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yàn)榧,許多陳年往事浮上伏臨門心頭,他小時候跟二弟、三弟同房,親眼看見母親在兩個弟弟的枕頭下塞錢,他沒有起身質(zhì)問母親為什么兩個弟弟都能有他卻沒有,他繼續(xù)裝睡,告訴自己他是大哥,讓給弟弟也沒什么不可以,爹常說家和萬事興,可后來他從少年到青年,娶妻生子,因?yàn)樗牟粻幒腿套專恢蛔屍拮映蕴,連帶兩個孩子在母親面前也討不了好。
明明他很聽話很認(rèn)真很孝順母親,娘卻看不見他的好。
他一直以為已經(jīng)不記得這件小事了,可現(xiàn)在冒了出來,才明白母親的心在那時候就已經(jīng)偏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這回卻是真正的傷心了。
夫妻倆淚眼相對,忽然噗哧笑了出來。
伏臨門給妻子擦眼淚!澳闱魄莆覀兂墒裁礃幼,都讓孩子看笑話了!
李氏有些臉紅,輕輕“嗯”了聲。
伏幼很貼心的去擰了兩條巾子回來,一條給伏觀,示意他拿去給父親,她則是把巾子給了母親,讓她整理一下自己的儀容。
很少在孩子面前這么失態(tài),夫妻倆都有點(diǎn)不好意思,抹了臉各自把巾子攢在手里沒放下。
“咳咳,都是你,一把年紀(jì)了還哭得像個孩子似的,這不是讓孩子們看笑話了。”畢竟是男人,伏臨門平復(fù)了情緒,微妙的自尊讓他說道了老妻兩句。
“你還有臉說我!”李氏回嗔了他一句。
看見父母感情好也不是第一回,兄妹倆偷偷笑,伏觀剛才那點(diǎn)著急也不見了。
伏幼軟軟的蹭著伏臨門的胳膊,“爹娘,你們先別亂了手腳,天無絕人之路,祖母不讓爹回當(dāng)鋪,我們也不稀罕,了不起咱們自己開一家。”
伏臨門差點(diǎn)被女兒氣笑,點(diǎn)著她的額頭,“你這心大的,可知道開鋪?zhàn)邮悄敲慈菀椎氖聠幔恳胤健⒁伱、要銀錢。”這世道離了金錢就玩不轉(zhuǎn)了。
“哥哥也坐下來聽我講的對不對,女兒是覺得,以我們家目前的狀況的確還無法在鎮(zhèn)子中心找到合意的鋪?zhàn)樱蔷屯硕笃浯,我方才把這宅子看了一遍,除了我們八口人住的地方,側(cè)門還有好幾間空房子,不如就把它們利用起來,然后再開一個大門,那就解決進(jìn)出的問題,一邊是住家,一邊是鋪?zhàn)樱瑑刹粵_突。
“再說了,爹是開押店的,專精在這一塊,沒道理我們搬出來后就不干了,那些有困難的鄉(xiāng)親要是知道我們繼續(xù)開著鋪?zhàn),肯定會來捧場,他們能有周轉(zhuǎn)銀子的地方,我們也圖個溫飽,不是正好?”
“鋪?zhàn)娱_在這胡同里,會有人來嗎?”伏臨門考慮得多,馬上就想到最現(xiàn)實(shí)的那一面。
“酒香不怕巷子深,就算不臨街也照樣不缺客人。爹,我們只要把風(fēng)聲放出去,一個傳一個,總能做出個口碑來。”一步一腳印,或許剛開始時不是那么容易,但不做做看哪知道成不成?
“你這丫頭,我都被你說得意動了,只是開鋪?zhàn)硬皇切∈,我晚上和你娘再琢磨琢磨是不是真的可行!?br />
他是一家之主,得撐起這個家,但是他向友人借的銀錢不多,付了宅子的半年租金剩下的也沒多少,如果要請匠人來整修,就算不供一頓吃也是筆開銷,還有下人們的月例、一家人的生活費(fèi)用,樣樣都要錢。
朋友周轉(zhuǎn)他金錢也只是暫時的,這些銀子要是用光,將來呢?總不能讓一家子都跟著他挨餓。
開鋪?zhàn)邮谴笫拢荒荛_玩笑的,一不小心弄不好,有可能得帶著妻女上街乞討去,可若是不開,生計也是個大問題,他這把年紀(jì)了不能帶著兒子扛大包去……
“爹,如果擔(dān)心的是銀子,女兒那里還夠用。”
“說什么呢,你那點(diǎn)東西是你花了大力氣才留下來的,哪能用在這里!彼麤]忘記女兒為了爭這筆嫁妝和老二家的鬧騰的模樣,為此還把膝蓋都跪腫了。
“爹,銀子放著沒利息又有風(fēng)險,錢滾錢才是銀子的用處,再說女兒那些銀子還不都是從娘那里拿來的,說到底銀子也是爹賺回來的,如今用到我們一家人身上是再好不過了!
