之喜,就讓王嫂子去買幾樣熟菜回來吃了,”剛搬家,別說鍋碗瓢盆還沒買全,米菜面油更是別提,幸好后罩房后面有口井,用水倒是不成問題。
李氏也知道今天要自己開伙煮食是不可能了,拿了半串銅錢讓王嫂子去沽酒買菜,還吩咐她要買足八人份的量,于是王嫂子帶著胖姑出去了。
幾口人終于坐了下來喘口氣。
伏幼和伏觀并肩坐了,看著向來齊整的大哥袖子還卷著,不禁出聲取笑,“哥,你那房間要是還沒收拾妥當(dāng),我可以幫忙!
“你這是小看我了,待會兒你去瞧瞧,我規(guī)整得不會比你差!狈^也不示弱,方才他看到胖姑幫忙爹娘做事,妹妹那里肯定就只能靠她自己動手了。
若是沒有“死過”一回的伏幼,他還不敢保證什么,在一連串的事件后,他對這位妹妹還真刮目相看了。
不說別的,就她為了保住那些嫁妝,豁出去和祖母拚搏的干勁,把祖母整得氣炸了肺,就夠叫人拍案叫絕了。
粗鄙嗎?他不覺得,他喜歡這樣全身充滿活力、像朵熱烈盛開花兒的妹妹。
兩兄妹互扮了個鬼臉,卻看見父親的臉色有些嚴(yán)肅的對著母親道——
“歇了晌我就回押店去看看,我這幾天不在,也不知道鋪子忙成什么樣子了!
為了找屋子、為了借錢,他已有幾天沒能往鋪子去。
對于父親的一相情愿,伏幼只是保持沉默。
依照祖母那種“不如我意就跟你切八段,你要是在外頭活不下去了,還不是要回來求我”的心態(tài),一旦確定他們決定搬出伏府之后,肯定是不會再讓父親踏進(jìn)當(dāng)鋪的。
父親要是還能靠著當(dāng)鋪的月俸養(yǎng)家活口,那她還攆他們出來做什么?
絕了父親的后路,才能彰顯她的手段堅決。
也許是伏幼把人性想得太過涼薄,但即便是三十幾年的母子感情又如何?就算都是同一個肚子里蹦出來的孩子,憨厚忠誠的兒子卻往往比不上嘴里抹蜜的,偏心這種事,就和手指長短一樣,恐怕是永遠(yuǎn)無解的難題。
待王嫂子買了熱菜熟食回來,伏幼喊著胖姑把她嫁妝里整套的碗碟湯匙筷子拿出來,一家人圍在一起吃了搬家后的第一頓飯。
他們也不要王嫂子留下來布菜伺候,讓他們一家人和胖姑坐一桌吃飯去了。
王嫂子原先不肯,李氏卻是個明理的,她慢條斯理的道:“既然我們老爺都出來了,就是新開始,我也不想把府里的那套排場搬出來繼續(xù)用,這個家就我們這幾個人,我知道你們一家都是好的,不用立什么太啰唆的規(guī)矩,只要大面上過得去就成,都這番光景了,你還與我見外什么?”言下不無幾分欷吁和茫然。
王嫂子也不好說什么,躬身下去了。
伏幼蹭過去拉著李氏的胳膊!澳铮巯挛覀兗铱粗苍S不好,可在哪都是活,我們家都是勤勞肯做的人,沒道理還過不好日子,所以你也不要想太多,往后只要我們把腰桿挺直了就是,不怕人家道長短!
李氏拍著她的小手,頗感欣慰的笑了開來。“想不到我家囡囡長大,會安慰人了!
“人家是說真的,每一種日子都有它的活法,誰知道我們往后會不會過得比本家還要快活呢?比起整日在府里老是要看祖母臉色,被二嬸娘排擠,我們這會兒獨立了,這樣的日子就算粗茶淡飯也是快活無比!
“你這孩子說話的口氣和你外祖父一個樣,你外祖父也是個心寬的,他總說凡事要往前看,沒有過不去的坎。”
只是她也很久沒有見過娘家人了,婆母勢利,對于伏臨門一門心思要娶她入門非常不高興,那是他第一次公然違逆老太太,最后她是嫁進(jìn)伏家了,日子卻也不好過,公公去得早,婆婆不待見她,丈夫是對她體貼小意的,可為了一家子,忙得能按時回家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要不是兩個孩子還算貼心乖巧,她幾乎都要以為自己要這么憋屈的過一輩子了。
就因為婆婆對娘家有諸多微詞,父母知道她的難處,也已經(jīng)很久不上門了。
要是日子安定下來,她也想回家看看老人家。
一想到這里,她突然覺得勇氣百倍。是啊,前面最壞的日子都過去了,雖然還不知道前頭的路是如何,但一家人一個不少的兜在她的身邊,她有什么好擔(dān)憂沮喪的?