伏臨門詫異的多看了女兒好幾眼,說得頭頭是道,這么有主見又果斷的女兒,跟以前懦弱沒主張、遇事只會哭的模樣真的大不相同了。
也許是環(huán)境磨人,這是不經(jīng)一事,不長一智,他的囡囡這是從那樁失敗的婚事打擊中挺過來了。
他應(yīng)該覺得欣喜才是,可心底不免又有些傷感,小泵娘家不都該備受嬌寵,無憂無慮,而她不只婚事受挫,如今跟著他們出來吃苦,還要把自己的體己銀子拿出來,他這身為人家父親的情何以堪?
見丈夫沉思不說話,李氏的心思倒比丈夫活絡(luò)一些,勸道:“孩子爹,囡囡既然有銀子能救急,咱們暫時把她的銀子挪來用,將來再加倍補(bǔ)回去便是了。”眼下看見有條路可走,說什么也要想辦法走下去。
一直悶不吭聲的伏觀也點(diǎn)頭,露出潔白的牙!暗?zhàn)娱_了,您繼續(xù)當(dāng)您的朝奉,我就是司理、票臺和折貨,打雜有兆方,伙頭有兆方他娘,人手一個都不缺。”
司理負(fù)責(zé)管理當(dāng)鋪內(nèi)財務(wù),監(jiān)督作帳;票臺負(fù)責(zé)填寫當(dāng)票及當(dāng)簿登記;折貨則是負(fù)責(zé)抵押物的包裹、保管及掛牌做標(biāo)記等工作,他們一家子也就他在私塾里讀了幾年的書,這幾樣活不識幾個大字的人還真做不來。
這是一家人都贊成了?!
“也罷,既然你們都同意,我沒有不答應(yīng)的道理,那我就先去知會房東,看他肯不肯讓我改房子再說。”
宅子是租來的,自然不能大手大腳地想改就改,得經(jīng)過房東那一關(guān)。
伏臨門這趟回來得很快,臉上神色卻沒有伏幼想象的松快,他碰了壁,屋主一聽到他們想對宅子動工便不高興了,說是讓伏臨門把宅子買下,隨便他愛怎么改都可以。
“他開多少價?”伏幼問得很直接。
“一百五十兩!币?yàn)榕畠簡柫耍?dāng)?shù)囊簿椭闭f。
伏幼閉閉眼,再睜眼時道:“爹,您再跑一趟說我們買了,但是我們只能出一百兩,這是底線,問他愛賣不賣!
這舄水鎮(zhèn)就是南方的一個小鎮(zhèn),房價還沒有高到坐地起價的行情,房東不過是不喜他們動他屋子,又以為他們沒錢,隨便喊個價錢嚇唬他們罷了。
聞言,屋子里幾個人都震動了!班镟铮隳膩砟敲炊嚆y子?”
一百多兩她還真的有,她的嫁妝有一百八十兩左右,原先她沒打算要把銀子花在買屋上面的,而是想先慢慢替家人找個營生,或許買一小塊地,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如今宅子看起來是非買不可的了,不然所有的計劃都會跟著擱淺。
如果父親能說服屋主,剩下的八十兩就要一個錢掰成兩個用了,要支付工匠工錢、一家子開銷、下人月錢……誰知道中間還會有什么支出,所以她得盡快琢磨出能賺錢的活兒才行。
她回到房里,拿出放體己的匣子,拿出幾張折得整整齊齊的票子,挑出兩張面額各五十兩的銀票,回到堂屋交給父親。
這回伏臨門很干脆,灌下好幾杯水后,抹了臉,帶著兆陌出門去了。
回過頭,伏幼讓胖姑把王嫂子喚來,讓她們把她那些嫁妝什物全部整理出來,家里用得上的都拿去用,不用留,沒有的東西再去添置。
雖說是為了省花費(fèi)的不得已之舉,但是能物盡其用還是好的,難道要把子孫桶這種東西留著占地方?她還真沒那想法。
也不知道伏臨門怎么和屋主談的,直到黃昏他才踩著暮色回來。
他和屋主談成了這筆買賣,這一百兩加上租賃時付的押金和半年租金,房東這才愿意賣了,兩人約了明日拿地契到衙門去登記,一手交錢,屋子就是他們的了。
伏臨門還留了個心眼,吩咐屋主暫時不要把他買房的事情泄漏出去,對方也爽快的答應(yīng)了。
伏幼雖不滿意父親沒有把價錢殺得更低,但也知道她爹是盡力了。
伏臨門跑了一天著實(shí)倦了,李氏吩咐備飯,一家人吃了飯,商討出明日的章程,交代兆陌明天去找泥工和木匠,讓他們來改房子,把隔間、存箱樓和柜臺做起來,把墻打掉砌出一道門來,其中的瑣事極多,伏觀也跳出來說他能幫忙。
伏臨門頓感欣慰,看著孩子和妻子面上的笑容,一家和樂融融,在領(lǐng)略了最殘酷的現(xiàn)實(shí)冷暖,心灰意冷之際,卻也收獲了不一樣的溫暖親情。
隔天,很快的匠人來了,泥匠工匠木匠小堡,丈量好屋子,談好價錢,第三日就開始動工整飭起鋪?zhàn)印?br />
說好不供飯,所以在銀錢上面又添了五百錢,匠人頗為滿意,工作起來也就越發(fā)賣力了。
伏臨門把監(jiān)工的活兒交給了兒子。
伏觀也不含糊,跑前跑后,需要搭把手的地方更樂于幫上一幫,匠人看他不擺架子,必沒有看輕他們的意思,對這家人的印象就更好上了幾分。
伏臨門去了素來有交往的票號、錢莊,甚至跟同業(yè)打了招呼,這一來伏臨門要自立門戶開當(dāng)鋪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的很快傳了出去,而晉升為伏家當(dāng)鋪掌柜、威風(fēng)沒幾天的伏家老二伏祿全也從伙計嘴里聽到了消息,他臭著一張臉回到家,那盯著伏臨門一家的錢氏消息也不慢,夫妻對坐,互相比臉臭的。
夫妻倆怎么都想不到那像喪家之犬被攆出的大房會這么快就立了起來,他們的落魄和窮酸呢?他們還等著看,等著大房一家人回來搖尾乞憐地求援。
服侍的婆子丫鬟也嗅到不尋常的氣氛,放下茶盞,大氣不敢多喘一下的便退了出去。
見丈夫甩臉色給自己看,錢氏心里更是不舒坦得像是吃了屎。
“我說他們哪來的錢?你不是說內(nèi)院的錢都攢在你手里,嫂子窮得連給娘家的年禮都拿不出手?”伏祿全臉黑得跟鍋底一樣,他向來花天酒地,對府里的事是不管的,妻子對他吹的枕頭風(fēng),受用的他就聽,也從未細(xì)細(xì)分辨過真假對錯。
不過他對自己的哥哥倒是再了解不過,就是一個不懂為自己算計的老實(shí)頭,既然他從沒替自己想過,身為弟弟的人怎好不替他管著銀錢?
花錢他最能干了!
“一個個窮到響叮當(dāng)?shù),要說銀子……肯定是用了伏幼那丫頭的嫁妝!”
說到這個她就氣得渾身直打哆嗦,伏幼畢竟是伏府的大姑娘,掌中饋的也不是她,嫁妝上李氏自是能添多少就添多少,想到這里她的心就像在油火上煎著,當(dāng)時她要是能把那丫頭的嫁妝奪回來,添給自己的女兒多好,哪里知道被伏幼那奸險的丫頭給算計了,害她面子里子都丟光了不說,還落個覬覦侄女嫁妝的壞名聲。
“哼,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我看不是假。不過就算鋪?zhàn)娱_了,他們賃的那宅子在胡同里,能有什么生意?搞不好銀子撒下去也只是白搭!再說你也甭只顧著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fēng),顧好自家的生意要緊,我聽說那些個窮酸泥腿子一知道大哥不當(dāng)鋪?zhàn)诱乒穸寂艿絼e家去當(dāng)東西,倒是你要檢討檢討,大哥他們才搬出去多久,鋪?zhàn)永锏幕镉嬑铱炊奸e得能打蒼蠅了!