“不過,你畢竟是晚輩,怎好說你祖母的錯處?往后不可以這樣了,知道嗎?”她可沒忘記伏幼話里的不滿。
伏幼嘴唇微翕,到底沒有說話。
娘說得對,畢竟是晚輩,就算再不喜歡,也沒有晚輩教訓(xùn)長輩的道理。
用過飯,伏臨門也不歇晌了,擦擦嘴就去了當(dāng)鋪,李氏則是和王嫂子研究這個空空如也的家該添置些什么,討論好了王嫂子便拿了錢,趕緊喊上丈夫辦事去。
至于伏觀也不端少爺架子了,擼起袖子和兆方繼續(xù)打理外院的物什,伏幼一樣沒閑著,她回房間換了件窄袖短衣和棉褲,幫著胖姑洗刷整理,忙得熱火朝天,卻毫無怨言。
這里房租雖然不貴,房子卻缺乏整理,難怪肯便宜租出去了。
然而,伏臨門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就回來了,眼神黯然,滿臉疲憊,神色復(fù)雜,像硬生生老了十歲似的,回家后呆坐在板凳上,一句話都不說。
“這是怎么了?”李氏趕緊上前。
伏幼也拿著剛買回來的茶壺去沏了杯茶端上去。
茶是伏臨門的最愛,天大的事只要喝碗茶就能緩上一緩,可這回他對女兒親手端上來的茶看也沒看一眼,脖子灌了鉛似,怎么都抬不起來。
“孩子他爹,你別悶聲不吭的,這我哪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瞧你這臉色,是押店里出了事嗎?還是你人不舒坦?”李氏看不得丈夫這個樣子,急得聲音一下就啞了。
“爹,真有事說出來大家可以一起想法子,就算我們幫不上忙,您說出來總比一個人悶在肚子里好!狈仔睦镉袛(shù),父親會這樣應(yīng)該和她揣測的八九不離十,只是若事情真如她所料,她那位祖母還真是叫人無言。
伏臨門只覺滿嘴苦澀,瞅著妻女關(guān)心的神情,他心一動,嘆氣道:“二弟說讓我別去鋪子了,說是娘的意思!
果然是那個老太婆搞鬼。
李氏嘴巴開了又闔,闔了又開,退了兩步跌坐在椅子上,好半晌無語,冷不防卻拔高了聲音,“娘這是什么意思?那鋪子是你一手一腳干出來的,說一切都是你的也不為過,一句話輕飄飄的就想把你趕走,沒那么容易!”
伏臨門看著已經(jīng)失去理智的妻子,咬著牙。“兄弟沒有分家,哪來什么你的我的!甭曇舨淮,也沒什么怒氣,只有枕邊人李氏聽得出來丈夫聲音里都是深深的疲憊和不平。
沒有錯,兄弟不曾分家,他賺回來的一分一毫都是公中的,沒有入自家口袋的道理,可伏幼想,這就只有自家這對老實的爹娘會這么想,人家從中掏走了多少好處,會報明帳嗎?
按照錢氏那錙銖必較和自私自利的個性,其中的貓膩不會少,話說回來,像她爹娘這種容易吃虧的個性也不可取。
自私是人的天性,但在過與不及之間的拿捏,真的需要一把尺好好丈量。
“二叔子讓你走,你就摸著鼻子回來了?你不會爭一爭?我們一家以后怎么辦?娘這是不讓我們活了!娘啊,你做人怎么可以連禮義廉恥都不顧了?!”李氏的眼淚滾滾落下,要不是顧忌著外頭還有下人,可能會放聲大哭了。
“你別嚎,我也不愿意!狈R門總算還知道要回過神安慰妻子,只是這話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伏觀正好也過來了,他看見哭成一團(tuán)的爹娘嚇了一大跳,就要向前問清楚,卻被伏幼制止了。
就算是大人,有些眼淚總是要流的,經(jīng)過洗滌,即便不能心如明鏡,起碼在哭過一回之后能記取教訓(xù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