伏祿全被自己的老婆蹬鼻子上臉的說他不濟(jì)事,不高興了。“生意上的事要你一個女人家來說嘴?你不就是想說我做生意比不上大哥。”
所有的男人都一樣,再上不了臺面也不會喜歡讓女子對自己指手畫腳,尤其聽錢氏這裹腳布般連篇大串的啰唆嘮叨,只覺得厭煩,想來想去還是百花樓里的姑娘溫柔可人,家里這個母夜叉還真是越看越厭憎!
兩夫妻鬧了個不歡而散。
錢氏又自己生悶氣了半天,如今大房和他們可不是同在一個屋檐下過日子了,想拿捏他們還真的拿捏不了。
桂花胡同這里,男人那邊忙得熱烈,修繕房子的事女人幫不上忙,家里又有王嫂子和胖姑,煮飯做菜洗衣買菜和粗活一應(yīng)事務(wù)也用不上李氏和伏幼,母女倆便閑了下來。
“娘,女兒記得你做的包子餡料好吃得很,不如咱們來做點(diǎn)小生意如何?”民以食為天,想賺錢不如從吃著手。
家里這點(diǎn)家當(dāng)早晚會坐吃山空,趕緊設(shè)法賺錢才是正經(jīng)。
“囡囡,你是想賣包子?我看不成的,這舄水鎮(zhèn)雖不大,賣吃的人還會少嗎?包子翻來覆去就那些包法和佐料,還能變出什么別出心裁的東西?”滿街都是賣饅頭和包子豆?jié){的人家,她們?nèi)粢蚕肟窟@東西賺錢,想來生意難做。
不是她這當(dāng)娘的潑女兒冷水,只要想讓家中多點(diǎn)進(jìn)帳的人都知道賣吃食是最好賺的,但是吃食說來容易,可是想賣得久、賣得好,真正能掙到銀子的人就那少數(shù)幾個。
她不看好。
“咱們賣的是拳頭大的包子,只要支個鍋,我就能賣!狈卓蓻]有被母親打消這念頭。
她知道有樣?xùn)|西肯定能投顧客所好,這里不是京城,錦衣玉食的有錢人不多,多數(shù)的人雖然沒有窮到吃不上飯的分上,但也只能說溫飽有余,不過鎮(zhèn)邊許多村子的人就不同了,農(nóng)忙時也許能囫圇混到兩頓飯吃,不是農(nóng)忙季節(jié),許多人就會省下糧食給家中老人和小孩,漢子則設(shè)法到鎮(zhèn)上來找短工做,省了一份口糧也替家里多添些進(jìn)項。
她想做一樣能讓人吃飽自己又能賺錢的吃食。
“拳頭大的包子?”李氏摸不清楚女兒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只是想著,這么大個包子會不會虧錢?
不容李氏多想,伏幼挽著母親的胳膊一陣亂晃!靶膭硬蝗珩R上行動,娘帶女兒去集市上買材料吧!
“欸欸,你這孩子怎么說風(fēng)就是雨,別急!”要把錢往外掏,不是得要全家人好好商量過再作決定?
“我哪能不急,我恨不得趕緊能賺錢!”
李氏不由得有些心酸,摸了摸女兒的小手,自己這當(dāng)娘的要是能干些,何至于讓孩子為了銀錢煩惱?
可如今再想這些也無濟(jì)于事,囡囡不是胡鬧的人,女兒家能拿主意也沒什么不好,比她能干就行,既然孩子想幫忙,就走一步算一步吧!
于是母女倆帶上胖姑就去了集市。
伏幼想做的包子不是傳統(tǒng)的包子,她的包子里除了佐料和別人不一樣,皮要搟得薄,也不用蒸的。
她調(diào)的內(nèi)餡不復(fù)雜,包心菜、韭菜、豬絞肉、粉絲、香菇、胡椒粉,看起來沒什么特別,但是豬絞肉她下鍋拌炒過,多了一道手續(xù),這樣的大包子吃起來能增加層次,風(fēng)味會更好。
而李氏終于知道女兒為什么說是拳頭大的包子了,包子的內(nèi)餡料多到不象話,像不要錢似的,里頭還放了一顆生蛋。她捂著胸口,這哪是賺錢的活計,是敗家!
她揉著面團(tuán),看著心都痛了。